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很傻很天真

杭州市余杭区文一西路969号，阿里巴巴西溪园区总部门口，每天早晨9点，约有15000名员工鱼贯而入，门卫跟每一名员工说“早上好”。从北一门进入园区，楼墙上都是涂鸦，有点像玛吉阿米的留言簿。涂鸦中，一句话很显眼：“很傻很天真。”这句话，在阿里滨江园区，在蚂蚁金服Z空间，在钉钉、在飞猪、在菜鸟的办公区都会出现。

一天说上万遍“早上好”的门卫，日复一日干好这一件事，或许，就是对“很傻很天真”最直接的注解。“傻”，就会“天真”，天真就会有梦想，阿里巴巴的梦想与生俱来。

刚创业时，马云把大家叫一起，“500万元年终奖，你们怎么花？”大家“畅想”了一个小时。马云说：“干活吧，你们说的都会实现。”马云那时对员工没有物质奖励，就给大家“加寿”，你加200岁，他加300岁，最多的当上了“九千岁”……

回望2001年到2002年前后，互联网陷入谷底。“觉得电子商务不靠谱的员工都走了，”马云说，“能干的被挖走了，聪明的创业了。‘傻’的留在公司，结果，一群平凡的人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

童文红和菜鸟的同学分享时说，有时候，人需要傻一点，要相信自己的脑子是有限的，不用担心这事怎么可能实现，历史上有多少你想不到的事都发生了，尤其面对困难时，傻一点，坚定不移地沿着方向走，踏踏实实地做事情，就会有一个好的结果。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走着走着，做了很多傻事；傻的人，走着走着做了聪明的事。

贺学友，阿里巴巴B2B早期员工，来阿里之前已经做过18种工作，有关他的“傻帽”段子有两个。第一个是拎着竹箱跑业务。当时，他们需要扫街跑销售，一台电脑9000多元，生怕弄坏了，就买了一个竹箱，把电脑装进去，不怕刮碰。第二个段子，更有意思，在卢洋婚礼上打赌输了跳西湖的主角就是他。

2003年2月，贺学友和马云打赌他能否拿到“78%续签率+365万元到账业绩”，就是这个大胆的赌注让他成了公司名人。贺学友对马云说：“如果我达成目标，你要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城市单独请我吃饭，城市我来选。如果其中任何一个目标没达成，算我输，我脱光衣服跳西湖，时间由你定。”

造化弄人，差了两个百分点的续签率。2004年2月7日，一个很冷的冬天。在参加卢洋的婚礼宴会上，他遇到马云，马云突然想起了赌注。愿赌服输，酒后大家一起去香格里拉酒店旁边的西湖，老贺两任经理到场观摩，马云要求他们陪老贺一起“陪脱”。

陈庆探（花名：步惊云，工号：350）是“陪脱”经理的其中一个。“陪脱”的目的很明显，肝胆相照，生死与共。老贺在湖边先跑了1公里，热身后，只穿短裤，毅然决然，纵身跳下，就像失恋的小伙。马云发表临时讲话：“今天这个日子值得纪念，它已成为阿里巴巴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事件：第一，体现了诚信，承诺就要兑现，奖罚分明；第二，体现了团队精神，我非常钦佩他们。”

阿里巴巴起步于中国黄页，那个年代，没有人知道电子商务，即便阿里成立几年后，还有人以为是卖芝麻的。因为没有知名度，柴栋（工号：396）入职时，他妈哭了一个晚上，他之前在香格里拉工作了七年，他妈说：“你怎么会到这个小公司，不会是皮包公司骗人的吧？”柴栋，就这样放弃了高大上的香格里拉，“傻傻”地来到了当时默默无名的阿里巴巴。

陈伟见证过1995年中国黄页的招聘，“空空荡荡地摆了一张课桌和一把椅子，像小孩过家家。”有意思的是，马云第一任秘书李芸就是那天招进来的。她是马老师在夜校的学生，1997年，跟随马云短暂北上北京，因结婚返回杭州，后来离职。

据说，阿里成立后，马云打电话叫她回来，种种原因未果。马云回忆起来总是感觉遗憾，李芸后来回忆这段历史也很动情，甚至潸然泪下，或许终归缘分不够，她没有进入阿里巴巴工作。

