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语言一元论
对现代语言学(modern linguistics)产生重要影响的瑞士语言学家Ferdinand de Saussure把语言划分为“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目的是要把语言潜在的心理意义和具体的使用区分开。所谓“语言”,包含了抽象的、系统的规则和表义系统的规约,它独立并先于语言使用者而存在;而“言语”指对“语言”的具体使用,是一种个别的和个人的语言现象,实现为一系列的言语行为。Saussure用下棋做比喻,来解释“语言”和“言语”的不同,他把“语言”比喻成下棋的规则,而“言语”则是下棋的人走的每步棋。很明显,Saussure主张的是语言二元论(dualism),持类似观点的还有德国的语言学家Wilhelm von Homboldt,以及波兰语言学家Jan Baudouin de Courtenay。美国语言学家Noam Chomsky对现代语言学产生的影响更加深远,他也主张语言二元论,用二分法(dichotomy)划分出“语言能力”(linguistic competence)和“语言行为”(linguistic performance)。前者指语言的母语使用者具有的语言知识系统,后者指在语言交际过程中对语言系统的使用。Chomsky认为可以单独研究语言能力,它是语言学研究的唯一层面,研究途径是内省法。
二元论有着根深蒂固的哲学基础。17世纪的René Descartes主张二元论,区分了心灵(mind)和肉体(body),并且认为心灵是非物理性的(non-physical),存在于肉体之外,可以通过自我意识(self-awareness)来识别,肉体是不会思考的,这便是哲学界著名的“心身问题”(mind-body problem)。与二元论相对立的是一元论(monism),在18世纪由德国哲学家Christian von Wolff提出,目的是要消除心灵和肉体的二分法,主张使用一个统一性原则来解释所有的现象。受到一元论哲学思想的影响,被称为英国语言学之父的John Rupert Firth极力反对Saussure对语言的二分法。他说:“由于我们对心灵所知实在太少,也由于我们的研究基本属于社会研究,我决定不再接受二分法,即心灵与肉体、思维与语言的二分;相反,我认为人是思想与行为合二为一的整体,并在交际中与他人发生联系。”(Firth,1968:170)Firth还认为所有的话语文本不仅包含“表达上的含义”(implication of utterance),而且具有“情景语境”(situational context),语言使用者不仅了解他们的语言,而且清楚如何在实际交际中使用语言,因此“语言潜势”(linguistic potential)不是抽象的心理存在,而是实现于具体而微的语言活动中。显而易见,Firth用一种典型的一元论视角来看待语言。“Firth拒绝了Saussure所区分的‘语言’和‘言语’,把语言看成是一系列说话者说出的事件、一种行为模式、一种做事的方法,对于Frith而言,语言学研究者应该关注言语事件的本身”(Chapman & Routledge,2005:81)。
Firth的语言一元论对现代语料库语言学的影响是深远的,“使用中的语言”(language in use),或曰“认证语言”(attested language),又曰“自然出现的语言”(naturally-occurring language),是语料库语言学研究的唯一对象,“任何生造语言,无论它听起来多么合理,都不能够作为真实的语言使用的案例”(Sinclair,1991:4)。这里的生造语言,指为了验证某种理论假设,通过内省法制造出的非自然语言,如“colorless green ideas sleep furiously”这样合乎语法却语义荒谬的句子。生造语言与自然的真实语言相对立,任何自然的语言实例都有语境,而生造语言是脱离语境的。但是Sinclair(1991:5)又指出,判断语言是否对语境具有敏感性并不是那么容易,于是提出“自然性”(naturalness)的概念,用来界定任何语言片段与周遭语境之间的确切关系,任何缺乏使用认证的词语的合成,都不能算作自然的真实语言。那么,为什么语料库语言学一定要选择自然发生的语言做为研究对象呢?因为“我们用人造的假花是研究不了植物学的”(Sinclair,1991:6)。
除了Firth,语言学界还有两位重要人物也具有语言一元论的立场,即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American structural linguistics)的创始人Leonard Bloomfield和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创始人Michael Alexander Kirkwood Halliday。Bloomfield指出(转引自Stubbs,2007:136)语言包含了可观察的行为,语言研究应当基于可观察的语言事实,心灵因不可观察而无法理解。或者更为极端一点来说,心灵(mind)这个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因此,美国结构主义非常注重对真实文本的收集和分析,也为世界上第一个电子语料库(Brown语料库)的诞生提供了学理上的土壤。Haliiday是Firth的学生,同样具有语言一元论的立场,反对把语言分为“语言能力”和“语言行为”。与Firth不同的是,Halliday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简单化处理,认为二元论是由于我们在思维上出现问题而导致的,或者说,无论是一元论还是二元论,都是看待同一现象的不同角度罢了,并用“天气”(weather)和“气候”(climate)在时间维度上的差异做比喻,来阐释他的观点。从这一点上来看,Halliday在语言一元论的立场上要比Firth和Sinclair温和许多,难怪有人把Halliday看成是语言多元论主义者(Stubbs,2007:138)。
受到Firth以及Hillday思想的影响,Sinclair反对除了自然发生的语言之外,还有其他形式的“语言”存在。很明显,这与Chomsky的观点截然不同。对于Chomsky来说,语言是一种认知的、生物的现象,只有依赖研究者的语言直觉才能给予解释和说明。Chomsky对于自然发生语言是极其不信任的,完全依赖于研究者自己发明创造的脱离语境的句子,通过这些句子来识别具有所谓的普遍意义的语法结构。换句话说,Chomsky只对句子和语法感兴趣。Sinclair的立场与Chomsky完全相反,他坚定地走Firth的语言一元论的道路,坚持语言就应当在自然发生的真实语境中来研究。他在20世纪70年代建成英语口语课堂语料库,基于该语料库提出了英语课堂话语动态交互模型(Sinclair & Coulthard,1975)。之后,在英国伯明翰大学组建团队,由柯林斯出版社资助,开始建设COBUILD(Collins Birmingham University International Language Database)项目,建成了约45亿词的大型英语语料库The Bank of English。以语料库为唯一数据源,Sinclair和他的研究团队展开了大规模的语言观察和描写,并对语言中呈现出的各种型式特征进行概括和阐释,提出了许多重要的学术思想和观点,影响乃至改变我们对语言已有的认识。Sinclair的研究始终践行着语言一元论的观点,并且做出“信任文本”(trust the text)的呼吁:“我们应该信任文本,应该对文本原貌持开放的态度,不应该把我们已有的想法强加给文本……我们应该想到会在文本中遇到不寻常的现象,应该承认我们大部分的语言行为是潜意识的,故文本分析会带给我们许多惊喜,应该探索适用于文本和话语研究的分析模型。”(Sinclair,2004a:23)
Stubbs(2007)总结了以Chomsky为首的形式主义语言学与语料库语言学的差异,形式主义语言学抛开语言行为和产品去探究内在的认知系统,而语料库语言学则致力于在大量的语言文本集合里寻找语言的型式。两种研究走截然相反的路子,虽然前者占了上风,但都发现了许多极有价值的语言事实。与形式主义语言学相比,语料库语言学的实证性数据分析为我们深入理解语言系统和语言使用的关系,提供了全新的思路和分析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