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里曾经只有5个月活命期

2017年9月8日晚，杭州黄龙体育场，阿里巴巴18周年年会举行。马云意味深长地对现场4万名员工说，坚持理想主义使阿里巴巴走到了今天。阿里巴巴，未来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理想主义。

时光回到千禧年，全球风光无限的互联网产业突遭当头一棒。2000年3月10日，美国纳斯达克指数从5048.62的高点暴跌，6天跌掉900点，到2001年最低跌至1114.11点。5万亿美元市值蒸发，200多家互联网公司倒闭。著名的全球首家时装网站Boo.com于2000年5月关闭。

毫无疑问，世界互联网进入寒冬。纳斯达克指数暴跌后，在美国上市的新浪、网易、搜狐等企业纷纷跌破发行价，融资亿元的瀛海威和融资5000万美元的美商网宣布倒闭……

互联网泡沫以悲剧的残酷，理性地终结了人们想象中的千禧年狂欢。

阿里巴巴1999年10月和2000年1月分别拿下高盛500万美元和软银2000万美元融资。2000年3月，阿里高高兴兴地搬入华星科技大厦，员工们还没完全感受到互联网泡沫狂风欲来，刚拿到融资原本可以搬到更好的大厦办公，他们还是选择了华星科技大厦，这是华星村开发的，尚无人租用，比较便宜。

蒋芳说，从湖畔花园出来，感觉以后肯定顺当多了，不料，后来才知道，湖畔花园的小挫折根本是毛毛雨，华星时代才真正迎来巨大的困境。

2000年9月10日，阿里组织“西湖论剑”，在金庸的见证下，马云英气奋发，和王志东、丁磊、张朝阳、王峻涛一并成为“新网侠”。此前两个月，身穿方格衣、双手握拳，一脸憧憬的他刚刚登上《福布斯》封面。然而，“西湖论剑”的剑锋刚刚入鞘，马云就不得不在10天后宣布阿里巴巴进入紧急状态：“未来半年非常严峻，阿里要随时做好准备。”

当时，先期投放500万美元的风投公司，直接表示不会有第二轮投资，要求阿里自救，救不了就自生自灭。马云宣布，M4以上及所有创始人降薪，年底没有奖金，一线员工的奖金也寥寥无几。纳斯达克指数还在狂泻，种种迹象表明，阿里前途堪忧。

“那个时候，阿里失去了大量员工。”蒋芳说，很多人加入时信心满满，第一个大浪打来，就赶紧撤退了，离职邮件中，因为家庭、出国读书等种种原因要离开的人很多，其实，谁都知道，离开的人是担心阿里这艘船扛不住了。

周义兰（工号：321）在这个时候来了，当时，她在深圳卖药，看到一家名字很奇怪的公司招销售，且注明：名额不限。她加入阿里深圳团队，与陆兆禧等10个人挤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正逢互联网泡沫，根本拿不到订单，还得支付高额交通费，但她选择坚持，因为“当医药代表，见客户就谈回扣，心态不好，到了阿里光明正大谈业务，心情阳光”。

马云鼓励留下的人要乐观看待困境，这个时期，诞生了他那句在互联网上流传至今的名言：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这句话原本有尾句：绝大多数人都死在明天晚上，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见到后天的太阳。

老阿里人大多都知道，2000年10月1日—3日，阿里巴巴召开了阿里历史上具有转折意义的会议，马云做出三个“B2C”战略决定：

Back to China（回到中国），全面收缩，从海外扩张回归到立足本土；

Back to Coast（回到沿海），抓住中国市场，服务于经济发达的沿海中小企业；

Back to Center（回到中心），贴近市场，回到杭州。

会上，还探讨了公司的赢利模式，列出来十几种，包括马云提到的三种，这些模式中有一个叫“中国供应商”的产品，被确定为主打产品，并确定用直销方式，马云点将李琪（工号：59，现为阿里巴巴顾问）组建直销团队。会后，阿里把所有销售人员集中起来，李琪总管，孙彤宇管后台，李旭辉主导前台。

