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雨成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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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坎坷行

第四部分交响乐

第十四章坎坷行

5月18日,星期六,清晨六点多,刘小川便上了途经舟白的第一班客车。再晚一两个小时,客车定会挤得满满当当的,车子难以承受超载的重量,爆胎事件也屡见不鲜。刘小川不愿去“挤油渣”,宁愿提前起床两个小时。

车里没熟人,几位乘客都坐在冰冷的橡胶椅上,不出一声。客车驶过九湾河特大桥,司机打开右转向灯,靠边停稳,将刘小川撂在马路边。刘小川挎着书包立在“桥上桥”护栏边,不肯下石阶。特大桥的第三石墩下面,还有一座小的石拱桥,人们叫其为二号桥,桥边有家号称微型百货公司的商店。由于刘小川到来太早,店主尚未开门,所以他就有钱用不出去了。他又抬头忘了一眼面前这座大山,双脚早已颤抖起来。浓重的水汽扑在脸上,前方的道路曲折漫长,腹中更是饥饿无粮,是否要挨到天亮?桥下响起肥鱼的扑棱声,那是它们为了性命在和渔网做垂死挣扎,再过一会儿,那撑着竹篙驾着舢板的武陵渔人就要来了。罢么?免得让他人笑话!刘小川播放着DJ乐给自己壮胆,还从书包里抽出雨伞做好防卫姿势,才消失在无边黑暗中。

一路上,急匆匆的布履声和他手机里的歌声惊起了许多飞鸟,偶尔还有一只野兔从脚背上跳过。看来,这座山还是和蔼的,并没有什么骇人的狼虫虎豹。路过秦家院子,刘小川发现几个叔叔和舅公家的房子不翼而飞,只剩下空荡荡的地基——一周前还好端端的,刘小川给自己打了个大大的问号,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刘小川回到家里,天色渐明,邻居家那条大灰狗开始没认出他,就在院子里狂吠,“小灰狼”,刘小川叫出了他的名字,它才安静下来。刘小川轻推了一下门,门却开了,他一边放下书包,一面连喊了几声爸,都没回声。他走进里屋,拉亮电灯,看见了妹妹小梅熟睡的脸,侧耳聆听,左壁间传来爷爷轻微的呼噜声。爸哪儿去了,难道还没回来?刘小川嘀咕着,一个人回到堂屋写作业去了。桌上的日历上圈着一个数字——17,对应着六月份,下面还有碳笔写的四个字——中考末日。

正在刘小川笔走龙蛇之际,他的手机响了起来,第一遍,他没理,第二遍,他不顾,终于来了第三遍,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摁了接听键,喂,你找谁?对方传来急促的声音,是刘小川吗,我是你黄表叔,你爸爸突然得了重病,现在民族医院三楼505室,速来!

民族医院。

刘继慈患突发性脑溢血,抢治无效,于5月18日9时17分不幸逝世。

黄表叔,这是怎么回事?刘小川悲痛欲绝。

你爸说你快参加中考了,他要多挣几个钱,因此昨晚他加了整整一个夜晚的班,今日凌晨,他兴奋地喝干了一瓶烈酒,喝完就躺在那里了。医生说,他有严重的胃病和肺病,这是他长期吸烟酗酒,下苦力又贪杯只吃极少饭的恶果。

刘小川像一团棉花,瘫软在医院长廊的座椅上,他呆滞地看着墙壁,眼睛里空空如也。黄表叔从皮包里取出一叠用橡皮筋扎好的人民币,硬塞到刘小川手中:这是你爸在我手头做工的5000块工钱,现在我把它交给你。然后就急匆匆地跑下楼去,那样子像极了在逃避追捕。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在护士姐姐的询问下,刘小川才缓过神来,他攥紧手中的钱,然后去病房把父亲的遗体背在背上——父亲已经死了,刘小川不愿让他在车上再受委屈,他要把父亲背回家。有人说尸体“死沉死沉”,刘小川只觉得父亲羸弱的躯体很轻很轻——如同一团棉花。母亲不在身边。他想起自己近年来对父亲的冷漠和伤害,内心早已懊悔,鼻子也开始抽搐。

