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七六年六月,淮北平原上,到处可见忙着抢收的人们。骄阳似火,土地里的暑气把正在田间收割麦子的邱家二嫂子蒸得头晕目眩。她扯下腰间的毛巾,擦了把汗。眼前待收割的麦子似乎永无尽头,除了一片焦黄就是起着波纹的热浪。邱二嫂感觉身体有些不稳,热气流晃得整个麦田都在颤动。腰酸得不行,她一只手扶住腰,身体向前挺了挺,她的肚子就像一只加大版的矿工帽。“哎呦”,下腹一阵剧痛,她支撑不住,跪坐在刚割好的一小堆麦子上。一股水从下体流出。“坏啦,要生了!”,她努力用一只胳膊撑着自己的身体,转向右面,朝着不远处一个戴着草帽,身材壮实的中年妇女大声喊道:“大嫂,我要生了!”
邱小麦就是在那一天出生的,她没有出生在麦田里,而是镇卫生院里。邱二嫂被架子车及时地送到了医院后,邱小麦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把邱二嫂折腾的死去活来,到了中午才扯着她嘹亮的哭声宣布她的到来!听到哭声,大家以为一定是个男娃。更奇怪的是,她一哭,卫生院一墙之隔的河塘里,蛙声紧跟着响起一片。
邱二嫂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邱小麦排行老三。这第三胎就像早晨母鸡窝里的一只蛋,没有得到重视,更谈不上什么惊喜。邱二嫂怀胎十月,正常照顾一家子的吃喝拉撒,正常下地干活。
“叫个啥名?”邱二嫂看着刚出生的女娃正在津津有味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叫小麦吧,”一旁的男人微蹙了一下眉头,“来的真不是时候,大忙的季节……”
邱小麦的父亲邱建国在镇政府工作,虽然不是领导,但是在村子里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吃商品粮”那可是让人羡煞的“金饭碗”。
邱小麦家西面住着一户李姓邻居,家里有一儿一女,儿子和邱小麦年龄相仿。邱小麦的哥哥经常和这个男孩一起“弹溜蛋”。
“你耍赖,你根本没有打到,还我溜蛋!”那个叫毛蛋的男孩哭了起来,他本来就脏兮兮的小脸被鼻涕眼泪搅拌以后,又被他两只趴在地上玩溜蛋的手来回抹擦一番,活脱脱变成了一个黑猴子。邱小麦不玩这个游戏,她嫌脏,她今天穿着一条新裙子,这是舅舅去上海出差给她带回来的!邱小麦的哥哥不予理睬,继续和别的孩子玩游戏,恃强凌弱是他一贯的作风。
“你这么大的孩子怎么欺负一个小孩子?”一个黑瘦的男人冲着邱小麦的哥哥邱大东吼叫。这个高个子男人是毛蛋的爹,他的一张脸因为激动而狰狞。但是他仅限于这一吼,不敢有别的行动,因为他知道这家的孩子一向在村子里受到优待。邱大东刚才还耀武扬威的,这一会儿不敢吭声了,他就这副“熊样子”,关键时候成了“软蛋”。邱大东讪讪的把抢来的溜蛋递到了毛蛋的手中。
邱小麦正在玩着“编绳子”的游戏,一瞥眼,看到哥哥被别人斥责。她把绳子甩给那个叫“小燕”的女孩子。气势汹汹地跑到那对父子面前,仰着憋红的小脸,尖着嗓子喊道:“你干啥呢?我哥再比你家孩子大,他也是小孩。你是大人,你才是欺负人!”毛蛋的父亲有些紧张地看看邱小麦家的大门,他没有说话,从孩子手里抠出一粒溜蛋,扔到地上,拉着孩子消失在自家那扇黑色破旧的木门里。
邱小麦恶狠狠地瞪了邱大东一眼,她明知道自己的哥哥有错,但是她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哥哥被一个大人欺负。毛蛋的爹不敢和他理论,她心里清楚,主要原因是她有个在镇政府工作的爹!她在伙伴面前也表现得比别人骄傲,这些骄傲都是村民见到邱建国时,谦卑的身姿,讨好的笑堆积起来的。五岁的邱小麦天生敏感,聪慧,她渐渐觉察到自己的家和大部分村民的家不同:她家里有的东西别人家都没有!