在阿里巴巴和其他互联网企业一样面对生死攸关的时刻，来了一个人，工号300，名叫关明生（Savio），当时已在GE服务15年。关明生应聘阿里巴巴COO的经历颇有故事情节。

在北京，聊着聊着，马云求贤若渴，直接说：“你面试不迟到，大衣叠成方块，办事井井有条，和我天马行空的个性正相反，可以互补，阿里巴巴现在就需要条理和系统。”关明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当时，他全家定居伦敦，为来杭州创业，他先跑到香港买了房子。

2001年1月6日，关明生跟随蔡崇信从香港飞到杭州。“出了老旧的机场，打上一辆破的士，去了一个地方，我问Joe，你这个地址真的对吗？他说对。”两人走进了一条臭水沟旁边的小弄堂，有一个饭店叫招商宾馆，120元一夜。他的朋友都说，关明生疯了，“你在GE住饭店，可是2000元人民币一个晚上。”

两天后，关明生正式上班，马云把自己的办公室分出一半给他，刚开始，两人用一个秘书。一周后的星期六，马云、蔡崇信、吴炯、金建杭、彭蕾，还有关明生，一起开会商议如何度过互联网“严冬”。“马云很能讲，这么困难的时候，他讲前景如何美好，这是一种精神。”关明生记忆犹新。

当时，阿里巴巴拿到的两笔融资已经花掉1500万美元。

马云说：“Savio，我们很有钱。”

关明生问多少钱？他说：“1000万美元。”

蔡崇信补充：“我们烧钱很高。”

当时，关明生还不懂啥叫“烧钱”，蔡崇信说：“这是网络潮语，就是说不赚钱就会烧钱，我们一个月要烧掉200万美元，只有五个月可以活命了。”

“当时，我整个人都傻了。”关明生说。

他们拿出的“救急”方案是：“杀人放火”（裁员、节流）。从大年初一开始，美国、韩国一直到国内，以蔡崇信、关明生为首，进行了阿里巴巴至今为止最大规模的裁员，总员工数从300人减少至100人左右，每月烧钱从200万美元减至50万美元。也就是说，阿里巴巴可以得到18个月的喘息机会了。

马云后来回忆，当时有一个正在家吃春节团圆饭的员工接到被辞退的电话，大哭：“你们怎能这样，能不能先让我过好这个春节？”那是马云一个非常痛苦的时期，阿里巴巴前副总裁波特在一部纪录片里提及，马云给他打电话，声音颤抖：“波特，我是不是一个坏人？”波特隐约听到电话那一端的抽噎。马云特别嘱咐，这次裁员与员工没有关系，一定要补偿到位，整个裁员补偿费高达100万美元。

多少年后，有人问关明生，你刚来阿里时做得最满意的一件事是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讲了一个小故事。

一名外籍员工在杭州阿里工作，年薪是6位数的美元，当时，阿里高层带头减薪，并且提出零预算：不打广告、出差只能住三星级宾馆、公关部预算为零。蒋芳说，原本几千元的工资瞬间砍去了一半。关明生找这个小伙子，问他愿不愿意工资减半，股权涨到三倍，对方坚决不同意，关明生立刻把他解职。

“我是在考验他，看他是不是相信公司有未来。”

就在这个极其艰难的时刻，马云、关明生和蔡崇信又开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会，在一个很冷的地方，都穿着大衣，因为没钱，不想开暖气。会议主题只有一个，就是直销“中国供应商”产品给不给客户回扣。给回扣可能有条生路，外面都这么干，不给回扣可能连一点生意都没有。那时，公司销售业绩为零。

他们谈了半天，“在灵魂深处讨论这个事情”。

马云说：“如果给回扣，发生了事，谁坐牢？”

关明生和蔡崇信一起指着他：“你坐牢。”

关明生又说：“马云，你要是坐牢的话，我和Joe先进去，你后面跟着来而已。”

马云问：“要是我先坐牢，你们会不会来看我？”

