第26章 義妃墓前
塔神还在时,付家人不曾将山川搬尽,山门口发出五条长街,二主三次,辅以三条半横道,织出片繁华地段来,从前叫付家营,现在叫義妃城。
别人叫什么什么范家,范海他家直接叫范家,实力铺就底气。同样,放眼骢阳界没人敢跟付瑶季她们家争“付家”这个名号。从前的付家,拜山门者络绎不绝,养出来个付家营,挤满客栈、赌场和卖场,专营修士生意,实打实的“富家营”。
范家花田事发,总共死两个人,付期和夜多山主人,付家是一蹶不振,连带着付家营也冷清起来,老板们纷纷惦记着跑路。多少老字号树大根深,肯定不能脚底抹油说走就走,须得一点一点慢慢转移,结果还没撤资完,老板自己人没了。就算老板是凡人,手底下多少沾点修士气的货物也是一扫而空,赔得倾家荡产,人去楼空。
帝国铁蹄连夜驻进来,挨家门前贴皇榜,格式敬语按下不提,大抵意思如下:
有意购楼经商者联系临时衙门,出具经营策划,楼价最低免费。
四下里凡人众多,好端端一片街市,没有荒着的道理,要不了多久,付家营会再度繁华起来,成为花都城市群的重要一部分。当然,那时候它就不叫付家营了,改名義妃城。
付瑶季就葬在付家祖地的群山之中。
山中有水,风水不错,義宫主的意思,以后自己这一脉都准备葬这。毕竟沾着点坟的意思,人没死呢先把名字立起来不太吉利,付瑶季先一步去是天意,就叫義妃城,别叫義王城。
王爷拜祭妃子,照理是不用跪的。義宫主喜欢付瑶季没掺半点假,生前忘记多替她考虑考虑,天人两隔才追悔莫及,故执意跪在坟前烧纸,还嘱人在附近建个房屋,以后得空儿会常来陪她。
同样跪在坟前的,还有吕宽。郝秦仲说好别问,他自己心里多少也有点数,短短三日,原本还能瞧出些金黄的头发已白透,脸也不争气的垂下来,老迈不堪。
他知道自己处境尴尬,是以没急着赶在義宫主之前吊丧,现在坟都垒起来,总不能不让来哭吧?義宫主也一如付瑶季生前表现,没对他显示出敌意,只是看他祭拜罢,颤颤巍巍摸出一根细烟来,想借纸灰余烬点上,才出言阻止:“留作纪念吧,再说季儿也不喜欢烟熏。”
吕宽听完这话,气得差点把炭盆子扣在他脸上:“早知你不关心她,没想到竟是这副模样!”
義宫主喜怒从来不形于色:“是你不了解她。原本她并不排斥,还在神宫里专门种上些好烟丝,准备长成了送你。后来她三天两头往三妹那里去,幻想着自己也……”想起那虎头鞋,虎头帽,義宫主忽然喉头发紧,哽咽几声,才继续说:“命人把烟草都铲了。”
“不可能!”吕宽心虚,所以格外愤怒:“我明明是跟她学的!”
義宫主夺过他手里最后那根宝贝烟,捏捏,邦硬:“别骗自己了,这东西哪能过瘾呢?”常年熬夜,烟茶两样醒神物他从来不绝,近两个月才被付瑶季逼着,靠十八袋蜜饯硬把烟戒掉。
一支烟抽大半个时辰,想不灭掉得嘬到嘴疼,吕宽烟瘾大起来后也不碰类似玩意。今天被義宫主戳破,他再不能不想,起身连连后退:“不可能!不可能!”
“她当你是洁癖,拿这东西防你。”不破不立,郝秦仲扶住他,道出真相。
吕宽瞪着已然显出老花迹象的双眼,冷汗如雨,许久才聚起焦点,指着郝秦仲鼻子骂:“你伤好了?好的真快啊!”说罢一拳头将他撂倒,怪叫着往山下跑。
“我会看住他。”郝秦仲抿一把血,道别義宫主。
花都人皆认识郝秦仲这张脸,靠铠甲衬着时认得,布衣时认得,缟素时也认得。放在先前,野小子郝秦仲绝不惮顶着张伤脸示人,现在兹事体大,不能乱了民心,比起止血再洗干净,还是拿点东西遮上来得快些。
吕宽没这些顾虑,也没闲心去顾虑,疯子样在街上边哭边跑。闲汉们看了,纷纷脑补出一幕送走黑发人后,白发人精神失常的人伦悲剧,这不,还有个小儿子在后面追呢。
他不再是范大公子了,没别的地方去,没有苍蝇般走过许多弯路,终还是扎进夜夜都去的怡红院,靠肌肉记忆摸回夜夜留宿的雅间。
郝秦仲曾无数次向往这种地方,可惜先是前口袋管着,后有遗珠神女管着。眼下终于能大大方方进来,眼睛得全盯着吕宽,没机会去剐姑娘们白嫩的胸脯。倒是肥硕的老鸨子眼睛尖,要腻上来,被他随手甩出锭元宝砸个跟头。
他真目不斜视吗?有些东西不能不看,比如楼梯拐角那俊俏到女子般的公子。
苏白杏脸,挺鼻阔额,隽眉樱口,明眸流波,身后站着只翎羽立起来有一人高的金刚鹦鹉。
人生之大窘迫与大悲,无过于逛青楼撞上老婆。若看戏不怕事大,非要浓重些色彩,首推一眼看过去,老婆明显不是来砸场子的!
