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博弈:斗兽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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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主人:我将杀了你,把你投入河中!

奴隶:我的主人啊,我死了你还能指望多活三天?

——《奴隶和主人的对话》古巴比伦寓言

斗兽的历史

人类和动物同是自然之子,在史前时代,人和动物之间本是十分亲密的。那些最有权势的人都相信自己就是动物的后代,这是一种神秘的荣耀。中国上古的“五帝”之一——黄帝,认为自己是熊的后代,并自称“有熊氏”;当然他们也没有一味地强调自己的祖先是了不得的猛兽,实际上不起眼的小动物一样会受到大人物的青睐,商朝的开创者甚至认为自己的爸爸是一只小燕子(玄鸟)。

在印度,动物常常作为神的坐骑和伴友,它们本身也是神灵,只是级别较低:比如九头蛇神纳加,它时而作为世界的保护神毗湿奴的“躺椅”,时而作为众神搅动乳海的“搅棒”,最惨的是,它还常常沦为金翅鸟伽鲁达的猎物,被大鸟得意地衔在口中,并被刻在神坛的石头上……人类明白,动物的世界一样充满弱肉强食,和人类的世界一样。

人类是不安分的,当他们步入文明,学会制造利箭快枪的时候,就开始背叛自己的大自然母亲,更将他们的同根兄弟——动物们赶尽杀绝、逼上绝路。古希腊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曾言“战争是历史之父”,但人类学家认为这种战争的本领正是从对动物的屠杀和围猎中学习来的。佛教的教义中也有类似观点,藏传佛教的著名上师莲花生就曾留下这样的偈语:“欲知世上刀兵劫,但听夜半屠门声。”意思就是屠杀动物使人类变得残忍癫狂,最终在战争中毁灭了自身,那正是被杀害的野兽在为自己报仇。总之,自有战争这回事,“战争”和“打猎”就成了一对难兄难弟,密不可分。许多好战的君王在一生中只在意这两件事。

诸君得注意,在此时人类的打猎不同于早先是为了吃肉,而是把它作为战争间歇的操练,磨砺意志、增长本领。在这方面的代表就是大名鼎鼎的亚述。亚述国王一开始只是在自家围场猎狮练手玩儿,没想到这名声传了出去,外国人一边咒骂亚述的首都尼尼微是一个血腥的“狮窟”,一边往地上狠狠地吐口水。国王听说自己猎狮竟然造成这么大的反响,高兴坏了。他将计就计,把“国王猎狮”变成了一种军事演习,每年都要来几次,震慑胆小的邻居。

亚述没有嚣张太长时间,两河流域的狮子就几乎绝迹了,紧跟着强盛起来的帝国:波斯,他们的国王也只有猎野牛的份了。和波斯一直在打仗的希腊是个善于思考的民族。智者们不仅要思考人的本质,也在追索着野兽的本质。在他们看来,野兽之所以是野兽,是因为它们比人更贪婪。希腊最伟大的诗人荷马在他的著作《奥德修斯纪》中讲述了这样的故事:由于贪吃别人的东西,奥德修斯的伙伴们变成了猪。好好的人变成了野兽,这是由于贪念太重而受到了神灵的惩罚。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神灵自己变成了动物——当然啦,这是由于贪恋人间的美女。和人不同的是,神变成了野兽还会变回来。

总之兽性即贪婪,由于人和神的身体里都有兽性,所以贪婪并不可耻,而那些不仅敢于猎杀凶兽,还敢于和自身的贪婪作斗争的人,在希腊人看来,就是最了不起的英雄。为此希腊人特意创造了一个了不得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这位英雄虽然有时也如同野兽般凶暴,但他绝不是贪财好色之辈,而是怀抱鸿鹄之志的伟岸君子。在他那短暂而伟大的一生中斩杀凶兽,屡建奇功。由于贫瘠的巴尔干半岛上除了野猪和野牛外,看不到什么大型野兽,因此赫拉克勒斯所猎杀的野兽,大多数是一些希腊人想象中的动物。但是不管怎样,赫拉克勒斯的神话面世之后,立刻成为希腊民族理想人格的代表,风靡了地中海世界。喜欢效仿先贤的年轻国王亚历山大,就自诩为赫拉克勒斯再世,他喜欢披着狮子皮制作的披风,手里拿着棍棒,一心想找个大狮子肉搏。

