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孙漂流记
我于1632年出生在约克城一个体面的家庭,不过我并不是本地人。我父亲是来自德国不来梅市的外国人,他刚到英国的时候住在赫尔,靠经商赚到一份丰厚的家产,后来不再经商,搬到了约克城,并在那里娶了我的母亲。母亲娘家姓鲁滨孙,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因而大家叫我鲁滨孙·克罗伊茨奈尔。但是,由于单词在英国通常会发生变体,现在人们都叫我们“克鲁索”,就连我们自己也这么叫、这么写自己的名字,我的朋友们也总是叫我克鲁索。
我有两个哥哥。大哥是英国驻佛兰德斯某步兵团的中校,该步兵团以前由大名鼎鼎的洛克哈特上校统率。大哥是在敦刻尔克附近与西班牙人作战时阵亡的。至于二哥的下落,我至今都一无所知,就像父母后来对我的下落一无所知一样。
作为家里的老三,我没有学任何行当,所以从小脑子里就塞满了游思妄想。父亲是非常守旧的老派人士,他让我受到相当不错的教育,除了让我接受家庭教育,送我去读乡村义务小学,还计划让我学法律。可是,我一心想去航海,别的一概不想干。我对航海的热望导致我对父亲的意愿和命令坚决抗拒,对母亲的恳求和朋友们的劝阻无动于衷,仿佛我的天性中有种致命的东西直接导致我后来陷入悲惨的命运。
我父亲是个睿智而沉稳的人。他预见到我的打算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便提出一些严肃而颇有见地的忠告。一天早晨,他把我叫进卧室(当时他因痛风病而卧病在床),就此问题十分恳切地规劝了我一番:他问我,除了满足自己四处游荡的渴望,我还有什么理由要离开父母、远走他乡?在自己的家乡,我可以顺利地迈进社会,有望靠自己的勤奋和努力挣到一笔财富,过上安逸快乐的日子。他告诉我,出海的人要么穷得叮当响,要么雄心勃勃,腰缠万贯,他们想到海外去探险,要借探险出人头地,以非常的事业扬名立万。而对我来说,这些东西要么没必要,要么不现实。他对我说,我的社会地位处于这两者之间,也可以称之为中间阶层。他根据多年的阅历发现,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社会阶层,处于这个阶层的人最幸福,既不像从事体力劳动的下层大众那样吃苦受累,也不像上层人士那样,因狂妄、骄奢、野心和忌妒而烦恼。他告诉我,我可以通过一件事断定这个阶层是幸福的,那就是:其他人都很羡慕这个阶层。帝王们频频悲叹出身高贵给他们带来的不幸,他们恨不得出生于贫贱与高贵之间的中间阶层;而智者证明这个阶层才是幸福的标杆,他们祈祷自己既不要过于贫穷,也不必过于富有。
他叫我去观察,说只要用心观察就会发现,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的人都多灾多难,唯有中间阶层灾祸最少,不会像上层人士和下层大众那样命途多舛。此外,中间阶层既不会因为过着骄奢淫逸的堕落生活而身心交瘁,也不会因为过着终日操劳、缺衣少食的日子而病痛缠身。中间阶层的人能尽享人间种种美德和快,安宁和富足是中产家庭的侍女。中层人士奉行中庸之道,他们心境安宁,身体健康,交游广泛,可以享受到所有令人欢喜的消遣和令人向往的乐趣,平静顺遂地过着日子,舒舒服服地度过一生,既不必承受劳心劳力之苦,为了每天的生计奔波劳累,或陷入窘境,烦心伤身;亦不会因强烈的嫉妒或雄心勃勃要干一番伟业的隐秘欲望而气急败坏。中层人士可以悠然自得地度过一生,尽情品尝人生的甘美,不会遭遇任何艰辛和痛苦;他们会感觉自己很幸福,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会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幸福。
接着,他恳切而极其慈爱地劝我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不要让自己陷入悲惨的境地,不论是从人之常情来说,还是从家庭出身来说,我似乎都可以避免遭受那些苦难。他说,我不必为了生计去奔波,他会替我安排好一切,尽力让我过上刚才向我推荐的那种中间阶层的生活。如果我没有过上安逸幸福的生活,那肯定是我自己命运不济或者犯下大错所致,而不是他的责任,因为他看到我所要做的事会对我造成伤害后警告了我,尽到了自己的义务。总而言之,只要我肯听他的话,安心待在家,他一定尽力为我做好安排。他决不赞成我离家远行,免得为我将来的不幸担责。最后,他叫我以大哥为前车之鉴。当时他同样恳切地规劝大哥不要去佛兰德斯打仗,可是大哥没有听劝。大哥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非要参军上战场,结果在战场上送了命。他还对我说,尽管他不会停止为我祷告,可是他敢说,如果我非要做这么愚蠢的事,上帝一定不会保佑我;并且,等到我将来孤立无援、求助无门的时候,有的是时间后悔没有听他的劝告。
我发现父亲最后这几句话真的很有预见性,不过我估计他自己也没想到。我看到父亲老泪纵横,特别在讲到大哥战死沙场的时候。当他讲到我将来孤立无援、后悔莫及时,难过得都哽咽住了。最后,他对我说,他心里堵得慌,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我。说实在的,谁听了这番话能无动于衷?我决心不再去想出海的事儿,而是按照父亲的心愿,安心留在家里。可是,唉,才过了几天,我的决心就完全消失了。总而言之,为了不再听父亲唠叨,后来的几个星期里,我打定主意躲得远远的。我打算去找母亲说情,但是这次我并不像第一次那样头脑发热,说干就干,而是等到她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才开口。我对她说,我一心想去见见世面,不管干什么都没心思,父亲倒不如答应我,免得逼得我离家出走。我说,我都十八岁了,不管是去当学徒还是去给律师当助手,都为时已晚。而且,我敢肯定,就算我去当学徒或者助手,也干不到头,不等出师,我就会逃走,跑去航海。我跟她说,要是她肯劝劝我父亲,让他答应我去出一次海,如果回家以后我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航海,肯定再也不去了,此后我一定加倍努力,弥补我虚度的时光。
母亲听了我这番话顿时火冒三丈。她对我说,去跟父亲说这样的事毫无意义,怎么做对我有好处,父亲心里一清二楚,他绝不可能同意我去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她说她实在想不通,父亲那么语重心长跟我谈过之后,我怎么还对这种事念念不忘。总而言之,如果我非要自寻绝路,决不会有人帮我的忙。她跟我说,别指望父母会同意我到处游荡。我要自取灭亡,她决不会插手相助,免得我以后说,当时父亲不肯,但是母亲是同意了的。
尽管母亲拒绝去找父亲说情,但我事后听说,她还是把我们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忧心忡忡,对母亲叹息道:“那孩子要是能乖乖留在家里,也许会过得很幸福;可是如果他非要去出海,那肯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可怜的倒霉蛋。这事儿我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此后又过了将近一年时间,我终于离家出走了。在这一年里,父母建议我安身立业,但是我硬是置若罔闻,甚至经常跟他们争论,抱怨他们明知道我想干什么,还那么坚决地反对。一天,我碰巧去赫尔,其实当时我并没有离家出走的念头,但是在那里碰到一个朋友,他准备乘自己父亲的船前往伦敦。他以通常用来吸引水手的那套说辞,怂恿我跟他们一起去,说我一分钱都不用花。于是,我既没跟父母商量,也不给他们捎口信,任由消息自己传到他们耳朵里。我既没有向上帝和父亲寻求祝福,也没有考虑当时的情况和将来的后果。1651年9月1日,我登上了前往伦敦的船。天晓得,那是一个多么不祥的日子!我相信,没有哪个年轻的探险者像我这样,一出门就倒霉,而且久久难以摆脱厄运。我们的船一驶出恒比尔河口就刮起了大风,大风掀起了可怕的巨浪。我以前从来没有出过海,现在胃里恶心得要命,心里又怕得要死。我开始认真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想到自己擅自离家,忤逆不孝,如今遭到老天的惩罚,真是天道公正。父母的忠告、父亲的眼泪和母亲的恳求,全都在这一刻重新涌现在我的脑海里(当时我的心肠还不像后来这么硬),我斥责自己不该不听劝告,不敬上帝,不孝父母。