遥想1997年，马云带领中国黄页所有人到桐庐“团建”，酒过三巡，他突然宣布要去北京外经贸部发展。刚刚还把酒言欢的喜悦，一下子沉静下来，继而有女孩开始抽泣。此后，这个团队分成了两拨，一路北上，一路留杭，慢慢地，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萍聚》成了那次团建的真实写照：“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阿里巴巴第一个成规模的业务团队是B2B“中国供应商”团队，号称“中供铁军”，挂着互联网的名气，用最传统、最“傻帽”的地推方式，沿街推广叫卖。

中国互联网平台很多都是通过“地推”来圈定版图的。从“中供铁军”走出一批批中国互联网创业人，比如，滴滴出行程维以及干嘉伟、吕广渝、陈国环等。

金建杭曾介绍，“铁军”走访的都是中小民营企业，大门口养狗，进门先过狗关，他们不得不买硬壳皮包挡狗，没有人懂“中国供应商”是什么，长三角地区出现了一个顺口溜：“防火防盗防阿里。”“中供铁军”这个最有阿里味的群体，吃最多的是方便面，每晚回到出租房，“花一毛钱打一壶热水，半壶泡脚，半壶泡面”。

方永新（大炮），工号：471。1999年杭州商学院毕业进入杭州伟业网络有限公司。2000年，公司被阿里收购，这也是阿里巴巴收购的第一家公司，一起进入阿里巴巴的有十几人，包括陆兆禧、李琪、陈航、俞朝翎、张敬、金建钢、陈海强、雷雁群、罗建陆等。

“马云是非常有眼光的，阿里收购伟业，我认为不是看中了业务，而是看中了这个公司的人，尤其是李琪和陆兆禧。”方永新说。

在阿里，人人皆知方永新的花名叫大炮，其实，大炮不是他的花名，是绰号。绰号来历有三。一是，当时他每次报的业务目标很高，但完不成。二是，李琪说过，“你想让别人知道但又不方便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妨告诉方永新，他知道，公司每个人就都知道了。”三是，方永新说话直来直去，不管对方感受，心中想说什么就表达什么。

2008年，大炮从阿里巴巴B2B中国供应商服务部北京区经理调任中西部大区HR大政委。胡彦辉、姜中华是小政委，搭档了一年多，两人分别被叫“二炮”“三炮”，还有一名小政委叫马春云，是“四炮”，因为是女孩，没有传播开来。

大炮，籍贯是浙江省杭州市淳安县千岛湖镇樟树下村。村子里原来有一棵1000多年的樟树，八个人都抱不过来。他是村里第一个本科生，1995年考入杭州商学院企业管理专业，当时村委还给了100元的红包。小时候，大炮家以养鱼为生，没米吃饭时，就去亲戚家借粮食，他和两个弟弟时不时也去乡里卖鱼。每次外出远门，他妈妈总是一句话：“到外面去一定不要害人，多帮助别人。”

在B2B“中供”里，大炮一干干了17年，从销售专员（P4）一直干到资深总监（P10）。

入职一年后，升为主管，负责浙江金华及安徽全省，面积很大，交通不便，经常长达10多个小时跑在路上。“我和徐文玲两个人在义乌北苑经济开发区一家一家企业陌生拜访，地面温度60多度，提着20斤的公文包，里面是宣传资料和电脑，一天拜访8家。”大炮说。到了吃饭点，他们就在街边小吃摊吃饭，大炮饭量大，大碗米饭吃一碗，方便面得两桶，“方便面吃了好几年，后来，经济条件好点了，才逐渐不吃了。”

2001年，大炮和孙利军、金建刚、赵丽辉一起租住在义乌乐乐幼儿园的一间房子里面，房租3000元一年，办公吃住在一起。他们经常赶最早的火车去金华跑客户，晚上最后一班绿皮火车返回义乌，回到出租房吃盒饭。大炮是主管，那时他不会想到，十几年后，四个人里面就出了两名阿里巴巴合伙人。

在义乌，晚上大家会遛园区，看谁家灯亮，就去聊聊。浙江金华长弓日用品有限公司就是他们在晚上11点去上门拜访谈下来的客户，这家客户与阿里巴巴一直合作到现在，2016年中供铁军15周年大会，还放了这家客户的视频。

