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书评全集(中)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2章 唐纳德·麦吉尔的艺术[35]

有谁不知道廉价文具店的橱窗上的“漫画”,那些卖一便士或两便士的彩色明信片呢?那些明信片上面总是画着胖乎乎的女人穿着紧窄的浴袍,笔触粗糙,而且用色俗不可耐,通常是麻雀蛋的灰色和邮筒那种红色。

这么说似乎有点夸大其词,但奇怪的是,许多人似乎不知道这些事物的存在,或隐隐约约以为它们只有在海滨才能找得到,就像黑人歌手或薄荷糖。事实上,它们到处都有得卖——比方说,在任何一间伍尔沃斯超市都能买到——而且显然它们是批量生产出来的,总是推出新的系列。不要将它们和其它众多插图明信片——比方说,画着猫猫狗狗的煽情明信片或以刻画少男少女的恋爱为卖点、接近于淫秽作品的色情明信片混为一谈。它们自成一类,专门卖弄极其“低俗”的幽默——以岳母、婴儿的尿片、警察的靴子为主题的荤笑话。它们与所有其它明信片的区别就在于没有做作的艺术派头。有六七家出版社出版这些明信片,不过画这些漫画的人似乎在任何时候人数都不多。

这些漫画让我特别想起了一个名字:唐纳德·麦吉尔,因为他不仅是多产的作者,而且是当代最出色、最具代表性而且最完美地体现传统的明信片画家。我不知道谁是唐纳德·麦吉尔。显然他是一个商业名字,因为至少有一个系列的明信片专门以“唐纳德·麦吉尔漫画”之名出版,但毫无疑问他真有其人,其绘画风格一眼就能认出来。任何大批量地研究他的明信片的人都会发现它们当中有许多的画工并不差,但要说它们有美学上的价值的话,那就过于浅薄了。一张卡通明信片只是简单地展现了一个笑话,毫无例外都是“低俗”的笑话,它的成败取决于能否逗人发笑。除此之外就只有“意识形态”的价值。麦吉尔是个聪明的画匠,在画脸的时候有真正的讽刺画家的笔触,但他的明信片的特殊价值在于它们极具代表性,似乎代表了幽默明信片的范式。它们不是山寨作品,是过去四十年来幽默明信片的典范,从它们身上你能了解到幽默明信片这种创作形式的意义和主旨。

找十来张这些卡片,最好是麦吉尔的——你从一堆卡片中选出几张你认为最有趣的,或许你就会发现大部分是麦吉尔的作品——把它们铺开放在一张桌子上。你看到了什么呢?

你的第一印象是俗不可耐。除了总是那么淫秽和用色难看之外,它们的精神氛围也极其低俗,不仅体现在笑话的本质上,而且更体现在怪诞而艳俗、令人瞠目结舌的画风上。那些构图就像一个小孩的涂鸦一样,线条粗糙,而且有大块的留白。里面所有的人物,每个动作和姿态,都可以画得很丑,那些面孔都在空洞地咧嘴傻笑,女人被大肆嘲讽,屁股鼓得像霍屯督人。然而,你的第二印象是无以言状的亲切感。这些卡片让你想起什么呢?它们和什么相像呢?当然,它们首先让你想起的,是那些童年时或许你看到过的大同小异的明信片。但除了被鞭笞的屁股和骨瘦如柴的岳母所构成的小小世界之外,你所看到的实际上是某个和古希腊悲剧一样的传统事物。它是西方欧洲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一张张地看,那些笑话的内容并不陈旧。幽默明信片并不排斥淫秽内容,不像体面的杂志那样总是重复专栏里的笑话,但它们的基本题材,那些它们想要营造的笑话并不是很多样化。有几个题材真的很诙谐,很有马克斯·米勒[36]的范儿。比方说:

“我喜欢看到有经验的女孩子到家里来。”

“但我可没有经验!”

“那是你还没有到家!”

“我奋斗了很多年,想买一件皮衣。你买皮衣了吗?”

“我放弃奋斗了。”

法官:“你在回避问题,先生。你到底有没有和这个女人睡过?”

共同被告:“我连眼都没合过一下,法官大人!”

