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高云遮长路 短剑斩浊尘
是刘大狗带着人回来了,一行人从血肉尘土中走了出来。
我浑浑噩噩趴在刘大狗的后背上,无法升起一点儿念头。
看着小村子在烟火中远去;看着零散的尸体铺了一路;看着夷鬼在轰隆声中惊慌失措死去;看着浑身是血的士兵茫然大哭;看着夜幕遮住了四野有收回西山;看着河水中流淌的鲜血逐渐淡去;看着夷鬼在城门口厮杀又四散逃去;看着城门打开有转瞬合拢;看着房檐瓦舍鳞次栉比;看着满城白纸纷飞;看着众人熙熙攘攘;看着眼前的屋顶横亘在上久久不动。
我陷入了茫茫火海之中,火焰结成杨轩、六子等人的脸,看着我浑身燃烧的火放声大笑;我又沉入了无尽深渊,无数的夷鬼从淤泥中泛起,要把我拖下去。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前些天。
三娘依然在给我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肌肤,浓重的药味充满了整个屋子。一切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三娘头上的白色孝带扎痛了我的眼睛。
“对不起,三娘!”我眼睛直直看着空中,轻声说道。
半晌没有动静,我扭过头,看着三娘,她捂着嘴,眼睛红肿着,泪水早就顺着下巴流淌下来。
三娘浑身颤抖着跑了出去,踢翻了水桶,撞翻了汤药碗,摔倒在门槛处有怕了起来。
“宣哥儿醒过来了,宣哥儿醒过来了!”三娘的声音伴着一阵嘈杂乱响在外面回荡着。
过了好一会儿,又是一阵热闹传来,首先进来的竟然是一个老先生,进门便躬身道:“刘将军终是无恙,王某倍感幸甚,实在是百姓的福分!”
“老丈是?恕小子实在眼拙!”我不能起身,只能扭着头问道。
“这是我家主人!”老先生身后转出一个人来,是王家的管事。
“小老儿王友德,字济民,这里是自家宅子,将军在此安心养伤便是,县城里最好的大夫医家这些天就住在老儿宅子里,万幸将军恢复!”老先生笑得慈爱万分。
“叨扰王员外了,前些天多有得罪,小子无颜见人了!”我赶紧赔罪。
王员外朗声大笑,寒暄了一阵。接下来又是认识不认识的众人纷纷来来去去,事情有些反常了,军队一触即溃,回来不被军法处置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而这时候已经像是要把我等摆在供桌上的感觉了。
杨三娘带着原来宣胜的一众兄弟也过来了,还活着的几乎人人带伤、人人戴孝。宣胜营军中将士这次真的是死伤近半,算是在青云重新组建以来的最大损失了。仝壮、赵晗之不知所踪,李中云浑身洞穿多处,几乎不成人形在军营中至今未醒。
孔宣身上倒是未见伤口,但是头发慕然间变得花白,见了我也不说话,拉着我的手只顾大哭,鼻涕眼泪糊满了脸。
一屋之中,哭声震天。
过了好半晌大家的哭声逐渐停歇,我才略微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杨顺祥的大军溃散后,五百骑兵从侧面突了出去,然后收拢散兵缓缓退往青云城,稳定住了城防。孔宣则带着五十多聚集起来的宣胜将士,使用硬弩长矛一路上击退斩杀掉队或者冒进的夷鬼,两天的斩首有二十多。接着是刘大狗带着手持夷鬼武器的庄丁和宣胜将士在青云城下一举击溃夷鬼近百,击杀半数。
杨顺祥把军队安抚下去之后,统计出了一百五十多的斩首数量,据实上报,一队骑兵带着请功的文书直奔邺城而去了。
青云城外有夷鬼绕城而过,城内也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庆功大会,城外肃杀,城内喧嚣。
日升日落,我已经可以半躺着了,三娘这些天精神被冲击的厉害,眼睛红肿,脸色惨白。我一边喝着肉粥,一边跟三娘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三娘你名字叫什么啊,今年多大了?”我把碗里的残渣划拉到嘴里,放下碗说道。
三娘收拾碗筷,翻着白眼道:“宣哥儿是不是又糊涂了,人家的生辰哪能随便问呢?”