这时,风暴越来越猛了,我从未到过的大海一时间波涛汹涌、恶浪滔天,尽管跟我后来多次见到的惊涛骇浪无法相提并论,就算跟我几天后见到的情景也无法相比,可是当时已经足以令我这个对航海一无所知的年轻水手触目惊心了。我感觉浪头随时会把我们吞没,每次轮船跌入浪涡时,我都以为我们再也浮不起来了。处于这种惶恐不安的心情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起誓保证,倘若在这次航行中上帝能饶过我的性命,倘若我还能踏上陆地,我一定立马回家去,回到父亲身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坐船;我会乖乖听从他的劝告,再也不让自己陷入这样的悲惨境地。这时,我清晰地意识到他对中间阶层的看法堪称真知灼见,意识到他这一生过得多么轻松舒适,既不曾在海上遭逢狂风恶浪,也不曾在陆上遇到艰难困苦。我决心要像一个真正回头的浪子那样,回到我父亲身边去。
暴风雨肆虐期间,乃至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些明智而清醒的思绪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可是到了第二天,风越来越小,海面也平静多了,我逐渐有点儿适应海上的生活了。不过这一整天我脸色都很难看,因为我还有一点晕船。可是到了傍晚时分,天空完全放晴了,风也停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十分迷人的黄昏。当晚的落日和第二天的日出格外清丽。日暮时分,夕阳照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那种美景我感觉是我生平所见过的风光中最令人陶醉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第二天也不再晕船了,整个人神清气爽。前天还汹涌狂暴的大海转眼就变得如此平静,如此赏心悦目,我望着海面,感觉很不可思议。那个引诱我上船的朋友唯恐我真的下定决心不再航海,就过来找我。“嗯,鲍勃,”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现在觉得怎么样?前天晚上吹了点儿微风,我敢保证你吓坏了。”“你管那叫微风?”我说,“那明明是一场可怕的暴风!”“暴风?你这个傻瓜,”他回答说,“你管那场风叫暴风?那算得了什么!只要给我们一艘好船,海面足够宽,像这样的风我们根本不放在眼里。不过你毕竟是初次航海的新手嘛。来吧,鲍勃,咱们去弄碗甜酒喝,把那些事统统忘掉吧。瞧,现在天气多好啊!”我不想再赘述这段伤心往事,简而言之,我们按照所有水手以前的惯例,调制好甜酒,我喝了个酩酊大醉。在那个罪恶的夜晚,我把自己所有的忏悔、所有对过去行为的反省以及对未来下的种种决心统统溺毙在酒精里。总而言之,暴风雨过后,海面又恢复了风平浪静,我头脑里那些仓促而纷乱的思绪消失了,担心被大海吞没的恐慌忧惧也被抛在脑后了,而对海航的热望却死灰复燃了,我把自己在危急时刻立下的誓言和保证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有时候,我发现,那些反思和认真的思想还会不时挣扎着回到我的脑海里,但是我努力摆脱它们,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就像试图甩脱某种坏情绪似的,跑去和水手们喝酒胡混,快速控制住那些思绪,不让它们再发作(我称之为病发)。五六天后,我就像那些决心摆脱良心谴责的年轻人所渴望的那样,完全战胜了自己的良心。不过,我依旧会遭受新的灾难。上天遇到这种情形通常都会加以严惩,对我必然也毫不留情。倘若我不把这次九死一生看作是上帝对我的拯救,下次灾难降临时就会变本加厉,其险恶程度就连我们当中最邪恶阴险、最残忍冷酷的水手都会瑟瑟发抖、乞怜求饶。
出海第六天,我们来到雅茅斯锚地。暴风雨过后,海上一直刮着逆风,尽管天气晴好,我们也没走出多远。我们不得不在这里抛锚等待,逆风(也就是西南风)一直刮了七八天。在此期间,很多从纽卡斯尔来的船只也驶入了这一开敞锚地,因为很多轮船都会在这个港口等候顺风,以驶入河口。我们本来不应该在这里停留太久,而是应该趁着涨潮驶入河口,无奈风太急。泊了四五天后,风势更猛了。但是,这片锚地向来都被人们认为是个良港。船停在良港里,锚泊索具又很坚固,因此我们大家都满不在乎,一点儿都不担心会有危险,仍旧照着航海的老规矩,除了休息就是寻欢作乐。但是到了第八天早上,风势骤然大增,船员们一起动手,落下了中桅,并把所有的东西捆紧,好让船尽可能轻松地漂浮在水面上。到了中午,大海掀起了巨浪,我们的船头好几次钻进了水里,打进来很多水。有两次我们以为锚索都抻到头儿了,见此情景,船长下令放备用锚,我们就放了两个锚,两根锚索都放到了头。
此时,风势大增,狂风开始肆虐,我看到就连水手们的脸上都浮现出惊恐诧异的神色。尽管船长非常警惕地保护着船只的安全,但是在他进出舱室,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有好几次我都听到他不停地念叨着“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全都完了!我们要完蛋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在最开始那阵慌乱当中,我有点儿发蒙,只管一动不动地躺在统舱的舱室里。我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我无法再像第一次遇险那样忏悔——我那么明显地践踏了自己的悔悟,而且硬起心肠,不为所动。我原以为死亡的痛苦已经过去,而这次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危险。但是,刚才听到船长从我舱室经过时说我们大家都完蛋了,我吓坏了。我走出舱室向外一看,只见海面掀起滔天巨浪,浪头堪比山高,每隔三四分钟就朝我们扑来一次。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情景。我环顾四周,看到周围的情况危急万分:原本泊在我们附近的两艘船因为载货比较重,船员已经把桅杆砍倒了。突然,我们船上的人惊叫起来,一艘停在我们前面约一英里的船沉了下去。还有两艘船脱了锚,被迫冲出锚地向外海漂去,船上连一根桅杆都不剩了。轻型船的情况算最好的,因为它们漂在海上没那么吃力,不过也有两三只小船被风刮得从我们旁边飞驰而去,船上只剩下斜桁帆。