大体上说,它们并不是机智的笑话,但有点幽默感。关于麦吉尔的明信片特别得说的是,其画工要比下面的笑话好笑得多。显然,幽默明信片的突出特征就是它们的低俗下流,我会在后面进行详细的探讨。但这里我要对它们惯用的题材进行粗略的分析,并附上似乎有必要的解释性评论:

性——超过一半以上,或许有四分之三的笑话是关于性的,有的无伤大雅,有的则不宜刊印。或许人们最喜欢的一类笑话是关于私生子的。典型的注解:“你能拿这张护身符去换一个婴儿奶瓶吗?”“她没有叫我去洗礼,所以我就不打算结婚了。”还有关于新婚夫妇的笑话、老女仆的笑话、裸体雕像的笑话和穿着浴袍的女人的笑话。所有这些事情本身就挺好笑,光是提起这些话题就足以让人哈哈大笑。戴绿帽的笑话很少,而且没有笑话会提到同性恋。

关于性的笑话的惯例有:

一、婚姻只让女人捞得好处。每个男人都在筹谋着勾引女人,而每个女人都在筹谋着结婚。没有女人愿意主动保持未婚。

二、二十五岁的时候性魅力就消失了。绝不去画上了年纪但保持得很好而且好看的人。度蜜月的热恋夫妇回来时变成了板着脸的冷漠妻子和蓄着八字胡长着酒糟鼻子的臃肿老公,中间没有过渡阶段。

家居生活——妻管严的老公是受欢迎程度仅次于性的笑话。经典笑话:“他们给你太太的下巴骨照X光片了吗?”——“没有,他们照出来的是一出电影。”

惯例有:

一、世界上没有快乐的婚姻这回事。

二、没有哪个男人在吵架时能胜过女人。

酗酒——酗酒和禁酒主义都是好笑的事情。

惯例有:

一、所有的醉汉都醉眼蒙眬。

二、只有中年男人才会醉酒。从来不会去刻画醉酒的年轻人和女人。

厕所的玩笑——这类玩笑的数目不是很多。夜壶本身就是笑话,而公厕也一样。一张典型的明信片上会写着“患难见真情”,画着一个男人的帽子被风吹到女厕所那边的楼梯口去了。

工人阶级内部的势利——这些明信片的大部分内容表明它们的对象是生活比较宽裕的工人阶级和比较困窘的中产阶级。很多笑话围绕着白字、文盲、说话不带H音和住贫民窟的人的粗鄙举止。不计其数的明信片画着巫婆一般的女佣以“没有淑女风范”的恶语对骂。经典的巧妙回击:“我愿你是一尊雕像而我是一只鸽子!”自从战争疏散行动开始后,出现了一些调侃疏散者的作品。总是有关于流浪汉、乞丐和罪犯的笑话,滑稽的女仆经常出现。还有滑稽的苦力、粗鲁的船员等等。但没有关于反对工会的笑话。大体上说,任何周薪高于或低于5英镑很多的人都会被视为嘲讽的对象。那些暴发户和贫民窟的居民都自发被视为滑稽的形象。

刻板形象——外国人很少或几乎没有出现。大部分笑话针对的是苏格兰人,这已经是老生常谈。律师总是骗子,神职人员总是神经兮兮的傻瓜,老是会说错话。“花花公子”或“纨绔子弟”仍然会出现,几乎就像爱德华时代一样:穿着过时的晚礼服,戴着折叠式大礼帽,甚至还穿着鞋套,拄着多节的拐杖。另一个残留的题材是女权主义者,她是1914年前的经典笑话之一,而且太珍贵了,让人不舍得放弃。她又出现了,样貌上没有改变,仍然是那个女权主义演讲者或节欲运动的疯狂拥趸。过去这几年的一个特征是反对犹太人的明信片彻底消失了。“犹太笑话”总是比“苏格兰笑话”更加存心不良,但在希特勒上台后很快就突然消失了。

