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切从结束时开始
第1章一切从结束时开始
1.
在写这本书之前,我犹犹豫豫,纠纠结结,挣挣扎扎,手中多次提起的笔,但是提起来又放下。就连书名也更改了许多次,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写好了又在本子上划掉,脑子里有千百万个字往外冒,然而冒的太快了,反而抓不住,最终都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一团乱麻。我第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不知道要怎么写,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写,甚至不知道要不要写。这件事情还没有开始,我便知道不容易,也差不多能感觉到我即将要经历怎样的痛苦挣扎,要耗尽多少斤泪水,但是说一千道一万,我仍然不想放弃。
我想人生可能就是这样吧,有些事,你还未尝试你便决定放弃;有些事,你浅尝辄止也可以轻易放弃;但是仍然有些事,它们从你的心底滋生出来,扎了根,发了芽,抽了叶,开了花,结了果。这样的事儿,哪怕只有一件,也是了不得的。即使你日理万机,即使你千头万绪,即使你焦头烂额,但是对于这件事儿,你终究不愿意放弃,即便一时搁置了,也是在内心深处小心的供养着,还时不时的拿水润一下。
写这本书,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一件事。我为了它可以终日悬心直到它终于完成,我这颗悬着的心才会放下。或许这本书写完后寂寂无名,也产生不出什么发人深省的结果,与自己的期许也想去甚远,文笔的游弋也表达不到完满,但是我却可以预见,当我终于完成它时,我内心的安宁与安慰,那是广阔而空洞的心被填满后的极大的满足。
没有什么事情是完满的,等你回头看时,你的关注点早已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心愿终了之后的无憾。无憾,也是一种完满。
因此,这件事,我是非做不可,这本书,也是非写不成。
从前读鲁迅先生的话,他说,“作者写出的创作来,对于其中的事情,虽然不必亲历过,最好是经历过。”先生讲来寥寥数字,却不知,这“最好经历过”的却是最难写,着实让人头秃。
我不太会界定这是故事还是散文,或许更像是回忆录,想一部倒叙的小说,我慢慢悠悠的写写,您闲来无事的时候读读,那咱们这就开始吧。
这一切,都是从尘埃落定之后,开始的。
2.
给这一章取了这个名字,便联想到《哈利·波特》里面的金色飞贼,邓布利多留给哈利的那一个,上面写道,“我在结束时打开。”虽然我的故事里没有那么悲恸感人的大场面,但是我也努努力,往大师的道路上靠一靠。好吧,有点扯远了。
时间回到2017年09月29日。
这一天的大连,天气很不错,风稍稍有点大。下午不忙的时候,我独自去东港健走,再有一天就是十一长假了,日程早已经排满,无外乎是走亲访友,无外乎是胡吃海喝,工作的心早就散了,既干不好,还不如不干。于是就有了这趟东港健走,锻炼兼具偷闲的行程。
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海边,在大连众多的海岸之中,我最喜欢东港。东港有一条沿海的木栈道,笔直绵长,远远的看不到尽头,约莫有三四公里远。每当我遇到烦心事,或是思绪烦乱的时候,我就来这边,或慢跑,或健走,汗出透了,烦恼也随之流走,三千烦恼尽数抛在脑后,很痛快。
一边是浩瀚无垠的大海,一边是异国风情的欧式建筑,身边往来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孤身一人,放空,或者发呆,我不妨碍旁人,旁人也不会注意我,这一刻,独处的感觉是令人着迷的。
现代人的生活被终日闷在水泥房子里,灵魂被禁锢,烦恼犹如真菌般,繁衍滋生。我曾经说过我喜欢东港的原因,因为它足够宽广,开阔。我可以在这里漫无目的的走,肆无忌惮的哼歌,歌声被风声吞没,也不担心被别人听了取笑,而那些比水泥房子还要沉重,满溢出我的躯壳的烦恼,也都跟着不成调子的歌儿一道,消散在了风中。
这一看,上述的这段矫情的文字似乎与正文并不相干,实则关系重大,若我不是一个这样矫情的人,只怕早就把好些事儿都忘却了,断然记不得那么多的细枝末节,幸而我是一个矫情的人,这本书才不写不行,才有了这后面的许多字儿。
话说2017年的09月29日,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从那天之后,这一天对于我们一家人,却成了特别的日子。健走才刚刚开始,还没走出多远,我便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只说了几个字,“闺女,奶奶,走了。”就这样,平淡无奇的一天,被做上了鲜明的标记。
忍着眼泪没有掉下来,我安静的听母亲又交代了几句,才挂上了电话,坐在木栈道边上,开始发呆。那一刻,我有些庆幸,庆幸我在东港,庆幸身边没有任何朋友和认识的人,至少这样一来,即使我露出此生最狼狈的一面,也没有什么可丢人的。
我在海边待了好几个钟头,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怔怔的发呆,我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只是等我反应过来,已是泪流满面。
事后我写下了一小段文字:
“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刻,独自坐在海边,看一片汪洋,听一首《天空之城》;揉揉吹进眼里的沙子,想起一些老片段,写下几行文字,为了祭奠一个人。愿天堂是个无风港,有圣父颂唱梵音,有座惦念筑起的城。”
3.