一开始屠杀野兽只是国王和英雄的专利:老百姓只能杀牛宰羊,王公贵族才能猎狮捕象。但是世风日下,到了世界的新主子——罗马人的手里,狮子、老虎这些本来高贵的动物也变得命如草芥,罗马帝国广阔的疆域更将这股风潮席卷了全世界。一时间野兽哀嚎,血流遍野。动物们被从神坛上扯下来,变成了人类消愁解闷、发泄兽性的玩物,被赋予朝生夕死的悲惨命运。世界上最大的老虎——里海虎消失了,北非和欧洲的狮子也灭绝了,两河流域的大象也灭绝了。一时间出现了可怕的荒凉,即使深入非洲的腹地,精明的罗马猎人也难觅野兽的踪影。

没有了虎啸猿啼,地球寂静了许多。在这一片寂静声中,人类踩着带血的脚印走上了神坛,同时也逐步告别了自己粗野血腥的童年,变得文明起来。在度过中世纪的悠长假期之后,劫后余生的动物们开始有了新的使命——成为演员,拉起教皇涂饰着金粉的花车满街巡游,或是踩着钢丝、跳着火圈、骑着独轮车,与小丑们翩翩起舞,跟着流浪的吉普赛人走街串巷,虽仍然得不到尊严,但总算有了条活路。

好景不长,一种新的娱乐——斗牛表演忽然在西班牙兴起,黑色的公牛、血红的披风、穿金戴银的壮士在竞技场上奋力表演着绮丽的死之舞,它比奔放的弗拉明戈更加激励着西班牙人的热望和梦想。作为罗马人斗兽的辉煌余音,斗牛表演给孱弱的现代人提供了一个古代斗兽的生动标本,使人们意识到那些斗兽故事曾真实存在。

如今,一部“斗兽的历史”已从陈年典籍中钩沉,当片片破布合拢后,展现在人们面前的竟是一袭华美的长袍。这让人不仅感慨它长期被忽视的命运,这种忽视更加证明了人类的自私,他们没有意识到,人类前进的步履正是踩着动物们的乱葬堆而得到升华的。

斗兽的哲学

当斗兽场尘埃落定,人们终于可以喘口气,细细思考这一古老的习俗,就会发现,“斗兽”其实是一面镜子,折射出每个民族的人生观和自然观,昭示着人性的险恶和善良。它不仅是一种疯狂肤浅的娱乐,更是一把利剑,刺入社会的深层,将古代文明深藏的种种痼疾暴露出来。

但笔者绝无意愿将斗兽习俗上升为某种高不可攀的学问,贴上众多标签,使原本不复杂的事物变得云遮雾罩——不,本书的目的是剥去冗余,让读者知道在这几千年的时间,人们在面对猛兽凶猛目光直射的时候,经历了怎样的思想变化。

无疑,一开始野兽是凶狠自然力量的一部分,它们是童年时期孱弱的人类无法控制也不明所以的东西,一个成语“洪水猛兽”表明古代的中国人将野兽和洪水并置,统统划为那些对人类产生危害的邪恶势力。人类学之父爱德华・泰勒曾说:“恐惧诞生了最初的宗教。”不错,对于动物的畏惧产生了最初的宗教,而动物成了最初的神,和中国人将动物与自然现象列为不同事物的理念相异,埃及人以一种超然的宗教情绪试图将动物和宇宙万物联系起来:太阳神会在早晨变成一个屎壳郎,把太阳当成它的粪球推着走;而太阳的光线则是一只母猫,因为埃及人注意到猫的瞳孔会随着太阳光的变化而变化。

当然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种泛神论的说法是荒谬的,但它让埃及人这淳朴而聪慧的地球之子洞悉了自然奥秘最为深邃的部分,即地球上所有事物都有着微妙的联系,牵一发则动全身:无故殴打一只猫咪,说不定会招致庄稼歉收的天谴;而善待一只河马,上天则会护佑孕妇和小宝宝。

在很长的时间里,人类把动物视为神,并非是因为人性纯良,而是由于人类的幼小孱弱。但即使是在“天人合一”的埃及,纯粹出于玩乐目的的行猎都是极为常见的,人们在芦苇荡中用长矛射杀大肚子的河马,即使家中有孕妇和幼子,这是古代宗教所具有的奇特二元性——膜拜和猎杀并存。对应着人类自己的猎杀行为,世界各地的人们都以平淡的心情看待那些不幸落入猛兽之口的人,认为这是维持自然平衡和平息动物神灵的愤怒的有效方式。

正如与动物相处有它的哲学一样,同样,猎杀动物的哲学也发展了起来。由于动物所具有的神性,人们在打败它们之后会产生自己战胜神灵的幻觉。这种感觉使人类豪气顿生,并认为这是上天在试探他们的勇气,并借此奖赏那些最为勇敢的人。两河流域民族素有这种改天换地的勇气,苏美尔人的英雄——乌鲁克国王吉尔伽美什的经典形象不是手扼一头雄狮,就是搂着两头雄牛;犹太人在他们的宗教中把这种理念阐释得更为精微,他们给自己的民族命名为“以色列”,这是“和神搏斗”的意思。也可以说正是斗兽这种运动使古代的人类第一次产生了搏击天地的壮烈胸怀,这就是英雄主义的肇始,也是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精神的肇始。