政治——任何可能被恶搞的当代事件、狂热或运动(比方说,“自由恋爱”、女权主义、空袭警报措施、天体主义)很快就会被带有图片的明信片恶搞,大体的气氛特别老套。其影射的政治观点是1900年左右的激进主义。在平时它们非但不爱国,而且还拿爱国主义像“天佑吾王”和米字旗什么的开涮。直到1939年的某个时候,欧洲的局势才在明信片中体现出来,最初的体现是那些关于空袭警报措施的漫画。甚至到了现在,除了空袭警报漫画(胖胖的女人卡在了安德森式防空洞的洞口,看守人玩忽职守,年轻的女人忘了熄灯就在窗口脱衣服,等等等等)之外,很少有明信片提及这场战争。有几张表达了反对希特勒的主题,但情绪并不是非常激烈。有一张并非出自麦吉尔手笔的明信片画着以往那个弓腰驼背的希特勒,弯下腰采一朵花。标注上写着:“你会怎么做,老朋友们?”这已经是体现了明信片最高层次的爱国主义。不像那些两便士一份的周刊,幽默明信片不是由大型寡头公司所生产,显然,它们被认为对公众舆论的影响无足轻重。它们并没有尝试引导一种可以被统治阶级接受的思想观念。

这里你回到了幽默明信片最重要和突出的特征——它们的猥亵下流。每个人都记住了它们的这个特征,它们的用意也正在于此,虽然并不是非常明显。

漫画明信片的一个经常出现、几乎占统治性地位的主题是丰乳肥臀的女人。有一半或者更多的明信片,即使它们的笑话与性并不相干,也会画着同样一个丰满撩人的女性,穿着紧裹得像是另一层皮肤的裙子,胸脯或臀部根据它所对着的方向进行了夸张的描绘。毫无疑问,这些图片揭示了横亘在全英国人心头的一种心理压抑,在一个年轻女人应该瘦骨伶仃的国度,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与此同时,麦吉尔的明信片并不是故意要成为色情物品,而是更加微妙——这适用于所有这一类明信片。霍屯督人般的女性形象是体现英国男人内心隐秘的理想形象的讽刺手法,而不是写实的表现。当你更加深入地研究麦吉尔的明信片时,你会注意到他标志性的幽默只有在道德法则非常苛刻的环境中才有意义。在《绅士》、《巴黎女性格调》这样的报纸里,笑话的想象中的背景总是滥交和礼崩乐坏,而麦吉尔的明信片的背景总是婚姻。他的四个笑话主体分别是裸体、私生子、老处女和新婚夫妇,在真正放荡堕落的社会根本不会是有趣的题材。刻画蜜月夫妇的明信片总是像乡村婚礼那样欢乐而低俗。比方说,在农村,人们仍然觉得在新郎新娘的床上挂铃铛“有趣得紧”。在明信片上,一个年轻的新郎官在新婚之夜后起床。“亲爱的,今天是我们在自己的小家庭的第一个早上!”他说道,“我去拿牛奶和报纸,给你泡杯茶回来。”插画里画着前门台阶,上面摆着四份报纸和四瓶牛奶。你可以说这幅漫画很下流,但它并没有违背道德。它暗示的是——《绅士》或《纽约客》会不遗余力地避免这一暗示——婚姻是非常刺激而且重要的事情,是普通人生命中最重大的事情。此外还有关于唠唠叨叨的妻子和霸道专横的岳母的笑话。它们至少暗示着一个稳定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婚姻是不会解体的,而对于家庭的忠诚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与这紧密相连的是某个我之前提过的事情,那就是,里面的人年老之后几乎没有长得好看的。里面有“搂搂抱抱的”夫妻,有人到中年、吵吵闹闹的夫妻,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法国漫画报纸里关系不正当但多少有几分情调的恋爱并不是明信片的主题。这反映在了漫画的层次上,工人阶级的世界观认为年轻与冒险——事实上,几乎是整个私人生活——伴随着婚姻而结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目前在英国依然存在的真正的阶级区别之一,就是工人阶级的衰老要早得多。如果他们能顺利度过童年,他们的寿命基本上和别人一样长,他们也不比别人更早地就失去身体的机能,但他们确实很早就失去年轻时的容颜。这个事实到处可以观察得到,但进行检验的最容易的方式就是观察年纪较大的报名参军的群体。那些出身中产阶级和上层阶级的士兵看上去平均要比其他人年轻十岁。这通常被归因于工人阶级的生活比较艰苦,但现在是否依然存在能够解释这种现象的生活差别很值得怀疑。真相更有可能是,工人阶级比较早地步入中年,因为他们更早地接受了它。因为,“三十岁过后看上去年轻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内心的意愿。”这一解释对于那些工资较高的工人,尤其是那些居住在市政公屋和能节省劳动的公寓里的工人来说有过于一概而论之嫌,可能有失准确。但是,即便是在他们身上,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足以揭示一种不同的世界观。比起那些生活优裕的女人到了四十岁还在试图通过进行体育锻炼,使用化妆品和不生育以保持年轻,这个世界观更加符合传统,更加贴近基督教的过去。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持年轻和试图维持性吸引力的冲动,即使人到中年仍觉得自己和孩子们一样有着美好前景是近来才出现的事情,而且不是很牢靠。当我们的生活水平下降,出生率上升时,或许它会再次消失。“年华易老”表达出了传统的正常态度。在麦吉尔和他的同行们的作品中,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形象和毫无光彩的老爸老妈形象之间没有过渡,这一创作手法恰恰体现了古老的智慧。

