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永明延寿禅师传
周勋男
一、时空背景
永明延寿禅师(公元九〇四—九七五年,下通称永明寿禅师),出生于唐末世局纷乱的时代。在他出生前三年,时局已甚败坏,朝廷内有宦官之祸、朋党之争,外有各拥重兵的藩镇,纷起干戈,以致民不聊生。唐僖宗时,黄巢等人又相继作乱,到了公元九〇七年,也就是永明寿禅师四岁时,朱全忠弑哀帝而篡位,唐朝也就灭亡了。
在唐亡至宋起的五十多年之间,历经梁、唐、晋、汉、周相继统治,史称五代。同时并立的,有吴、南汉、前蜀、闽、吴越、南平、后蜀、楚、南唐、北汉,号为十国。可见时代的纷乱、朝代兴废的频繁。
从佛教方面来看,前有唐武宗于公元八四五年的灭佛,废弃天下寺院,没收寺产,令僧众还俗。而在五代乱世中,佛教经典与人才更是大量流失。尤其后周世宗又因国库短缺,再行毁佛,凡是没有敕额的寺院一律废毁,严禁建寺与私下剃发出家,度牒统由政府颁发。然而南方较不受影响,尤其是吴越诸王甚为尊崇佛教。例如,武肃王钱镠,即曾遣弟往育王山迎舍利塔,并对天台宗加以护持;忠懿王弘俶更曾仿阿育王造八万四千铜金塔,并以师礼尊崇天台德诏、永明寿等禅师。
而在禅宗方面,于唐末五代数十年间大为兴盛,在南岳怀让禅师系下发展出沩仰宗、临济宗,在青原行思禅师系下发展出云门宗、曹洞宗、法眼宗。这五宗之中,除临济宗盛行于北方之外,其余都在南方弘法。其中,创立法眼宗的清凉文益禅师,即为余杭人,禅门中人所爱读的“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就是他写的颂。他的弟子天台德韶禅师,龙泉人,也写下著名的颂:“通玄峰顶,不是人间;心外无法,满目青山。”永明寿禅师就是从他那里接受心印,而为法眼宗第三代法嗣。
二、有关史料
关于永明寿禅师的传记,最早的是赞宁所撰的《宋高僧传》,该书成于公元九八八年,距永明寿禅师圆寂,不过十三年。书中依传主的生平言论行,分为十类,依次为译经、义解、习禅、明律、护法、感通、遗身、读诵、兴福、杂科,却将永明寿禅师置于《兴福篇》中,似乎着眼于他的“行方等忏”“营造塔像”等事。文又简略,还不到三百字,只能说传记作者,还不够确切了解永明寿禅师及其在佛教发展史中的重要地位与影响。
其次是道原所撰的《景德传灯录》,比《宋高僧传》只晚出十六年,则从青原行思禅师系下第十世法嗣的立场,对永明寿禅师的有关公案着墨较多。至于志磐所撰的《佛祖统纪·净土立教志》,成书于公元一二六九年,则以永明寿禅师为莲社六祖,从他的归趣唯心净土来下笔。除以上三书外,宋代惠洪的《禅林僧宝传》,元代念常的《佛祖历代通载》,以及《东坡志林》《人天宝鉴》等书,也都有永明寿禅师的传记资料。现就以上各项文献,综述如下。
三、出家之前
永明寿禅师生于浙江余杭,俗姓王。他的先祖原为江苏丹阳人,他的父亲因为战乱关系,而归附吴越,迁到临安府余杭县。他于公元九〇四年刚出生时,据说有异于凡童之处,至于如何不同,则未见其详。总之,曾引起父母的口角,直到他从榻上滚落于地,才平息了双亲的诤论。这项记载如果属实,到底有什么意义,写传记的人没说。如果要勉强去附会的话,大概是象征着他的来到人间,就是要平息佛教传入中土后,所衍生出来各宗派之间的诤论。
永明寿禅师七八岁时,即能诵读《妙法莲华经》,而且还一目五行俱下。据说由于他诵读的虔诚,连群羊都感动地跪下来听。这时,他已断荤茹素,而且日仅一食。他在十六岁时,还曾写了篇《齐天赋》呈献给吴越王,而被赞许为奇才。