在那座青少年鞋城里,他曾为了买一双价值368元的运动鞋而和父亲大吵大闹,最后他发现父亲竟在田地里抱着锄头偷偷地哭泣……

在那苍劲的柏树下,他曾经以买资料为借口,向父亲骗取了120元,为的是给他喜欢的女孩买高档礼物……

在二号桥西北角的那座石板桥上,他为了与父亲较劲,竟纵身跳下水去,父亲扔下肩上煤筐急忙去救他,结果就落下了“老咳嗽”……

九公里的路,刘小川背着父亲一步步走完,每走一步脑子里便现起往日一幅画面,等他回到家中,已是下午四点半。日薄西山,一只老乌鸦站在枯柳树上哀嚎。柳树下是心急如焚的爷爷和妹妹。

村里有了婚嫁、死人、修房的事儿,整酒席收礼是刘庄的风气。从上世纪中期开始,这种可以快速增长收入的传统深入民心,获得了极大的发展。人们频繁地生孩子、盖房子,就连老人这种一直不受欢迎的古董物品,都被一家几兄弟接去轮流供奉着,只要拿出去展览一天,马上有几万块钱捞入腰包。那些年里,刘继慈在刘庄方圆几里的范围内打小工,一边要糊四个人的嘴,一边还得供倆孩子上学,可他偏又是个爱面子的人,人活一张脸嘛,于是一年十二月里不间断的酒席可是累坏了他。

送了那么多礼,总得往回捞一次吧,那些尴尬的记忆让刘小川决定给父亲办一个体面的葬礼。他给母亲余秀书打电话,希望在温州的母亲先把钱汇过来,但是母亲的电话怎么也拨不通。刘小川纳闷儿了,关键时候,母亲怎么不接电话?最终,刘小川只得挪用了爷爷那口贵重的楠木棺,并将就父亲的5000元工钱,才勉强算办了个风光的葬礼。可怜刘继慈,他的四个亲兄弟,除了每人送来千把块钱,有三人连人影都不曾见着,人情冷暖刘小川自知。说说笑笑的左邻右舍,在宴席上海饮豪谈,又怎会理解刘小川的悲痛?

出棺、抬棺、下葬、散去。一切事物依旧,只是刘小川这个家庭少了刘继慈这根主心骨。妈妈去哪儿了?九岁的小梅问哥哥。刘小川说,不知道。爸爸呢?美国去了。那他啥时回来?刘小川忧戚地看着妹妹,蹲下身子为她抹去腮上的炭黑印迹,期盼地说,等你长大了。

此后刘小川努力联系母亲却始终不得回信,他不得不担起这个家庭的重任,而每一顿饭则成了他终生难忘的回忆。他总是细心地夹起每一片肉,然后轻轻地放到爷爷碗里,爷爷也不急着吃,拿起筷子在碗里探着,好不容易夹住一片肉,却放到小梅的碗里,说:小孩子,多吃肉。小梅虽已读四年级,却还只是个只顾自己的孩子,并不知世,她对此从不拒绝,只是嫌肉不够吃。等爷爷不在场时,刘小川便常常告诉小梅,小妹,你看爷爷人老了,而且眼睛也不好使,你就不要和爷爷抢肉吃了,要听话呀。果然,刘小梅渐渐懂事了,爷爷夹给她的肉,她都悄悄又放回爷爷碗里,而爷爷要夹给刘小川,小川又会让给妹妹吃。即使是酸菜萝卜,刘小川和妹妹、爷爷也相互劝来劝去,搞得其乐融融,好像美食佳肴享用不尽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考已经过去,暑假悄然而至。刘小川却和往日一样,整晚趴在桌子上看复习资料。晚饭后,少了爸爸和爷爷醉酒相争的喧闹声,少了妹妹看电视时的欢笑声。爷爷耐不住寂寞年迈,终于回房睡觉去了;妹妹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抱着遥控器,实际早已进入梦乡。刘小川望望隔壁,鹅黄色灯光下的床头,仍旧放着那本《老黄历》,只是少了爸爸捧卷品读的背影。没有了爸爸的陪伴,他突然不想去读枯燥无味的参考书了。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使他昏昏欲睡,朦胧中,他看见了父亲的背影,父亲正背着双手一步一步向前而去。刘小川冲上前去,抓住了他的手,爸!不要走!爸爸用他粗糙的手掌抚摸刘小川的头,一滴老泪落在刘小川的手背上,小川,你知道老爸是个“阴阳家”,爸知这辈子的风水尽了,也是该走了。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你会照顾好自己的,小川,不要怕,你还有妈妈呢!妈妈,她在哪里——她会回来吗?小川要相信妈妈,更要相信自己!刘小川还想说点什么,可爸爸已化作一缕孤魂,从刘小川手臂上绕开散去,幻化成一个神秘的图案,飘向远空。