我说过麦吉尔的明信片至少有一半都是关于性的笑话,其中有一定的比例,或许百分之十,要比如今英国的任何其他出版物都更淫秽下流。有时候,报贩们会因为卖这些明信片而遭到控告,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最暧昧的笑话受到双关手法的保护,或许会有更多人被指控。单独举一个例子就足以表明这是如何实现的。在一张明信片里写着“他们不相信她”几个字,画着一个年轻女人张开双手,正对着一对瞠目结舌的熟人比画着大约有两英尺长的东西。在她身后的墙上是一条装在玻璃器皿里的充气鱼,旁边是一幅将近全裸的运动员的相片。显然,她所描述的并不是那条鱼,但这一点从来无法加以证实。如今不知道英国有没有报纸会刊登这种笑话,而绝对没有报纸会经常这么做。温和的色情内容有很多,不计其数的画报以女人的大腿作为招徕,但没有专门进行“下流浅薄”的性描写的流行文学。另一方面,麦吉尔式的笑话是滑稽剧和歌舞厅舞台上惯用的手法,而且当内容审查员偶尔打盹的时候在电台上也可以听到。在英国,能说出来的和能印出来的事情之间有着格外显著的差异。在舞台上几乎没有人会反对的台词和姿势如果有人将它们刊印出来的话,会引起公众的哗然。(比较一下《周日快讯》马克斯·米勒每周专栏里那些舞台上的台词。)幽默明信片是这个规矩唯一的例外,是“低俗”的幽默被认为唯一可以刊印的媒体。只有在明信片里和低俗舞台上,丰乳肥臀、狗在路灯杆上撒尿、婴儿的尿片之类的笑话才能尽情地被发掘。记住这一点,你就会明白这些明信片以卑微的方式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

他们所表达的是桑丘·潘沙式的生活观念,那种丽贝卡·韦斯特小姐[37]一度总结为“即使在厨房地下室里打屁股,也要尽可能地发掘快乐”的生活态度。堂吉诃德—桑丘·潘沙这一组合只是古代的灵肉二元论的小说形式,在过去四百年的文学作品中更加频繁地出现,不能只是解释为出于模仿。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变化无穷——布法与佩居谢[38]、吉弗斯与伍斯特[39]、布鲁姆与迪达勒斯[40]、福尔摩斯和华生(这一对拍档是很微妙的组合,因为两个拍档中惯常的身体特征被调转了)。显然,它与我们的文明中一直存在的某样东西有关,不是说这两个角色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其“纯粹”的写照,而是说高贵的愚蠢和低俗的智慧这两个基本法则并存于几乎每一个人身上。如果你研究自己的思想,你会是哪一个呢?堂吉诃德还是桑丘·潘沙?几乎可以肯定的就是,你二者兼而有之。你的一部分内心希望成为一位英雄或一位圣人,但另一部分的你是一个小胖子,清楚地知道好好活着的价值。他是不受承认的自己,对灵魂发出抗议的肚皮的声音。他的品味倾向于安逸、软床、不用上班、一杯杯的啤酒和“身材惹火”的女人。是他在消磨你的向上热情,对你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你的妻子不忠和赖账不还等等。至于你是否愿意让自己受其影响则是另一个问题。如果说他不是你的一部分,那只是不实的谎言,而你要说堂吉诃德不是你的一部分,那也是一个谎言。不过,你所说所写的都是其中某一个的体现,大部分情况下,是桑丘·潘沙。

