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夭折的新生儿
第十五章夭折的新生儿
残冬尚未褪尽,春的步伐已悄然而至。去年冬天的积雪,化作潺潺的流水,在路两旁的小沟中缓慢而欢快地奔跑着。路旁的一株桃树上,有两只活蹦乱跳的喜鹊,在枝桠间穿梭嬉戏,撞得刚刚绽放的花瓣落了一地,新鲜的花瓣铺在湿润的黑土上,分外显眼。
章文伯、周兴国和陶离爬上这座山坡,吁吁地喘着气。此时的太阳正是当空照,明晃晃的,让人感到温暖和惬意。章文伯拦住一个过路的村民,问,老人家,请问去刘小川家怎么走?那个四十多岁的“老人家”不自在地看了一眼章文伯,然后把左手食指指向一丛苍翠的竹子,说,就在那里面。章文伯连声道了谢,又带着他的两个学生朝坡上爬去,自语道,是这里没错了。
走进竹林,里面竟是凉风习习,微冷。竹林尽头,长着几株孤傲脱俗的野花,散发出淡雅的幽香。走出竹林,便是一座典型的“三合院”横在眼前,院中有一株死而复活的老柳树,树影子里躺着一条体型巨大毛色纯灰的藏狗,这条狗果然老迈听力衰退,连三个人的脚步也无法打搅它。
在这个村落里,木料房子已渐成了稀世之宝,章文伯好奇的打量着这栋颇经历了些历史风雨的老房子,然后带头向一扇敞开的门走去。三个人停在门口,看见了房里的一切。房间里的东西很少,却摆放得井然有序。左边靠墙是一个碗橱并立着一口水缸;正前方是一方小方桌,上面搁着电饭煲和一副旧棋;右边竖着连墙的是一座土灶,灶上挤满了锅碗盆碟;灶后挂着一排闪闪发亮的刀具;灶前,坐着一个少年,他正是章文伯要找的人,此刻他穿着一件发黄的旧棉袄,面子显然用针缝过,而且技艺不精,弄得皱巴巴的。他的肩上布满了白色的草木灰,使他几乎与背景中的灶融为一色,手中却捧着一本脱了扉页的书,正在潜心探索。
周兴国把嘴凑近少年耳朵,大声喊,刘小川,好久——不见——哇!
刘小川似从梦中惊醒,他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惊奇地问道,章老师,兴国,还有陶离,你们怎么来了?不是在上课吗?说毕,他就放下手中的书,去给客人倒茶水。
周兴国打着呵呵说,看来许久没去学校,连今天星期几都不在心了。既然如此,老班长今天在此庄严宣告,你——他接过茶水,呷了一口,你刘小川又是“金三角”的一员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又可以读书了?刘小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章文伯为刘小川掸去双肩上的木灰,用慈祥的眼神望着他说,是的,小川,你是民族一中高中这一届加强班录取名单上的第一人,只要你愿意去,民族一中将免收一切费用,并且给你棉被等一套齐全的生活物资,每个月还有200元伙食补贴。还有每月的国家助学金以现金方式发放给你,你不仅不花钱还可以赚钱。怎么样,这诱惑够不够大?
刘小川听着,眼睛先是明亮的,随后又暗了下去,他说,算了,我不读了。
这时候,陶离发言了,他说,小川,我是最了解你的了,我知道你热爱学习并且素有大志,只是因为家庭变故才不得不辍学。谁都可能弃学,但你不可能,看到你抱书埋头苦研的情景,我便知道我们没有白来。可你说‘不读了’却让我感到讶异——如今是否还有什么困难?
刘小川没有回答,他能说什么呢,陶离说的句句在理,可他的确也有难言之隐,于是双方一阵沉默。
终于,里屋里传来了一声咳嗽,似平地里起一声惊雷,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去,接着,刘小川的爷爷刘鸿志摸索了出来。他说,小川的老师、班长还有同学,你们好,你们与小川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小川是个好孩子,苍天不会为难好人的,你们放心地带他去吧,老朽早该作古了!
这时,刘小梅也放下作业,从另一间屋子跑出来,对刘小川说,哥,你放心去吧,学校离这近,我每天早上会煮好饭再去学校的,放学后我会早点回家的,只要有米我就不会让爷爷饿着!