到了傍晚,大副和水手长恳求船长砍倒前桅,船长不肯。但是水手长坚决要求这么做。他说,如果船长不肯砍倒前桅,船肯定会沉。船长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前桅一砍倒,主桅就随风摇摆起来,船身也随着剧烈晃动起来,他们只好把主桅也砍倒,只剩下空荡荡的甲板。当时我只是一个年轻的水手,之前遇到点儿小风小浪都吓成了那样,何况现在处于这种情形下,我的心情可想而知。时隔多年之后再描述当时的心情,我估计自己对悔罪之后重萌恶念的恐惧,远甚于对死亡本身的恐惧。这些恐惧再加上暴风恶浪的可怖,让我陷入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心理状态。但是,最糟糕的时刻还没有到来。狂风咆哮不止,就连水手们自己也都承认,他们从来不曾遇到过这么骇人的暴风雨。我们的船虽然坚固,但是载货太重,吃水太深,一直在水里剧烈摇晃,水手们不时大声嚷嚷着船要沉没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沉没”是什么意思(后来我问过别人才明白),从某个方面来说,这对我倒是件好事。风浪如此凶猛,我看到了平时很少会看到的情景:船长、水手长和一些比较有头脑的人都在祈祷,随时等待船沉入海底。到了半夜,那些被派到船舱底下去检查的人当中突然有人大声喊道:船底漏水了;接着又有一个人说,货舱里有四英尺深的水了。这真是雪上加霜。所有的船员都被叫去抽水。我一听船底漏水了,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当时我正坐在床边,听到消息便一下子倒在了船舱里。有人把我叫醒,说我以前什么都干不了,现在至少可以跟大家一起去抽水。听了这话,我打起精神来,跑到抽水机跟前,卖力地干了起来。就在大家抽水的时候,船长看到几艘小煤船在风浪中泊不住,不得不乘着风向外海疾驰而去,估计会从我们附近经过,于是他下令放枪,以示遇险求救。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要打枪,听到枪声大吃一惊,还以为船破了,或者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总而言之,我被吓晕了过去。这种时候,人人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人管我的死活。马上有人走过来接替我抽水,他以为我已经死了,一脚把我踢到旁边,任由我躺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苏醒过来。
我们继续抽水,可是海水还在不断涌进货舱。我们的船肯定要沉了。这时,风势稍减,但是船无论如何都开不进港湾了。船长只好不断鸣枪求救。从我们前面漂过的一艘轻型船冒险放下一艘小艇来救我们。小艇上的人冒着极大的危险朝我们划了过来,但是我们无法登上他们的小艇,他们也无法靠拢我们的船舷。最后,小艇上的人拼命划桨,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们。我们从船尾抛下一根带有浮筒的绳子,尽量把绳子放出去。小艇上的人经过巨大的努力,冒着巨大的危险抓住绳子。我们把他们拖到船尾下面,这才让所有船员都上了小艇。此时,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再去想追他们的大船都毫无意义了。于是大家一致同意任凭小艇随波漂流,我们只要尽力往岸边划,让它靠岸就好。我们船长再三保证,万一小艇在岸边撞坏,他就照价赔给他们船长。就这样,我们一半靠划桨,一半靠小艇随波逐流,往北边的海岸漂去,最后都快漂到温特顿海角了。
只见海面掀起滔天巨浪,浪头堪比山高,每隔三四分钟就朝我们扑来一次。
我们离开大船不超过一刻钟,就眼睁睁地看着它沉了下去。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船沉大海意味着什么。老实说,水手们告诉我大船正在沉没的时候,我几乎不敢抬眼去看。从被丢上小艇那一刻起(与其说刚才是我自己登上小艇的,不如说是他们把我丢上去的),我就一直惊魂不定,一来是受到了惊吓,二来是想到此后前途迷茫,心中惶惶不安。
尽管又惊又怕,大家还是奋力向岸边划去。小艇被冲上浪尖的时候,我们能看到海岸上的情形,当时就看到很多人在沿着海岸奔跑,想等我们靠近的时候来救助。可是,我们靠向岸边的速度很慢,怎么也上不了岸,最后竟一直漂过了温特顿的灯塔。海岸由此向西凹进去,向克罗默延伸。这么一来,陆地挡住了一点儿风势。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这里靠了岸。全体安全上岸后,我们步行走回雅茅斯。当地官员、富商和船主们热情款待了我们这些落难者,当地官员还妥善安置了我们的食宿,大家为我们筹集了足够的旅费,不管是想去伦敦还是想回赫尔都足够了。
当时要是我肯回赫尔,肯回家去,那我一定会非常幸福。我父亲也会像《圣经》寓言里那个父亲那样为我宰杀肥牛。因为他听说我搭乘的那艘船在雅茅斯锚地遇难之后又过了很久,才确定我没有葬身海底。
但是,我的厄运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执拗劲儿逼着我将错就错,尽管理智和更为冷静的判断力也曾好几次大声疾呼,催促我回家去,可是我没有勇气回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该把这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叫作什么,它是一种神秘而有力的天命,驱使着我们自寻绝路,甚至就算明知眼前是绝路,也会义无反顾地扑过去。无疑,正是这种令我无法摆脱悲惨命运的天命,驱使我罔顾最隐秘思想的冷静推理和劝告,罔顾初次尝试航海时得到的两次如此明显的指示。
之前促使我下定决心的那个朋友(也就是船长的儿子)现在反倒不像我这么莽撞,上岸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我们在雅茅斯市被分别安置在好几个住处,所以过了两三天我才碰到他),而且愁眉苦脸,不住地摇头,问我这几天怎么样,并把我介绍给他父亲。他告诉他的父亲,我这次航海只是来尝试一下,以后还要出海远航。他父亲用非常严肃、非常关切的口吻对我说:“年轻人,你永远都不应该再出海了。你应该把这次灾难看作明明白白的凶兆,预示着你不适合当水手。”我说:“怎么,先生,您不打算再航海了吗?”“这是两码事。”他说,“航海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职责所在。而你这次出海是一次尝试,上天已经让你尝到滋味了,你也看到了,你若是一意孤行会有什么后果。搞不好这次就是由于你的缘故,我们才遭此大难,你就像登上开往他施的轮船的约拿。请问,”他接着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出海?”于是我把自己的一些情况告诉了他,结果他听了之后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竟然让你这样的倒霉蛋上我的船!”他说,“我再也不会跟你踏上同一条船,就算给我一千英镑我都不干!”其实他没有权利冲我发火,但是他损失惨重,于是拿我出气。不过,后来他又郑重其事地跟我谈了几句,力劝我回到父亲身边去,不要惹得上天毁灭我。他说,我应该看到,上帝之手显然在惩罚我。“年轻人,”他说,“我敢说,要是你不肯回去,那不管你去哪儿,都只会遭遇灾难和失望,直到你父亲的话在你身上应验。”
我没怎么明确地答复他,此后我们很快就分开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当时我口袋里有了点儿钱,就从陆路去了伦敦。在伦敦,以及在前往伦敦的途中,我一直都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不知道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到底是应该回家,还是应该去航海。
一动回家的念头,羞耻之心就跳出来阻止我。我立马想到街坊邻居会怎样嘲笑我,而我不仅无颜见父母,甚至无颜见任何人。此后,我常想,跟在这种情形下本当起引导作用的理智相比,人类(特别是青年人)的普遍性情是多么荒诞,多么不可理喻啊!他们不以犯罪为耻,反以悔罪为耻;不以犯过为耻,反以改过为耻,而事实上他们若能改过自新才会被当聪明人。
我就这样犹豫不决地过了一段时间,不确定该采取什么行动,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一想到回家,心中就会产生一种难以抗拒的厌恶感。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灾难的记忆越来越淡,而原本那点儿回家的愿望也随着记忆的消逝越来越模糊,最后彻底被我抛到了脑后。我又开始向往起了航海生活。最初驱使我离家出走的,就是这种邪恶的力量。它让我头脑发热,妄想暴富;让我想入非非,对所有的忠告充耳不闻,对父亲的恳求乃至命令置若罔闻。后来让我看上这种最不幸的冒险事业的,又是这种邪恶的力量(不管这种力量是什么)。它让我踏上驶往非洲海岸的船,或者用水手的俗话说,让我到几内亚去。
