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人的桎梏
蒙古帝国的盛衰
基辅大公国陷入完全分裂状态的13世纪前半期,更精确地说是在公元1223年,俄罗斯东南部的迦勒迦河附近突然出现一支来自东方骑马民族的人马。他们随即对俄罗斯人与钦察人进行攻击,这个骑马的东方民族就是俄罗斯人所称的鞑靼人。这批鞑靼人很快又消失在干草原地带深处,并没有带来什么重大影响。然而,十三年后的1236年,鞑靼人带着庞大军队再次到来,很明显,这一次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征服俄罗斯。在鞑靼人的掠夺与杀戮下,整个俄罗斯大地变得荒芜凄凉。此后,鞑靼人在俄罗斯统治了二百四十余年。在俄罗斯史上,这段历史被称为“鞑靼人的桎梏”。对这段历史的评价现在仍无定说。最让人产生疑问的是,为什么远在东方的蒙古人会进行“西征”?在此,我们简单地回顾一下当时的情势。
当时的俄罗斯人对东方游牧世界毫无所知。今天蒙古国周边的草原上,自古以来生活着很多游牧部族,以放牧马、绵羊、骆驼、山羊为生。他们都是非常优秀而好战的战士,部族之间的征伐从未间断过。“苍狼”铁木真以武力统一了各个部族,于1206年自称“成吉思汗”,此后他用了大约二十年时间建立并巩固“大蒙古国”。成吉思汗不仅统一了蒙古,还征服了很多农耕地区。1227年,成吉思汗故去,他的子孙们继承了他的远征大业。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率军侵入俄罗斯和中欧地区。在征伐俄罗斯后,他又先后对波兰和德意志进行了攻击。1241年的列格尼卡战役让欧洲世界大为震动。紧接着,他的大军越过喀尔巴阡山脉,在匈牙利大平原上大败匈牙利军队。
在中国,1260年蒙古人建立元朝。元朝的第一代皇帝叫作忽必烈,他营建大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作为王朝的首都。此后不久,元朝灭亡南宋。元朝的兴起与日本也不无关系。元朝曾两次征伐日本(1274、1281),当时的镰仓幕府使尽浑身解数进行防御,最后靠着所谓“神风”才免于大难。整个日本为此大为震动。
这样,蒙古征服了大半个亚欧大陆,也带来了所谓的“鞑靼和平”。但这个帝国的结束却十分黯然。14世纪后期,亚欧大陆弥漫着自然灾害与瘟疫,帝国内部也是叛乱频发,蒙古帝国逐渐走向衰落,最后完败于明朝的洪武皇帝,退回到自己的故乡蒙古高原。
拔都的远征及对俄罗斯的统治
我们把主题回到蒙古入侵俄罗斯的历史上。1236年,拔都率领十五到二十万人规模的军队跨过乌拉尔山,在伏尔加河下游进攻了保加利亚人。第二年他们对梁赞公国开展军事行动,经过六天的战斗,梁赞城的人几乎全部被杀。随后,蒙古部队进入苏兹达尔,对这里的很多城镇同样进行了杀戮。之后,他们侵入弗拉基米尔大公国,1238年8月,弗拉基米尔的大公尤里死于激战之中。
蒙古大军的攻击 拔都大军在各地杀戮。16世纪的细密画
这样,拔都的大军仅仅数月就几乎占领了俄罗斯所有主要城塞。不过,由于俄罗斯特有的“春天泥淖道路”,拔都暂时放弃了对北方诺夫哥罗德的进攻,退至南部干草原地带休整。秋天一到,蒙古大军再次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1240—1241年,大军攻打了基辅城。数年之后,罗马教皇派往哈剌和林的使节的报告书里留下了一段有名的记载:“我们在途中路过了此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人烟的景象让我们十分震惊。过去的基辅是一个多么繁荣而又人口稠密的都市,而如今几乎成为一座空城。我要报告的是,这座城市里最多只剩下二百户人家,而且他们完全处于蒙古的控制之下。”拔都大军占领基辅后,继续在西南方向上灭亡了很多公国,对波兰和匈牙利的攻击也随之展开。
1242年春,大汗窝阔台的死讯传到拔都的行辕。闻讯后,拔都停止“西征”,驻军于俄罗斯南部的干草原地带,在伏尔加河下游构筑了“萨莱城”,这座城位于今天的阿斯特拉罕以北约一百三十公里之处。拔都在这里发号施令,统治着俄罗斯的广大地域。拔都建立的国家就是钦察汗国,“钦察”源自这片草原的名字。钦察汗国本来是蒙古帝国的一部分,但很快不受节制,自立为王。1243年,弗谢沃洛多维奇大公雅罗斯拉夫二世被招至王宫,在这里举行了臣服典礼。大公被确立为“罗斯诸公的长老”,并接受了“雅尔利克”诏书。三年后,雅罗斯拉夫大公还特地亲赴遥远的哈剌和林,出席大汗的即位典礼。乌格里奇、罗斯托夫、雅罗斯拉夫尔的公爵们也先后来到拔都的宫廷,表示臣服。切尔尼戈夫公爵米哈伊尔拒绝臣服,遭到杀害。俄罗斯各公国的“公”的爵位需要得到拔都的确认和授予,而“公位”的继承也需拔都的认可。拔都通过这种形式间接统治着俄罗斯。
诸公国的分立与拔都的进攻 1236年拔都率领的蒙古军队越过乌拉尔山后不久,便对俄国的主要地区展开攻击和压制