刘小川仍舍不得,仍想冲上去,抓住爸爸。这时,一个人却拉住了刘小川,他回头,发现这正是自己的妈妈,他把头埋进妈妈怀里,抽噎着,妈,爸他走了。妈妈说,孩子,别怕,机会还会有。等到太阳出来时,天就会亮的。

刘小川从睡梦中惊醒,东方,一缕晨曦射进他的瞳孔——

天亮了吗?

天亮了,真主尚未降临,阳光并未普照大地,这世界还有黑暗的角落。刘小川的父亲死了,却连商家的一分赔偿金都没得,那自然是刘庄的一把手在作怪,刘小川去申请了两回,都被扫地出门。

给刘继慈办丧礼收到的将近两万块钱,早已所剩无几,就连家里的黑白电视和那台老旧的洗衣机,也被刘小川变卖。爷爷喂养的那头小猪崽,却被刘小川留了下来,刘小川每日割来新鲜的猪草,把小猪撑得舒舒服服。猪是有了着落,人的生活却异常拮据,青黄不接,连酸菜萝卜也无法长期供应。妈,你到底在哪里?刘小川心中发虚,他的等待都成泡影,他的希望都化作灰。

四邻见状,都三天送一碗米,两天送一棵菜。刘小川不好意思接受,他也知道这些施舍救不了自己一家人。和爷爷再三商量,他决定不读书了,他得去打工赚钱,养家糊口,那一年,他十六岁。“他不能自己怜悯自己,更不能让其他人来怜悯他。”

其实,要想找到工作也并不难,而且地点离家又比较近——国家实行扶垦政策,有不少村民都趋之若鹜地跑到城里郊外去生活了。于是他们都抛掉祖宅,任推土机毁了地基,把不赶时髦的“四旧”贱卖给留守本地的村民,刘小川的黄表叔——刘庄的烤烟大户便是其中最大的买主,他承包了村民的大部分土地,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烟草种植公司,他需要大量的木板和沙石来搭建烟棚和扩建两个烤房。

于是趁着一个晴朗的日子,刘小川找到这个和他是旁系血亲两代外的表叔,唯唯诺诺地说,黄表叔——老板,我想……和你讨论一桩生意。

黄表叔只是轻蔑地一笑,你一个小屁孩子,谈啥生意?

刘小川说,我父亲曾经是给你打工的,他如今走了我得谋生,我可以给你运木板等都可以,你给我工钱就行,我自己包伙食。

黄表叔漫不经心地回答,好吧,有何不成,你明天就可以来。

刘小川可不上他的当,爷爷警告过他,黄表叔很会耍奸滑,得先说断后不乱,慢着,表叔,我们还没谈价钱呢!

黄表叔“哧”地一声笑,说吧,要多少钱?

做一个工一百元。刘小川回答得干脆。

一百元?黄表叔不敢信这话出自一个孩童之口,你父亲都才八十元一天呢!