我最大的不幸就是在一次次探险之旅中都没有在船上当过水手。当水手有可能稍微辛苦一些,但是可以学到一些普通水手的技术和职责。过些时候,就算做不了船长,也能做个大副。可是,我命中注定总是做出更糟糕的选择,这次也一样。只要我口袋里揣着几个钱,身上穿着体面的衣服,就会习惯以绅士的身份搭船。所以我既不参与船上的任何事务,也不学着做任何事情。
这次我运气还不错,居然在伦敦结识了一个好朋友。当时我放荡不羁,按说这样的好事通常都不会落到我这样的年轻人身上。魔鬼总是不会忘记早早给他们设下陷阱。但是我这次不一样。我一开始便认识了一位船长,他曾经到过几内亚海岸,在那里挣了不少钱,决定再去一趟。当时我的谈吐还算不令人讨厌,所以他挺喜欢跟我聊天。他听我说想去见见世面,就对我说,要是我想跟他一起去航海,可以免费搭船,跟他一起用餐,跟他做伴。他还说,要是我能顺便带点货,赚多少都归我,说不定我能挣点儿钱。
我立刻接受了船长的盛情邀请,并和他结为莫逆之交。船长为人正直坦率。我上了他的船,还捎带了点儿货。由于那位船长朋友的正直无私,我大赚了一笔,因为我按照他说的,带了一批大约价值四十英镑的玩具和小玩意儿。钱是一些亲戚帮忙凑的。我写信给他们,估计他们告诉了我父亲,至少告诉了我母亲,然后让父亲或母亲把这笔钱拿了出来,作为我第一次做生意的本钱。
可以说,这是我所有冒险生涯中唯一一次成功的远航。我把它归功于我那位船长朋友的无私和诚实。而且,在他的指导下,我彻底掌握了航海数学和海上航行规则,还学会了怎么记录航海日志,怎么观察子午圈高度。简而言之,我学会了水手需要掌握的基本常识。他很乐意教我,我也很乐意学。总之,这次航行让我既学会了当水手,又学会了经商:这次出门,我带回来五磅九盎司金沙。回到伦敦后,换了将近三百英镑。这让我心中充满雄心壮志,并因此彻底毁掉了自己的一生。
然而,就算在这次航行中我也遇到了倒霉的事。当时我们做生意主要是在非洲西海岸一带,从北纬1°一直南下到赤道附近。因气候异常炎热,我患上了严重的热病,三天两头恶心呕吐。
现在,我俨然成了几内亚商人。非常不幸的是,我那位船长朋友回到伦敦后不久就去世了,原先的大副做了船长,我决定再去一趟几内亚,于是再次上了那条船。那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航行。虽然上次赚的那笔钱我只带了不到一百英镑(所以还剩下两百英镑,我把剩下的钱寄存在船长的遗孀那里,她待我很真诚),可是那次航行中我遭遇了悲惨的灾祸。灾祸开始于一天清晨,当时,我们的船正在朝加纳利群岛驶去,或者应该说,正在那些群岛和非洲西海岸之间行驶,突然有一艘萨累的土耳其海盗船扯满了帆朝我们追来。我们也张满了帆,想要逃走。但是海盗船越追越近,再过几个小时势必会追上我们。我们赶紧准备战斗。我们船上有十二门炮,但是海盗船上有十八门。到了下午三点左右,他们赶了上来。他们本来想攻击我们的船尾,结果却横到了我们后舷那里。我们把八门大炮搬到那边,一齐朝他们开火。海盗船一边后退,一边还击。他们船上两百号人一起朝我们开枪。我们的人都隐蔽得很好,一个都没有伤到。海盗船准备再次对我们发起进攻,我们也准备自卫。他们这次从另一侧后舷贴近我们的船,有六十个人跳上了我们的甲板。他们一上船,就对着甲板和索具乱劈乱砍。我们用枪、矛、火药箱等各种武器奋力抵抗,把他们击退了两次。这段悲惨的往事我不想再细说,总而言之,到最后我们的船废了,死了三人,伤了八人,被迫投降,最后全部被押送到萨累——摩尔人的一个港口。
我在那儿的处境并不像我当初担心的那么可怕。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送到远离海岸的皇宫去,而是被海盗船长当作自己的战利品留了下来,成了他的奴隶,因为我年轻机灵,用起来很顺手。人生境况的突变让我从一个商人变成了可怜的奴隶,这真叫我深受打击。现在,我不由得回顾起父亲的预言,他说我一定会陷入悲惨的境地,而且没有人来救我。我觉得这些话都应验了,现在的情形再糟糕不过了。我受到了上帝之手的惩罚,而且永远得不到救赎。可是,唉,我的苦难这才刚刚开始呢,看了后面的故事你就知道了。
且说我的新主人把我带回了家,我便指望他再出海的时候会带上我,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会被西班牙或葡萄牙的战舰俘获,到那时我就可以重获自由了。可是我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因为他出海的时候总是把我留在岸上照看他的小花园,并在他家里做一些奴隶做的苦役。等他出海回来,就吩咐我睡到船舱里去替他看船。
在那里,我整天都在琢磨怎么逃走,有什么可行的办法,可是发现连一丝希望都没有。当时我根本就不具备逃走的条件:没有人可以商量,没有人跟我一起逃跑,没有别的奴隶,没有英格兰人,没有爱尔兰人,除了我之外也没有苏格兰人。所以两年间,我反复想象着怎么逃走聊以自慰,却一直都没有碰到任何有望将逃跑的想法付诸实施的机会。
大约两年后,我的境况忽然发生了变化,这让我脑子里再次燃起争取自由的希望。现在主人在家里待的时间比以往长。我听说是因为手头缺钱,无法配置出海的装备。他经常乘坐大船上那只舢板到开敞锚地去捕鱼,每个星期去一两次,有时候天气好,去得更频繁。他总是带上我和一个莫里斯科小孩替他划船。我们两个颇得他的欢心,而且我捕鱼的时候手脚很麻利,因此,有时候他会派我跟他的一个摩尔人亲戚以及那个被叫作莫里斯科的小孩去替他捕鱼。
一次,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我们出海去捕鱼,海上突然升起了浓雾。尽管我们距离岸边不到半里格远,但是已经看不见海岸了。当时我们辨不清东南西北,只是拼命划船,划了一天一夜,结果到第二天早晨发现我们不仅没有靠近岸边,反而划进海里去了,距离海岸至少有两里格。最后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靠了岸,当时情况很危险,因为那天早晨风刮得很紧,特别是我们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次的事故提醒了主人,他决定以后多加小心。他手上刚好有从我们那艘英国大船上拿来的长舢板,便打定主意以后不带罗盘和粮食就不去出海钓鱼。于是,他下令他船上的木匠(那人也是一个英国奴隶)在长舢板正中间做一个包房或者舱室,就像驳船上的小船舱那样。舱室后面留出一块可容一人站在那里掌舵、拉主帆脚索的地方,前面留一块可容一到两人站在那里升降船帆的地方。舢板装的船帆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三角帆。帆桁挂在舱室顶上。舱室做得十分低矮,但是非常舒适,容得下他和一两个奴隶躺在里面,还能摆一张桌子吃饭。桌子做了几个抽屉,放了几瓶他喜欢喝的酒,特别放了面包、大米和咖啡。
我们经常坐这只舢板出去捕鱼。因为我捕鱼的时候最机灵,他每次去都会带上我。一次,他打算跟当地两三个颇有身份的摩尔人坐那只舢板出去消遣、打鱼。他准备了极其丰富的酒菜食物准备款待那几位客人,头天晚上就把东西送上了舢板,所以船上的吃食比平时多很多。他还吩咐我从他的大船上拿三支短枪装好弹药,因为除了捕鱼,他们还想打鸟。
我按照他的指示把东西全都准备好。第二天早晨,舢板也洗干净了,旗子也挂起来了,待客的东西全都安排妥当了,专等着客人们来了。不一会儿,主人一个人来了。他告诉我,客人们突然有事,已经改期,并且吩咐我和那个摩尔人以及小孩跟往常一样,乘着舢板去抓几条鱼来,说客人晚上要去他家吃饭。他还特地交代我,一捕到鱼就立刻送回他家。这些吩咐我原是打算一一照办的。
这时,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以前争取自由的念头,因为我发现自己现在好像可以支配一条船了。主人一走,我就着手准备起来,不是准备去捕鱼,而是准备远航。至于去哪儿,我也不知道,也没怎么考虑过,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去哪儿都行。