豹死留皮

时光如水般流逝,还记得小时候,走街串巷的马戏班常常驻足于笔者出生的小城,狮子和老虎在皮鞭和电棍的威胁下,战战兢兢地从一个凳子跳到另一个凳子上,并无奈地舔舐被火圈烧焦的皮毛,给懵懂的童年留下五味杂陈的感受。除此之外,动物园的耍蛇人、旅游景点供人拍照的大象和乞丐牵着的掉毛的猕猴,这些衰颓过气的景象也都是上古人类斗兽雄风的凄凉遗绪,常被环保人士和动物保护主义者斥为野蛮落后的风俗,绝登不上大雅之堂,即使偶尔出现在新闻中,也会招致一片骂声。

斗兽,这个古代人如此熟悉的场面,真的不太适合出现在现代人的视野里了。但是“斗兽”并没有死,如果在一个安静的下午,你走进大英博物馆,去看那一整面长墙的国王猎狮浮雕,将耳朵贴近那些石头,你也许会听到狮吼、呐喊、铁骑突出刀枪鸣,看见国王的胳膊青筋暴凸,雄狮的眼睛流出血泪。

在宁死不屈的雄狮身上,亚述宫廷艺术家,那些手捏黏土,随伺国王的腓尼基俘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们迈前一步,把埃及人创造的“国王的胜利”大胆地改为“雄狮的死亡”。他们在雕塑中注入了新的力量,使那悲壮的情感如飓风一般扫却一切东西,也包括亚述王室的洋洋得意。在这些垂死的狮王面前,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英雄主义也黯然失色——悲剧从此诞生,它在告诉人们:失败也许可悲,但并不可耻。同样,胜利者也不应当高高在上。真正的强大不在于能够战胜敌人,而在于拥有一颗能够原宥和怜悯失败者的心灵。

动物们的血泪没有白流,亚述艺术中体现的这种高贵情感潜移默化地滋养了在它之后的、长达两千多年的西方艺术史。斗兽并不只是这种微妙地存在,它们也经常以雄伟的实体存在过,庞大得让人一眼望不到边!斗兽场里有成千上万的野兽血溅沙场,但正因为它们的死亡,换来了帝国数百年的和平。罗马人十分重视这个模拟的沙场、动物的地狱,竟把它建得像铜墙铁壁般牢固、蜂巢蚁穴般精巧、通天之塔般高大、琼楼玉宇般美丽——只要一走进这个微缩版的罗马帝国,贩夫走卒和皇亲国戚之间的界限就神奇地消弭了,他们拥有共同的身份:观众。罗马的皇帝们就这样精明而又残忍地把帝国的根基牢牢地建立在这动物们的墓冢之上。

当然,在沾满动物之血的刀刃上,也有些闪光的东西。在看屠杀表演的拥挤人群中,就常常混入一位好奇的骑兵军官,他几乎研究了所有被运到罗马的动物,也常常观看动物表演,从动物行为学的角度探索其奥秘。这位抱着科学研究的态度去观察动物的人,就是写出《自然史》的古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虽然此书写成于大角斗场竣工的前一年,但不可否认,那段时间是罗马人对斗兽活动最为狂热的时期。这本书最终献给了他在日耳曼省任骑兵军官的亲密战友——后来做了皇帝的提图斯,而提图斯正是最终将大斗兽场修建成功的人。

后来提图斯死了,老普林尼跑到庞贝去救援被火山爆发围困的灾民,也被烧死了。但幸运的是,他对动物们的研究得到了很好的继承,这就是“动物学”这门学科的肇始。当然,那些王公贵胄囚禁动物以供自己玩乐的地方,也没有荒废,而是慢慢转变成了一种新的机构:动物园。这种建造专题公园蓄养珍奇动物的历史,几乎和斗兽的历史一样悠久。那些古老而强大的国家:埃及、亚述、罗马、中国和大航海时代的葡萄牙都拥有过规模庞大的皇室动物园。对于这些神秘公园的绮丽想象不仅成为了历史研究者的任务,甚至也为许多文学作品提供了灵感。虽然媒体经常披露某些动物园虐待动物的事件,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如今的动物园仍然是人们了解、研究动物的最佳场所,也是许多珍稀动物最后的避难所。

从斗兽场到动物园,是自私的人类迈出的一大步,他们终于认识到,两河流域的古人早在几千年前就知道的真理:毁灭动物就是毁灭自己。人类和动物在一种艰难的情势下终于化敌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