郝秦仲差点一个趔趄从楼梯上滚下去。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遗珠神女十分坦然,朝他轻轻摆手,提醒他管好吕宽。
就算红杏出墙也不会挑这种龌蹉墙头,郝秦仲对自己老婆这点信心还是有的。生活美满没道理红杏出墙,郝秦仲对自己这点信心还是有的。他见神女身后有侍卫跟着,更主要是有那只能把杜刚叨出血的鹦鹉跟着,足够安全,便整理下衣服,朝吕宽房中走去。
吕宽在这住不是一天两天了,身为好兄弟兼关心下属的好上司,他当然知道吕宽住哪间房。
天字一号房!
呃,天字一号房在哪?他没来过不太清楚。
神女还没走,目送他往里走,见他停下思索,便心领神会,随手一指:“上三楼,左拐,最里面哪间。”
你道儿挺熟啊!郝秦仲身子一歪,正靠倒身边的发财树。这盆发财树跟吕宽脾气相似,不吃眼前亏,死则死矣,起码刮坏套衣服!
夫妻连心,郝秦仲摔倒,神女快步上前。
狠狠踩他两脚:“怀疑我!你躺着吧!”
郝秦仲最近很虚的,跑一路已筋疲力尽,摔完又挨踩,左右站不起来,干脆躺着歇歇,龇牙咧嘴争辩:“你吓唬我还不行我害怕了?”
“喂,真起不来了?”神女心宽的很,本来也没真生气,见他难得显出颓废样子,心中大快,上前拉他,帮他脱去破烂白袍,摘叶子拍灰理衣服,含情脉脉:“别在外面过夜,我在家等你回来。”
郝秦仲跑出的热汗还没落,闻言又起一身冷汗:“妈呀,你饶了我!缓两天!”
误会了不是?神女剐他一眼:“发现本兵书不错。”
对啊,自己家已经改成指挥中心了,进门好大一张沙盘。
郝秦仲刚松口气,神女淡淡道:“丧子之痛三年五年也过不去,我不想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骢阳界可没有那么多措施,神女话里意思不言而喻,郝秦仲第三层汗又顶出来:“老婆,你饶了我。”
神女留下声耐人寻味的呵呵,转身离去,剩郝秦仲在后面一个头两个大。
这是什么地方?敢在这种地方用不让上床来威胁老公,还真威胁得一愣一愣的,神女绝对算得上人生赢家!
习惯性骂一声妖精提气,郝秦仲按照她说法,找到天字一号房。凭他跟吕宽的关系,不用叫门,直接踹开就行,但这里是毕竟是怡红院,敲敲门还是有必要的。
好吧,吕宽失魂落魄撞进来,根本没关门,他清清嗓子:“我进去了?”
无人回话,大门洞开,他也不矫情,进门去。
当门客座上没人,春宫屏风遮着的涣洗处没人,饭桌子边没人,地上也没人躺着,郝秦仲最后才看向床。这种行为不难理解,没经历过的好男人怎么好意思进门就看床嘛?强调了好些次,这是什么地方?
往床上一看,郝秦仲世界观瞬间崩塌。
吕宽正缩在墙角搂着被子哭!天可怜见,在三文钱一天的破客栈里,在温暖舒适的神女宫里,在还不值三文钱的杜刚破屋里,他曾多次幻想过看见神女这样。生得惹人怜爱,又挤满了心头,如此柔弱场景该是多么醉人?偏偏神女坐在桌前哭,扑在他怀里哭,卷进被子里哭,就是从来不这样。
吕宽你一个须发全白的糟老头子玩这出儿是什么鬼?这次,郝秦仲可没敢一拳头招呼过去。他又不傻,皇宫庭院那次是因为吕宽满心怒火憋着,一顿打能振奋起来,这刚心碎成渣子,一拳头下去,妥妥的不死不休。
“我想抽烟。”吕宽哭累了,嗓音嘶哑。
烟烟烟,哪有烟?郝秦仲四下里扫一圈儿,只看见客座上摆着点吃食,两碗热气腾腾的老豆腐,几张芝麻烧饼,油纸包着猪头肉靠在一坛酒上。
他好像明白神女是干嘛来了。
可是烟呢?总不能傻乎乎去问吕宽吧?再扫一眼,他目光定在墙角妆台上。
镜子前分明摆着个脂粉奁,黑底儿推光漆,钿螺勾边儿黄鹂卧花心大脂粉奁。那东西在他眼前晃了六年,被偷出去换过三次酒,正是付瑶季走哪带哪的宝贝!
他彻底明白神女是来干嘛的了,怀着感激的心情大步走过去。打开来,里面果然排着整整一盒。
麻花儿。
该是多拙劣的女人能把烟扭成这样?
好吧,确实证明是神女亲手卷的。郝秦仲左翻右找,可算挑出一根拿起来不往出掉烟沫子的,拿给吕宽:“小心点抽。”
抽字没说出口,吕宽老手抖个不停,一递一接间,到底把烟给杵折了。
“没事没事,还有。”郝秦仲赶紧转身再去取,回过头来时,却见吕宽盯着床上的散烟出了神。
烟沫子?别人都用烟丝,只有付瑶季那丫头会把特意剪成烟沫子,好能往纸里多卷些!吕宽从床上蹦起来,连滚带爬摔到妆台前,捧起脂粉奁泪如雨下。
杜刚那碎嘴子话郝秦仲不是一点没听进去,这些天他都留心观察着,发现自己诸多情绪真的都停留在浅尝辄止的程度。比方说眼下,目睹如此伤感的一幕,他心里竟然涌起这么一句欠抽的话:哭湿了还咋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