我第一个计策就是骗那个摩尔人给我们弄一些在船上吃的粮食。我告诉他,我们不能擅自去吃主人的面包。他说这话有理,于是搬来一大筐本地饼干,还弄来三罐淡水,全都搬上了舢板。我知道主人装酒的箱子(从样式看显然是从英国人手里夺来的战利品)放在哪儿,于是趁着摩尔人在岸上的时候把它们搬到舢板上摆放好,假装是主人原本就放在那里的。我还往舢板上搬了半英担蜜蜡、一包麻绳、一把短柄斧、一把锯子和一把锤子。后来这些东西都派上了大用场,特别是蜜蜡,可以做蜡烛用。接着,我又对他玩了个花招,他也天真地中了招。他叫伊斯梅尔,人们都叫他穆里或者莫里,我也这么叫他。“莫里,”我说,“我们主人的几支枪都放在舢板上,你能去弄点儿火药和铅砂弹吗?兴许我们能给自己打几只‘阿尔卡米’(一种类似于我们这里的杓鹬的飞鸟)呢。我知道他的弹药都放在大船上。”“对。”他说,“我去拿一些来。”于是,他就去拎来一大皮袋火药,足有一磅半重,说不定还更多,另外还拿来一皮袋铅砂弹和子弹,也有五六磅重。他把两个皮袋搬上舢板。与此同时,我在大舱里找到主人的一些火药。我把箱子里一个快要喝光的大酒瓶腾出来,填上火药。就这样,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我们就出港去捕鱼了。港口堡垒上的人认识我们,所以也不怎么在意。我们驶出港口不超过一英里,就下了帆开始捕鱼。这时风向是东北偏北,跟我希望的正好相反,因为要是刮南风,我就有把握把船开到西班牙海岸,至少也能抵达加迪斯海湾。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刮什么风,我都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
我们钓了一会儿鱼,什么都没钓到,因为就算有鱼上钩,我也不拉钓竿,以免让那个摩尔人看见。我对他说,这样可能不行,跟主人交不了差,我们必须走远一点儿。他觉得这么做倒也无妨,就同意了,并在船头扬起帆。我在船尾掌舵,把船又往前开了将近一里格,然后停下船,做出准备钓鱼的样子。我把舵交给那个孩子,自己朝摩尔人走去,并在他身后弯下腰,装作在找东西,然后乘其不备,一把抱住他下肢,将他掀进大海。他水性极好,马上从海里浮了上来,大声向我呼救,恳求我让他上船,说他愿意追随我到天涯海角。他在舢板后面游得飞快,此时又没什么风,眼看他就要追上来了。见此情形,我走进船舱,抓起一把鸟枪,用枪口指着他说,我以前没有伤害过他,要是他乖乖听话,我就不会加害他。我说:“你水性很好,完全可以游回岸边。现在风平浪静,赶紧往回游吧,我不会开枪打你的。不过,要是你敢再靠近舢板一步,我就一枪打爆你的头。我今天铁了心要重获自由。”听了我的话,他立刻转身向岸边游去。我毫不怀疑,他肯定能轻轻松松地游上岸,因为他是个出色的游泳健将。
我本来可以把那个孩子扔进海里淹死,带着那个摩尔人走,可是我不敢相信他。摩尔人离开后,我就对那个被人们叫作“佐立”的孩子说:“佐立,要是你效忠于我,我会让你成为一个大人物。可要是你不肯打自己的脸向我起誓(也就是以穆罕默德和他父亲的胡子的名义起誓),我只能把你也丢进海里去。”那个孩子天真地冲我笑(他的神情如此天真无邪,让我很难不相信他),并发誓忠诚于我,说他愿意追随我到天涯海角。
那个摩尔人还在海里游,我们还在他的视线之内,我故意让船顶着风,径直向大海驶去,好让他以为我是在朝直布罗陀海峡驶去(事实上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会这么做)。谁会想到我们会朝南驶向野人出没的海岸?那里全是黑人部落,肯定会用独木舟把我们包围起来,并将我们杀掉。而我们一旦上了岸就会被野兽或者更残忍的野人吃掉。
不过,到了傍晚时分,我立刻改变了航向,径直朝南偏东驶去,让航线稍微向东弯曲,好让船沿着海岸航行。这时风势正好,海面也十分平静,照这么行驶下去,估计第二天下午三点再看见陆地的时候,我已经在萨累以南一百五十英里以外了,远离摩洛哥皇帝和任何国王的疆域,根本看不到人迹。
但是,我被摩尔人吓破了胆,唯恐再落入他们手中,所以既不停船靠岸,也不进锚地泊船。当时正好一直都是顺风,我就这样一刻不停歇地走了五天。五天后风向一变,刮起了北风,我估计他们就算派船来追我,到这时候也已经放弃了。于是,我大胆朝岸边驶去,在一条小河的河口抛了锚。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什么纬度,也不知是什么国家、什么部落或是什么河流。四周看不到一个人,我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人,我现在只需要淡水。我们傍晚驶入河口,决定等天一黑就游上岸去探查当地的情况。可是天色刚黑下来,我们就听到各种不知名的野兽发出非常可怕的狂吠嗥叫和咆哮怒号声。那个可怜的孩子吓得要死,哀求我等天亮再上岸。我说:“嗯,佐立,我不去就是了。不过白天搞不好会碰到人,他们对我们会跟那些狮子一样凶呢。”佐立笑着说:“那我们就开枪把他们打‘漂’(跑)。”佐立用这种发音不太标准的英语跟我们几个奴隶交谈。看到他这么乐观,我也很高兴,于是(从我们主人的酒箱里)倒了点儿酒递给他,让他壮壮胆。不管怎么说,佐立的建议很有道理,我从善如流。我们把小锚抛下去,在船上静静地躺了一整夜。我说“静静地躺着”是因为我们一夜都没有睡着!因为两三个小时后,我们看到各种各样(我们不知道该叫它们什么)的巨兽来到海边,在水里打滚、嬉戏、洗澡、纳凉。它们的嚎叫怒啸非常可怕,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叫声。
佐立吓坏了,我自己也吓坏了,然而让我们更加心惊胆战的是,我们居然听见一头巨兽朝我们的舢板游过来。虽然看不见它的身影,但是听呼气声就知道是一头可怕而凶猛的巨兽。佐立说是一头狮子,我觉得很有可能。可怜的佐立哭喊着叫我赶紧起锚把船划走。我说:“不,佐立,我们可以把锚索系上浮筒,放得长长的,让船往海里漂,那些野兽不会追得太远。”我话音刚落,就感觉那头猛兽距离我们不到两桨远了。我大吃一惊,立刻走到船舱门口,举起枪对着它放了一枪,它立即掉头朝岸上游去了。
随着枪声响起,岸边和岸上的野兽纷纷狂吼怒叫起来,声势可怕得叫人无法描述。我估计那些野兽从来没有听过枪声。这让我彻底相信晚上绝对不能上岸,至于白天怎么冒险上岸,恐怕也是个问题,因为落入野人手中无异于落入雄狮猛虎之口,至少对我们来说,这种情况同样令人担忧。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得上岸去弄点儿淡水,因为船上只剩下不到半升的水了。问题是什么时候去弄,到哪儿去弄。佐立说,如果我肯让他拿个罐子上岸,他就去找找看有没有淡水,给我装一些回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要自己去,为什么不让我去,让他留在船上?这孩子的回答充满了深情厚谊,让我从此深深地喜欢上了他。他说:“要是野人来了,就把我吃掉,你逃走。”我说:“嗯,佐立,我们两个一起去。要是野人来了,我们就把他们打死,他们谁都别想吃掉。”我拿了一片干面包给佐立吃,又从刚才说的那个酒箱里给他倒了点儿酒喝。我们把船往岸边划,停在远近合适的地方,只带了武器和两只水罐就一起蹚水上岸了。
我担心野人的独木舟从河的上游顺流而下,就不敢走得离船太远,可是那孩子看到岸上一英里开外有一处洼地,就抬脚朝那边走去。不一会儿,我看见他飞快地朝我奔来,还以为后面有野人在追赶他,或者他被什么野兽吓坏了,急忙迎上前去帮忙。可是我靠近后才看到他肩上扛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样子像野兔,但是皮毛颜色不一样,腿也比野兔长,原来是他打的猎物。这东西的肉肯定吃着不错,我们非常高兴。最叫人高兴的是,小佐立告诉我,他已经找到了淡水,而且没有看到野人的踪迹。
不过后来我们发现根本不用费那么大的劲去打水,其实潮水涌进小河后没流出多远,退潮的时候,沿着我们所在的那条小河往上稍微走一点儿就有淡水。那一带始终没有发现人类的足迹,我们把所有的罐子都盛满了水,又把杀死的猎物煮了饱餐一顿,就准备上路了。