“小丫头整体胡思乱想。我家里就我一个孩子,长这么大了还没有个兄弟姐妹呢。我想着啊,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们结为兄妹吧,这样哪天死了,你就帮我找个时间看看我父母去。就算死在外面,也有个人惦念着不是,不至于变成孤魂野鬼!”我絮絮叨叨地跟三娘说道。
三娘眼泪跟着留了下来,应该是想起了家人吧,杨轩死的惨烈,就连尸首都没有带回来。过了好半晌,三娘才轻轻点点头。
“奴家叫杨钰,已经十四了,不知道哥哥的年纪?”三娘抽泣着说道。
“哥哥叫刘宣,家里穷没有先生取字,再过个把月就十七了。”我说道。
两人沉默了半天,逐渐有些不知所措。
“就这样吗,不需要什么仪式吗?”我问三娘道。
“奴家也不知道,也没有跟别人结拜过兄妹。”三年也是手足无措了。
男人结拜兄弟,斩雄鸡,烧黄纸,祭天敬神,约为兄弟。和女孩子怎么约为兄妹还真是一筹莫展。
又过了半晌,我说道:“三娘你看这样行不行,回头告诉孔大哥他们,再等夷鬼退了,你和我一起去见一下我爹娘,让大家都知道一下。”
三娘只顾点头,端着碗抹着眼泪出去了。
日头渐渐落下了山去,三娘张罗着准备汤水。可是还没有吃就被孔宣等人用车给推走了。
小小的青云城中不知道还要来多少大人物,上次是都虞侯杨顺祥,宣抚使账下幕僚石华,这次又是一大堆官衔的官老爷,本州观察,文林郎,候大人。
宣胜营保留营号,但是这不到二百人已经成了杨顺祥的亲卫私兵,一路上孔宣细细介绍着侯大人的各种喜好注意事项等等。
不过场面倒是热闹非凡,一阵寒暄后迅速进入了主题。
侯大人抚着手掌,轻声笑道:“刘文书年纪轻轻却是志气非凡,杨将军、孔校尉也是多有褒奖,说此两番大胜,刘文书当居首功!”
“大人谬赞了,小人不过是适逢其会,见识到了宣威将士的英勇而已。至于功劳,小人愧不敢当,手无力可杀敌,胸无墨可退夷,杨将军和孔将军对小子过于偏爱了!”
侯大人看了一眼周围人顿时大笑,说道:“军中疯牛犊子竟然也会这般文绉绉说话,谦虚就不要了,传授一下致胜的经验吧,我等也好推广开来,早日驱逐夷鬼。”
我赶紧半躺起来,见杨顺祥将军暗暗点头,于是答道:“小人不敢,这就把这些天军中所想禀告大人,谨做引玉之片瓦!”
“夷鬼东来势大,我宣威将士之所以能斩敌杀将,半是因为富丰城挫敌城下使夷鬼不敢全力来攻,半是因为将士从上到下群策群力尽可能做到针对夷鬼弱点进行应对。”
侯大人身边一年轻人忽然两眼放光,说道:“夷鬼弱点,这方面好好说说!”
“诺,禀大人。夷鬼弱点有五,一是千里奔袭而来,不熟悉地形,不适应道路,不适应水土;二是夷鬼一路侵占我朝大小城池无数,必然分兵,兵力一时难以聚集;三是夷鬼所赖火器,补给维持极难,极度依赖后方补给;四是夷鬼大胜而来,欺我朝无人抵抗,所以必然不设防备;五是夷鬼火器逢雨水则不发,威力大减。”
那年轻人又问道:“针对这些弱点,如何做的应对呢?”
“小人在富丰城里的时候,城中县尊县尉等大人早已开始做了准备。”
“一是破坏道路,城中青壮尽出,道路翻开,桥梁拆毁。又赶上连日大雨,道路更是难以行走,夷鬼无论是探视周围还是运送消息补给都困难万分。”
“二是塞泉毁井,富丰周边大小水井泉眼全部用污秽的东西污染,大河边堆积粪便猫狗尸体等,又采用虚虚实实的办法,往几个看似干净的井中倒入毒物,以求杀伤敌人。”
“三是坚壁清野,富丰城周围粮食物资全部撤入城中,民户中布置各种陷阱杀阵,城池外设置层层防御手段。”
“四是阻止训练民壮,一路探查夷鬼情况,做到万无一失,城中民壮训练杀敌守城的手段,征集粮食物资,做到参与训练方能有饭吃的地步,以求弥补城中无兵无法防守的困境。”
“五是拣选勇武之士,扮做逃亡百姓,将参杂了毒物的粮食故意丢弃给夷鬼,各种毒物都是慢性的污秽东西,只求减少夷鬼的作战能力。”
侯大人和身侧的年轻人相对一笑,说道:“想不到一个小小县城竟能做出如此多的防备手段,军中争胜,不在战阵之中而在庙堂之上果然有道理!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其他的。”
我清了清嗓子,又说道:“各种谋划再精细,还是需要靠着将士们的战场厮杀才行。”
“我等开始只有五十余兵卒,后来逐步扩大最多也才两千多。我和孔将军以及军中将士也针对训练做了一些增补!”