呵呵,刘小川干笑一声,我父亲太老实,口拙,不懂变通也不会讲价,他一天给你做工不少于十个钟头吧?你看城里行情,谁家揽小工不是一百二?公道自在人心,我们还沾亲带故的,你不至于这么黑吧?说出这番话的刘小川一点儿不像那个跟女生说句话都会脸红的中学生了。

刘继慈这个闷葫芦,成天只知道灌酒,谁知竟养出了你这么个能说会道的精灵孩子呢?着实后生可畏啊,黄表叔突然加重了语气要挟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你就去找秦会吧,刘小川说,以你开这价码,除了我和他,在全村怕找不到第三个人为你干活吧?

这才是刘小川的杀手锏,果然,说出此话,黄老板的态度已和蔼了三分,嚣张的气焰也敛住了许多,毕竟为这事儿有一伙村民已经到他家闹了一回,还差点抬走了家里的变频空调。黄老板挥挥手,说,签字吧……签字。

价码一定,秦会和许多村民都争着报名来了。

清晨,刘小川和秦会都起了个大早,为的是趁凉快能多扛几趟板子。秦会,何许人也?一九六二年生人,家中有三兄弟,自己是老大,年轻时曾疯过,原因不明,至今单身。都快知命年了,还未见娶妻生子,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论起辈分,刘小川却要叫秦会一声干爹——刘庄有个风俗,若初生婴儿啼哭不止,就要在香火案上搁一碗水,直到一个异姓男子来到这个家庭,才将碗中水泼掉,然后这个男子就成了婴儿的干爹。秦会和刘小川的关系就是这么来的。不过秦会并不承认刘小川这个干儿子,他总对刘小川的父母说,孩子的八字太大,会克自己的命,他不敢当这个干爹。由于秦会极力推辞,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所以秦会至今都不是刘小川的正式干爹。

这天清晨,一老一少站在风里,对视,足足有一分多钟,秦会才盛叹道,唉,小川哪,我和你父亲一同做过两年的‘棒棒军’,却不曾想到如今又要和你‘并肩作战’了,唉。刘小川说,英雄末路当磨折。

刘小川看着堆放在地上的木板,略松了一口气。他抓起其中两块,就准备放到肩上。孰知这木板虽年代久远,却仍然厚重,分量不减当年。刘小川举起板子重心不稳,“咣当”一声又扔回地上,最后,他只得一次扛一块。可是,只扛一块也并非易事,一块木板比刘小川还要长,扛在肩上,总晃来晃去。由于道路狭窄,刘小川时不时的撞上两旁大树,震得虎口剧痛,树叶子也掉了一地。有上坡路,更显吃力,一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木板栽倒在路边沟里,刘小川瘫坐在石疙瘩上,身上已是汗涔涔的了。久不干活的刘小川身上有些乏力,眼里冒出了金星,他忽然忆起了父亲常给他背的《劳动的开端》——(煤)挑在肩上,两头一样高,摇摇晃晃,像打秋千……

他忽然忆起了《平凡的世界》——(石头)要把他压进泥土里,汗水像小溪一样在脸上纵横漫流,腾不出手揩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睁半闭;两腿如筛糠,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思维只集中到一点……

他忽然忆起了《历史的天空》——(他)感觉他的脑袋被摔碎了。读过的那些书被摔碎了。那悠扬的琴声被摔碎了。藏在心海深处那双楚楚动人的少女的明媚的眸子被摔碎了——那些已经摔碎了的残渣在赵无妨粗壮而又通畅的喘息声中黏合在一起,被一次又一次讥讽嘲弄和挑衅的炉火灼得通红,锻打成铁……

是啊,倒下九十九次,应该在第一百次爬起来。

生活这部冷峻而伟大的教科书,将对人的考验付诸于实践,历时四天,刘小川从地上爬起来一百次,终于和秦会将木板运完了。刘小川用布满泥灰的手掌擦了一把鼻梁上的汗水,把揩汗的毛巾递给秦会,向他喊了声“干爹”,然后才问道,运完木板,我们还能做什么?秦会这次没有否定这个于他性命不利的称呼,他说,你看还有不少村民正在本地建新房,以及修池、筑堰,运来那么多水泥和沙——还有黄老板要栽烤烟、摘烟叶、锄草……你放心,我们的活儿多着呢!