我回忆起我最后一次见奶奶,那是在她去世的前一周。母亲突然来电说奶奶恐怕不好了,我便匆匆忙忙的往家赶。彼时,奶奶已经卧病在床许久了,大约有三四个月都是躺在床上,昏睡着,早就不认人了。这样的“不好”也有过好几次,这一次也是乌龙,等我赶到的时候,奶奶已经平稳了。
我当时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她整个人完全瘦了下去,只剩下皮包骨头,手背上的劲络和血管根根突起,皮肤很松弛,老年斑堆叠的密密麻麻。我不敢用力,一半握着,一半托着她的手掌,生怕弄疼了她。她半蜷缩着,侧着身,比我印象里的她缩小了一半。昏迷已经持续了好些日子了,医院不收了,只让回家安稳养着。身体上,脏器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病灶,陪她走到人生尽头的是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
我尝试着轻轻呼唤她,“奶奶,奶奶,我来看你了……”
她的手动了动,捏了捏我的手指,眼皮微微的颤抖了几下。虽然这或许只是寻常的肌肉痉挛,但是我还是更愿意相信,那是奶奶在弥留之际,听到了我的呼唤。
这一次见面,便是我和奶奶的诀别了,从那之后,虽然又有一周时间平稳度过,但是坏消息却也频频传来,奶奶即将离开我了,这件事情我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以为我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真正到了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我才发现,一切的建设和准备,在悲伤这个洪水猛兽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4.
参加奶奶葬礼的那天,我依旧十分的冷静,我反反复复的提醒自己,这件事情你早该知道的,要注意礼仪,要得体,要平静的送奶奶最后一程。
奶奶退休后信奉了基督教,她读书不多,是很传统的中国女性,退休之后没有什么消遣生活的方式,去教堂做礼拜,便是她唯一的乐趣。每个周日,三站地,不舍得坐公交车,徒步走过去,她已坚持了许多年,风雨无阻。
她偶尔也会和我分享教堂里的事儿,又学了哪些唱诗,又学会了几个算不上生僻字的“生僻字”,还有圣诞节教堂发了苹果,她悄悄留给了我。她火化的这一天,教堂那边来了唱诗班,为她颂唱。按照基督教的习俗,我们不需要烧香烧纸,需要祭奠的时候,也只需在墓前放一束鲜花。场面其实并不悲伤,有牧师的悼词,她的身边摆满了鲜花,但是在唱诗班开始唱第一句歌词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出息的哭了。
我忽然就想起了她,从前她总是笑眯眯的同我说,“来,奶奶给你唱个歌儿听呀?”然后便操着一口山东味的普通话,合着贝多芬谱写的欢乐颂的曲子,唱一首《赞美诗》(新编)18首之中的快乐崇拜赞歌,我依稀记得,歌词是这样的——“快乐快乐,我们崇拜,荣耀上主爱之神;心如花开,在主面前,主如旭日我欢迎……”
一想到这样的蹩脚的歌声再不会响起,我便止不住悲恸。
或许就是从那个瞬间,我萌发了这样的一个想法,我想为她,为他们做点什么。逝者已逝,其实做再多功夫也是枉然,而我竭尽所能可以做到的,无非就是为他们写一本书,留作纪念,凑巧的是,我还会写点东西。
关于写这本书,我是这样想的。除去重组家庭这个情况,我的家庭和全中国大多数普通家庭一样,作为孙辈的我,有四位祖辈——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母亲的双亲过世很早,所以我和姥姥姥爷从未谋面,他们留下的故事也不多,时间久了,渐渐的便淡忘了。奶奶过世之后,我的四位祖辈,便全都离开了我。从前处于叛逆时期的我最不喜欢跟同学说那句话,“我去不了了,我得回我爷爷奶奶家。”然而现在,我想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已经彻底失去了资格。
由于我从小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所以我格外珍视这一段祖孙情谊,我于是想,若是等我老了,我也有了孩子,甚至孙子,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是不是还知道自己曾祖父母,或者曾曾祖父母的故事呢?而我,又会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像忘记了姥姥姥爷一样,忘记了奶奶爷爷呢?我不敢想,我害怕我会忘了,我害怕他们曾经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痕迹被彻底抹去,我想为他们曾经作为我的祖父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件美好的事情,聊表敬意。
我将书名定为《不想被遗忘的时光》,就是想用最直白的辞藻表达出我对他们的恋念和不舍,或许等到有朝一日我可以拿着这本书,小声的诵读给我的孩子听,告诉他们,这是妈妈和妈妈的爷爷奶奶之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