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评杰克·伦敦的《铁蹄》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沉睡者醒来》 奥尔德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 厄尼斯特·布拉玛的《工会的秘密》[376]
杰克·伦敦的《铁蹄》的重印让读者们又能接触到这本在法西斯主义猖獗的年代备受关注的作品。就像杰克·伦敦的其它作品一样,很多德国人都读过他的这本书,它被誉为准确预测希特勒掌权的杰作。事实上它并不是什么预言,只是对资本主义的剥削压迫的描写,但在那时候要预测到孕育法西斯主义的各个条件——例如,民族主义的大规模复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伦敦独特的洞察力在于他意识到向社会主义的转变不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资产阶级不会就像一朵花到了花季结束时就凋零那样“因为自身的矛盾而消亡”。资产阶级聪明得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会平息自身的内部纠纷,对工人发起反击。最终的斗争将会是世界前所未见的极其血腥和不择手段的惨剧。
有必要将《铁蹄》和另外一本幻想未来的小说——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沉睡者醒来》作比较。后者的成书要更早一些,而且对前者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通过这么一番比较,你可以看到伦敦的局限,而由于他不像威尔斯那样是一个完全的文明人,因此享有一定的优势。《铁蹄》是一部低劣得多的作品,文笔糟糕,没有科学依据,男主人公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形留声机,这种人就连在社会主义的宣传手册里也看不到了。但是,由于伦敦本人的性情中有野蛮的色彩,他能理解威尔斯所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是:享乐主义社会并不会一直存在下去。
每一个读过《沉睡者醒来》的人都记得,它描绘了一个辉煌而狰狞的世界,社会演变成一个种姓体制,工人阶级永远沦为奴隶。那是一个没有目的的世界,奴役工人阶级的上层阶级完全是一帮没有信仰的柔弱而偏激的人,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没有革命热情,也没有宗教献身情怀。
奥尔德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对战后威尔斯式的乌托邦进行了滑稽的模仿,乌托邦的特征被大大夸张,享乐主义的原则被渲染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整个世界变成了一间里维埃拉酒店。但尽管《美丽新世界》是一部杰出的时代(1930年)讽刺画,或许它对未来并没有启示意义。那样的社会在一两代人之后就会垮台,因为一心只想着享乐的统治阶级很快就会丧失活力。一个统治阶级必须拥有严谨的道德,对自己怀有类似于宗教的信仰,一种神秘的情怀。伦敦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他将统治了世界七个世纪之久的寡头统治阶层描写成非人的怪物,但他并没有将他们描写成无所事事的人或感官主义者。他们能够保住自己的地位,是因为他们真心相信自己一力捍卫着文明,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就像反对他们的革命者那样勇敢、能干、崇高。
伦敦在思想上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结论,他认为资本主义的“矛盾”——无法消耗掉多余的商品等等——即使在资产阶级将自己组织成一个法人团体之后仍将存在。但在性情上他与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非常不同。他钟爱暴力和肢体力量,信奉“自然的贵族”,怀有动物崇拜,讴歌原始的事物,在他身上或许带有可以称为“法西斯特征”的东西。这或许有助于他理解占据支配地位的阶层在受到严重的威胁时会采取什么措施。
而这正是马克思社会主义者总是没有考虑到的。他们对历史的解读总是机械呆板的,无法预料到对于那些从来没有听说过马克思的人来说极为明显的危险。有时候马克思被指责说没有预测到法西斯主义的崛起。我不知道他是否预测到了——在那个时候他只能以非常空泛的概念进行预测——但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追随者们没能看到法西斯主义的危险,直到他们自己被送到集中营门口。希特勒掌权一两年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仍在宣称希特勒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社会法西斯主义”(即民主体制)是真正的敌人。或许伦敦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的本能或许会警告他希特勒是个危险人物。他知道经济法则不会像重力法则那样起作用,他们会长久地被像希特勒这样对自己的命运信心十足的人所摆布。
《铁蹄》和《沉睡者醒来》都是从流行文学的角度去写的。《美丽新世界》,虽然其主旨是对享乐主义的抨击,也是对极权主义和特权统治的隐晦抨击。拿它们和另外一部不是那么出名的乌托邦作品进行比较是很有趣的事情,这部作品从上层阶级或中产阶级的角度去看待阶级斗争,它就是厄尼斯特·布拉玛的《工会的秘密》。
《工会的秘密》写于1907年,那时正值劳工运动的兴起,中产阶级开始感到恐慌,他们错误地以为自己受到来自下层百姓的威胁,而不是来自上层阶级。在政治预测上它不足为道,但它对启示中产阶级的思想斗争很有意义。
作者想象一个劳工政府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拥戴而执政,根本不可能将他们赶下台。但是,他们并没有建立起完全的社会主义经济。他们只是继续运作资本主义,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停地涨工资,创建了一支庞大的官僚队伍,并对上层阶级大肆课税,将他们统统消灭干净。以同样的方式,英国变得“凋零破败”。而且劳工政府在外交政策上就像1931年到1939年时的国民政府。中产阶级和上层阶级在密谋反抗,如果你将资本主义视为内部事务,他们的叛乱方式很有创意:以消费的方式进行反击。两年来,那些上层阶级偷偷地囤积汽油,将烧煤的电厂换成烧汽油的电厂。然后他们突然抵制英国的经济支柱煤矿业。那些矿工面临这么一个局面:他们在两年内卖不出煤炭。由此引发了大规模的失业和不满,以爆发内战作为结束。在这场内战中(比佛朗哥将军早了三十年!)那些上层阶级得到了外国的援助。他们获得胜利后,废除了工会,建立起“强势”的非国会政体——换句话说,一个我们现在称之为法西斯的政体。这本书的基调是善意的,至少做到了在那个时代最大程度的善意。但那种思维倾向是明确无疑的。
为什么像厄尼斯特·布拉玛这么一个正派善良的作家会认为镇压无产阶级是一件好事呢?那正是一个挣扎中的阶级感到它的行为准则和生活方式而不是经济地位受到威胁时所作出的反应。在另一位名气更大的作家乔治·基辛那里你可以看到同样的对于工人阶级纯粹的敌意。时代和希特勒教会了中产阶级很多东西,或许他们再也不会和他们的压迫者站在同一阵营,与他们天然的盟友为敌。但是,他们会不会这么做在部分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受到怎样的对待,还有某些社会主义宣传不够明智,它总是轻视“小资产阶级”,要负起相当大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