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思想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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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论朱子仁学思想

引言:“仁”何以“难言”

朱子(1130—1200)在己丑(1169)“中和新悟”之后,与湖湘学派等学者展开了仁说之辩,这场论辩的意义不仅在于使各种道学议论得以规范化,从而促成道学话语的形成,参见陈来:《论宋代道学话语的形成和转变》,载刘东主编:《中国学术》2001年第4辑;后收入氏著:《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陈来指出,“在哲学史的意义上说,《仁说》并不是朱子最重要的著作”,比不上《太极西铭解义》《四书章句集注》《已发未发说》等“来得重要”(《论宋代道学话语的形成和转变》,载《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7—78页)。这一看法在其“立意以仁本体回应李泽厚的情本体”而撰述的造论之作——《仁学本体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发表之后,似已得到修正。更重要的是,对于朱子仁学思想的建构具有十分关键的意义,朱子通过对二程前后各种仁说的批判继承,最终建立了一套儒家新仁学。

从历史上看,孔孟以来直至宋初,有关仁的问题,争议不断,道学奠基人物二程就曾经发出“仁至难言”“仁道难名”的感叹,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以下简称《遗书》)卷二上,《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页;《遗书》卷三,《二程集》,第63页。及至南宋朱子之师李侗仍说:“仁字极难讲说。”李侗:《延平答问·壬午六月十一日书》,《朱子全书》第十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31—333页。朱子友人张栻亦感慨仁字“难言”而“为仁”更难。“嗟乎!仁虽难言,然圣人教人求仁,具有本末。譬如饮食,乃能知味,故先其难而后其获,所以为仁。而难莫难于克己也。”(《南轩文集》卷十四《洙泗言仁序》,《张栻集》,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616页)朱子则明确指出孔孟说仁大多是“指示”语而非定义语,如他判定孟子“仁,人心也”并不是用人心来定义仁,而是“把人心来指示仁也”,因此“非以人心训仁”,《朱子语类》(以下简称《语类》)卷五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405、1406页。按,朱子记李侗《壬午六月十一日书》:“孟子曰:‘仁,人心也。’心体通有无、贯幽明,无不包括,与人指示于发用处求之也。”(《延平答问》,见《朱子全书》第十三册,第331页)此即说孟子“仁,人心也”是“指示”语而不是用“人心”来定义“仁”。意谓仁与人心并不构成字义界定关系,只是通过人心来“指示”仁之所在。及至晚年,尽管朱子已建构起一套四书学的经典诠释系统,但他仍深深叹息“仁字最难形容”。《语类》卷六十一,第1459页。这表明仁的问题并不简单。从解释学上看,它牵涉字义训诂及义理诠释等诸多方面的问题,但它最终又是实践的问题,即如何以儒家仁学来引领修身实践,才是如何重建仁学的关键所在。例如“仁者爱人”这句名言,按道学家的理解,这不是以“爱”来确定“仁”的字义,而是指点人们通过“爱”来体会“仁”,故爱与仁就不是字义上的解释关系,而是实践上的行为关系——即爱的行为可以呈现仁的意义。

也正由此,故朱子认为周敦颐“爱曰仁”并非定义性命题,而是“就爱处指出仁”,至于韩愈的“博爱之谓仁,‘之谓’便是把博爱做仁了”,所以这两个说法“终不同”。《语类》卷二十,第464页。朱子认为“博爱”只是对“仁”的现象描述,而不能成为对“仁”的整体性意涵的确切定义,故“博爱之谓仁”为不成立。可是事实很显然,按传统的语法结构看,“爱曰仁”中的“曰”意近判断系辞“是”,于是,“仁”成为“爱”的述词对象,故可将“爱”看作是对“仁”的一种定义描述;重要的是,“爱曰仁”乃是源自《论语》“樊迟问仁,子曰爱人”的孔子之说,此说表明“仁”的本义应当就是“爱”。

但是,朱子不以为然,他认为“爱曰仁”只是就爱言仁的描述句,而不是爱即仁的述谓句式,换言之,只是对“仁”的行为描述。朱子的理由是:何况在孔门“问仁”的语境中,“孔门学者问仁不一”而“圣人答之亦不一”,这是由于孔子“亦各因其人而不同”,然而“大概不过要人保养得这物事。所以学者得一句去,便能就这一句上用工”,这是朱子对孔门言仁的总体判断。至于仁是什么?这是儒学知识化(如经学知识)之后伴随而来的问题,对此,朱子毋宁是非常不满的:“今人只说仁是如何,求仁是如何,待他寻得那道理出来,却不知此心已自失了。”《语类》卷五十九,第1406页。可见,朱子对于孔门仁学重在实践是有认同的。就此而言,朱子判定孔子言仁多是“指示”语,应当说是十分贴切的。牟宗三也强调:“孔子说仁大抵皆指点语也。”因此“仁是要超脱字义训诂之方式来了悟”(《心体与性体》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81—182页)。这个说法几乎已成学界常识。另参杨儒宾:《理学的仁说——一种新生命哲学的诞生》,《台湾东亚文明研究学刊》第六卷第1期,2009年6月。

对于宋代道学家而言,如何通过孔子的“指示”语来了解“仁”的真义,便成为他们在建构道学思想之际不得不面临的重大思想课题。一方面需要梳理清楚孔子言仁的确切涵义,另一方面又要通过对仁字的理解来重建仁学的传统。问题是,为何一千余年以后,朱子断言“大抵二先生(按指二程)之前,学者全不知有仁字”?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孔孟以降,仁的精神已经失传,故汉代以来儒者凡是看到“圣贤说仁处”,就把仁字“只作爱字看了”,似乎仁再也没有其他的意义。直到二程以后,“学者始知理会仁字,不敢只作爱字说”。《朱文公晦庵先生文集》(简称《文集》)卷三十一《答张敬夫》第六书,《朱子全书》第二十一册,第1335页。那么,“爱”不足以训“仁”的理由何在呢?朱子继承小程的观点,他也认为以爱释仁的实质是以情为性,必使“性情”的地位发生严重错置。“由汉以来,以爱言仁之弊,正为不察性、情之辨,而遂以情为性尔。”(《文集》卷三十二《答张钦夫·又论仁说》第十三书,《朱子全书》第二十一册,第1412页)不过,朱子也并未全然否定仁有爱之意,相反他对程门后学言仁而不讲爱的观点表示了深刻的担忧。

总之,“仁道难名”不只是针对汉儒释仁的批评,同时也表明在宋代道学家看来,自汉代以降,孔孟仁学精神已经失传。一方面,爱、人、心等概念不足以训仁,另一方面仁字的丰富意涵有待重新阐发,进而从根本上重建儒家新仁学,这项思想工作始于二程而大成于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