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都说第一代移民开餐厅，第二代做码农，第三代当医生或者律师，就是为了让第四代学艺术。这是典型的移民家庭的发展模式。我们所里也有合伙人是移民家庭出身，巧的是他们的孩子中有的正在纽约顶尖的艺术院校读书，还有几个小朋友也想去学艺术。从依靠纯劳动力养活一家人，到可以用头脑进入文化创意产业，并逐渐进入一个全新的社会阶层，是非常得来不易的，需要好几代的人牺牲与奋斗。

之所以想到这些，是因为在我们所举办的客户答谢会现场，我和Lisa忙了一天。Lisa是所里为数不多的码农，负责给提供技术方面的支持。如今的大律所都在做自己的信息化技术升级，自动化办公管理平台实在太重要了。业务、客户、人员、文档、财务、人力资源的一体化全方位管理，全面优化所内网络硬件等设备，VPN、电话、监控、视频会议等等，没有Lisa在可不行。Lisa不单是所里的系统管理员，凡是和计算机，互联网以及多媒体相关的事情都要参与，并且要确保整个流程能够顺利进行。此外，Lisa还要辅助所里的律师对最新的司法数据和行业公开数据进行系统化挖掘整理分析，技术性很高。

会议结束后我们在休息的时候满足地喝汽水，而且聊了很久。Lisa的父辈在唐人街开中餐厅，几十年前漂洋过海成为了第一代移民。Lisa二十岁左右才来的美国，年轻的Lisa英文不好，不善言谈，也不喜欢交际，但她理工科很好，学起编程来得心应手，前端、后端、全站都做得来。于是顺利的做了程序员，和Sophia同一年入职，也是我们所里最早员工之一。怎么也不会相信，Lisa比我大整整二十岁，然而岁月在她脸上仿佛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她年轻漂亮，又总能保持一副悠然淡定的状态，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歇斯底里的样子，要知道在每天高压的工作环境中，能尽量不发火就已经是可以受人尊敬的了。

Lisa在所里是出了名的性格好，好到非常善于和稀泥，她从来不得罪别人，不和任何人产生矛盾。听说在Sophia和Becky的各种“战斗”过程中，她们俩各自都喜欢喜欢找Lisa助力，而Lisa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谁也不得罪，调和纷争的时候无原则地调和折中。Sophia和Becky都知道Lisa的滥好人，她不会一直站在谁的那一边，而是不停地根据风向来回摇摆，但就像美国总统选举一样，年年都有摇摆州，不能明确的知道因为这个州总是摇摆，你就不积极其争取吧；何况摇摆州的选择才是选举结果的赛点，十分关键。

我觉得和稀泥是中性词。与其说Lisa每次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重，别人的矛盾让别人打去，只要不关自己事就成，不如说她只是比较看得开，这些小打小闹在她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她对此才少有共情。Lisa有时候被动地夹中间矛盾双方的两边，谁也不想得罪的时候，对此她也觉得挺无聊的，还有就是如果矛盾双方真的闹僵了，Lisa这个滥好人还得两边讨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缓一缓。

工作中的Lisa能力强、效率高，话很少也很少休息，喜欢一个人坐在主机前一做就是一上午，可见她的工作量也不小。但Lisa对工作上的事情，真正看中和在乎的并不多。她工作拖沓但也没什么上进心，她经常加班但也不是真的非常看重这份工作。有的人纯真，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容易上当受骗也容易动不动就上火；有的人喜欢抱怨，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会留个心眼，经常全盘否定，不容易受骗但总觉得自己吃亏；Lisa则是一贯地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但是我接受之后自己会评估，会思考，所以你骗不着我，我也不会因此而困扰。她不得罪人、不奉承领导、不假装很忙，可能是因为这份工作在她眼中，只是为了生活而已，没了它的话生活不会变太差，有了它的话也不会对她的经济状况带来多大的改变。所以，舒舒服服的拿一份工资和所里给的保险，过着规律的生活，经营好家里的各种事情，特别是孩子的念书的管教等等，就好了。毕竟和顾家比起来，同事什么的只是每天一起工作的时间比较长而已，并不是真正一起生活的家人，所以就别每每陷进去而给自己徒增烦恼了。

我努力想把Lisa写得更多面和立体，但写到这里我才发现，包裹Lisa的最外壳是一个不透明的球体，它坚硬不可破，同时只有点没有面，让人捉摸不透。我记得她无意中提到自己和家人在美国的很多地方生活过，有迈阿密、凤凰城、达拉斯、底特律，最后才来到纽约，这里所谓的“生活过”不是简简单单的“路过过”、“去过”、“旅了个游”那样简单，而是指他们在那里度过的和“生计”、“生存”、“活着”息息相关的日子。想想就知道她和父辈一起的曾经的生存不易，而她讲出来的时候轻描淡写，似乎不愿多说，也不再放在心上了。

她说做律所码农不是她自己选的，而是生活给她选的，她感谢生活给她提供提供的这条道路。业余时间她喜欢画画，可惜业余时间不算多，等以后退休了也许可以再重新拾起来这个爱好。Lisa的大儿子正在读高中，性格也和Lisa一样沉静寡言，踏实稳重。他学习成绩很好，Lisa相信他能考上好大学，并且能拿奖学金，Lisa希望大儿子以后能做医生或律师，给家族争气，如果做不了律师也没关系，生活总会给人出路的。未来的某一天Lisa的大儿子会成为这里的合伙人，Lisa也记得自己在这里工作的美好时光；也许会是这样，也许不会，Lisa也都看得开，知足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