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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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起载诞于缑氏终西届于高昌

法师讳玄奘,俗姓陈,陈留人也。汉太丘长仲弓之后。曾祖钦,后魏上党太守。祖康,以学优仕齐,任国子博士,食邑周南,子孙因家,又为缑氏人也。父慧,英洁有雅操,早通经术,形长八尺,美眉明目,褒衣博带,好儒者之容,时人方之郭有道。性恬简,无务荣进,加属隋政衰微,遂潜心坟典。州郡频贡孝廉及司隶辟命,并辞疾不就,识者嘉焉。有四男,法师即第四子也。

幼而圭璋特达,聪悟不群。年八岁,父坐于几侧,口授《孝经》,至曾子避席,忽整襟而起。问其故,对曰:“曾子闻师命避席,玄奘今奉慈训,岂宜安坐?”

父甚悦,知其必成。召宗人语之,皆贺曰:“此公之扬焉也。”其早慧如此。

自后备通经奥,而爱古尚贤,非雅正之籍不观,非圣哲之风不习;不交童幼之党,无涉阛阓(huán huì,街市;街道)之门;虽钟鼓嘈囋(cáo zá,声音杂乱;喧闹)于通衢,百戏叫歌于闾巷,士女云萃,其未尝出也。

又少知色养,温清淳谨。其第二兄长捷先出家,住东都净土寺。察法师堪传法教,因将诣道场,诵习经业。

俄而有敕于洛阳度二七僧,时业优者数百,法师以幼少,不预取限,立于公门之侧。时使人大理卿郑善果有知士之鉴,见而奇之,问曰:“子为谁家?”答以氏族。

又问:“求度耶?”

答曰:“然。但以习近业微,不蒙比预。”

又问:“出家意何所为?”

答:“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果深嘉其志,又贤其器貌,故特而取之。因谓官僚曰:“诵业易成,风骨难得。若度此子,必为释门伟器,但恐果与诸公不见其翔翥(zhù,高飞)云霄,洒演甘露耳。又名家不可失。”

以今观之,则郑卿之言为不虚也。

既得出家与兄同止,时寺有景法师讲《涅槃经》,执卷伏膺,遂忘寝食。又学严法师《摄大乘论》,爱好逾剧。一闻将尽,再览之后,无复所遗。众咸惊异,乃令升座覆述,抑扬剖畅,备尽师宗。美问芳声,从兹发矣。时年十三也。

其后隋氏失御,天下沸腾。帝城为桀、跖之窠,河、洛为豺狼之穴。衣冠殄丧,法众销亡,白骨交衢,烟火断绝。虽王、董僣逆之衅,刘、石乱华之灾,刳剒(kū cuò,剖开,雕刻)生灵,芟夷海内,未之有也。

法师虽居童幼,而情达变通,乃启兄曰:“此虽父母之邑,而丧乱若兹,岂可守而死也!余闻唐帝驱晋阳之众,已据有长安,天下依归如适父母,愿与兄投也。”兄从之,即共俱来,时武德元年矣。

是时国基草创,兵甲尚兴,孙、吴之术斯为急务,孔、释之道有所未遑,以故京城未有讲席,法师深以慨然。初,炀帝于东都建四道场,召天下名僧居焉。其征来者,皆一艺之士,是故法将如林,景、脱、基、暹为其称首。末年国乱,供料停绝,多游绵、蜀,知法之众又盛于彼。

法师乃启兄曰:“此无法事,不可虚度,愿游蜀受业焉。”兄从之。又与经子午谷入汉川,遂逢空、景二法师,皆道场之大德,相见悲喜。停月余,从之受学,仍相与进向成都。诸德既萃,大建法筵,于是更听基、暹《摄论》、《毗昙》及震法师《迦延》,敬惜寸阴,励精无怠,二三年间,究通诸部。