俞朝翎当时是大炮的老板，他每次到义乌，住在隔壁的一个很简陋的宾馆。所有员工集体去看望“领导”，其实是为了去洗澡，每人跟宾馆要一次浴巾，宾馆都懵了：这个客人，一天咋洗这么多次澡，还每一次都换一次浴巾。

十几年来，大炮先后跟过的主管有俞朝翎、王刚、吕广渝等。王刚后来投资了滴滴出行、运满满，吕广渝现任猩便利CEO。跟他干过的人有程维、赵丽辉、陈杰等。

2014年，大炮成为阿里巴巴合伙人。大家问他啥感受？他说：“我接到马总秘书的电话，通知我去开一个什么会，当时还以为自己犯错了，紧张得不得了。到了会上，马总把这个消息一说，我整个人都呆掉了，觉得压力很大。”

集团对方永新担任合伙人给出的评价是这样的：他是个很独特的人，阿里味很足，在组织里面特别有影响力。他对人的敏感度很高，很能闻味道，由于他的真实真诚，很多人都愿意和他说真话，所以他能够听到组织最真实的声音。同时，他也完全没有边界意识，从来都是好事之人，经常会管别人、别的团队的“闲事”。由于他的坦荡无私，虽然他的话有时候不太好听，但大家都不怪他，也听得进他的话。

大炮当选合伙人后，彭蕾在一次“五年陈”会议上这样说——合伙人究竟看重的是什么？毫无疑问，阿里巴巴完全是梦想驱动、使命驱动、理想主义驱动的公司，所以精神力量是我们最看重的。你是否热爱，你是否愿意很傻很天真地坚持，你是否可以做一件事情纯粹到忘了外面，也忘了自己，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

“在团队中，有人会觉得这样讲是不是靠谱，是不是‘太二’，或者别人挑战两句就受不了了，总是给自己设限，”彭蕾说，“大炮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大炮，觉得他好像不讲两句，今天这个会没开完。他讲了以后，很多同学觉得他哪怕有些时候讲的话很难听，但是心里还不能不服，那是什么，那是一种对阿里味道真正的‘又傻又天真’的坚持。”

“又傻又天真”对于刚刚启步的阿里来说尤为重要。

彭蕾当时和谢世煌在香港跑业务，备感艰难。打电话开始声音很响，说到公司，声音一下子就小了，因为，不管怎样解释，香港人不知道阿里巴巴是谁，是做什么的。

谢世煌想了一个主意，在香港搞了一个很小的新闻发布会，发了一篇豆腐干大小的文章，只拿到一份复印件，皱皱巴巴的，文字都看不清楚，一见客户，就诚惶诚恐地掏出来：“您看，我们公司很有名气的，真的。”

2000年，阿里巴巴从湖畔花园搬迁到华星科技大厦，员工们过上了“红草莓+东方威尼斯”的日子。第一次看到这个组合，我以为，红草莓是饭后水果，东方威尼斯是西餐。

2017年阿里18周年年会前夕，张桥刚在内网发起一场忆苦思甜活动，让大家回忆华星创业时期吃了什么，跟帖多达9页。大家记忆最深的是红草莓——盒饭，东方威尼斯——蛋饼。

王时月（花名：逸姿，工号：4240）感慨地说：“在华星科技大厦，挥不去的是红草莓的盒饭味道，当时我的电话量很多，中午吃饭只有15分钟，每当午饭时间，红草莓盒饭在办公室某个角落堆得很高。”

陈央（工号：1137）回忆，那时发红草莓饭票，每个月分不同颜色，每到中午12点就去门口领饭，三种任选，去晚了就有啥吃啥。钱黎霞（花名：阿朱，工号：1869）第一次吃到红草莓盒饭，还跟同事说挺好吃，不久就吃腻了。那就换口味，一次，乔峰（真名：王煜磊，工号：1860）说点外卖，钱黎霞立刻点了煎包，说，来20笼，卖家听成了20箱。“活生生等了1个小时，饿得眼发昏，送过来了，一共400个包子，直接‘挂’了。”

程立（花名：鲁肃，工号：3896）回忆，2005年初，他们跟“吴妈”在华星科技大厦做支付宝项目。周六中午，吴妈一般会带他们吃顿好的。“差不多吃遍了附近的馆子，尤其喜欢古墩路上陕西面馆的羊肉泡馍和肉夹馍，还有华星边上一家餐厅的一道硬菜——龙骨桶。”