公元九三一年,二十八岁的永明寿禅师所担任的公职,众说纷纭,有说“时为吏,督纳军需”,有说时任“华亭镇将”,有说时为“税务专知”等等。也许他是担任华亭镇将这项头衔,而实际上又负责军需、税务等业务;或是前后担任过这些职务。总之,他见到满船鱼虾,就起了恻隐之心,以致挪用公款,买来放生。但终于东窗事发,按律当问斩于市。吴越王却派人去察看,并吩咐说:“色变则斩,不变则舍之。”结果,他临刑时,面不改色。据宋洪觉范禅师所说,他还临刑而乐,说:“吾活数万命而死,死何憾。”吴越文穆王钱元瓘在知道他欣慕学道的心志后,就特许他出家。
四、精勤修行
于是永明寿禅师乃舍去妻孥,剃发受戒,礼四明翠岩禅师为师。他虽然曾任官职,但一出家后,即放下身段,为供养僧众而操持各项劳务,过着清苦的出家生活。
后来,永明寿禅师来到天台山天柱峰智者岩,专修禅定,功力之深,传记上说他“九旬习定,有鸟类尺□,巢于衣襦中”。他又在国清寺专修法华忏二十一日,非常精恳。他在禅观中(有说在梦中),见到观音菩萨以甘露灌入他口中,从此辩才无碍。又据说他“夜见神人,持戟而入”,就责备来者:“何得擅入?”对方答说:“见积净业,方得到此。”他于半夜绕行佛像时,“见普贤前莲花在手”,遂又登上智者岩,作了两个阄,一个写“一生禅定”,另一个写“诵经万善,庄严净土”,他在虔诚祝祷后,连续七次都得到“诵经万善”这个阄。他于是一意专修净业,在天柱峰诵经三年。
后来,永明寿禅师参谒天台德韶禅师。《景德传灯录》说德韶国师“一见而深器之,密授玄旨”,并对他授记:“汝与元帅有缘,他日大兴佛事。”而《指月录》说得更简略,只有一句话:“暨谒韶国师,受心印。”这种情形,类似永嘉禅师的参谒六祖慧能,但所记载的却比“一宿觉”更为简略了。还好,《葛藤集》总算有了较清楚的交代,书上说,永明寿在德韶会中,普请次,闻坠薪有声,豁然契悟,乃云:“朴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山河并大地,全露法王身。”
五、弘法利生
公元九五二年,四十九岁的永明寿禅师来到明州雪窦山,前来参访的人很多。有一天,他上堂说:“雪窦遮里,迅瀑千寻,不停纤粟,奇岩万仞,无立足处。汝等诸人,向什么处进步?”有一僧人就发问:“雪窦一径,如何履践?”他答说:“步步寒华结,言言彻底冰。”
公元九六〇年,五十七岁的永明寿禅师,接受忠懿王钱弘俶的敦请,入主新建的杭州灵隐寺,为该寺的第一任住持。次年,复受请入主永明寺,为该寺第二任住持,当时的僧众多达两千人。他驻锡此寺长达十五年,度弟子一千七百人(有说一千五百人)。在这漫长岁月里,《景德传灯录》留下几则公案,略举二则如下:
(一)僧问:“如何是永明妙旨?”师曰:“更添香著。”曰:“谢师指示。”师曰:“且喜勿交涉。”师有偈曰:“欲识永明旨,门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风来波浪起。”(《指月录》在“勿交涉”与“师有偈曰”之间,写作“僧礼拜,师曰:听取一偈,……”脉络较完整。)
(二)问:“学人久在永明,为什么不会永明家风?”师曰:“不会处会取。”曰:“不会处如何会?”师曰:“牛胎生象子,碧海起红尘。”
至于《指月录》所载公案,除上述一则同于《景德传灯录》外,其余都不相同。这里只举一则不露机锋的问答如下:
问:“长沙偈曰:‘学道之人不识真,只为从前认识神,无始时来生死本,痴人唤作本来人。’岂离识性别有真心耶?”
