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城:安达露西亚的文学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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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启程

2001年12月13日晚上,所安和我,与我们的朋友包弼德夫妇,从波士顿的罗根机场,开始了我们长达十天的西班牙之行。包弼德本名Peter Bol,在哈佛大学东亚系任教,治中国思想史。他研究唐宋文化转型的著作《斯文》(“This culture of ours”)已被译为中文。包弼德太太松村佐登美在东亚系教授日文。

不过,这次旅行,其实真正开始于几样人类文明不可缺少的东西:文字,图像,饮食。十月的一天,我们备了一席土耳其餐,请包氏夫妇小酌。世传三大烹调:中国,法国,土耳其。所安的继母是土耳其人,所安向来对母亲的厨艺赞不绝口。我们曾经买到一本装帧精美的土耳其菜谱,里面众多照片,展示了各式美食美器,令我每次翻阅都馋涎欲滴。我至今还记得,我们按照这本菜谱烧的第一样菜,就是伊曼巴尤达(Imam Bayildi)——“令伊曼(长老)晕倒的佳肴”。这道菜的主体是茄子——土耳其人嗜茄,据说一个姑娘能用茄子做得出五十九种不同的菜式,就自然会赢得男子汉的心——洋葱,西红柿,当然还像大多数土耳其菜式一样,需要成分慷慨的欧芹、零陵香、莳萝、青蒜、橄榄油。零陵香又叫罗勒、薰草或者九层塔,古称菌或蕙,是《楚辞》里最常提到的香草之一。十月的那个晚上,我们的餐桌上就有伊曼巴尤达。

我和所安都喜欢烹调:不是一日三餐为了果腹的做饭,那恐怕是连最贤惠的家庭主妇都会感到厌倦的;而是在难得的空闲时候,体验难得的奢侈:慢慢地,从容不迫地烧一两样精致的菜肴。这时候,就会觉得“君子远庖厨”诚然是一大损失,因为烹饪可以是如此性感的一种活动,从色彩到香味到触觉,都令人陶醉在一个丰富的感官世界里,使人的精神和肉体同时放松下来。

不过,喜欢烧菜的人,也必须遇到知音才有劲头。夫妻彼此称道,自然可以带来某种满足,但是做饭的人似乎都有过这种体验,就是饭做好之后,自己的胃口倒变小了,就好像嗅觉和视觉都太餍足了,抢占了味觉的乐趣。这时如果有擅长品味的朋友在座,一面尽情享受,一面极力夸奖主人的手艺,那真是会让主人大悦,因为在整个烹调过程中,唯一得不到犒赏的就是耳朵,现在总算可以在客人的赞美声中略为补偿了。包氏夫妇正是这样善于欣赏美食的客人,因此,那天晚上,主客都格外开心。

酒酣耳热之际,话题从土耳其转到穆斯林。彼时911事件刚刚过去不久,每个人的记忆中,都还鲜活地映现着两座巨厦在喧天的尘嚣中轰然倒塌的情景。我们谈到虽然现在有这样一部分采取残忍暴力手段的穆斯林,导致千百无辜平民的受难,但是,阿拉伯民族对欧亚文化和人类文明的贡献是怎样辉煌灿烂,不容抹煞。我们谈到西班牙的穆斯林文化传统,谈到从八世纪到十五世纪,阿拉伯人如何在安达露西亚平原,在一种相对宽容的宗教精神统治下,和基督徒、犹太人一起,共同创造出了人类文化史上的奇观。和创造比起来,毀灭容易得多,但是,毁灭不是回答。

在这样谈着的时候,我取出了一册西班牙旅游指南。那是由伦敦的DK出版公司印行的“目击者旅游指南”(Eyewitness Travel Guides)之一。这一系列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详尽的介绍,丰富的图片,精美的印刷。每一册DK旅游图书,都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虽然有的时候,它会让人觉得只要熟读其书,又何必身临其境呢?想象的旅途自有一番况味,不一定比真实的旅途更好,但至少是完美的。

翻到西班牙南部的安达露西亚部分,首先跃入眼帘的,就是柯尔多巴大清真寺(Mezquita de Córdoba)的壁龛拱门。镶嵌着暗金、孔雀蓝与绛红花纹楔形石的马蹄形拱门上方,是长方形的阿菲兹(alfiz):两行用库菲克(kufic)笔体书写的金色阿拉伯文字,在宝蓝色的背景下熊熊燃烧阿菲兹在阿拉伯语中,意即以雕刻或者线条装饰的长方形框架,通常用在马蹄形拱门上方。库菲克是一种早期阿拉伯书法,特点是方正端谨,中规中矩,逐渐被后来发展起来的潇洒“行书”取代。。已经一千年过去了,这神圣的文明之火焰从来没有熄灭过。我们在灯下细细地观看,细细地欣赏。这道拱门,似乎不只是通往八角形的祈祷壁龛,更是通往一个灿烂、神秘、内在的美丽散发出不朽光辉的古老王国。

一切旅途,都是从想象开始的。

柯尔多巴大清真寺的壁龛拱门

“这道拱门,似乎不只是通往八角形的祈祷壁龛,更是通往一个灿烂、神秘、内在的美丽散发出不朽光辉的古老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