我以前曾经乘船到这一带的海岸来过一次,非常清楚加那利群岛和佛得角群岛距离这一带海岸并不远。不过,我手头没有仪器测量我们现在在什么纬度,再加上我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记不清)那些群岛确切的纬度,所以根本不知道到哪儿去找那些群岛,不知道应该何时离开海岸,朝那些海岛驶去。否则我肯定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它们。但是,我心存侥幸,希望沿着这条海岸航行一直走到英国人做生意的地方,在那儿碰到一些来往的商船,被他们救走。
我估计,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刚好位于摩洛哥皇帝的领土和黑人部落的居住地之间,这里荒无人烟,只有野兽出没。黑人因为害怕摩尔人而放弃了这里,迁到更往南的地方;摩尔人则因为这里是蛮荒之地,不肯在此地居住。事实上,不管是摩尔人还是黑人,都是因为这里盘踞着无数的虎豹狮群和其他猛兽而放弃了这个地方。摩尔人只是偶尔来这里狩猎,每次都是两三千人一起来,像开来一支军队似的。我们沿着海岸线走了将近一百英里,白天只能看见一片荒凉的旷野,夜间只能听见野兽此起彼伏的咆哮声。
白天有那么一两次,我仿佛远远看到了泰德峰(加那利群岛泰尼利夫山的最高峰),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打算冒险把船划过去。可是接连试了两次,船都被逆风顶了回来。而且,此时海上的浪头对我们的小艇来说太高了,于是我决定还是按照最初的计划,继续沿着海岸行驶。
我们离开那个地方后,又有几次不得不上岸去打水。特别是有一次,一大清早,我们就在一个很高的小岬角抛了锚。这时正好开始涨潮,我们静静地等着潮水涨上来再往里面走。佐立比我眼尖,他低声对我说,我们最好离岸边远点儿。他说:“瞧那儿,一头吓人的怪兽正躺在小山坡上睡觉呢。”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过去,果然看到一头猛兽:那是一头可怕的、体形巨大的狮子,正趴在岸边一块突出来(仿佛就在它头顶上方)的山岩的影子里。我说:“佐立,你上岸去把它打死。”佐立吓了一跳,说:“我把它打死?它一嘴巴就把我给吃了。”他是说“一口”就把他吃了。我不再跟那个孩子多说,只叫他乖乖待着别动。我们有三支枪,我拿起最大的那支——口径几乎有毛瑟枪那么大,装了很多火药,又塞了两颗气枪子弹,把它放到一旁,然后拿起另一支,装了两颗子弹,接着拿起第三支,装上五颗小一号的子弹。我拿起第一支枪,凝神瞄准,对着那头狮子的脑袋开了一枪。但是那头狮子趴着的时候,前腿稍稍往上抬着一些,刚好遮住了鼻子,因此子弹打中了它的膝盖,把它腿骨给打断了。狮子受了惊,怒吼一声跳起来,却发现腿断了,又跌倒在地,然后用三条腿站起来,连连发出最恐怖的咆哮声——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恐怖的声音。我见自己没有打中狮子的脑袋,不由得有点儿吃惊。这时,狮子似乎想逃,我立刻拿起第二支枪,对准它的头又开了一枪。只见它颓然倒下,低吼了一声,便躺在地上拼命挣扎起来。这时,佐立壮起胆子,请求我允许他上岸去。我说:“嗯,去吧!”那孩子跳进水里,一只手拿着短枪,一只手划水,向岸边游去。他走到那家伙跟前,把枪口放在它耳边,又向它脑袋开了一枪,彻底结果了它的性命。
其实我们只是在取乐而已,因为狮子的肉根本不能吃。我非常后悔为了这头对我们毫无用处的野兽白白浪费了三份弹药。可是,佐立说他一定要从狮子身上弄点儿东西下来,因此上船来问我要那把短柄斧。我问:“要斧头干什么,佐立?”“我要把它的头砍下来。”他说。可是他没能砍下狮子的头,只砍了一只爪子带回来。那只爪子大得吓人。
我想到狮子的皮说不定会有什么用处,便决定想办法把皮剥下来。于是,我和佐立跑去剥皮。佐立干这个比我在行得多,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事实上,我们两个忙活了整整一天才把整张皮给剥下来。我们把狮子皮摊在船舱顶上,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晒干了。后来我把它拿去当褥子用了。
这次逗留后,我们一连往南走了十一二天。粮食迅速减少,我们只好省吃俭用度日。除了不得不取淡水的时候,我们很少靠岸。我计划把船开到冈比亚河或者塞内加尔河,也就是佛得角附近,希望在那儿遇到欧洲的船。要是遇不到,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了,只能去找找那些群岛,否则恐怕要死在黑人的地盘上了。我知道,所有从欧洲来的船,不管是去几内亚海岸的,还是去巴西或者东印度群岛的,都要经过那个海角或者那些群岛。总而言之,我把自己一生的命运都押在这个唯一的机会上了,遇得到船就得救,遇不到就死路一条。
我抱着这种决心又往前走了十来天,渐渐看到陆地上开始有人居住了。我们经过两三个地方时,都看到有人站在岸上望着我们,而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们浑身漆黑,一丝不挂。有一次,我想上岸去找他们,可是我的好顾问佐立对我说:“不要去,不要去。”但是我还是靠近岸边,想跟他们聊两句。我看到他们沿着海岸跟船跑了好一段路,还发现他们手里都没有拿武器,只有一个人拿了一根细长的棍子。佐立告诉我,那是一根标枪,他们可以投得又远又准。我不敢靠岸太近,只是卖力地冲他们打着手势,特别是比画着告诉他们想要吃的。他们招手示意我停船,表示会去给我拿一些肉来。于是,我把三角帆降下来,把船停下。他们有两个人往村子里跑去,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块肉干和一些谷物,估计都是他们的土特产。我和佐立谁都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不过我们很想要,只是怎么去拿是个问题。我害怕他们而不敢上岸,而他们也同样害怕我们。还好他们想出了一个对我们大家来说都很安全的办法:他们把东西放在岸边,然后到远处等着我们把东西搬上船再过来。
我们打着手势向他们致谢,因为我们拿不出东西答谢他们。说来也巧,那时正好出现一个还他们人情的大好机会。当时,我们就在岸边,突然有两头巨兽一前一后从山上朝海边冲过来,看起来恶狠狠的,不知道是雌雄相逐,还是嬉戏或打斗。同样,我们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寻常还是异常,不过我估计是后者。因为,首先,这种凶残的野兽一般除了夜间很少露面;其次,我们发现那些黑人都惊恐万分,尤其是女人,除了手拿标枪那个人,其他的人都逃走了。但是,那两头巨兽径直冲进了水里。它们似乎无意袭击那些黑人,而是跳进海里游起泳来,仿佛是在嬉戏。后来,出乎我意料的是,其中一头竟然朝我们的船游了过来。不过,好在我有所准备。我迅速装药填弹,并叫佐立把另外两支枪也装上弹药。等那头巨兽一游进射程内,我就开了火,一枪打中了它的脑袋。它立马沉了下去,但是很快又浮了上来,在水里上下翻腾,似乎还在做垂死挣扎。它确实是在挣扎,而且立刻掉头向岸边游去,但是由于受到的是致命伤,又灌了几口海水,还没游回岸上就一命呜呼了。
那些可怜的黑人听到枪声,看到枪口发出的火光时,其惊恐之状简直无法描述。其中有几个差点儿吓死,腿一软跌在地上,吓得爬不起来了。不过,他们看到野兽死了,还沉到了海里,而我又招手示意他们到岸边来,这才壮起胆子,过来寻找那头野兽。我循着水里的血迹找到那头野兽,用绳子把它套住,然后把绳子递给黑人,让他们去拖。他们把野兽拖上岸,发现是一只十分罕见的豹子。豹子满身斑纹,美丽极了。黑人们一边敬佩地向我举起双手,一边琢磨我是用什么把豹子打死的。
