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马上要开始的文明史概论是通识课，工商学院的两个金融班一起在大教室上课。自然而然，雅德本部的金融一班学生坐到了一起，将教室的前半部分悉数坐满，而诺汇商学院合并过来的金融二班学生们占据了教室的余下地盘。
一切都很心照不宣。
只有林梳子随便找了个空位就坐下，不理会众人的注目，自顾自地准备上课要用的资料。
一个胖胖的女生走进教室，经过林梳子身边的时候，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杜语菲，你又上学校BBS了。”她声音不大，说的时候甚至没有看林梳子。
“哦？我没看手机，怎么了？”林梳子问。
“总之……你看看吧。”听见林梳子回应她，女生的脸色显露出难掩的担忧，“但是你真的不要上去骂人，会越描越黑的……”
这简简单单的劝诫，关心却显而易见啊。这是雅德学院第一次有同学对她这么友好，林梳子有些动容。
正想再问清楚，身后有同学开口：“钱晓乐，你烦不烦，挡住我啦！”
另一个同学也是语带嘲讽：“别狗拿耗子了，人家杜语菲又不理你。”
原来她就是钱晓乐。
林梳子记得她。当时她在班级群里要课程表，同学们都冷嘲热讽的，只有钱晓乐二话不说，默默地发了一张课程表。
这份情，林梳子装在心里呢。只是不知道杜语菲和人家有什么过节，为什么不理人家。
为了不让自己态度变化太剧烈、显得太突兀，林梳子语气很平和：“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
钱晓乐点点头，似乎很为“杜语菲”的回应而激动，脸色红扑扑地回到了座位。
听她一本正经地叫自己不要冲动骂人，林梳子倒好奇起来。杜语菲本来就是雅德学院BBS的常客啊，但钱晓乐特地过来提示，似乎又不是“日常上榜”，难道是上了个头条？
这就好玩了，现在上榜和以前可不大一样，以前是杜语菲，现在是林梳子，哪怕顶着“杜语菲”的身份出现，但也是属于她林梳子的头条啊。
她赶紧打开手机登录雅德学院BBS。
初来这个世界时，这个BBS帮助林梳子在最短时间内了解了雅德学院，此番再去，也算熟门熟路。
只一打开，林梳子不由得苦笑起来——果然是头条啊。
“建筑学院男生坠树骨折，校霸杜语菲竟然袖手旁观[愤怒][鄙视]！”
表情包玩得真溜。林梳子冷笑。
这些人什么前情都没看到，就可以脑补出一场大戏啊。而且，脑补也就算了，明明那位“沈教授”已经当场反驳了“见死不救”的流言，这些人怎么依然如此孜孜不倦？
所以，对某些人来讲，并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个让他们狂欢的理由。
林梳子克制着情绪，往下翻了几页留言。果然世间的吃瓜群众都是差不多的，先是控诉杜语菲过往种种劣迹，再是爆料坠树男生曾和杜语菲有过过节，最后加一句“听隔壁班的男生说”或者“在厕所里听到别的班女生说”。
反正都不是亲眼所见，但“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正要关掉这荒诞的页面，突然，夹杂在大量嘲笑和所谓爆料的回复中，有个名叫“快乐多多”的ID，居然逆风而上，回复道：“沈教授明明说是他把杜语菲拉开的呀，你们都没听到吗？”
可惜，这条回复实在太势单力孤，没人附和，更没人反驳，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狂欢中。
“快乐多多”，莫不是钱晓乐本尊？
林梳子心中一动，转头去寻找钱晓乐，发现她坐在自己的斜后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似乎很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
林梳子向她举了举手机，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看到，但没有生气。