师曰:“如来世尊于首楞严会上,为阿难拣别详矣,而汝犹故不信。阿难以推穷寻逐者为心,遭佛呵之。推穷寻逐者,识也。若以识法随相行,则烦恼名识,不名心也。意者,忆也。忆想前境起于妄,并是妄识,不干心事。心非有无,有无不染;心非垢净,垢净不污;乃至迷悟凡圣,行住坐卧,并是妄识,非心也。心本不生,今亦不灭。若知自心如此,于诸佛亦然。故维摩曰:‘直心是道场,无虚假故。’”
六、月圆天台
公元九七四年,七十一岁的永明寿禅师再度入天台山(查诸资料,未见载明寺名,疑是他曾在此修行的国清寺),度戒一万多人。回顾他于国清寺决定专修净业以来,日行一百八件佛事以利众生,未曾暂废。而自于雪窦寺弘法以来,除了应接诸方学者的参问外,日暮时分,还到别峰行道念佛,旁人也都听到螺贝天乐的声音。连忠懿王都为之感叹:“自古求西方者,未有如此之专切也。”而他日诵的《法华经》,此时已多达一万三千遍。他常与众授菩萨戒,不论是白天放生,或夜晚施食鬼神,都回向庄严净土,当时的人称他为“慈氏下生”,即视他如同已下生人间、即将成佛的弥勒菩萨。
他是如何专修净业呢?详见宋文冲所重编的《永明智觉禅师自行录》,以下略举数则,以见他精进修行之一斑:
(一)一生随处常建法华堂,庄严净土。
(二)常昼夜六时,普为一切法界众生,代修法华忏。
(三)常修安养净业,所有毫善,悉皆念念普为一切法界有情,同回向往生。
(四)或时坐禅,普愿一切法界众生,同入禅智法明妙性。
(五)每夜上堂说法,普为十方禅众法界有情,同悟心宗一乘妙旨。
(六)每日常念《妙法莲华经》一部七卷逐品,上报四重恩,下为一切法界二十五有含识,愿证二十五种三昧,垂形十界,同化有情。
(七)每日常诵《般若心经》八卷,普为法界八苦众生,离苦解脱。
(八)每日常读《大方广佛华严经·净行品》,依文发一百四十大愿,普令一切法界众生,见闻之中,皆得入道。
(九)常六时诵《千手千眼大悲陀罗尼》,普为一切法界众生,忏六根所造一切障。
(十)常六时诵《加句佛顶尊胜陀罗尼》,普为法界一切众生,忏六根所作一切罪。
公元九七五年,七十二岁的永明寿禅师在十二月即已示疾,到了二十六日,他早晨起来即焚香告众,跏趺而逝。次年正月六日,建塔于大慈山。宋太宗赐额“寿宁禅院”,并赐谥“智觉禅师”。
七、宗镜有录
永明寿禅师自己那么精进修行,又那么为弘法利生而忙碌,却还有余力写了不少书,其总字数按《宋高僧传》为“数千万言”,按《景德传灯录》为“凡千万言”,何者为是?经查其著作收入大正藏的有《宗镜录》《万善同归集》《唯心诀》,收入续藏的有《定慧相资歌》《警世》《心赋注》《观心玄枢》等,其中部头最大的《宗镜录》计约八十余万字,即使其著作因未入藏而有所遗失,仍当以《景德传灯录》所载为是。像他如此劳累,身体怎么受得了?宋代洪觉范只因为读到《自行录》上说他日行一百零八件佛事,就以为他的身体一定是“枯瘁尪劣”,但等到看到他的画像,却是“凛然丰硕”,而认为是由于他“为善阴骘”所致。是否还有其他原因,此处不及细究,但至少与他心量广大而愿行具足有关。