时天下饥乱,唯蜀中丰静,故四方僧投之者众,讲座之下常数百人。法师理智宏才皆出其右,吴、蜀、荆、楚无不知闻,其想望风徽,亦犹古人之钦李、郭矣。

法师兄因住成都空慧寺,亦风神朗俊,体状魁杰,有类于父。好内、外学,凡讲《涅槃经》、《摄大乘论》、《阿毗昙》,兼通《书》、《传》,尤善《老》、《庄》,为蜀人所慕,总管酂公特所钦重。至于属词谈吐,蕴藉风流,接物诱凡,无愧于弟。若其亭亭独秀,不杂埃尘,游八綋(hóng,维),穷玄理,廓宇宙以为志,继圣达而为心,匡振颓网,包挫殊俗,涉风波而意靡倦,对万乘而节逾高者,固兄所不能逮。然昆季二人懿业清规,芳声雅质,虽庐山兄弟,无得加焉。

法师年满二十,即以武德五年于成都受具,坐夏学律,五篇七聚之宗,一遍斯得。益部经论研综既穷,更思入京询问殊旨。条式有碍,又为兄所留,不能遂意,乃私与商人结侣,泛舟三峡,沿江而遁。

到荆州天皇寺,彼之道俗承风斯久,既属来仪,咸请敷说。法师为讲《摄论》、《毗昙》,自夏及冬,各得三遍。时汉阳王以盛德懿亲,作镇于彼。闻法师至,甚欢,躬身礼谒。发题之日,王率群僚及道俗一艺之士,咸集荣观。于是征诘云发,关并峰起,法师酬对解释,靡不词穷意服。其中有深悟者,悲不自胜。王亦称叹无极,施如山,一无所取。

罢讲后,复北游,询求先德。至相州,造休法师,质问疑碍。又到赵州,谒深法师,学《成实论》。又入长安,止大觉寺,就岳法师学《俱舍论》。皆一遍而尽其旨,经目而记于心,虽宿学耆年不能出也。至于钩深致远,开微发伏,众所不至,独悟于幽奥者,固非一义焉。

时长安有常、辩二大德,解究二乘,行穷三学,为上京法匠,缁素所归,道振神州,声驰海外,负笈之侣从之若云,虽含综众经,而偏讲《摄大乘论》。

法师既曾有功吴、蜀,自到长安,又随询采,然其所有深致,亦一拾斯尽。二德并深嗟赏,谓法师曰:“汝可谓释门千里之驹,再明慧日当在尔躬,恨吾辈老朽,恐不见也。”自是学徒改观,誉满京邑。

法师既遍谒众师,备餐其说,详考其理,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取《十七地论》以释众疑,即今之《瑜伽师地论》也。又言:

昔法显、智严亦一时之士,皆能求法,导利群生,岂使高迹无追,清风绝后?大丈夫会当继之。

于是结侣陈表。有曌不许。诸人咸退,唯法师不屈。既方事孤游,又承西路艰险,乃自试其心,以人间众苦种种调伏,堪任不退。然始入塔启请,申其意愿,乞众圣冥加,使往还无梗。

又法师初生也,母梦法师著白衣西去。母曰:“汝是我子,今欲何去?”答曰:“为求法,故去。”此则游方之先兆也。

贞观三年秋八月,将欲首途,又求祥瑞。乃夜梦见大海中有苏迷卢山,四宝所成,极为严丽。意欲登山,而洪涛汹涌,又无船筏,不以为惧,乃决意而入。忽见石莲华涌乎波外,应足而生,却而观之,随足而灭。须臾至山下,又峻峭不可上。试踊身自腾,有抟飙飒至,扶而上升。到山顶,四望廓然,无复拥碍,喜而寤焉,遂即行矣。时年二十六也。

时有秦州僧孝达在京学《涅槃经》,功毕还乡,遂与俱去。至秦州,停一宿,逢兰州伴,又随去至兰州。一宿,遇凉州人送官马归,又随去至彼。停月余日,道俗请开《涅槃》、《摄论》及《般若经》,法师皆为开发。