“我们肯定会在里面相聚的。”

看似一番玩笑，他们那天定下了公司的高压线：坚决不给客户任何回扣，永不行贿。

就像一个伤员，“裁员”是止血，要想恢复健康体魄，对身处互联网寒冬的阿里巴巴来说，必须另辟蹊径。2000年下半年到2001年年底，阿里巴巴启动了著名的三大运动，“统一价值观”“员工培训”“打造‘中供铁军’”。那时，公司员工都知道两个著名的口号，一个是“跪着过冬”，就是说，站不住了也得跪着，不要躺下，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第二个口号是，如果所有的互联网公司都要死的话，阿里希望是最后一个，甚至还有员工有趣地分享了阿里的各种死法。两个口号其实就俩字：活着。

“统一价值观”，马云提出阿里巴巴的共同目标是做一家102年的企业，成为世界10大网站，只要是商人都要用阿里巴巴。阿里还首次确定了阿里巴巴的价值观——“孤独九剑”。

——不管多艰难，一个人不要降低自己的志向。

“员工培训”从2001年4月开始，阿里勒紧裤腰带，投资100万元培训员工和管理层团队。“中国供应商”直销团队开设的培训班后来改名为“百年大计”，为期一个月，全脱产，工资800元，包吃包住，每期培训花费在20万—30万元之间。彭蕾说，这对当时的阿里巴巴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课程设计为两部分：价值观培训占60%，马云和关明生主讲公司愿景、使命和价值观；彭蕾讲阿里巴巴历史；销售业务占40%，李琪、李旭辉、孙彤宇上阵主讲。马云提了一个理念，销售人员不要盯着客户口袋里的5元钱，要帮助客户把5元钱变成50元钱，然后从中拿回5元钱。

2001年10月底，第一届“百年大计”毕业，从“百年大计”开始，阿里逐步建立起一套培训体系，直到今天的“百年阿里”“百年湖畔”“侠客行”和“技术大学”等。

打造“中供铁军”。“中国供应商”产品定位是帮助中小出口企业找到国际贸易机会，这个产品放在阿里巴巴英文网站（alibaba.com）上，会员制，年费至少1.8万元。2000年底，“中供”组建起30人的直销团队，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靠着“南泥湾开荒”的精神，和2002年成立的“诚信通”（1688.com）内贸团队，内外合璧，一步步让阿里艰难地走出互联网寒冬。

2001年，关明生跟马云爬杭州玉皇山，山上有一座庙，他俩带着瓜子上去的，买了一杯茶，这杯茶从早上冲到下午关庙。他俩密谋了一个事：2002年，阿里必须赚钱。马云说，不能告诉大家要赚钱，要说赚一元钱。

“马云是天才，赚钱和赚一元钱有很大区别，赚一元钱，闻得到，摸得到，想象得到。”关明生说。

2002年10月，干嘉伟（阿干）从苏州打车跑回杭州交了4万元，实现了马云“赚一元钱”的“大目标”。很快，马云向团队宣布阿里巴巴赢利50万元，大家欢呼雀跃，关明生也跳了起来。

纪录片《扬子江大鳄》用了这样一句话：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不仅从互联网泡沫中生存下来，还为更好的发展而蓄势待发。

互联网泡沫，可以看作是少年阿里起步阶段遭遇的一个生死攸关的大坎。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令人欣慰的是，阿里人像重庆棒棒一样，压下去时是忍耐，弹上来时是重新来过的豪情壮志。

20年来，阿里巴巴遭遇很多磨难，如果复盘20年，会发现，2011年果真是阿里“本命年”，用马云的话说：“本命年，麻烦多，但没想到这么多、这么痛、这么苦。”这一年，先后经历B2B商户欺诈、支付宝VIE风波以及淘宝商城“十月围城”等重大事件。

