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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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向死而生

成都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 张 祥
又是一个值班的夜晚,站在急诊科19楼的窗口望出去,万家灯火,每一盏亮灯的窗口后都有一个故事正在发生。从他们那边望进来,应该也是一样吧,安静夜晚里灯火通明的住院大楼,只是这灯火背后又隐藏了多少生离死别,惊心动魄。
规培已接近一年,见过了不少生死,面对死亡,却始终难以释怀。生死是汉文化里缺失的一课。古代先哲曾说:“未知生,焉知死”,“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从那个时代开始,人便开始回避死亡,直至现在我们都没能逃出文化基因的束缚,从小到大我们受到的教育,教我们如何关爱别人,如何热爱生命,学医以来教我们如何诊断疾病,治疗疾病,却唯独没有教我们如何面对死亡。但作为医生,我们不仅要思考生,也必须要面对死。在急诊科培训期间,张晓云老师为我补上了这缺失的这一课,教会我如何面对死亡。
张大爷是一名肺癌晚期的患者,既往有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病史,接诊时情况不算太糟糕,意识清楚,咳嗽咯血,轻微呼吸困难,家属对患者隐瞒了病情,张大爷以为自己和往常一样只是因为老毛病住院。作为管床医生,救治张大爷,一开始我是积极的,内心渴望与癌症抗争,希望凭借现代先进的医疗技术手段为张大爷争取更多时间。治疗过程中,张老师数次带领我们查房,组织危重病讨论,制定修正治疗方案,时常深夜也到病房查看张大爷的情况再回家。
但病情进展很快,入院不久张大爷意识水平下降,嗜睡,呼吸功能衰竭,此时张大爷已经安上了胃管、尿管以及深静脉置管,靠佩戴无创呼吸机维持基本生活。身体功能每况愈下让不知情的张大爷焦虑不安,每天仅有的几小时清醒时间,都在烦躁当中度过。此时的我是疑惑的,面对张大爷的衰弱,我既不甘心又束手无策。而张老师一如既往从容冷静的查房,只是在查房过程中不仅关注张大爷的病情进展,还时时与家属沟通病情、安抚家属的情绪。
药物没能阻止病魔蚕食张大爷的身体以及精神,到了后期,张大爷变得非常虚弱,一天当中几乎不再有清醒的时候,靠着药物和各种导管维持基本生命。医疗不发达的时候,我们面对重病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死,要么活。如今,当代发达的医疗技术在死和活之间开辟了第三条路,拖着。张大爷拖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在凌晨发生了呼吸心跳骤停,家属放弃一切有创抢救措施,在经历4个月的病痛折磨之后,张大爷终于彻底摆脱了疾病,驾鹤西去。面对张大爷的死亡,我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静思己过。
心中太多的疑问得不到解答,跟完门诊,吃饭途中又和张老师谈到这个话题,张老师淡定又从容,和以往一样亲切又温和的对我说:“收治一个患者首先必须全力以赴,疾病面前人人平等,无论他贫富贵贱,也无论他病轻病重。同时要关注患者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每一个变化都有可能关乎患者的生死。特别是在急诊领域,我们面对的大多都是危急重症。在死神手里争时间,每一秒都是靠过硬的本事挣来的。”想到张老师带我们查房时,观察患者生命体征,仔细询问患者的病情变化,然后进行详细的查体,对比化验单结果,然后制定诊疗方案。正如张老师所说“患者面前无小事”。
张老师继续说道:“但作为急诊医生,我们也必须要有面对死亡的勇气和正确的态度。在我刚进医院的时候,也遇到过你今天遇到的事情,你面对的也是我当初面对的。”
随后张老师给我讲述了她年轻时遇到的病例,患者是个30岁的年轻女性,新婚不久,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体检时被查出系统性红斑狼疮,住院之后虽然经过积极救治但病情急转直下,随后并发狼疮性脑病陷入深度昏迷,医治无效后死亡。豆蔻年华,香消玉殒,面对这样的结果,曾经的张老师和我一样无法释怀。可漫长的行医生涯让她渐渐明白,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救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作为医生,我们更应该接受这个道理。《传道书》曾说“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有时。”死亡,是生命的常态,当疾病已经走到了不可治愈的末期,这时候治疗唯一的作用,是延缓他临终的过程。那么作为医生我们能做的便是做好临终关怀,关怀患者也关怀家属。面对患者我们能做的,正如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不要为了粉饰太平安慰家属,不要盲目地鼓励家属,因为你不知道你虚伪的鼓励可能会关闭他们与患者最后的沟通渠道,也可能关闭医生与家属之间信任的通路。作为医生,承认医疗的局限性,面对死亡,是接受死亡的第一步。
听了张老师的教导,我突然释怀了许多,面对张大爷的离去心中虽有难过,但最终还是放下了。张大爷住院时,张老师带领我们倾心救治,张大爷弥留之际张老师带领我们安慰家属,不是告诉家属“加油,没事的!”而是告诉他们“多陪陪他,多聊聊天,趁他还清醒。”;不是告诉家属“他今天看起来还不错!”而是告诉他们“人都会死,不是今天,也在某一天”,比起秘而不宣,这也许比较残忍,但也正是这样,为张大爷和他的家属争取了更多交流的时间,同时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最后尽管张大爷去世,但想来一路上我们也算拼尽全力不留遗憾。
张老师教导我们作为急诊科医生,要练习面对死亡。疾病只能剥夺病患的生命,却无法剥夺病患的尊严和情感。我们的文化里没有教我们面对死亡,但我们的患者却教会我们如何面对。每一个去世的患者,都是我们最好的老师。正因为我们见了血淋淋的死,所以才要用更饱满的热情和精进的医疗技术面对患者鲜活的生命。
现世多动乱,生死有命时,我愿如您那般,治病救人倾尽全力,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