即以《宗镜录》的编撰来说,固然有其时代需要与发展脉络,但若不是永明寿禅师的广大行愿,就不会在他手中完成。简单说来,自佛经陆续在中国翻译以来,各有所取,而有十宗的先后成立。禅宗以外各宗都依数(经律论)而论修证,唯独禅宗标旨为佛之心宗,于是而有宗与教的诤论,而教内诸宗派又互有诤竞。这种宗教思想上的纷争久了,自然有人想加以调和。例如,中唐的宗密禅师,在其《禅源诸诠集都序》中,即已主张宗与教的统一。尤其是后来的文益禅师,即颇留意经教,因僧看经,即有感而成一颂:“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闹;欲免心中闹,但知看古教。”而其《宗门十规论》中,更鼓励禅徒研究教典。至于他的《华严六相义颂》,以六相(总别、同异、成坏)来体会《华严经》的理事关系,以及《三界唯心颂》,则在《宗镜录》中即可看出他对永明寿禅师的影响,如说“若究竟欲免断常边邪之见,须明华严六相之门”“一心为万法之性,万法是一心之相”等等。
永明寿禅师对当时禅徒流弊深为痛心,在其《唯心诀》中即说明:“深嗟末世诳说一禅,只学虚头,全无实解;步步行有,口口谈空。自不责业力所牵,更教人拨无因果;便说饮酒食肉不碍菩提,行盗行淫无妨般若。”而对于当时教门情况,也很失望,在其《宗镜录》中,既说:“今时学者:既无智眼,又缺多闻……奴郎莫辨,真伪何分。”又在《万善同归集》中,说他们“多执是非,纷然诤竞”“但任浅近之情,不采深密之旨”。因此,在其《宗镜录》中,即明确主张参禅与研习佛典应该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如说:
祖标禅理,传默契之正宗;佛演教门,立诠下之旨。则前学所禀,后学有归。
从上非是一向不许看教,恐虑不详佛语,随文生解,失于佛意,以负初心。或若因诠得旨,不作心境对治,直了佛心,又有何过?只如药山和尚,一生看《大涅槃经》,手不释卷。
夫听学人诵得名相,齐文作解;心眼不开,全无理观;据文者生,无证者死。夫习禅人唯尚理观,触处心融;暗于名相,一句不识。诵文者守株,情通者妙悟。两家互阙,论评皆失。
关于《宗镜缘》的编撰,《雪窦寺志》有此书初稿写于本寺的传说,因为此时已有很多学者前来求道。但此说证据薄弱,只能说此时,永明寿禅师接引既多,感触自深,而有了撰写此书的动机。一般佛教史书,都认为此书撰于永明寺,所根据的是宋慧洪的《林间录》如下记载:
予尝游东吴,寓于西湖净慈寺(即永明寺)。寺之寝堂、东西庑,建两阁,甚崇丽。寺有老枘谓予言:永明和尚以贤首、慈恩、天台三宗互相冰炭,不达大全,故馆其徒之精法义者于两阁,博阅义海,更相质难。和尚则以心宗之衡准平之。又集大乘经论六十部,西天、此土圣贤三百家,证成唯心之旨,为书一百卷传于世,名曰《宗镜录》。
永明寿禅师于《宗镜录自序》中说:“今详祖佛大意,经论正宗;削去繁文,唯搜要旨;假申问答,广引证明。举一心为宗,照万法如镜;编联古制之深义,撮略宝藏之圆诠;同此显扬,称之曰录。”由此可知,他透过此一巨著所要传达的,不只是论证宗与教一致的道理,而且要达到“和会千圣之微言,洞达百家之秘说”。
此处所说“举一心为宗”的“一心”,依永明寿禅师的解释,即如来藏的异名,他说:“谓真妄、染净一切诸法无二之性,故名为一。此无二处,诸法中实,不同虚空,性自神解,故名为心。”此“一心”又带有《大乘起信论》真如缘起说的色彩,如说:“此一心法,理事圆备。……大矣哉,万物资始也。万物虚伪,缘会而生。生法本无,一切唯识;识如梦幻,但是一心;心寂而知,目之圆觉;弥满清净,中不容他。故德用无边,皆同一性;性起为相,境智历然,身心廓尔。”
永明寿禅师以华严圆教为上乘,会相归性,如说:“问:此《宗镜录》,何教所摄?答:真唯识性,理无偏圆。约见不同,略分五数:一、小乘教:唯说六识,不知第八赖耶。二、初教:说有赖耶生灭,不言有如来藏。三、终教:有如来藏,生灭不生灭,和合为赖耶识。四、顿教:总六七八识等,何以故?以一心真实,从本以来,无有动念,体用无二,是故无有妄法可显。五、一乘圆教:说普贤圆明五智,不言唯识次第;又言佛子,三界虚伪,唯一心作,亦摄入故。此宗则圆教所摄,乃是如来所说法门之根本,以如来依此心成佛故。”