周明（工号：4515）持续多年的一个习惯是，每天早上上班路上，沿街来一碗馄饨，再加一屉小笼包，再加一勺辣椒，“那个爽啊。”苗人凤，最想念红草莓，除此，想念华星路和万塘路交叉口的一个夜宵店，“支撑了每天晚上的加班。”山火（真名：徐斌，工号：4123）感叹万分：红草莓，多么有时代意义的一个符号，养育了多少淳朴的老阿里。

吃饭还好解决，愁的是杭州限电，为保证电脑有电，空调电扇不能启用，行政人员在塑料桶中放冰块降温，有人把西瓜埋进冰块中，那真是一个爽。周六周日值班，冰就没有了。“完全靠‘人力’发电，一边扇扇子，一边点鼠标，但也其乐无穷。”陈央说。

翁梅霞（工号：2220）2004年在杭州入职，但在桐庐上班，她们的条件更为艰苦。上岗第一个月和两名女同学一起打地铺睡草席。“刚开始做业务，积蓄不多，为了省钱，有时只吃馒头和榨菜。”他们团队有个霸气又土气的名字：土匪队。口号是：我是土匪我怕谁，Who! Who!Who！后来大家一起吃饭，一个菜上来，十几双筷子同时下去，动作一慢，一口吃不上，真像“土匪”，“但抢起来的感觉好开心。”被狗追、被老板娘赶、被客户嘲笑阿里巴巴是“四十大盗”……那些不开心的事，都在吃饭那一刻宣泄出来。就这样，他们团队走遍桐庐的大街小巷。

“任何一个企业都是从零起步，回头看当年微不足道，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经过岁月沉淀，经过很多的成长和改变，就会不一样。”彭蕾说。

“很傻很天真”的另外一层含义是“很猛很持久”。

“猛”是力量。2004年，eBay声势浩大，把自己的广告直接放在阿里巴巴公司对面。淘宝迎难而上，猛烈出击，攻城略地，2006年年底，eBay无奈退出中国市场。

“久”是耐心，是青黄不接中默默无语的坚守。阿里云，低调成立于2009年，连续数年只投入、无产出，年投入高达数亿元，如今，阿里云今天在中国独占鳌头，英国金融时报称，阿里云与亚马逊、微软“3A”（Alibaba, Aws, Azure）鼎立。2017年1月24日，阿里巴巴公布第三季度财报，阿里云计算同比增长115%，付费客户76.5万个。

“傻”坚持比小聪明走得更远。就像赫拉克勒斯做12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像成吉思汗一路西征，心无旁骛，按照自己的想法走着走着就到了。双11从2009年第一届到2018年第十届，不仅仅是销售额从0.5亿元到2135亿元的巨量攀升，更是数万名员工年复一年呕心沥血、风雨无阻的坚持。

这种咬牙坚持的风格，或许早已成为阿里巴巴的企业烙印。刚创业时，每人500元月薪，还不能按时兑现。马云经常风尘仆仆回到公司，说他又拒绝了一家风险投资。阿里巴巴上市后，彭蕾揭秘，马云被风投拒绝了37次，但他总乐呵呵地安慰大家说是他拒绝了别人37次。

多少年后，马云在公司内部会议上说，胜利往往赢在最后一秒的坚持，他特意举了拳王阿里的故事，拳王和对手连打八个回合，第九个回合都打不动了，都想到了认输，就在拳王决定扔出白毛巾时，对方早一秒扔了，拳王赢了。

最后一秒的坚持源于信仰，再多一秒的坚持带来改变。逍遥子说，面对困难就像手碰到火，本能地会缩回来，但是，核心是坚持，走向成功的都是因为不停地坚持。

“如果没有这种内心的坚持，我们就如同塑料花，美丽但没有香味。如果没有内心的情怀，你做的就是一份工作而已。”王帅说。

漫步阿里巴巴，就像在大学校园，员工就是大学生，眼里没有看破红尘的浑浊。我常常静静地坐在湖边，听爽朗无比的笑声，看行走有力的背影。很傻很天真的透明单纯，很猛很持久的厚积薄发，渐渐演变成为企业的价值观源泉。

这就是中国的阿里巴巴。这就是阿里巴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