刘小川望着爷爷那虽年迈却不屈挺立的脊梁,望着妹妹那澄澈的充满鼓励的眼神,握紧双拳,一道暖流盈满胸腔。有这样懂得成全的亲人,他还顾虑什么呢。重操旧业,再续辉煌,方是人间正道。
刘小川又回到了熟悉的民族一中,回到了久违的校园,回到了日夜思念的食堂,还有那温馨、快乐的宿舍。只是物还在,人走了。操场上青草依旧,却已是一个四季轮回。敬爱的章老师仍在初中部任职,可刘小川已瞬间变成一个高中生。在这个号称民族精英的班级里,还有几个老同学?兴国,陶离,再无他人。他们去哪儿了?啥时回来呢?还能见面吗?见物伤怀,半年前的光景依然如碗底的豌豆粒粒(历历)在目,无边的空虚像乌云一样紧紧笼住刘小川的心。
晚上,躺在党给予的温暖的被窝里,刘小川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在想,爷爷和妹妹还好?会不会挨饿?他们会记得喂猪吧?听说村长又领来了贫困补助金?……最后,他想到了最重要的一条:这一切帮助都源于党,那个伟大的看似虚渺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党啊,要我如何报答?
感恩之念虽常在心中,但刘小川恐怕已经确实难以回报了。本以为他从此东山再起,能够走向复兴,再创辉煌,却发现他已江郎才尽,或者说泯然众人矣。从总体成绩上看,他算是败得落花流水,尽管凭着天赋异禀和前期努力,他的数学成绩依然优秀,也挽救不了他的命运——理综三科刚好及格,其余科目更是惨不忍睹。最糟糕的是,他犯上了所有厌学者的通病——上课时老打瞌睡。
时也?命也?学霸老矣,尚能逆袭否?
可能是最近军训太耗体力,亦或是身体正在快速成长,分泌的荷尔蒙激素过多,每次上课不到十分钟,睡神都会向刘小川招手,然后蒙上他的眼睛,对他的大脑发出停止运转的指令,使之接受到错误信息——把老师授课的声音当成催眠曲:睡吧,睡吧,我的孩子……
等他一觉醒来,总是嗟叹光阴易逝,黄金难买。于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抵抗睡神的对策:当睡意袭来,脑子尚清醒时,立马让身体处于半蹲状态。这种半蹲可非比寻常,相当有技术含量,它脱胎于生物老师“变相”体罚学生的手段——双腿并拢并垂直于地面,膝关节成九十度夹角,上身与小腿平行。本来还有一条:双手前平举,每只手掌托五至七本生物课本,酌情加减,只是刘小川不得不省去这一条,讲究实用嘛。开始两周,用这办法十分奏效,可是长期使用下去,却产生了副作用,那就是即使刘小川处于半蹲状态,也能照睡不误,老师从刘小川身旁经过,也不一定发现他的上半身是垂直悬空于凳子之上的。刘小川对此真是叫苦不迭,他只有请求外援了。
中午的化学课是睡觉的摇篮,而站在台上的女老师更像一颗催化剂。刘小川开始是带着兴趣上课,但老师自顾自地讲的那些重复了千万遍的基础知识,实在不中听。一恍惚,睡意又像潮汐一样漫上来,上涨,上涨,要把意识的最后一块岛屿吞噬。刘小川徒劳地占据着这块孤岛在与睡神进行殊死抵抗,他明白,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意志定会全线崩溃,于是他急忙把头后转,请求陶离的“拳击”。可是他发现:陶离早已以头抵书堆,轻微鼾声时断时续;再看周兴国,两手托着腮帮子,就他那迷离的眼神,说不准正在跟姜文下象棋;又瞧同桌乔破仑,这个“学神”级人物,脑袋拱入桌肚子,不知是吃零食还是在玩手机……于是,刘小川猛然惊醒了。
刘小川终于回到了久违的校园,却发现那已成为一个他不能适应的地方,像每一个疲累的上班族一样,家才是他向往的天堂。
又是一个星期六,早晨刘小川晚走了两个小时,然后拿出这一个月攒下的生活费,去菜市场割了一斤瘦肉,买了一罐从丰都来的爷爷最喜欢吃的豆腐乳。带回家里,小梅正捆着围腰,准备做饭。而爷爷爱睡会儿懒觉,还没起床。刘小川对小梅说,小妹,今天早上我来做饭。
刘小川系了围腰,拿起闪亮的不锈钢刀开始切肉,其实他并没学过。肉又黏又滑,他小心地不熟练地把肉切成不厚不薄的片状,然后又爆了葱花,剖了青椒,炒了两碟青椒肉片,看表,正是早饭时候。刘小川擦了手,摆放碗筷,为爷爷斟一两地瓜烧酒,等到爷爷来时才正式开饭。
肉的香气渐飘渐远,温度渐趋于常。
爷爷却迟迟没有来。
刘小川跑到门口喊,老爷,吃饭了。屋里没反应。刘小川推门而入,立即闻到空气中夹杂的一股霉味,他暗自嘀咕:吃饭了,立即帮老爷打扫房间。可是当他走到爷爷面前,才发现爷爷面色苍白,手指握在手中也冰冷刺骨,冰凉感从指尖传到了刘小川的心脏,他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摸了爷爷的脉搏,死一般的寂静。
原来爷爷也走了,爷爷走时面带微笑,想必他一定去得很安详。刘小川趴在爷爷身上无声地哭。
刘小川再也不可能有钱给爷爷买棺木整酒了,他就在父亲的坟旁挖了一个大坑,用一卷草席将爷爷安葬在里面。搭上了最后一锹土,刘小川跪在了爷爷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却并不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也有张老伯,他是唯一一个能说服刘小川的人。他走上前,扶起刘小川,说,小川走吧。我们回家。你为何也不告我们一声,好给鸿志准备一副棺材啊!旁边有的村民旋即附和道,是啊,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莫跪在那里了。听了此话,刘小川突然大骂起来:混账,要你们管!你们这些假惺惺的善人,你们哪家造屋没请过我爸?可他把工钱收齐过吗?你们屋子的一砖一瓦都有我爸的手印,可他死后,你们有谁来这里看过他吗?我老爷需要安静,你们——滚!
