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雨成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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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楼

第十九章十九楼

这一年,刘小川十九岁。

夜幕降临,在七点左右。远空的云乌黑斑驳,显得神秘而诡异。黑暗笼罩了这座城市,寂静和空无替换了白天的人声鼎沸和热闹非凡。夜的黑,有如盲人的瞳孔。

南沟人民路观山水大厦十九楼的一间(在白天)向阳的客厅里——就是王相雨一家曾经住过的那间客厅里,此刻墙壁上的液晶电视的音量已调到了最大,电视里上演的是一段小品,时不时地有些细节分在逗人。但这种情调似乎并不合适当时的情景,因为坐在电视机面前的那对母子——余秀书和刘小川此时并无笑语欢声,反之倒像有一桩生离死别。余秀书明显有话说,但她却不知如何去说,刘小川咬着嘴唇表面镇定,内心里却已翻江倒海:我实在不明白,上天为何待我如此不公?我已经失去了那么多、那么多重要而美好的东西,但仍在拼命追求理想,可如今,上天又让我失明!我明明睁着眼睛,却为什么看不见?!屈辱与悲愤狂热地灼烧着刘小川的自尊心,面对绝望,他终想与世长眠。

余秀书率先打破缄默,她试探地告诉儿子,小川,不要怕,天塌下来也有妈妈帮你顶着!我们一定要笑着活下去!

刘小川不说话,隔了一会儿,他起身关掉电视机:妈,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余秀书又忐忑地盯了儿子一眼,才轻轻出门去,顺手把门带上。

刘小川拿起MP3,信手点了首歌,然后摸到临街的窗户,想象着灯火辉煌的佳慧超市,明灯朗朗的民族一中,还有凉风簌簌的黔江桥头,秋荻瑟瑟的阿蓬江畔……这个窗口是个绝无仅有的好位置,可惜我看不到。如果从这里跳下,是什么感觉呢,自由落体?粉身碎骨?他倒很想试一下——三年前他就曾想试过。

经过一段漫长的前奏,终于听见了歌词:当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女孩,遇到爱,不懂爱……这是首老歌,听说歌手却是个90后,很多人赞其悦耳的嗓音已超过了原唱。联想之际,刘小川心中又多了层伤感,他突然想起了她,又三年矣,他对那些往事还是无法释怀。哎,梦中的她,又和那个他去了哪里?这不就是她曾经的家吗?哎,心里的她,明知自己天生不安分,还硬说要死守黔江?

哎,现在只要我翻出窗户,就能终结我的生命,什么事都一了百了,干嘛还要为人世间七情六欲所伤?

死才是解脱!死才是禅!

于是,刘小川像一片树叶,荡出了窗户——湾塘、南沟、民中,再见!妈妈、陶离、师傅,再见!爷爷、爸爸,我来看望你们了!飘呀飘,终究落定。他趴在地上,头部吻着沥青,他眨了最后一眼,终于,感觉一切都轻松了。

然后,他的魂魄出窍,偏偏然升向九天,他俯视着辽阔大地上的万事万物,笑了。

四周浓密的烟云向他袭来,全方位包围了他,让他迷失了方向。他东奔西蹿,来到一个所在,这里既像南天门,又像天安门,城门下,对坐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和一位充满阳刚之气的中年男人。走近细看,正是他的爷爷刘鸿志和父亲刘继慈,他喊了声“爸爸”,但两人皆无反应。原来,他们正在小石桌上厮杀围棋,形势之危急,对双方都很不利,两人都在冥思苦想之中。刘小川静默立在一旁,看着这两位将军带领各自兵马冲锋陷阵,各显神通,你来我往,战斗不息。刘小川虔诚地等着他们,一言不发,大概对弈了九百手时,因刘继慈一子之差,刘鸿志终于险胜,刘继慈实在不服,嚷着还想和老人家再玩一局。

这时刘小川又喊了刘继慈一声:爸!

刘继慈偏转头看了刘小川几秒钟,猛地起身甩给刘小川一耳光,混蛋东西,谁叫你来的?

刘小川正捂着火辣辣的脸不知所措,爷爷刘鸿志也吼到,臭小子。还不快快回去!说完,一巴掌将刘小川击落九天。

他的手劲真强,只一巴掌,便将刘小川的魂魄打回体内,震得刘小川往后一个趔趄。

门口一声巨响,刘小川,你猜我把谁带来了?这是周兴国的大嗓门。

刘小川惶恐地回头。

门口一声巨响,刘小川惶恐地回头:谁来了?

一个显得落落大方的女孩子说,是老同学——吴悔,这么快就忘记了?

没有没有,原来是你啊!坐。刘小川瞎乱把手一指,却根本不知道哪里有座位。

“我不会孤单,因为你都在。”mp3里放的那首歌唱完了最后一句。吴悔问道,你也喜欢听她的歌?