她才转回去，手机一振，来了一条信息，居然就是钱晓乐发来的。
“我相信你！”
简简单单四个字，带一个感叹号，却在林梳子心里激起涟漪。她以为杜语菲应该是一个正经朋友都没有，难道，这里还埋藏着宝藏？
“谢谢你，清者自清，我不生无谓的气。”
“我就知道你跟她们说的不一样。杜语菲，虽然你不理我，但我心里一直把你当朋友。”
林梳子不知道杜语菲和钱晓乐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钱晓乐的真诚。如此说来，杜语菲的内心定然也有闪光珍贵的一面，而钱晓乐是知悉的。
一想到这具身体、这个曾经的杜语菲也有自己的可爱，林梳子挺激动，又给钱晓乐回复。
“我对你没恶意，我只是不习惯跟人太接近。”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能和你这样私下聊天，我也已经很开心了。哪天要是你能跟我公开做朋友，我会更开心。”
为了钱晓乐好，而且还不能公开做朋友。这信息量有点大。
林梳子想了想，终于有些想明白这里头的逻辑。很可能是杜语菲在学校的人缘太差了，谁跟她接近，谁就会被排挤，所以杜语菲索性独来独往，不去和任何同学做朋友。
光这份细致，也足以证明杜语菲真的不是传说中那样粗暴恶毒。
而林梳子自从发现了那一抽屉的本子，闲来无事便会去翻一翻，对杜语菲的认知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改变，甚至觉得自己逐渐在接近她的内心。
只是，钱晓乐也曾接近过吗？否则她凭什么来断定杜语菲不是传言中那样的人呢？
这中间一定有故事。林梳子按捺住内心的热切，回了个“握手”的表情。
正“热聊”呢，教室里的嘈杂突然迅速地安静下来，林梳子一抬头，看到教历史的华文明老师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华老师五十多岁，长得瘦小，眼神却犀利，同学们总说他名字起得特别好，眼睛也格外有神，随便一扫就能从古到今。
不过华老师眼神犀利，动作却缓。他一摇三晃地终于走上讲台，一边翻讲义，一边道：“这位同学去把上星期布置的作业收一收……”说完眼皮一抬，发现自己顺手一指，居然指了“杜语菲”。
“杜语菲”大名鼎鼎，华老师当然也认识她，虽然听说爱打架，但毕竟没跟他打过，他只想和她保持疏远的师生关系，免得惹到这个太岁。
手指眼见着就从“杜语菲”身上划了过去，一时无处安放。
王嘉怡笑吟吟地站起来：“华老师，我来吧。”
真是乖巧伶俐啊！华老师笑出一脸的“沧海桑田”，向王嘉怡赞许地点了点头。
林梳子并不认识王嘉怡，她认识同班同学的途径是班级群，而王嘉怡是雅德本部的学生，她没有途径去了解。要不是通识课恰好两个班在一起上，她原本和王嘉怡没有半点交集。
所以王嘉怡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林梳子想都没想，就将自己的文稿交给了王嘉怡，还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真是出人意料啊。王嘉怡脸色骤变，不由得低头去看林梳子交上来的文稿……
呵，只看了个标题，王嘉怡的白眼就差点翻到天上去。
就“杜语菲”能写这个？打死她也不信啊，必定是哪个角落里抄来的。王嘉怡坚定地认为，这论文上的每一个字，“杜语菲”有可能都认识，但连在一起，“杜语菲”应该完全看不懂在说什么。
这种不学无术的诺汇“学渣”，凭什么让楚越多看了两眼？楚越的眼光，明明都很少在自己脸上停留。王嘉怡气不过，把一沓论文交给华老师的时候，悄悄把“杜语菲”的那篇放在了最上面。
嗯，让她最抢眼。老师看第一篇的时候最认真、头脑最清楚，一定能一眼就揪出这个“抄袭货”。
放学时，不知何故，何琦和冼燃心照不宣地齐齐失踪。楚越没等到他们，却在公交车站台上再一次“偶遇”王嘉怡。
“才下课吗？”楚越有点意外，“你们的课也排得这么满？”
“我们今天交历史课的小论文，总觉得还能更完美些……你知道，我对自己要求挺高的嘛，所以找老师去请教，刚刚才结束。”