愤怒的火焰点燃了刘小川,滑落的泪水慢慢将它浇灭,刘小川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极端,他的态度又温和起来,像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对张老伯说,老伯,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老爷说过,埋骨何须桑梓地,马革裹尸葬青山。
坟头一片湿润,这里被泪水滋润过,来年定是一片青草萋萋。
夜,已逐渐加深,空中挂着稀疏的明星,月亮被阴森的乌云挡住了半边脸。村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刘小梅已经懂得了死亡的含义,她知道爷爷也和爸爸一样,去了另一个遥远的、陌生的“美国”去了,而且再不会回来。她又想起了至今未见的妈妈,于是小声地抽噎起来。刘小川枯坐在椅子上,打开手机音乐播放器,里面有且仅有四首歌:一首《父亲》,一首《懂你》,一首《朋友》,还有一首《城府》。或许正是这几种无形的力量点燃了刘小川过去对生活的激情,而现在他却以另一种心情来倾听这些曾经令他斗志昂扬的歌曲。四首歌,便是他从出生开始这十七年生活的缩影,歌的终结,也是刘小川的终结。
在重复低回的尾声中,刘小川的记忆终于飘到刘庄。
刘庄,刘小川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一个令刘小川快乐无比又给他带来痛苦万分的地方,经过这九个月的亲密接触,刘小川对刘庄更多了层依恋的感情。“老家”啊,是个让人一见就得到温暖的名词,可“老家”的命运却令人堪忧!近两年来,刘庄发生了许多坏事——秦旺的父亲死在煤洞,秦慧的祖母悄然逝世,刘闯的母亲突患疯病,刘成的母亲癌症在身,老一辈的,差不多都入了土,少一辈的,几乎都飞出了山。刘庄正在凋零,刘庄正在消亡,刘小川不禁幽叹一声。
别了,刘庄!
刘庄在远去,现实接上了记忆,乌云笼罩的天空愈加漆黑,一道手电筒的光芒刺破夜空,故人归来。
一个妇女的身影匆匆穿过竹林,然后步入三合院内。她三十来岁,面容在惨败灯光的反射下,有些憔悴,背上背着一个超大的牛仔包,以前的打工族专用。她推开刘小川家的门,发现刘小川正站在屋子中间,而刘小梅已躺在旁边的长椅上熟睡。她激动地喊了一句,小川!嗓音里满是期待和欣慰,妈回来了!
刘小川回过头来,给了她一个凄惨的微笑,喉咙沙哑却未出声,然后就瘫软在地上,一个小瓶子从他手中滚出。
母亲余秀书先扶起儿子,又捡起小瓶子,看见瓶身上的一个骷髅头,吓得她魄散魂飞。
顾不得疲倦,顾不得劳累,余秀书甩下背包,背起刘小川又冲进夜幕中。夜黑路陡,更何况背着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她一路跌跤,连滚带爬,磕破了额头,崴掉了脚,既不吭一声,也不抚一抚伤口,却如临深渊,生怕碰伤了背上的孩子。
咚咚咚……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私人诊所里梦游的老医生,他打开门问,咋?
余秀书上气不接下气,他……他中毒了!……喝的……敌敌畏!
老医生又是给病人号脉,又是翻看病人眼皮等等,做了许多程序,才对余秀书说,不碍事儿,他中毒很浅,估计他喝的农药失效了。再等几个小时,他就会自动醒来。然后又帮余秀书做了些外伤护理。
这时,余秀书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她抱着这个快成大人的孩子,自言自语,傻孩子,才这么短时间,你就想走了?你不知道妈在外面受了多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