凉州为河西都会,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商侣往来,无有停绝。时开讲日,盛有其人,皆施珍宝,稽颡(sǎng,人头)赞叹,归还各向其君长称叹法师之美,云欲西来求法于婆罗门国,以是西域诸城无不预发欢心,严洒而待。散会之日,珍施丰厚,金银之钱、口马无数,法师受一半燃灯,余外并施诸寺。

时国政尚新,疆场未远,禁约百姓不许出蕃。时李大亮为凉州都督,既奉严敕,防禁特切。

有人报亮云:“有僧从长安来,欲向西国,不知何意?”

亮惧,追法师问来由。

法师报云:“欲西求法。”

亮闻之,逼还京。

彼有惠威法师,河西之领袖,神悟聪哲,既重法师辞理,复闻求法之志,深生随喜,密遣二弟子,一曰惠琳,二曰道整,窃送向西。

自是不敢公出,乃昼伏夜行,遂至瓜州。

时刺史独孤达闻法师至,甚欢,供事殷厚。法师因访西路。

或有报云:“从此北行五十余里有瓠芦河,下广上狭,洄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关外西北又有五烽,候望者居之,各相去百里,中无水草。五烽之外即莫贺延碛,伊吾国境。”

闻之愁愦,所乘之马又死,不知计出,沉默,经月余。未发之间,凉州访牒又至,云:“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县宜严候捉。”

州吏李昌,崇信之士,心疑法师,遂密将牒呈云:“师不是此耶?”

法师迟疑未报。

昌曰:“师须实语。必是,弟子为图之。”

法师乃具实而答。

昌闻,深赞希有,曰:“师实能尔者,为师毁却文书。”即于前裂坏之。仍云:“师须早去。”

自是益增忧惘。所从二小僧,道整先向敦煌,唯惠琳在,知其不堪远涉,亦放还。遂贸易得马一匹,但苦无人相引。即于所停寺弥勒像前启请,愿得一人相引渡关。

其夜,寺有胡僧达摩,梦法师坐一莲华向西而去。达摩私怪,旦而来白。法师心喜为得行之征,然语达摩云:“梦为虚妄,何足涉言。”更入道场礼请。

俄有一胡人来入礼佛,逐法师行二三匝。问其姓名,云姓石,字槃陀。此胡即请受戒,乃为授五戒。胡甚喜,辞还。少时赍饼果更来。

法师见其明健,貌又恭肃,遂告行意。

胡人许诺言,送师过五烽。

法师大喜,乃更贸衣资为买马而期焉。

明日日欲下,遂入草间,须臾彼胡更与一胡老翁乘一瘦老赤马相逐而至。

法师心不怿,少胡曰:“此翁极谙西路,来去伊吾三十余反,故共俱来,望有平章耳。”

胡公因说:“西路险恶,沙河阻远,鬼魅热风,过无达者。徒侣众多,犹数迷失,况师单独,如何可行?愿自斟量,勿轻身命。”

法师报曰:“贫道为求大法,发趣西方,若不至婆罗门国,终不东归。纵死中途,非所悔也。”

胡翁曰:“师必去,可乘我此马。此马往返伊吾已十五度。健而知道。师马少,不堪远涉。”

法师乃窃念,在长安将发志西方日,有术人何弘达者,诵咒占观,多有所中。法师令占行事,达曰:“师得去。去状似乘一老赤瘦马,漆鞍桥前有铁。”