刘小川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经不起粗磨重石的打磨,熬了三周半,背上肩上都皮开肉绽,内心也更加痛苦。周身的旧创刚合,又添新伤,伤口处结满了紫黑色的癫。每天晚上,他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伺候他的便是浑身的酸楚和疼痛,夜深人静,银汉明朗,却再已无法入眠。躺在床上,刘小川思想着的不是理想和青春,而是明日的三餐。

刘小川的凄苦身世,对于刘庄而言,不过多了个默默无闻的打工者,少了个意气风发的中学生;对于村民而言,不过多了则可供传闻消遣的新闻,人们开始对刘小川都是充满同情心的,有人甚至想倾尽家财对他鼎力相助,但当时间冲淡了慷慨的热情后,人们只是冷漠地与之相处。少有人见他叹一声儿“苦命的娃儿”,不少人对他身上遗留的酸臭味避之不及,极个别的与刘小川父母有历史恩怨的,落井下石,暗生谣言,说刘小川是罪有应得,父母的罪让子女来承受,他妈余秀书也不知道跟哪个外地男人一道儿跑了。但造谣之人是不敢当着刘小川的面说的,他们怕招致杀身之祸,曾有个大刘小川两岁的孩子扬言要羞辱刘小川,说了他妈的坏话,结果被刘小川轻而易举按在了水泥里,浸泡了半个小时才松手。谣言甚嚣尘上,刘小川不闻不问,他本人对母亲的事情好像并不关心,他依然在顽强地同生活拼搏,从未自愿提及母亲。

世上只有妈妈好,刘小川怎能不想念母亲,但生活的重负使他忙碌,使他连与母亲梦中相见的时间都没有,使他强迫性地将母亲遗放在情感的禁区。他是家庭的脊梁骨,他是生活的反抗者,他是灵魂的守望使。

日复一日包身工似的生活,使刘小川的脚开了裂,长满真菌,手掌被磨得比手背还粗糙,才十七岁,他的背竟然已有些驼了,成天顶着一蓬乱茬茬的头发,穿着一件邋遢的衣裳,与工地上的水泥工别无二致。岁月这把锋利无情的刀,几乎把刘小川刻成了闰土模样,但他并不是纯粹的逆来顺受的闰土,他还是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知识分子”。尽管现在没人认出他就是当年那个内向矜持的副班长,他的内心总是渴望知识的。每当手头无活时,他便匆匆地拿起高中数学的课本,向迁到两座大山外的张老伯询问有关立体几何的难题——他一直幻想自己能再回学校,他不想丢下太多。

张老伯大学毕业后三年任民中高中部特级数学老师,如今已经退休十多年了,儿子都当上机关干部了。张老伯一个人闲居在家,没事就练练毛笔字,打打太极拳,所以至今仍是仙风道骨,精神健硕。刘小川多次向张老伯请教,有时得到耐心的指教,有时却被张老伯冷落,被当作空气。刘小川不在乎,张老伯不给他讲,他就要在张家过夜。

每次从张老伯家出来,恰好能见到红太阳的最后一丝血色。刘小川拔腿就跑,在天黑前务必会赶回家,当他正坐在椅子上喘气时,奶奶来了。刘小川的父亲有五兄弟,奶奶是由老四赡养的,就住在刘小川家坎下。几乎每天傍晚,奶奶都会踏着小碎步上来,给桌子上留下一个鸡蛋或是两个橘子。刘小川不接受,拿起物品就要硬塞给奶奶,这时年迈的奶奶却行动得异常灵活,她三步并作两步,便抢先跨出门去,嘴里还念唠着,快收拾起别让人看见!刘小川急追出去,只能见到奶奶蹒跚而行的佝偻背影。刘小川痴望良久,像一尊石像,石像的眼睛里却挤出两颗晶莹的珍珠……