但是,虽然他是文学作品中的一个老面孔,以形形色色的形象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在等级森严的社会中,他的观点从来没有得到公平的申诉机会。有一个波及整个世界的共谋,那就是假装他并不存在,或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法律条文、道德法则或宗教体系从来容不下幽默的人生观。好笑的事物都带有颠覆性质,每一个笑话说到底都是一块糊人一脸的蛋奶馅饼。之所以如此多的笑话围绕着淫秽下流,只是因为所有的社会,作为存在的代价,都必须在性道德上维持比较高的水平。当然,一个肮脏的笑话并不是道德的猛烈批判,但它类似于精神上的反叛,暂时希望世界会是另一个样子。所有其它笑话也都是这样,它们总是围绕着懦弱、懒惰、虚伪或其它社会并不提倡的品质。社会总是对个人提出比现实高出一点的要求。它必须要求完美的纪律和自我牺牲,它必须希望它的个体努力工作、依法纳税和忠于妻子,在它的设想中,男人觉得战死沙场是光荣的事情,而女人愿意为了养育孩子而操劳。那所谓的官方文学就是建立在这些设想之上的。当我阅读战斗之前的公告、元首与首相的演讲、公学和左翼政党倡导团结的歌曲、国歌、宣扬节制的宣传册、教皇通谕和反对赌博和避孕的布道时,我总是似乎听到背景里有数百万平民在合唱《小红莓》的歌声。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崇高的情操根本没有吸引力。但是,崇高的情操总是最后取得胜利,要求奉献鲜血、辛劳、泪水和汗水的领袖总是比那些提供安逸和享受的领袖更受追随者的爱戴。在危难时刻,男人们会展露英雄本色,女人们照顾孩子和操劳家务,革命者在行刑室里缄口不语,战舰在沉没时,即使甲板已经漫水,依然炮火轰鸣。只是人的另一面,那个懒惰、懦弱、赖账的通奸者潜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永远无法被彻底消灭,需要时不时去倾听他的声音。

那些幽默明信片就是他的意见的一个表达渠道,这是一个卑微的渠道,比不上歌舞厅,但仍然值得关注。在一个基本上依然是基督教的社会里,它们自然而然地集中在关于性的笑话上。在极权主义社会,如果能有一点言论自由的话,它们或许会集中在关于懒惰或懦弱的题材上,至少会是某种形式的反英雄主题。大肆批判它们的低俗丑陋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它们要的就是低俗丑陋。它们所有的意义和优点就蕴含于它们不假修饰的低俗,不仅在于内容诲淫诲盗,而且在方方面面都俗不可耐。哪怕一点点“高雅”色彩都会将它们彻底地破坏。它们代表了蠕虫的生活观,因为在歌舞厅的世界里,婚姻就是一个下流的笑话或一个可笑的灾难,房租总是拖欠着,衣服总是在当铺里,而律师总是讼棍,苏格兰人总是守财奴,新婚夫妇总是在海滨度假屋脏兮兮的床上出洋相,醉醺醺的、长着酒糟鼻子的丈夫凌晨四点钟溜回家时,穿着亚麻睡衣的妻子在门后等候着他,手里拿着拨火棍。它们的存在,而且人们想要读到这些的这一事实,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就像歌舞厅一样,它们类似于农神节的狂欢,对美德发起无伤大雅的反抗。它们只是表达了人类思想的一个趋势,但这种趋势总是存在,就像流水一样,总是会找到发泄的渠道。大体上,人总是希望向善的,但不会想要当个太好的人,而且不是时时刻刻都想当个好人。因为:

“有义人行义,反致灭亡。有恶人行恶,倒享长寿。不要行义过分,也不要过于自逞智慧。何必自取败亡呢?不要行恶过分,也不要为人愚昧。何必不到期而死呢?”[41]

在过去,幽默明信片的情绪能够进入文学的主流,像麦吉尔的作品那样的笑话能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从杀人犯的口中说出来。这不再可能发生了,直到1800年左右仍是我们的文学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的某种幽默形式退化成了这些画风低劣的明信片,在廉价文具店的橱窗里摆卖,几乎是违法物品。它们所代表的人类心灵的一角或许将以更加糟糕的方式得以呈现。看到它们渐渐消亡,我为之感到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