另一只野兽早就被枪声和火光吓得游到岸上,一溜烟窜回了山里。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看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发现那些黑人想吃豹子的肉,于是乐得做个人情送给他们。我示意他们可以把豹子拿走,他们非常感激,马上动手剥皮。尽管没有刀,用的是一片锋利的木片,可是他们动作很麻利,一会儿工夫就把皮给剥了下来,比我们用刀子还利索得多。他们要送一些豹子肉给我,我不要,打着手势表示全部送给他们了,但是又指了指豹皮。他们满不在乎地把皮给了我,然后又给了我一大堆粮食,尽管我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但还是收下了。接着,我打着手势向他们要水。我拿起一只罐子,把它底朝天举起来,表示里面已经空了,希望能把它装满。他们立刻招呼同伴去办,不一会儿来了两个女人,抬着一只用泥土做的大水缸(我猜是在太阳底下焙制而成的)。她们像刚才那样,把水缸放在地上远远走开。我让佐立拿着罐子去装水,把那三只水罐都装满。那些女人跟男人一样赤身裸体。
现在有了不少根茎食物和粮食,又有了水,我便告别那些友好的黑人,一口气又航行了十一天,中间一次都没有靠岸,直到看见前方四五里格处一片陆地远远地伸入海中。当时海面风平浪静,我打算从远处绕过那片海角。最后,从距离岸边两里格左右的地方绕过那片陆地后,我清楚地看到另一侧也有陆地朝海里延伸出来。于是,我断定这里就是佛得角,而那些岛屿就是因其得名的佛得角群岛。然而,那些群岛距离我很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一阵大风刮来,我哪边都到不了。
现在进退两难,我心事重重地走进舱房坐了下来,让佐立掌着舵。突然,那孩子大声嚷嚷起来:“主人,主人,有一只大帆船!”那傻小子吓昏了头,还以为是他原来的主人派船来追我们了,但是我心里清楚,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他们绝不可能追来。我三步并作两步跨出舱房,一眼就看到了那艘轮船,而且看出那是一艘葡萄牙的轮船。我还以为他们是前往几内亚海岸贩卖黑奴的,可是,观察它的航线后我很快确定,那艘船要去的是另一个方向,根本没有靠岸的打算。于是,我赶紧把船往海里开,决心无论如何要跟他们搭上话。
我扯满帆全速行驶,但是发现根本不可能横插到他们的航线上。到时候不等我发出任何信号,他们就过去了。就在我拼命追赶了一阵,不由得开始感到绝望的时候,他们好像从望远镜里看到了我,而且发现我们乘坐的是一只欧洲舢板,便以为是哪艘遇险的轮船放出的救生艇,于是落下帆放慢速度,等着我们靠近。这一来我立刻振奋起来。原先主人的旗子就在船上,我对他们挥着旗子,以示求救,还开了一枪。他们看见这两个信号后(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虽然没有听到枪声,但是看到了硝烟),干脆体贴地停下船等我。大约过了三个小时,我才赶上他们的船。
他们分别用葡萄牙语、西班牙语和法语问我是什么人,可是我一句都听不懂。最后,船上一个苏格兰水手大声朝我问话,我告诉他我是英国人,刚刚从萨累的摩尔人手里逃出来。于是他们让我上了船,十分友好地收留了我和我所有的东西。
我居然就这样,摆脱了那种悲惨乃至绝望的困境,可想而知,我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我立刻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献给船长,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可是他非常慷慨地告诉我,他什么东西都不要我的,等我到了巴西,他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归还给我。他说:“今天我救你的命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希望将来别人也能救我一命,说不定哪天我也会陷入同样的困境。再说了,我把你带到巴西,远离你的家乡,假如我要了你的东西,你就会饿死在那里,这就等于我救了你的命,又要了你的命。不,不,英国先生,我把你带到巴西是出于恻隐之心。那些东西你留着到那儿谋生,做你回家的盘缠。”
他的提议很厚道,而且他说到做到,下令任何船员不得擅动我的东西,后来干脆全部自己保管,还给我列了一张十分详细的清单,就连那三只水罐都没落下,以便我拿回来的时候核对。
他看见我的舢板很不错,便跟我说想把舢板买下来,放在大船上用。他问我多少钱肯卖,我对他说,他在各方面都对我如此慷慨,我实在不好意思开价,让他看着给就行。他说他会先给我八十个八里尔银币的期票,到巴西就能兑换。要是到了巴西有人出更高的价,他愿意全数补足。接着,他又出六十个银币买我的仆人佐立,可是我不愿意接受,并不是我不肯把佐立让给船长,而是实在不忍心让那个可怜的孩子终生失去自由,毕竟他曾经那么忠心耿耿地帮助过我追求自己的自由。我把缘由告诉船长后,船长认为有道理,于是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跟这孩子订立一个契约,如果这孩子能皈依基督教,十年期满后便还其自由。听了这番话,再加上佐立也说自己愿意跟随船长,我才肯把佐立给船长。
去巴西的航程非常顺利,大约二十二天后,我们就抵达了群圣湾。我再次摆脱了人生最悲惨的处境,现在我要考虑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船长对我的慷慨令我终生念念不忘。他不仅不收我的船费,还用二十个达克特买下那张豹皮,又用四十个达克特买下我放在小艇里的狮子皮,而且如期将我在船上的东西如数归还。只要我愿意卖掉的东西,他统统都买了下来,包括那个酒箱、两支枪和剩下的那块蜜蜡——我曾用那块蜜蜡做了一些蜡烛。总而言之,我把所有的货物都变卖后拿到了二百二十个西班牙银币。我带着这笔钱,踏上了巴西的海岸。
我到巴西不久,船长便介绍我到一个跟他同样善良正直的人家里去住,那个人拥有一座他们称之为“因戈尼奥”的庄园,也就是一座甘蔗园和一间制糖作坊。我在他家住了一段时间,了解了甘蔗种植方法和制糖工艺。我看到住在巴西的这些种植园主生活有多优裕,发家有多迅速,于是打定主意,如果能弄到巴西的居住证,我也跟他们一起做种植园主。同时,我决定要想办法把寄存在伦敦的那笔钱汇到巴西来。为了获得入籍证书,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没有开垦过的土地,并根据将从伦敦收到的资本,制订了相应的种植和定居的计划。
我有个邻居,是来自里斯本的葡萄牙人,但是他的父母是英国人。他叫威尔斯,跟我境况差不多。我之所以叫他邻居,是因为他的种植园就挨着我的,我们两人相处得很不错。我和他的资本都不多,刚开始两年,我们基本上只种粮食。可是后来我们渐渐开始发展,种植园也开始走上正轨,因此第三年我们种了一些烟草,又每人买了一大块地,准备来年种甘蔗,但是我们两个人都缺少帮手。这时我更觉得实在不该把佐立让给别人。
可是,唉,我这个人总是把好好的事情办砸,这已经不足为奇了。现在我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我的天分跟我现在从事的工作相去甚远,跟我所向往的生活也大相径庭。为了我所向往的生活,我抛家舍父,不肯听父亲苦口婆心的规劝。而且,我还即将进入中产阶级,或者说,即将过上父亲以前劝我过的那种中间阶层的生活。要是我真的想过那种生活,倒不如干脆待在家里,根本不用到外面来吃苦受累。我时常对自己说,要过这样的日子,我完全可以留在英国,生活在亲朋好友中间,而不必跑到五千英里之外的蛮荒之地生活在陌生人和野人中间。何况,在这么远的地方,我永远都得不到来自对我略有所知的那个世界传来的消息。
就这样,每当想到自己当前的处境,我总是悔恨不已。我没有一个可以聊天的对象,只能偶尔跟那位邻居说说话;也没有什么工作要做,只能用两只手干点活儿。我总是说,我就像被丢弃在荒岛上的人,茕茕孑立,孤苦伶仃。然而,当人们把自己当前的处境比作更糟的处境时,说不定上天就会让他们陷入那种更糟的境地,好让他们通过切身感受发现以前的境遇有多幸运,这是多么公道、多么值得所有人深思啊!我是说,要是按照当时的生活方式继续过下去,我完全有可能发家致富,变成大富翁,但我总是失之偏颇地把当时的生活比作荒岛上与世隔绝的生活,结果后来我真的陷入那种孤立无援的困境,天道是多么公允啊!