刘小川是幸福的,即使是在最艰苦的岁月里,总有人陪伴着他,给他以淡淡的温暖。这些弥足珍贵的心灵暗语,是刘小川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

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今夜,居然是除夕夜。

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五分,刘小川侧耳倾听爷爷和妹妹熟睡传来的轻微鼾声,然后又埋下头去,继续看《红岩》——他要坚持守岁。木门被轻轻顶开,一阵冷风让刘小川打了个激灵,他看见“小灰狼”正在摇头摆尾,睁大眼睛望着他。“小灰狼”是陪伴刘小川走过童年时代的好朋友,如今,它老得犬牙都掉了。刘小川猜想“小灰狼”是想打牙祭了,便去碗橱里寻找,折腾了半天没见着一点肉末。正在他灰心丧气时,装米的大木柜里却传来“吱吱”的声音,刘小川循声悄悄走去,急忙打开柜盖,见到一个跳跃的黑影,劈手抓去,攥着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刘小川用力将手中的东西掼在地上,只见那东西弹了两下,便不动弹。凑近一看,果然是只小老鼠,它瞪圆双眼,死不瞑目。刘小川心里想,你该找户好人家。他把死老鼠扔给“小灰狼”,它只嗅了嗅,便转身走向夜幕中。这是一条高傲的老狼。

就在这时,刘小川听见屋外一片必必剥剥的爆响。他出门仰头而望,河对岸的山谷中,正在燃放烟花,开始只有几处,后来越来越密,数不胜数,远远望去,升起的烟花如排在一条线上,此起彼伏,互相呼应,五彩缤纷,绚丽生姿。

好美的烟花夜景!

刘小川深深陶醉其中,但是他却突然发觉一个问题:他以前也和父亲、妹妹一起放烟花的,咋不觉得这么美呢?正百思不得其解间,邻舍的烟花相继腾空炸响,但不仅那光晃眼,而且那声音刺耳,一阵残烟破弹溅落阴瓦阳瓦,顿时生起一片铿锵之声。吓得刘小川慌忙躲进屋里,自个儿嘀咕道,原来烟花是放给别人看的。

刚合上门,刘小川又猛吃一惊,因为他刚才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个小男孩,聚精会神地看着《红岩》。刘小川认真地看着观察着他,原来就是邻居庞大娘的孙子,他的父母很早就外出打工从事危险职业,他成了留守儿童;如今他的父母又双双遇难,他又成了孤儿,真是“难兄难弟”啊。

刘小川轻拍他的肩膀,他显然受了一惊,呆滞地望着刘小川有点无措。刘小川问,你喜欢看书吗?

男孩回答,喜欢,但是我买不起一本书,你以前念故事,我都在窗外听,但你今天没念。

那……你是个可怜的孩子——当然也是个勤奋的孩子。刘小川忧伤地望着他,觉得他像读书时的自己,但生活铺在他面前的路却明显不是平坦宽阔的。

可怜——为什么?男孩扬起天真的小脸。

因为曹雪芹曾说过,一个脱离了文字世界的孩子,是一个倒霉的孩子。

咦,曹雪芹是教育家?男孩对刘小川的话表示质疑。

刘小川一脸尴尬,Sorry,我说错了,是曹文轩。

谈话其乐无穷,刘小川干脆坐下来和男孩边聊边看书。当看到成岗举起沉重的铁镣高声朗诵“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时,他俩情绪激昂;当大结局老齐同志以鲜血洒红岩时,他俩又黯然神伤……除夕夜深,刘小川和这个患难中的小知音靠在一起入梦,送走了旧的一年,沉睡中孕育着新的世界。哪管悲惨世界再悲惨,我们也要活得像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