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在张启云家
李贤英和张启云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小路上走着,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好像两个陌生人。
不知过了多久,就快要到两人分别的地方了,李贤英正欲和张启云说再见,忽然听见张启云说:“还记得暑假最后一次见面的约定吧。”
李贤英歪了歪脑袋,一脸迷茫的看着他道:“啥事儿啊?我不大记得了。”
“哎。”张启云叹了一口气道:“我就猜你肯定忘了,你当时一心想着去京城看奥运会,怎么会记得我们的约定。”
李贤英默默地想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是这个学期去他家玩的事情。
“嗯,好,只要回去不要太迟就行。”李贤英点了点头道。
来到张启云的家里,一切都和李贤英想的一模一样,陈旧的桌子,堆满杂物的沙发,就连摆在墙上的钟也透露出一种很有年代感的感觉。
“这么迟了,你妈还没回来吗?”李贤英有些疑惑的看着张启云道。
“嗯,她一般都上夜班,我也很少看到她。”张启云笑道,虽然张启云面露笑容,但李贤英还是看到了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李贤英问出了他前一世就想问出的问题:“你妈是做什么的?”
“她应该是主持人。”张启云沉默了好长时间,然后像抛出一块巨石一样,突然地一下子,抛出这句掷地有声的话。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张启云都弄不清楚自己母亲每天的工作是做些什么。她在他的世界中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人,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电脑游戏人物一样的人,一个在有限的空间里给自己留下了无限多的空白的人。
早晨,六点半钟,闹钟准时用一种古怪的电子合成音在张启云床头大叫:快起床了!起来呀!快起床快起床!快起床了!……张启云一惊,来不及揉眼睛,骨碌一下子先爬来,再坐一分钟,让自己醒得透彻一些。
然后,他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穿袜子,穿鞋。碰到阴天,窗帘还没有拉开之前,屋子里很暗,他就必须开灯,免得胳膊和腿总是伸进同一只衣袖和裤管,或者袜子穿反了,鞋子穿颠倒了。
之后,他去卫生间洗脸刷牙。动作是程序性的,刷牙照例左三下右三下,洗脸是顺时针方向摸三把。从前爸爸只要看见他这么洗脸,就要戏谑地叫起来:“哎呀,小猫洗脸啊!”现在母亲不看他洗脸。张启云想不出来,如果偶尔看见一次,她会怎么说?
再接着,要蘸水把脑后翘起来的一小撮头捋直。这不是他母亲的规定动作,是张启云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他脑后的那一撮头像鸡冠,稍稍不留神,就要神气活现地“怒冲冠”,惹班里同学尤其是经常欺负他的马延斌的笑话。
张启云在班里是个很少能引人注目的人,他不像李贤英一样成绩那么优异,能够吸引人的注意,凡事容易成为大家的笑柄,所以他时时事事都对自己的形象保持警惕。
最后一道工序,是对着镜子扎好红领巾。左边的一角搭在右边的一角上,绕一个圈,伸进领口,再掏出来,从圈扣中穿过去,轻轻地拉平。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有点复杂,特别是对着镜子做的时候,弄不好就把方向搞反,绕来绕去做不成圈扣。
母亲没有为张启云做过这样的事,她只是要求他:“别把自己弄得像个流浪儿!”
其实张启云并不清楚流浪儿到底是个什么样,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来领会母亲的话,那就是:要整洁干净。他在早晨十分钟的梳洗时间里,尽量把自己收拾干净。
虽然母亲一次也没有打开房门,走出来检查张启云的个人卫生。但是张启云认为母亲是看得见一切的,她用不着打开房门就能够清楚一切,这屋子里四面八方都是她无形的眼睛。
最后,张启云轻手轻脚走过客厅,去厨房吃早饭。早饭已经由母亲在前一天晚上安排好了:一袋保鲜奶,一根香蕉,两片涂了果酱的面包。
星期二面包会换成意大利蛋糕,也可能是瑞士蛋卷:星期四则变换成包子或者小酥饼。
如果是包子,母亲会另外留一个纸条,写上:微波炉一分钟。如果是酥饼,事就更复杂一些,母亲留给他的纸条上会有更多的指示:将微波炉的“火力”键旋转至“烘烤”,“设定时间”键调至四分钟。
一切都无懈可击,像瑞士钟表一样准确,精细。有一次张启云的好奇心作,蒸包子的时候让微波炉多转了半分钟,结果包子的面皮板结起来,收缩成了一团牛筋一样坚硬的东西。
又有一次烤酥饼,张启云自作主张削减了一分钟的烘烤时间,他惊讶地现,小酥饼拿出微波炉的时候,对着火的一面虽然已经微烫,背着火的一面却还是凉的,连表面凝固的猪油都没有解冻。
张启云明白了,时间是由母亲确定下来的一种准则,别的任何人都不可以轻易改变。不可以打碎它,也不可以肢解它。
在这个紧张而匆忙的时间段里,母亲的形象总是缺席的。
她在睡觉。
夜晚工作,到凌晨回家,然后睡觉。周末两天,张启云在家,起床的时间稍早:十点或者十一点。其余五天中,常常会在午饭之后的时间才走出房门。
如果有一天起得早了,她就头疼。脸色苍白,眼神恍惚,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像是电视报道里的那些犯了毒瘾的人。而且,她抱怨说,精力不能集中,影响了她晚上的工作。
母亲对她的工作看得很重,她要养足精神,去对付那场战斗。
张启云悄无声息地吃完早饭,把牛奶的包装袋扔进垃圾桶,桌上的面包屑用抹布扫成一小撮,再划拉到水池里。他又踮着脚尖走回自己房间,拎起书包,打开房门,闪出身,回手把房门重新锁上。
这时候他才在楼道里把书包背到肩上去。因为书包很沉,背上肩的时候动作幅度比较大,铅笔盒里的东西总是哗啦哗啦响得厉害,必须出了门再背,才不至于有响声吵醒熟睡的妈妈。
他走了,一个人上学去了,把长长的上午和寂静的空间全部留给母亲。他边走边想像她睡觉的样子:安静得像天使一样的脸,脸颊浮着浅浅的红晕,嘴唇微微地张开,呼吸绵长,橙花的香气如轻雾在房间缭绕,袅袅不断。
他的心里有一点点快乐,有一点点遗憾,又有一点点怅惘。他的妈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为什么不像班上大部分同学的妈妈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踩着钟点准时来去呢?
傍晚,如果不跟李贤英走的话,张启云就会像一只在笼子里关了太久的小鸟儿一样,沿着长满梧桐树的街道往家里飞奔。他不知道这样迫不及待地奔回家中是为了什么。飞奔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要逃离润欣小学和并不是十分熟悉的同学,有一种轻微的恐惧。
因此,这也造就了他有些胆小的性格,这也是为什么张启云在李贤英要他陪自己去京城而最终不肯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