总之,他站在佛心宗立场,企图整合诸经论,如在其所著《唯心诀》所说:“般若唯言无二,法华但说一乘,思益平等如如,华严纯真法界,圆觉建立一切、楞严含裹十方,大集染净融通,宝积根尘泯合,涅槃咸安秘藏,净名无非道场。纯摄包含,事无不尽;笼罗该括,理无不归。是以一法千名,应缘立号。”而此目标,就在《宗镜缘》巨著中,宏观地具现出来。
《宗镜缘》撰成后,据宋元祐年间杨杰的序文:“吴越忠懿王宝之,秘于教藏。”宋昙秀《人天宝鉴》也说:“禅师既寂,丛林多不知名,熙宁中,圆照禅师始出之……于是衲子争诵传之。”元丰年间,魏端献王乃镂板分送当时著名的禅林,只是各地学者还是很难有机会看到。
后来,明末高僧藕益对《宗镜录》极为重视,在《灵峰宗论》上说道:“永明大师……辑为《宗镜录》百卷,不异孔子之集大成也。未百年,法涌诸公擅加增益,于是支离杂说,刺人眼目,致袁中郎辈反疑永明道眼未彻,亦可悲矣……予阅此录已经三递,窃有未安,知过在法涌,绝不在永明也。癸巳新秋,删其芜秽,存厥珍宝,卷仍有百,问答仍有三百四十余段,一一标其起尽,庶几后贤览者,不致望洋之叹,泣歧之苦矣。”今天有善本可以诵读,应向藕益大师顶礼感谢。
到了清朝初年,雍正帝又为之重刊,并推崇永明寿禅师为“震旦第一导师”、《宗镜录》为“震旦宗师著述中第一妙典”,他说:“若非禅师弘大慈力,纂此妙典,孰能囊括群经之要旨,廓通三乘之圆诠,使人直达宝所乎?”他还亲自“录其纲骨,刊十存二”,编为《宗镜大纲》(老古有景印版)一书,加以弘传。
由于《宗镜录》规模大,卷帙多,固然在社会流通上受到了局限,但也由于它内容丰富,广泛引证,而保存了不少现已佚失的资料。例如南岳怀让与青原行思的两段法语,都未载录于《景德传灯录》《古尊宿语录》等禅宗典籍;而《问答章》中所引用的《中论玄枢》《唯识义镜》等书,也幸赖《宗镜录》而得以想见原著的大概面貌。
但《宗镜录》,尤其是其禅教一致的思想,毕竟影响非常深远,永明寿禅师圆寂百余年后,宝觉禅师在看了《宗镜录》后说:“吾恨见此书晚。平生所未见之文,功夫所不及之义,备聚其中。”并撮录其中要义,辑成《冥枢会要》。影响所及,如北宋的圆悟克勤禅师,即以华严宗的圆融无碍“四法界”学说,向居士张商英说禅。又如明教嵩、洪觉范、大慧杲、真净文等,都能征引经教而发挥禅旨。南宋儒士薛澄也说:“吾佛明心,禅必用教,教必用禅。”元代中峰明本禅师也说:“岂佛法果有教、禅之二哉!以其神悟,教即是禅;以存所知,禅即是教。”
到了明代,云栖祩宏禅师更指出:“其参禅者,借口教外别传,不知离教而参是邪因也,离教而悟是邪解也。饶汝参而得悟,必须以教印证;不与教合,悉邪也。”这是从借教悟宗的立场来说。紫柏真可禅师则从以心解教的立场,而说:“若传佛语,不明佛心,非真教也。”又如藕益智旭、憨山德清诸禅师也都精研教义,加以注释,发明更多;而曾凤仪居士更编著《金刚经宗通》《楞严经宗通》《楞伽经宗通》(此三部宗通,老古都有重排本),以佛经与禅宗公案相互印证,非常精彩。
至于清代雍正帝更标举永明寿禅法,在其上谕中即痛切说道:“唯一永明,出兴震旦,而宗徒转谓曹溪门庭,无此法式,实乃罪同谤佛。吾宗无语句,亦无一法与人者,岂可以哑羊为无语句,以顽空为无一法与人邪?既为宗徒,而轻蔑教典,业已堕空,入狂参知见,奚得藉口圆宗耶?”
