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杰克·伦敦:美国文学的里程碑[112]
我们关于美国文学的探讨即将结束,越接近我们所处的时代,要辨清里程碑变得就愈发困难。过去五十年来伟大的美国作家有哪些呢?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尤其是当我们排除了像亨利·詹姆斯这样的小说家后——他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欧洲,事实上成为了英国公民。但有几位美国作家已经举世闻名,因此,算不算是伟大作家且不论,他们确实具有代表性。其中一位就是杰克·伦敦,他的作品在世界各地有数百万读者,特别是在德国和俄罗斯。因此,今天奥威尔会向你们介绍杰克·伦敦的意义。我不用向你们介绍乔治·奥威尔——他是这个谈话节目的制作人,而且比起我的声音,他的声音对你们来说更为熟悉。但除了制作这些节目之外,或许你们知道,他是《通往威根码头之路》、《缅甸岁月》和几篇批判性研究的作者,这些作品展现出了尖锐的穿透力和独立的判断力。
和埃德加·爱伦·坡一样,杰克·伦敦是名声在英语世界之外比在英语世界之内更响亮的作家之一——但事实上,他的名声比爱伦·坡更响亮,尽管后者至少在英国和美国受到严肃的对待,而大部分人,如果他们记得杰克·伦敦的话,会以为他是一个撰写比那些一便士恐怖刊物好不了多少的冒险故事的作家。
杰克·伦敦在英国和美国受到轻视,但我自己并不会那么看低他,而且我能够声称自己有知音人,因为杰克·伦敦的另一位崇拜者是列宁这个大人物,俄国革命的核心领袖。列宁逝世后,他的遗孀娜杰日达·克鲁普斯卡娅撰写了一部简短的传记,在结尾部分,她描写了她在列宁瘫痪和弥留之际经常读故事给他听。她说在列宁临终那天,她开始给他读狄更斯的《圣诞颂歌》,但看得出他并不喜欢这个故事,用她的话说:他无法忍受狄更斯的“资产阶级情怀”。于是她换成了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这个故事,而那几乎就是列宁所听见的最后的内容。克鲁普斯卡娅补充说那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它确实很精彩,但这里我只想指出一个撰写惊悚故事的作家——关于太平洋群岛、克朗代克的金矿,还有窃贼、拳击手和野生动物的故事——和当代最伟大的革命家之间的联系。我不能确定列宁对杰克·伦敦的作品感兴趣的首要原因是什么,但我猜想那是基于伦敦的政治化或半政治化作品,因为别的且不论,伦敦是一位热诚的社会主义者,或许是第一个关注卡尔·马克思的美国作家。他在欧洲大陆的名气在很大程度上建立于此,特别是他那本非常了不起的政治预言《铁蹄》。奇怪的是,伦敦的政治作品在自己的祖国和英国几乎没有引起关注。十或十五年前,当《铁蹄》广受阅读并在法国和德国受到推崇时,它在英国却绝版了,几乎无从寻觅,即便到了现在,虽然它的英国版依然存在,却没有几个人听说过它。
这里有几个原因,其中一个是杰克·伦敦是一个非常多产的作家。他是那种每天会固定写点东西的作家——他每天写一千字——在他短暂的生命里(他生于1876年,卒于1916年),他写出了许多本不同类型的书。如果你去研究杰克·伦敦的全部作品的话,你会发现里面有三个突出的特征,乍一看似乎彼此之间并没有联系。第一个特征很傻帽,那就是动物崇拜,关于它我不想多说什么,这个特征催生了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森森白牙》和《野性的呼唤》。对于动物的情怀是说英语的民族所独有的,而这根本不是令人羡慕的事情。英国和美国许多有思想的人对此感到羞愧,而如果杰克·伦敦没有写出《森森白牙》和《野性的呼唤》的话,他的短篇小说或许会受到更多的批评。杰克·伦敦引起关注的另一个特征是他对残暴、肉体暴力和通常所说的“冒险”的钟爱。他是美国式的吉卜林,究其本质是一个活跃的、不善思考的作家。他选择描写像淘金者、航海的船长、陷阱猎人和牛仔这样的人,他最好的作品讲述了美国大都市的流浪汉、窃贼、拳击手和其他底层人士。我刚刚提及的故事《热爱生命》就属于他的这一面。关于这个故事我会作进一步的讲述,因为它催生了几乎所有他仍然值得一读的作品。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特征,那就是他对社会学和经济理论的兴趣,而这引导他写出了极其准确地预言法西斯主义崛起的《铁蹄》。
现在让我回到《热爱生命》和其它短篇小说,它们是杰克·伦敦最重要的成就。他主要是一位短篇小说作家,虽然他写过一本有趣的长篇小说《月亮谷》,但他特别的才华在于他描写孤立的残暴事件。我倾向于用“残暴”这个词。你从杰克·伦敦最好而且最有个人特征的故事中得出的印象是一种可怕的残忍。杰克·伦敦本人并不是一个残忍的人或钟情痛苦的人——恰恰相反,正如他的动物故事所体现的,他甚至是一个太有人道主义色彩的人——但他的生命观是残忍的。他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苦难之地,与盲目而残忍的命运作斗争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他喜欢描写冰封极地的原因,在那里,大自然是人类挣扎求存时面对的敌人。《热爱生命》描写了一个体现杰克·伦敦的独特观点的典型故事。一个想要淘金发财的人在加拿大的冰封荒原迷路了,绝望地挣扎着前往大海边,就快慢慢饿死了,但靠着意志的力量继续往前走。