既睹胡人所乘马瘦赤,鞍漆有铁,与何言合,心以为当,遂换马。胡翁欢喜,礼敬而别。

于是装束,与少胡夜发。三更许到河,遥见玉关。去关上流十里许,两岸可阔丈余,傍有胡椒树丛。胡乃斩木为桥,布草填沙,驱马而过。

法师既渡而喜,因解驾停憩,与胡人相去可五十余步,各下褥而眠。

少时胡人乃拔刀而起,徐向法师,未到十步许又回,不知何意,疑有异心。即起诵经,念观音菩萨。胡人见已,还卧遂眠。

天欲明,法师唤令起,取水盥漱,解斋讫欲发,胡人曰:“弟子将前途险远,又无水草,唯五烽下有水,必须夜到,偷水而过。但一处被觉,即是死人。不如归还,用为安隐。”

法师确然不回。乃俛(fǔ,同“俯”,屈身;低头)仰而进,露刃张弓,命法师前行。

法师不肯居前,胡人自行数里而住,曰:“弟子不能去,家累既大,而王法不可忤也。”

法师知其意,遂任还。

胡人曰:“师必不达,如被擒捉,相引奈何?”

法师报曰:“纵使切割此身如微尘者,终不相引。”

为陈重誓,其意乃止。与马一匹,劳谢而别。

自是孑然孤游沙漠矣,唯望骨聚马粪等渐进。顷间忽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止,皆裘褐驼马之像及旌旗槊纛之形,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着,渐近而微。

法师初睹,谓为贼众;渐近见灭,乃知妖鬼。又闻空中声言:“勿怖,勿怖!”由此稍安。

迳八十余里,见第一烽。恐候者见,乃隐伏沙沟,至夜方发。

到烽西见水,下饮,盥手讫,欲取皮囊盛水,有一箭飒来,几中于膝。

须臾,更一箭来,知为他见。乃大言曰:“我是僧,从京师来。汝莫射我!”

即牵马向烽。烽上人亦开门而出,相见,知是僧,将入,见校尉王祥。

祥命爇火令看,曰:“非我河西僧,实似京师来也。”具问行意。

法师报曰:“校尉颇闻凉州人说,有僧玄奘欲向婆罗门国求法不?”

答曰:“闻承奘师已东还,何因到此?”

法师引示马上章疏及名字,彼乃信,仍言:“西路艰远,师终不达。今亦不与师罪。弟子敦煌人,欲送师向敦煌。彼有张皎法师,钦贤尚德,见师必喜。请就之。”

法师对曰:“奘桑梓洛阳,少而慕道,两京知法之匠,吴蜀一艺之僧,无不负笈从之,穷其所解,对扬谈论,亦忝为时宗,欲养己修名,岂劣檀越敦煌耶?然恨佛化经有不周,义有所阙,故无贪性命,不惮艰危,誓往西方,遵求遗法。檀越不相励勉,专劝退还,岂谓‘同厌尘劳,共树涅槃’之因也。必欲拘留,任即刑罚,奘终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

祥闻之,悯然曰:“弟子多幸,得逢遇师,敢不随喜?师疲倦,且卧,待明自送,指示途路。”遂拂筵安置。

至晓,法师食讫,祥使人盛水及麨饼,自送至十余里,云:“师从此路径向第四烽,彼人亦有善心,又是弟子骨肉,姓王,名伯陇,至彼,可言弟子遣师来。”泣拜而别。

既去,夜到第四烽,恐为留难,欲默取水而过。至水未下间,飞箭已至,还如前报,即急向之,彼亦下来。

入烽,烽官相问,答:“欲往天竺,路由于此,第一烽王祥校尉故遣相过。”彼闻,欢喜留宿,更施大皮囊及马、麦相送,云:“师不须向第五烽。彼人疏率,恐生异图。可于此去百里许,有野马泉,更取水。”

从是以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

00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同悯)将向寺,施与衣服饮食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

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能令去,及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时行百余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袋重,失手覆之,千里行资,一朝斯罄。又失路,盘回不知所趣,乃欲东归还第四烽。

行十余里,自念:“我先发愿,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今何故来?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

于是旋辔,专念观音,西北而进。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

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燋,几将殒绝,不复能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启菩萨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是告时,心心无辍。

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苏息,得少睡眠。即于睡中梦一大神,长数丈,执戟麾,曰:“何不强行,而更卧也!”