“夜间训练,雨中训练,尽可能在对夷鬼的不利条件中增强我军战力。这还是有赖于杨家三娘偶然解决了军中夜盲问题。现在宣胜营中将士可在月夜行进,如白昼一般。”
“阵列训练,增加我军的行进和战场适应能力。方法有,左右脚齐步行军、行军中变阵改变行进方向,散乱后迅速结阵等。”
“作战训练,因为这个季节多雨,我军又制定了雨中袭击的方略,所以训练杀敌手段时放弃了弓弩等手段,采用短矛飞击,长矛波次击杀的训练手段。终于在夜袭夷鬼阵营中取得成效。”
“编练军歌,增长士气。我军中单独编写了军歌,无论是行军中,训练中随时可以唱起,适应行军步伐,驱赶将士心中惬意。”
“增加饭食,凡是军中作战士兵一日三餐,早中饭都有食盐和些许荤腥,增加我士卒体力。”
“做新式战法,有三段击,无论是飞掷短矛还是弩弓甚至夷鬼火器都能做到攻势连绵不绝;有中云式战法,盾兵长矛兵三人一组互有协助,攻防一体,针对小股夷鬼效果斐然;有大狗战法,仿照苍蝇逐臭,时聚时散,袭扰夷鬼营地或者军队;还有一些其他设想的战法正交由军中试验,效果需要验证才行。”
“重整接敌方案,裁撤督战队,将士们的日常训练中加入相互扶持配合的练习。与夷鬼交战的时候,军中将领在整个军队前方;百夫长在百人队前列;什长伍长各自在其小队前面。军中长官为第一先锋官,所以才能做到人人奋死!”
侯大人沉吟良久,问道:“你的疯牛犊子雅称也是两军交战中得来的!”
“应该是吧,我也是过了几天才知道这个称号的。”我答道。
赵三郎也在旁边笑道:“刘文书在军中是真奇葩,手无缚鸡之力,偏偏阵上冲杀向来领先,手里连刀剑都没有就敢往夷鬼怀里撞。军中弟兄都说要是再让宣哥儿阵上受伤,我等还不如去死呢!”
众人大笑,侯大人身旁的年轻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稍后,侯大人又问道:“若是战场之上,将军在士兵前面冲杀,后面的士兵溃逃怎么办,领军的将领战死无人指挥怎么办?”
我定了定神,说道:“将领同手下士兵不分远近,同吃同行同住,训练拼杀也不分高低贵贱,士兵都愿意效死。战阵之上刀枪无眼,难免有伤亡,孔将军死了,李中云指挥;李中云战死,赵三郎继之;赵三郎被斩杀则赵晗之继之。如此以往,我宣胜营即使战至最后一人,也不会溃散逃亡。”
众人呆愣半晌,侯大人又问道:“那刘文书,你呢,你排在何处?”
我沉声道:“小的没有多少沙场经验,战阵指挥远不及孔将军,斩杀夷鬼也远不如我军中三郎,杨轩等弟兄。但是唯独有一点,小的逢战绝不落于人后,如战场冲杀,夷鬼要杀死我军弟兄,需先斩掉小的头颅。”
侯大人用汗巾擦了一下脸道:“壮烈,重振我朝开国的勇武之志!”说着侯大人站起来手端着酒杯遥遥向东边的方向一拜,“我朝中将士皆是如此,怎会有外辱内患,以此杯中浊物祭奠我军中英魂!”说完把手中酒倾撒在地上。众人纷纷效仿,一时间空气中酒气弥漫。
侯大人身侧的年轻人紧紧盯着我,过了好半晌才轻声叹道:“自夷鬼东渡而来,我朝各路大军无不闻风丧胆,溃不成列。唯独这青云城中竟然能聚齐这般好汉,实在令人心折。只是如此悲壮,将士争相赴死,何至于此,诸位也多保重有用之身,振奋我朝军威才好!”
我半躺着身子,喘了口气答道:“驱逐夷鬼能急不能缓,孔将军一路西来收拢军卒,提拔民壮,接连三次同夷鬼交战。最近这次,孔将军亲卫五十人只剩十七,仝壮赵晗之死不见尸,宣胜营中出阵一百八十余人,什长全部战死,伍长无不带伤,其他军营之中战损也是不少。我等看着夷鬼气焰大胜,心中焦急万分。我等以胸中鲜血告知天下,我朝可胜,夷鬼可败,大军聚齐之日必是驱逐夷鬼之时。”
那年轻人问道:“尔等不怕夷鬼吗?”
我答道:“怕!”
他又问道:“那尔等不怕死吗?”
我答道:“不怕!”
他接着问道:“为何怕夷鬼不怕死?”
我叹了口气,努力支起身子,用手指着孔宣,又指了指赵三郎,又指了指剩下的宣胜营中将士,说道:“禀大人,他们该死!”
我又用手指了指我自己,说道:“我也该死!”
我闭着眼睛,努力维持着不让眼泪淌出来,但还是忍不住,眼泪弄花了我的眼睛,又瞬间从脸上冲刷下来。我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