一头由于饥饿和疾病而奄奄一息的狼尾随着那个男人,希望迟早他会虚弱得没有力气,然后就攻击他。一人一狼走啊走啊,日复一日,直到他们来到看得见大海的地方。他们都虚弱得站不起身,只能匍匐而行。但这个男人的意志更加坚强,故事的结局不是那头狼吃掉那个男人,而是那个男人吃掉了那头狼。这就一个典型的杰克·伦敦的故事,虽然它有一个在某种意义上的快乐结局。如果你去分析他最好的故事题材,你会发现同样的情景。他写过的最好的故事是《我为鱼肉》。它描写了两个窃贼偷到了一大笔珠宝,然后逃之夭夭。两人带着赃物一回到家就都想到,如果自己把对方干掉的话,就能独吞这笔财富。结果,他们在同一顿饭里下了同一样毒药——士的宁,双双被毒死了。两人有一点芥末,用作催吐剂的话或许能够救下一个人的命。故事的结局是两个人痛苦地在地上蠕动,虚弱地互相扭打,想要抢得最后一杯芥末。另一个非常好的故事描写了太平洋一个法属岛屿上对一个中国籍囚犯的处决。他因为在监狱里杀了人而将被处决。原来典狱长出于笔误,把名字给写错了,结果,那个被带出牢房的囚犯是无辜的。狱卒把他押解到刑场后才发现这件事情,而那里离监狱足有二十英里远。狱卒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似乎根本不值得费事走那么远的路回去,于是他们将那个无辜的囚犯送上断头台了事。我可以再举几个例子,但我想要阐明的是杰克·伦敦最特别的作品总是在描写残忍和灾难。大自然与命运的本质都是邪恶的,人类只能依赖自己的勇气和力量与它们作斗争。
杰克·伦敦的社会政治性和社会性作品得放在这样的背景下进行考察。正如我所说过的,杰克·伦敦在欧洲大陆的名声建立在《铁蹄》之上,在这本书中——在1910年前后——他预言了法西斯主义的崛起。硬要说作为一本书《铁蹄》是优秀的作品并没有意义。它是一本非常糟糕的书,远远低于杰克·伦敦的平均水准,而且它所预言的演变并不贴近欧洲实际发生的事情。但杰克·伦敦确实预见到了几乎所有思想流派的社会主义者们令人惊诧地未能预见的事情,那就是,当劳工运动声势浩大似乎就要席卷世界的时候,资产阶级将会发起反击。他们不会像许多社会主义者所想象的那样放弃抵抗,由得自己被剥夺财产。事实上,卡尔·马克思从来没有说过从资本主义转变到社会主义不经过一番斗争就会实现,但他确实说过这个转变是不可避免的,而他的大部分追随者认为这番话的意思是转变会自动发生。资本主义由于所谓的内部矛盾无法捍卫自己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直到希特勒稳坐权力宝座。
大部分社会主义者不仅没有预见到法西斯主义的崛起,甚至直到希特勒掌权两年之后才知道他是一个危险人物。杰克·伦敦就不会犯这种错误。在他的书里,他描写了浩大的劳工运动的崛起,然后老板阶层自发组织起来发起反击,获得了胜利,继而建立起一个残暴的专制体制,推行切实的奴隶制,统治持续了数百年之久。现在谁敢说像这样的事情没有在世界上的广袤地区发生,而且还会继续下去,除非轴心国被打垮?《铁蹄》的内容并不止这些。里面还体现了杰克·伦敦认为追求享乐的社会无法维系的思想,而这一认识是许多所谓的进步思想家所缺乏的。除了苏俄之外,左翼思想通常都是享乐主义思想,而社会主义运动的缺陷在一部分程度上正源于此。但杰克·伦敦的主要成就在于,早在事件发生的二十年前就预见到受到威胁的资产阶级会发起反击,不会像马克思主义教科书的作家们所说的那样悄然死去。
为什么像杰克·伦敦这样的区区一个短篇小说作家能够预见到这一幕,而如此多的博学的社会主义者却做不到呢?我认为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蕴含于我刚刚对杰克·伦敦的故事题材的探讨中。他能预见到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和不得不经历的残酷斗争,是因为他自己就拥有残暴的性情。如果你喜欢夸张一点的说法,你或许可以说他能够理解法西斯主义是因为他本身就拥有法西斯分子的特征。与一般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不同,那些人会精致地在纸上论证资产阶级注定会因为自身的矛盾而灭亡,而他知道资产阶级会很顽强,而且会发起反击。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自己就很顽强。这就是为什么杰克·伦敦的故事题材与他的政治理论有关联。他最好的故事描写的是监狱、擂台、大海和加拿大的冰封荒原——在那样的情景中,坚强便是一切。作为一个社会主义作家,这是不同寻常的背景。社会主义思想几乎完全依托于都市工业化社会而成长,没有去考虑人类的原始本性,因此受到了严重的戕害。杰克·伦敦对人性的原始一面的了解使他成为比知识更丰富逻辑更严密的人更准确的预言家。
我没有时间去谈论杰克·伦敦的其它政治性和社会性作品,里面有几部要比《铁蹄》更出色。我只想说,他在美国流浪的回忆录《在路上》这本书是同类作品中最好的一本。还有《深渊中的人》,它描写的是伦敦的贫民窟——里面的事实如今已经过时了,但许多后来的作品都受到它的启发。还有《星游人》,那是一本故事集,开头就是一篇描写美国监狱生活的精彩故事。杰克·伦敦最值得铭记的身份是一位故事作家。如果你能够买到他的书的话,我强烈建议你去读一读那本书名为《当上帝发笑时》的故事集。杰克·伦敦最好的作品都在里面,从其中六七个故事,你能够充分了解这位很有才华的作家,他曾经广受欢迎、影响深远,但我认为他从未享有本应拥有的文坛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