法师惊寤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澈,即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苏息。

计此应非旧水草,固是菩萨慈悲为生,其至诚通神,皆此类也。

即就草池一日停息,后日盛水取草进发,更经两日,方出流沙,到伊吾矣。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序。

既至伊吾,止一寺。寺有汉僧三人,中有一老者,衣不及带,跣足出迎,抱法师哭,哀号鲠咽,不能已已,言:“岂期今日重见乡人!”法师亦对之伤泣。自外胡僧、胡王悉来参谒,王请届所居,备陈供养。

时高昌王麹文泰使人先在伊吾,是日欲还,适逢法师,归告其王。王闻,即日发使,敕伊吾王遣法师来,仍简上马数十匹,遣贵臣驱驼设顿迎候。

比停十余日,王使至,陈王意,拜请殷勤。法师意欲取可汗浮图过,既为高昌所请,辞不获免,于是遂行,涉南碛,经六日,至高昌界白力城。

时日已暮,法师欲停,城中官人及使者曰:“王城在近,请进,数换良马前去,法师先所乘赤马,留使后来。”即以其夜鸡鸣时到王城。门司启王,王敕开门。

法师入城,王与侍人前后列烛自出宫,迎法师入后院,坐一重阁宝帐中,拜问甚厚,云:“弟子自闻师名,喜忘寝食。量准途路,知师今夜必至,与妻子皆未眠,读经敬待。”须臾,王妃共数十侍女又来礼拜。是时渐欲将晓,言久疲倦欲眠,王始还宫,留数黄门侍宿。

旦,法师未起,王已至门,率妃以下俱来礼问。王云:“弟子思量碛路艰阻,师能独来,甚为奇也。”流泪称叹不能已已。遂设食解斋讫,而宫侧别有道场,王自引法师居之,遣阉人侍卫。

彼有彖法师曾学长安,善知法相,王珍之,命来与法师相见,少时出。

又命国统王法师,年逾八十,共法师同处,仍遣劝住,勿往西方。

法师不许。

停十余日,欲辞行,王曰:“已令统师咨请,师意何如?”

法师报曰:“留住实是王恩,但于来心不可。”

王曰:“泰与先王游大国,从隋帝历东西二京及燕、岱、汾、晋之间,多见名僧,心无所慕。自承法师名,身心欢喜,手舞足蹈,拟师至止,受弟子供养,以终一身。令一国人皆为师弟子,望师讲授,僧徒虽少,亦有数千,并使执经,充师听众,伏愿察纳微心,不以西游为念。”

法师谢曰:“王之厚意,岂贫道寡德所当?但此行不为供养而来,所悲本国法义未周,经教少阙,怀疑蕴惑,启访莫从,以是毕命西方,请未闻之旨,欲令方等甘露不但独洒于迦维,决择微言庶得尽沾于东国,波仑问道之志,善财求友之心,只可日日坚强,岂使中途而止。愿王收意,勿以泛养为怀。”

王曰:“弟子慕乐法师,必留供养,虽葱山可转,此意无移。乞信愚诚,勿疑不实。”

法师报曰:“王之深心,岂待屡言然后知也?但玄奘西来为法,法既未得,不可中停。以是敬辞,愿王相体。又大王曩修胜业,位为人主,非唯苍生恃仰,固亦释教依凭,理在助扬,岂宜为碍?”