而到了清末民初,受西方文化,尤其是逻辑、分析哲学及心理学的影响,而开始重视国人久已忽略的唯识论。自玄奘大师编译《成唯识论》而开创慈恩宗以来,国人嫌其繁琐,仅传数代而绝,而有关著作也大都佚失,幸赖《宗镜录》加以引证,而得以略知其立论,弥足珍贵。因此,欧阳竟无先生的高弟梅光羲居士,即编著《宗镜录法相义节要》一书,以资倡导。一九八〇年,南师怀瑾先生精选《宗镜录》旨要,每周开讲一次,费时两年,而今以《宗镜录略讲》集结成书,实为《宗镜录》成书一千年以来未曾有的盛事。
八、万善同归
至于永明寿禅师另一重要著作《万善同归集》,其中的禅净一致的思想,其影响后世尤其深远。溯自佛教传入中土以来,国人各自依所接触的经教奉持修行。佛教修持法门虽然很多,但依龙树菩萨所判,不外乎易行道与难行道。前者偏重他力,后者偏重自力。以中国大乘佛教来说,禅宗、律宗偏重自力,净土宗、密宗偏重他力。然而即使各有所偏重,也都要精进修行。
在魏晋南北朝期间,慧远法师倡修西方净土,由庐山莲社而风行于南朝,后来,昙鸾法师著《往生论注》,并提倡三经一论以为呼应。此时期的念佛特色,就是修禅观,故有念佛禅之称。如《观无量寿经》约禅观次第共为十六观;《无量寿经》虽重在“临寿终时”,但仍须先见佛,始能往生,而欲见佛,则必须观佛;《般若三昧经》也着重禅观,仍要得念佛三昧,见佛才能决定往生;《除盖障菩萨所问经》也强调禅定为往生净土十法之一。
自唐代善导大师倡说“不必禅观,即可往生”后,四种(观像、观想、实相、称名)念佛,唯倡导一种,即称名念佛,由于方便易行,而传布甚广。而禅宗自六祖慧能以后,也逐渐繁盛起来。禅宗以明心见性为旨要,惟恐门人见异思迁,以致两俱无成,故在方法论上有所遮阻,如慧能大师所说:“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愿东愿西,悟人在处一般。”但后来禅、净二宗,互有诤驳,虽或有意气,如批评净土为引导愚人的“方便虚妄说”,或抨击禅宗的空腹高心,但彼此确也有见于对方的流弊,并非全然无的放矢。故可以互相刺激,而互相调整,甚至互相融会。就禅宗来说,南阳慧忠禅师即唱说行解兼修,百丈怀海禅师制定《禅林清规》,即明订荼毗时称扬弥陀名号。
永明寿禅师既有见当时禅学末流“指鹿为马,期悟遭迷,执影为真,以病为法”,又阅《大智度论》所载,有一人欲求度为僧,舍利弗以天眼通察其无缘出家,但世尊以定力观此人于无量劫时为一樵夫,于山中被虎追逐之际,躲到树上,口念南无佛,而得脱险,因此今世得度为僧。据元普度《庐山莲宗宝鉴》所载,永明寿禅师因此思惟,世上一切痛苦,唯有念佛得以脱离,遂发愿修净业,并印弥陀塔四十万本,劝人礼念。
永明寿禅师对于如阿念佛,并有如下开示:“真修行之士,端的要生西方极乐世界者,专一诚意念持一句阿弥陀佛。只此一念,是我本师;只此一念,即是化佛;只此一念,是破地狱之猛将;只此一念,是斩群邪之宝剑;只此一念,是出三界之径路;只此一念,是开黑暗之明灯;只此一念,是渡苦海之慈航;只此一念,是脱生死之良方;只此一念,是本性弥陀;只此一念,是唯心净土。但只记得一句阿弥陀佛在心,莫教失落。念念常现前,念念不离心。无事也如是念,有事也如是念。安乐也如是念,病苦也如是念。生也如是念,死也如是念。如是一念,分明不昧,何必问人更觅归程乎?”剀切明彻,实为净宗行者的座右铭。
永明寿禅师把一代时教判为相空性三宗,相宗说是,空宗说非,性宗论直指,说见性成佛;然则泯相离缘,空有双亡,就是性宗。但有目无足,就不能到清凉地;得实亡权,尚不能到自在之境,故需勤修万行。
如《万善同归集》所说:“谓有计云:万法皆心,任之是佛,驱驰万行,岂不虚劳?今明心虽即佛,久翳尘劳,故以万行增修,令其莹彻。但说万行由心,不说不修为是。又万法即心,修何阂心?”因此,“应须广行诸度,不可守愚空坐,以滞真修。若欲万行齐兴,毕竟须依理事。理事无阂,其道在中。遂得自他兼利,而圆同体之悲;终始该罗,以成无尽之行。”
他从理事无疑,进而申论圆修万事,具有十义:(一)理事无碍;(二)权实双行;(三)二谛并陈;(四)性相融即;(五)体用自在;(六)空有相成;(七)正助兼修;(八)同异一际;(九)修性不二;(十)因果无差。有兴趣研究此十义者,可与《华严经》第七远行地菩萨修十种方便慧之殊胜道一齐参究。