谁的歌?刘小川对吴悔半路冒出的这句话摸门不着。

王相雨呀!没想到中学毕业后,几年不见,她竟成了网络流行歌手,蜚声乐坛,每场演出,上百万粉丝在同一时间不同场合为她惊呼、尖叫,出场费自不用说,始终有增无减;起初,她是唱别人的歌,就像这首《挥着翅膀的女孩》,但是她唱得很好,一炮走红;最近,她竭力于自己作曲自己填词自己演唱,特别是那首《流浪的街角》,前不久名列QQ音乐榜首,日点击量最高过亿,只怕还要上升……

吴悔滔滔不绝地讲着,刘小川听着听着,便笑了,他在想:呵呵,她到底不是池中物,不是卖饺子那个女孩,她终究还是功成名就……刘小川突然问吴悔,那你和她很熟喽,你在哪儿工作?

唉,吴悔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我哪跟他熟呀,我只是在网上了解的罢了,她是明星嘛,恐怕现在认都认不出我们是谁呢——我嘛,说来你不信,我目前就职于贵州省某山旮旯希望小学,也可谓栉风沐雨,戎马三年。两周前,学校放暑假,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看望久违的鹅池——我的第二故乡,顺便也是来看望你们的……哦,对啦,汪德先生,你打算以后干什么呢?

吴悔横冲进来的这句话无疑是颗重磅炸弹,当时就引爆了刘小川绝望中的不满,什么汪德?!我还能干什么?我就是废人一个!

吴悔没有被刘小川的凶相吓住,她顿了顿,说,我知道——你眼睛有些不便,这些不便足够摧残人的身和心的,也能磨砺人的意志,如果一个人的意志足够坚强,心理足够强大,那么,无论天灾人祸,都不能使他认输。海明威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击败。就像我义无反顾选择回贵州老家教书一样,那里环境之封闭,非你我之能想象。三年下来,我一把血一把汗,含辛茹苦,兢兢业业地为我爱着的弟弟妹妹们传授知识,看着他们一双双天真无邪渴望知识的眼睛,我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三年里,我长了三岁,老了十三岁,只有这双眼睛,这口嗓音,还能证明我是吴悔。这次我回来,孩子们拖着我,和大人们一起送我出山:吴老师,你一定要——回来——带着更多老师、设备——回来——

百度,只能搜过去,搜不了未来。过去是历史的一部分,是历史的横截面,不仅改不了,而且忘不掉,那就将它保留、记忆吧;未来是蓝图,是展望,让我们拿起自己的笔,去勾勒、去描绘吧,只要意念不倒,梦想恒存,用心去做,苦中寻乐,也能寻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决不至于心灰意冷,一事无成。

一番话,说的条条入理,丝丝入扣,已经强烈地震撼了刘小川的内心世界。但他仍怀疑自己:

我能行吗?

非你莫属。

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去创作,像奥斯特(洛夫斯基)、像司马迁、像钱钟书那样;

你可以投身音乐,像贝多芬、像许山高、像王相雨那样;

你还可以去搞义务,像杨善洲、像蔡生武、甚至像我吴悔这样……

总而言之,你一定能找着你的价值,天生我才必有用,生命没有空位!

吴悔的话对于刘小川,像一缕曙光射进黑暗之渊。这微弱的光明,让人欣喜,让人安慰,让人珍惜。

我能行吗?刘小川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你坚决能行,吴悔说,因为你是汪德。

刘小川开始写书了。

书名暂定为“汪德人生”,刘小川准备以他的中学生活为基础来写一部小说。因为他觉得他的中学生活太不平凡了,这段经历本身就是小说。

刘小川立志要做中国的保尔•柯察金,他要用小说来展现他的奋斗,这样,既实现了自身的价值,又可以鼓舞所有遭遇“不便”的人们去创造汪德。刘小川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吴悔。

吴悔说,甚好甚好呀,但你的眼睛看不到,就让我来做你的加莉亚——你口述,我为你执笔,ok?

啊呀,太好了!吴悔班长,你又救了我第二回!

刘小川的眼里盈满了感激。

刘小川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职业——当一个作家。这位“学霸”曾以为读书是自己的唯一出路,可命运这位无情的天才导演却将这条路封死。等刘小川涅槃重生时才明白,之所以绝望是因为拥有希望,但希望却不可抛却,有了它,才有柳暗花明,才有条条大道通罗马。

…………

刘小川的的左手托着腮帮子,眼珠子偶尔转动,把长长的睫毛抖得一闪一闪地,他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他在斟酌究竟用哪一个词语,怎样表述这个句子效果最好。有时实在没主见。就说出想法让吴悔定夺。周兴国也经常来,特别是高考结束后,他来得更为频繁,每天三五次不论。来了也不急着走,而是和刘小川、吴悔一起讨论怎样塑造人物,如何设置情景等诸多与小说有关的事,俨然都成了写作大神。他们有时心有灵犀,产生强烈的心里共鸣,便相互开怀大笑;有时观点不符,各执己见,必要论个高低。余秀书望着这群大人般的孩子,既高兴又担忧。

在一个比较凉爽的夜晚,刘小川灵感爆发,口若悬河,吐字连珠。吴悔不得不通宵熬夜,将刘小川走到玻璃墙边,拉开布帘,极目向东方望去,一团白光散落到他的眼眶里,他闭上眼睛揉揉再看——

东方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