当年2月21日，阿里巴巴B2B发布公告，董事会批准B2B公司CEO卫哲、COO李旭晖引咎辞职，原B2B公司人事资深副总裁邓康明引咎辞去集团CPO，降级另用。同时，约有百名员工被开除。马云在内部公开信中说，“中国供应商”签约客户中，2000多家涉嫌欺诈，利用我们12年呕心沥血建造的网络平台向国外买家行骗，近百名员工为追求高业绩，明知是骗子客户也签约。

“我们必须捍卫阿里巴巴价值观，所有直接或间接参与的同事都将为此承担责任，B2B管理层更将承担主要责任。”马云说，这个世界不需要再多一家会挣钱的公司，而是需要一家更加负责任的公司。

B2B欺诈事件，在社会引发很长时间议论，涉及当事人之多，影响之大，甚至到今天还未结束。有人认为小题大做，有人认为杀鸡儆猴，还有的搬出“阴谋论”。阿里小二深深知道，在阿里，诚信是价值观红线，坚守价值观是公司最大的原则，这个原则不会因人而异。苗人凤就说，这件事让他深刻地理解了阿里巴巴不可撼动的价值观精神。

蒋芳在查处这个事件时，向马云要求，没有人能有“治外法权”，马云说：“这家公司除了我，不是，包括我，有问题都可以查，一查到底。”

马云第一次听说欺诈事件，是2011年1月22日蒋芳发给他一封邮件，邮件中直接用了“他妈的”三个字，马云立刻拿起电话打给蒋芳。一个月后，水落石出。那一个月，马云极为痛苦。

“我当时常常在想，如果这个是真的怎么办？”马云说，“砍掉左膀右臂，我比谁都难受。”面对现实，他告诉团队，必须勇于担当，要有刮骨疗伤的勇气。

B2B客户欺诈事件风波未了，阿里巴巴再次陷入舆论漩涡，这次，社会影响面更大。10月10日，淘宝商城发布商家招商续签及规则调整公告，技术服务年费从6000元提高至3万元和6万元两个档次，并提高保证金。逍遥子当时的想法是，借此进行平台升级，建立一个非常严格的入驻门槛，让淘宝商城成为品质商城。

不料，此举被解读为抛弃小卖家。

11日，韩都衣舍、欧莎、七格格等大卖家遭遇“拍商品、给差评、拒付款”等恶意操作行为，多达5.5万人组成的“反淘宝联盟”制造了“十月围城”事件。12日，马云微博发文，做商人难，做诚信商人更难，建立商业信任体系难上难。

逍遥子回应，对互联网暴力，对恶意攻击其他商家的行为，不会容忍，也绝不会妥协。随后几天，形势不断恶化，淘宝商城频遭恶意购买，小二被威胁“小心你全家”，阿里巴巴总部数次被围攻。

马云再次发声：“看着家人的眼泪，听着同事们疲惫的声音，心酸了，真累了。心里无数次责问自己，我们为了什么？”最终，商务部介入，15日，淘宝商城出台5项新政，危机逐渐化解。

2017年年初，逍遥子接受记者采访又提及此事，他坦言，自己在决策过程中也会犯错，最大的一个，就是“十月围城”。“这件事以后，我最大的体会和收获就是，阿里巴巴做得已经不是一个生意，我们的平台已经有了社会公共属性。”

阿里为数亿名消费者和上千万家商家服务，一个企业背后是一家人，是一个团队，是一门生意，是它的身家性命。评价一个企业是否优秀绝不会以它经历多少磨难为依据，但是，磨难可以让优秀企业后面的道路更为宽广。就像唐玄奘西天取经，不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无法修成正果。

互联网寒冬、B2B客户欺诈、十月围城，看似三个毫不关联的事件，其实有着内在必然联系：

熬过互联网寒冬，让阿里巴巴知道了怎样存活；客户欺诈事件，从反面告诉阿里巴巴，什么可以让企业瞬间死掉；“十月围城”第一次清晰地让阿里人知道，一个企业一旦做大，做出的每一项商业规定，不再是单纯的企业行为，必须考虑社会承受和融合能力，否则，这个企业一样难以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