王嘉怡笑语吟吟，不动声色地“植入”自我标榜。
找老师是真，毕竟她对小论文寄予厚望，但最主要是为了拖延放学时间好和楚越偶遇，这才是她的真实动机。
“我还以为只有文学院的学生才会对历史课的小论文上心。”楚越听到历史课小论文，来了几分兴致，“你写的什么？”
“城市美学中的君主意志。”王嘉怡飞快地瞟了一眼楚越，果然见他听到“美学”二字便眼睛一亮，心中窃喜起来。
拿捏楚越的喜好，她是有些心得的。她眼波一转，又谦虚道：“不过时间仓促，我没来得及太深入，感觉论文还是很有欠缺呢。”
楚越难得主动：“你要是真想认真完善，我可以帮你看看。”
“好啊！下周老师评阅过后会发下来，到时候我再向你请教，我要参选这学期的优秀论文。”
王嘉怡正挥着拳头扮演励志少女，却发现楚越的眼光已经瞟到另一边。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王嘉怡发现了“杜语菲”。
“杜语菲”最近变化有点大啊，性格比以前安静，眼神也没有那么凶悍戒备。她远远地走来，神态恬淡，让王嘉怡莫名心惊。
“楚越，你说我能不能选上优秀论文？”她故意偏着头问，试图将楚越的注意力给拉回来。
楚越不过是乍见“杜语菲”，无端地想起那日见到她和小黄狗和谐相处的样子，似乎和她平常横眉冷眼的样子相差甚大，一时有些出神。被王嘉怡一喊，他便回过神来。
“肯定能选上吧，上学期你不就得过优秀论文奖吗？”
一句随口的安慰，让王嘉怡异常甜蜜，看来自己在楚越心里还是有分量的，他还记得自己曾经获得过的荣誉呢。
楚越却并没有在意，眼神又望向“杜语菲”，突然就问：“你知道吗，杜语菲今天又上了BBS头条。她怎么这么能惹事呢？”
又是“杜语菲”！王嘉怡心中警铃大作，直觉告诉她，“杜语菲”这个人很危险。
她不由得撇嘴道：“对她来说，见死不救很正常吧。而且她之前不是才打过那男生嘛，二人有旧怨啊。”
“有旧怨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做人要有良心。”
“呵呵，你跟她说良心？”王嘉怡嘴角浮起嘲讽的笑，“今天不是交论文嘛，你知道她写的什么？”
楚越淡淡道：“她能交得出就是新闻了吧，还会有人在意她写什么吗？”
“呵呵，她写的黄宗羲。你说好玩不，她居然还知道黄宗羲……”
一听这个名字，楚越顿时皱起眉头：“她也配！”
王嘉怡心中暗喜，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地让楚越对“杜语菲”心生厌恶，谁让她不知好歹居然敢染指楚越的“心头好”呢。
“就是啊，还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千字。笑死人了，复制粘贴谁不会，对吧。”
她望着楚越，眼波那样温柔，那样楚楚动人，却看得楚越浑身一颤，收回了目光。
是的，他实在很不喜欢看王嘉怡。出于一种非常奇怪的心理，他总觉得刘海儿是用来遮丑的，王嘉怡的额头上，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虽然他很讨厌“杜语菲”，但不讨厌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如此想着，他不由得又望向“杜语菲”出神，突然发现对方也望向这边，赶紧重新管理了一下视线，露出不屑的表情。
站在不远处的林梳子，隐约听到“黄宗羲”三个字，不由得转头向这边看。她还是不认识楚越，哪怕他是学校里一半女生心目中的男神，她也不认识他。在林梳子心里，和学业无关的男生，大抵都是无关紧要的。
但王嘉怡，她认识。王嘉怡是隔壁班的班长，今天一起上过通识科，还从她手里收了论文。
又见二人的表情颇有嫌弃，她心中已隐隐猜到在说自己。她能宽容旁人对“杜语菲”的不理解，但这种背后议论他人的坏毛病，她素来都看不上。
她不由得冷冷一笑，走远了两步。连公交车到站她都没上去，宁愿乘下一班，也不想跟那两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