永明寿禅师之所以提倡圆修万事,如《万善同归集》所说“夫万善是菩萨入圣之资粮,众行乃诸佛助道之阶渐”,而念佛为万善之一。他念佛之勤,由他朝暮往别峰行道念佛,而感螺贝天乐声之事可见。他主张“唯心净土,心外无法”,往生是无生之生。然则如何“托质莲台,寄形安养”?他说:“欣厌之情,背于平等之理。往生之法,如说反于心外无别法,其实不然;此土观浅境强之身,不容易修,所以往生佛国,是由胜缘而成就忍力,达到菩提。”
九、慧日长照
永明寿禅师有见于会昌法难后,参禅风盛,却戒法疏荒,乃再三强调持戒的重要:“大恶病中,戒为良药;大布畏中,戒为守护;死暗冥中,戒为明灯;于恶道中,戒为桥梁;死海水中,戒为大船。”并引《净名经》所说“非净行,非垢行,是菩萨行”,而主张“不著持犯二边,是真持戒”。
永明寿禅师更有见于当时禅学末流“谬兴知解,错倒修行”等种种流弊,而作四料简以为救度:
(一)有禅无净土,十人九错路;
阴境若现前,瞥尔随他去。
(二)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
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
(三)有禅有净土,犹如带角虎;
现世为人师,来生作佛祖。
(四)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
万劫与千生,没个人依怙。
既然“有禅无净土,十人九错路”“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此四料简自然为后世净土行者,乐引为据。但对禅宗学人,则影响很大,直到近代还有人问起:“禅宗、净土是一是二?学人进业,何去何从?永明寿四料简……出已,一时净风尚,禅席衰落。彼永明者,方便言耶?如实谈耶?”太老师袁焕仙先生即示以“学人但自明心,何土非净?何净非禅?何禅非心,何心非自?自心既彻,何事不照?何义不通?为二为一,何去何从,不着问人,洞如观火……彼四料拣者,一期方便,捏怪空拳,原无实法,宁有是处……盖先圣为初机开一方便入德之间耳。”
后来在唱演《中庸》时,又有感而发地说:“执一而不通变,嗜歧而不专工,入德之病、障道之愆矣。昔宋有永明寿者,虑学人各封己说,大道失通,于焉启层楼,馆开士,决择微言,去取邪正,一时的向,翕然从风,所谓轨万有之一趋,启众生之德者也。昌明宗旨,如日丽天。而提倡净宗四偈,至今成为极大窠臼。吁!圣如永明,犹罹斯咎。立言之难,为如何乎?近来学人每每以此四偈叩余,余皆不答。或不得已,乃随书数字与之。为窠臼,为醍醐,幸仁者善自检焉。语曰:四偈煌煌耀古今,行人到此每沉吟;万缘非有休狂趁,一物也无何处寻。戏把枯桐收作乐,权将黄叶指为金;等闲透过成亏话,好听清宵昭氏琴。”以上法语,详见一九四四年初版之《维摩精舍丛书》(老古现有重排版)的《榴窗随判》《中庸胜唱》二篇。
永明寿禅师唯心净土、禅净双修的思想,历宋元明清,以至当代,都可见其影响之既深且广,有兴趣研究者可参看各种《中国佛教史》,尤其是望月信享所著《中国净土教理史》(印海法师译)。此处仅略举一二,如宋代天衣义怀、真歇清了禅师;元代中峰明本、天如惟则、楚石梵琦禅师;明代云栖袾宏、憨山德清、灵峰智旭禅师;清代除道霈、济能禅师外,还有雍正帝,他在《万善同归集》序中,盛赞永明寿禅师所著诸书:“其于宗旨,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至高至明,至广至大,超出历代诸古德之上……诚以六祖以后,永明为古今第一大善知识也。”
总之,自佛教传入中土,历经千年,国人各依经论而宗派繁兴,而以永明寿禅师为集大成者。此后又经千年,其间有关禅教、禅净调和的问题,虽仍有所诤论,但大致仍未超出永明寿禅师所定宗旨的范围。有关这些问题的精密剖析,详见怀师一九五五年所著《禅海蠡测》(老古版)中的《禅宗与教理》《禅宗与净土》二章。而今怀师《宗镜录略讲》即将出版,对于传入中土已两千年的佛教,在政经社会已剧速变迁的今天,一定产生重大的启示与影响。最后,就以《佛祖道影》书中对永明寿禅师的赞作为结论,词曰:
拈玻砂盆作大圆镜照耀乾坤高低普应
宗镜弘开包括贤圣河日海口拍拍是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