王曰:“弟子亦不敢障碍,直以国无导师,故屈留法师,以引愚迷耳。”

法师皆辞不许。

王乃动色攘袂,大言曰:“弟子有异途处师,师安能自去?或定相留,或送师还国,请自思之,相顺犹胜。”

法师报曰:“玄奘来者为乎大法,今逢为障,只可骨被王留,识神未必留也。”因呜咽不复能言。王亦不纳,更使增加供养。每日进食,王躬捧盘。

法师既被停留,违阻先志,遂誓不食,以感其心。于是端坐,水浆不涉于口三日。

至第四日,王觉法师气息渐惙,深生愧惧,乃稽首礼谢,云:“任师西行,乞垂早食。”

法师恐其不实,要王指日为言。王曰:“若须尔者,请共对佛更结因缘。”遂共入道场礼佛,对母张太妃共法师约为兄弟,任师求法。还日请住此国三年,受弟子供养。若当来成佛,愿弟子如波斯匿王频婆娑罗等与师作外护檀越。

仍屈停一月讲《仁王经》,中间为师营造行服。法师皆许。太妃甚欢,愿与师长为眷属,代代相度,于是方食。其节志贞坚如此。

后日,王别张大帐开讲,帐可坐三百余人,太妃以下王及统师大臣等各部别而听。每到讲时,王躬执香炉自来迎引。将升法座,王又低跪为蹬,令法师蹑上,日日如此。

讲讫,为法师度四沙弥以充给侍。制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袜等各数事。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法师往还二十年所用之资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

遣殿中侍御史欢信送至叶护可汗衙。又作二十四封书,通屈支等二十四国。每一封书附大绫一匹为信。又以绫绢五百匹、果味两车献叶护可汗,并书称:“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

法师见王送沙弥及国书绫绢等至,惭其优饯之厚,上启谢曰:

奘闻江海遐深,济之者必凭舟楫;群生滞惑,导之者寔(实)假圣言。是以如来运一子之大悲,生兹秽土;镜三明之慧日,朗此幽昏。慈云荫有顶之天,法雨润三千之界,利安已讫,舍应归真。

遗教东流,六百余祀,腾、会振辉于吴、洛,谶、什钟美于秦、凉,不坠玄风,咸匡胜业。但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差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诤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

玄奘宿因有庆,早预缁门,负笈从师,年将二纪。名贤胜友,备悉咨询,大小乘宗,略得披览,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侘傺,望给园而翘足,想鹫岭而载怀,愿一拜临,启申宿惑。然知寸管不可窥天,小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是以装束取路,絓(guà,通“挂”,悬挂)途荏苒,遂到伊吾。

伏惟大王禀天地之淳和,资二仪之淑气,垂衣作主,子育苍生,东抵大国之风,西抚百戎之俗,楼兰、月氏之地,车师、狼望之乡,并被深仁,俱沾厚德。加以钦贤爱士,好善流慈,忧矜远来,曲令接引。既而至止,渥惠逾深,赐以话言,阐扬法义。

又蒙降结弟季之缘,敦奖友与之念,并遗书西域二十余蕃,煦饰殷勤,令递饯送。

又愍西游茕独,雪路凄寒,爰下明敕,度沙弥四人以为侍伴,法服、绵帽、裘毯、靴袜五十余事,及绫绢、金银钱等,令充二十年往还之资。

伏对惊惭,不知启处,决交河之水比泽非多,举葱岭之山方恩岂重。悬度陵溪之险,不复为忧;天梯道树之乡,瞻礼非晚。傥蒙允遂,则谁之力焉?王之恩也。

然后展谒众师,禀承正法,归还翻译,广布未闻,剪诸见之稠林,绝异端之穿凿,补像化之遗阙,定玄门之指南,庶此微功,用答殊泽。又前途既远,不获久停,明日辞违,预增凄断。不任铭荷,谨启谢闻。

王报曰:“法师既许为兄弟,则国家所畜,共师同有,何因谢也?”

发日,王与诸僧、大臣、百姓等,倾都送出城西。

王抱法师恸哭,道俗皆悲,伤离之声振动郊邑。敕妃及百姓等还,自与大德以下,各乘马送数十里而归。

其所经诸国,王侯礼重,皆此类也。

从是西行,度无半城,笃进城后,入阿耆尼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