当初,拔都设立“征税官”(达鲁花赤)制,通过征税官管理治安并直接征收“贡税”(Дань)。蒙古人达鲁花赤驻跸城镇近郊,他们依靠所属的部队征收每一年的贡税。汗国对俄罗斯人课以多达十四种“贡纳”。达鲁花赤的作风异常严苛,引起人们反感。汗国很快废止了达鲁花赤制,改由俄罗斯各公国诸公代为征收赋税。
根据《原初编年史》记述,蒙古人向俄罗斯人征收“粗暴而简单的人头税”。《原初编年史》是这样记述的:“鞑靼人派出了人口调查官,他们按十户、百户、千户为单位统计了苏兹达尔、梁赞、穆罗姆等公国的人口。修道院长、修士、祭司、圣歌队等侍奉圣母的人员不在统计之列。做完人口调查后,鞑靼的调查官便返回复命。”通过这样的调查,鞑靼人统计了除神职人员以外的各地人口,并据此征收人头税。这种人头税究竟具有何种税收性质,我们仍不能解答。但从俄语相关词汇的语源上看,这种税收制度后来被俄罗斯部分地继承下来,如“金钱”“国库”“税关”等很多与税金及财政有关的俄语单词就源自蒙古突厥语。
“蒙古的遗产”除了人头税制度外,还有驿递制度与女性“隔离”制度。蒙古人并没有过多地介入俄罗斯人的“信仰”。他们认可教会的传教自由,并且给予神职人员免税待遇,教会财产也得到保护。他们对民众的信仰活动完全不做干涉。不过,蒙古时期也没有建立任何大型教堂。
“蒙古统治”的意义
二百四十年的蒙古统治是以间接方式进行的。特别是1380年的“库里科沃之战”后,俄罗斯获得了更大的自主性。所以说,蒙古统治的初期和后期是不可同日而语、不可相提并论的。大多数历史学家都认为蒙古的侵略与破坏带给俄罗斯的是负面影响。关于蒙古统治对俄罗斯的影响问题,历史学家也有两派观点:以克柳切夫斯基为代表的历史学家对蒙古的影响给予负面评价,这种观点占据主流;但也有历史学家认为蒙古统治是“正面的、创造性的”,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是“欧亚学派”的历史学家乔治·维尔纳兹基。他在俄国革命后,经捷克逃亡至美国,在布拉格出版了《俄罗斯史的轮廓》(1926)一书。书中他主张:“弱小的分裂俄罗斯”之所以能够变成“强力的、训练有素、统一专制的”国家,原因就在于蒙古的统治。莫斯科、俄罗斯的许多制度与法律法规,以及“心理”等都是“成吉思汗的遗产”,因此,莫斯科的沙皇及其国家就是蒙古帝国和钦察汗国的后继者及后继国。
以维尔纳兹基为代表的“欧亚学派”重视讨论蒙古在政治层面的影响,他们的观点具有一定的说服力。但是,这种观点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从中世纪的分裂公国走向统一的“绝对王权”是整个欧洲共通的历史现象,这样的“转换”并不一定需要“蒙古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来看,欧亚学派所主张的“正面的、肯定的”观点显得过于片面。不仅如此,欧亚学派还十分轻视“鞑靼人的桎梏”给俄罗斯带来的负面影响。与基辅时期相比,鞑靼统治的最初几十年里,文化水准大幅下降,很多公侯既不会写字也不识字,大型的石造教堂也消失了,这些都说明文化在后退。蒙古的统治还切割了俄罗斯与拜占庭以及西欧的关系,使俄罗斯“相对地孤立”于欧洲世界。有历史学家认为,蒙古的统治使俄罗斯的发展至少迟滞了一百五十到两百年。
蒙古统治的致命之处在于对城市的毁坏。由于鞑靼人的攻击,俄罗斯大部分城市遭到破坏与掠夺,城市间的网络也被切断。在极短的时间内,城市受到沉重打击,城市里的大多数场所遭无情掠夺,仅北部的诺夫哥罗德与斯摩棱斯克侥幸免遭毁灭性的打击。库尔斯克、沃罗涅日等处于森林与干草原前哨位置的城市被完全破坏,经过三个世纪也未能重建,小的城镇则永远消失于历史。“诸城之母”基辅只剩下几百户人家,历经数个世纪也没能恢复其曾经的重要地位。还有一些城市虽然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但每隔一段时间总会遭到鞑靼人的洗劫。
贸易路线被暴力切断,多数城市人口锐减,手工业生产也因此受到负面影响。残存的俄罗斯城市,在经济活动方面极度衰退。在接下来的14世纪,先前被破坏的城市未能恢复过去的繁荣。在边境前哨地带,俄罗斯人开始构筑一些新的要塞。中心城市的衰退当然对农村与农民也产生否定性作用。文化衰退也是不可忽视之处。后来,在俄罗斯,由要塞形成的新城市未能呈现出欧洲城市那样的“市民文化”。
比城市的毁坏更严重的是“后遗症”。俄罗斯从“桎梏”中得到解放是在1480年。由于克里米亚鞑靼人的间歇性进攻,俄罗斯一直对国境警备小心翼翼,并且为此耗费了大量军力。这一点在本书中将会反复提及。
蒙古人占据南部的干草原使得俄罗斯人被迫长期离开“最好的土地”。因此,后来的俄罗斯无论是人口、经济活动,还是政治权力都转移到东北部。1299年,基辅教区的大主教也迁往弗拉基米尔的城市。新的“莫斯科俄罗斯时代”正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