邱小麦丢下他哥哥,一个人气哼哼地回家了,她径自走进西屋——他们兄妹三人的卧室,身子往上一窜,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两条小腿在空中打着秋千。虽然她赢了,但是她感到心里十分不舒服,她一直倔强地认为,自己是讲理的小姑娘。今天这个“理”在她小小的思想里,也是符合逻辑的,却没有往日“胜利”后的快乐。“麦子,干啥呢,出来帮妈妈扯口袋……”邱二嫂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邱小麦置若罔闻,耷拉着小脑袋,她好像很疲惫。在邱二嫂的第二声吆喝响起时,她突然双手撑着床,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邱小麦打开邱大东的抽屉,从里面拿了一颗“玻璃溜蛋”,冲出了家门。“干什么去,你这个小妮子?”邱二嫂在院子里正借着腋下的力量,一只手端着簸箕,身子歪斜着往一只蛇皮口袋里倒豆子,感觉身后一阵风,邱小麦就不见了影踪。
站在那扇有些歪斜的黑色木门前,邱小麦把手里的“玻璃球”从门下面半尺宽的空隙里狠狠地扔了进去,然后迅速转身跑开。
邱小麦家有一台14寸的孔雀牌黑白电视机,还是邱建国托关系买的。这是村子里的第一台电视机。
一到晚上,电视机就被搬到西屋的门口,对着院子,因为来看电视的人多,屋子里挤不下。
当所有的人伸长脖子,把注意力都盯着那男士手帕大小的屏幕上时,邱小麦却瞪着一双眼睛,借着电视银屏发出来的光,在人堆里“搜索“邻居那个流着鼻涕,脏兮兮的小男孩——毛蛋!
他果真躲在一个角落里,他一定也在躲着邱小麦,因为她捕捉住他时,他的一双眸子慌乱不安。
邱小麦狠狠地瞪着他,她想让他自己知趣地离开,可是他就是不走。邱小麦又不能公然显示出自己的无礼,轰他走。她试着向他靠近,他就往后退缩。两个小孩在人群的缝隙里“对峙“。邱小麦像头小猎兽,而她的猎物负隅顽抗,丝毫没有逃跑的意思。
电视屏幕突然消失,一片雪花在上面闪烁不停。“转转天线,建国!”邱小麦的二大爷焦急地喊到。邱建国走到一根靠墙而立的柱子跟前,踩着靠墙而立的竹梯爬了上去。柱子的顶端帮着一个室外天线。邱建国半个身子倚靠着墙,伸出双手慢慢转动天线。
“好了,好了!”建国刚放下手,下面一片唏嘘。
“又没有了,建国!”邱建国只好再次转动天线,直到屏幕上出现画面。
《霍元甲》的打斗场面引来观众一声声喝彩,邱小麦焦躁不安,这是她最喜欢的电视剧,今天她却无法集中注意力,她一定要把他赶出去,亦或者,即使她不看《霍元甲》,他也别想美美地看到,要不然,他每天都会早早地跑来,不知趣地占据最好的观剧位置。
他为何让邱小麦讨厌之极呢?
邱小麦不止一次发现毛蛋拿着一张不知从哪捡来的破烂纸片,蹲在她家后墙根拉屎。他拉完以后,他的父母从来不用铁锨锄走,任由那坨屎在邱小麦家的后墙根自由蒸发,萎缩,最后风化成“干饼”。
为此,邱小麦和他有了无数次争吵。邱小麦忿忿地想,他是故意的,他为什么不在自己家的茅房里,偏偏跑到她家的后墙根,那后墙根也是邱家的“地盘“!但是不管邱小麦多么强硬,她只要一经过自己家的后墙根,毛蛋的“杰作”就目空一切地“躺”在那里,有时只有一处,更多的时候,是两处……
邱小麦感觉这屎拉在了自己的心里。
“谁在这拉屎,死他全家!”
一个周六的早晨,邱小麦家的西屋后墙壁上,赫然写着这样一行字。这是邱大东干的。
让邱小麦顶瞧不上他的,还有毛蛋的贪吃。每次村里来卖“甜甘蔗“的,总能瞧见他,抱着一堆别人折下不要的甘蔗梢,从“前门“乐得屁颠屁颠的跑回来,好像捡了多大便宜似的。他嚼着那长长甘蔗叶子包裹的绿梢头,一副幸福的样子,甘蔗的顶端根本不甜,邱小麦在心里很是鄙视,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优越感,富裕对贫穷的优越感,她从来不吃甘蔗梢,她只吃最甜的那几节。
“我们吵过架,你还跑到我家看电视,太没脸皮了!”邱小麦宁愿放弃《霍元甲》,也绝不能让毛蛋如愿以偿。“谢谢观赏”,电视屏幕出现这四个字时,邱小麦疲惫不堪地坐在了自己专属的小板凳上。那只“黑猴子”跟着人群终于出去了,走出邱小麦家大门时,他回头盯了邱小麦一眼——他的眸子发出的是绿光,即使在黑夜,邱小麦也能看见。绿光里有胜利,有揶揄。邱小麦有一种挫败感,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直接把那只猴子拎出去,甩到门外,然后把门紧锁,让他在门外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