我的种植园经营计划基本上走上轨道后,我那位厚道的朋友,就是在海上救过我的船长,又回来了,因为他的船要在这里等着装货,并准备再次出航,这次航程将持续近三个月。我告诉他,我在伦敦还有一笔小小的资本。他便很讲义气地给了我一个诚恳的建议。“英国先生,”他一直都是这么称呼我的,“你给我一封信,再给我一份正式委托书,嘱托伦敦那个替你保管资金的人把钱汇到里斯本,交给我指定的人,再买一些在这里需要用的货物。要是上帝保佑,我返程的时候就能给你捎过来。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你说你有两百英镑,我建议你只动用其中一半,也就是一百英镑,先试着冒一下险。要是一切顺利,你就可以用同样的办法支取剩下的那一半。就算万一失事,你还剩一半,可以用来购买需要的东西。”
这建议确实是个万全之策,而且够义气,我一听就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于是,我照那位葡萄牙船长说的,给替我保管资金的女士写了封信,又给船长写了一份委托书。
在写给那位英国船长遗孀的信里,我详尽地讲述了自己冒险的始末,包括我如何成了奴隶,如何逃跑,如何在海上碰到那位葡萄牙船长,船长对我又如何体恤,而我现在又处于什么样的境地,我全都告诉了她,并将汇款的其他重要事项一一加以说明。那位正直的葡萄牙船长到里斯本之后,通过当地一些英国商人,设法把我的嘱托和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伦敦的一位商人听。那位伦敦商人便把这些情况原原本本地转述给那位太太。那位太太听了之后,不但把钱如数汇出,还从自己的私人积蓄中拿出一笔相当可观的礼金酬谢那位葡萄牙船长,感谢他对我的体恤和仁厚。
伦敦那位商人按照船长信上的嘱托,用那一百英镑从英国购买了很多货物,然后直接送到里斯本,交给船长。船长把所有的货物都安全运抵巴西交给我。在这些货物当中,他不用我吩咐(因为我经营种植园还是个新手,根本想不到这些),就非常细心地替我带来了种植园需要的各种工具、铁器和用具,这些东西后来都派上了大用场。
这批货物运抵巴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发了大财,不由喜出望外。我那位能干的统筹人,也就是那位船长,从我朋友给他的礼金中拿出五英镑,替我雇来一个签了六年契约的用人。这六年当中,除了我非要给他的那点儿我自己种的烟叶之外,那用人不拿任何报酬。
不止如此,我的那些东西都是地道的英国货,比如布料、呢绒、贝斯呢和一些在当地特别贵重、特别紧俏的东西。我设法把它们卖了个好价钱,可以说,我第一批货就赚了四倍的利润。现在,就种植园的发展来说,我已经远远超过了我那个可怜的邻居,因为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个黑奴和一个欧洲仆人。我是说,除了船长从里斯本给我带来的那个用人,我还另外买了黑奴和仆人。
常言道,富得快,厄运来,我的情形就是如此。第二年,我的种植园大获成功。我从自己地里收了五十捆烟叶,除了供给街坊四邻外,还剩下很多。这五十捆烟叶每一捆都超过一百英担,我把它们晒干堆好,等着船队从里斯本返航。现在,随着事业的发展和财富的增长,我头脑里又开始充满了各种不切实际的计划和企图,事实上,此类虚妄的念头往往会毁掉顶尖的商人。
假如我继续照现在的身份生活下去,仍然有希望让所有幸福的事降临在自己头上。而正是为了让我获得这样的幸福,父亲才竭力规劝我过一种平静安宁的生活,他还鞭辟入里地向我阐释,只有中间阶层的生活才能充分享受到这样的幸福。然而,我总是为其他的事所吸引,最终仍旧一手造成自己的不幸,特别是错上加错,后来有空去回想的时候令我倍加悔恨。种种失策都是因为我执拗地坚持遨游世界这一妄念,并执迷不悟地追求这一妄念,而不肯去做怎么看都明显有利于自己的事,以合理本分的手段追求大自然和造物主有意赋予我的幸福生活,并承担上天希望我承担的责任。
既然我曾不顾一切地从父母身边逃走,现在也就绝不可能安于现状。按说我有了种植园,可以变成有钱人,过上富足的生活,可是我非要抛弃这种幸福的远景,冒冒失失地去追求一种不切实际的欲望,妄想以超过事物本性所允许的速度发迹,从而再次将自己抛入人世间最悲惨的深渊。若非如此,说不定我也可以过上稳定而健康的生活。
下面我就来说说那件事的详细经过。你们可以想象,当时我在巴西已经待了将近四年时间,我的种植园事业蒸蒸日上。我不但学会了当地的语言,还在种植园主同行和我们当地港口圣萨尔瓦多的商人中间结交了一些朋友。在跟他们聊天的时候,我经常谈到前往几内亚沿岸的两次航行,谈到跟那里的黑人怎么做生意,以及在那一带沿海做生意有多简单,用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比如珠子、玩具、匕首、剪子、斧头以及玻璃制品之类的东西,不仅可以换到金沙、几内亚豆蔻、象牙等等,还能换来当时巴西正大量需要的黑奴劳动力。每当我谈到这些话题,大家都听得特别认真,对怎么购买黑奴尤其关注。当时,黑奴贸易才刚开始不久,从事该贸易必须持有西班牙和葡萄牙国王颁发的许可证“阿西恩托”,这是一种垄断贸易,贩卖到巴西的黑奴数量并不多,价格也特别昂贵。
有一次,我跟几个相熟的商人和种植园主聊天的时候,十分起劲地谈起这些事情。第二天一早,便有三个人跑来找我,说昨晚一直在考虑我说的那些事,现在特地来跟我提一个秘密的建议。在要求我严格保密之后,他们对我说,他们有意准备一艘船前往几内亚。还说,他们跟我一样,都有种植园,但是感觉最缺的就是劳动力。而且,他们不可能长期从事贩卖黑奴的交易,因为回来后无法公开出售黑奴,因此他们打算只去一趟,悄悄从水路把黑奴带回来,分到各自的种植园去。简而言之,他们想问我是否愿意做他们船上的货物押运人,负责经办几内亚沿岸的交易。他们向我承诺,不要我出一分钱,带回来的黑奴同样分给我一份。
不得不承认,如果这个建议是向一个没有安家立业、没有种植园需要照料的人提出的,那的确非常公平。但是我有自己的种植园需要照料,并且这个种植园发展前景十分可观,里面的作物也长势良好。我已经在巴西立足,只要再继续经营三四年,把剩下那100英镑从英格兰汇过来,再加上那些小积蓄,不愁挣不出一份三四千英镑的家产,而且这份家产还会不断增长。处于我现在这种境况,再去考虑这次航行,那简直是天下最荒唐的事了。
但是我这个人天生注定要做自己的毁灭者,我无法抵制这个建议的诱惑,就像当初无法抑制自己漫游世界的念头,不肯听父亲的良言忠告一样。总而言之,我告诉他们,我很愿意去,只要他们答应我,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料种植园,假如我遇难,就按照我的吩咐处理种植园的事。这些要求他们全都满口答应了,并立字为据。我还立了一份正式遗嘱,安排我的种植园和财产。我指定曾救过我一命的船长为我死亡后的全权继承人,但是他必须按照我遗嘱中的指示处置我的财产,种植园里的作物一半归他所有,另一半运往英国。
总之,我采取一切可能的谨慎措施来保全自己的财产,维持种植园的经营。哪怕仅用一半的慎重去思考自己的切身利益,去判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也决不会抛弃这么蒸蒸日上的事业,放弃起家发迹的所有希望,冒着重重危险去航海,更不必说我个人还有可能会遭遇一些特别的不幸。
可是我头脑发热,盲目顺从妄想而非理智的驱使。把船备好,把货装好,出海的伙伴们按照协议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后,我便于1659年9月1日登上了轮船。那是一个不祥的日子。八年前的同一天,我违逆父母,罔顾自己的利益,从赫尔离家出走。
我们的船负荷约一百二十吨,载有六门大炮,除了船长、他的小伙计和我自己外,另外还有十四人。船上没有装什么大件的货物,只装了一些适合跟黑人交易的玩具,比如珠子、玻璃器具和贝壳,以及一些新奇的玩意儿,特别是望远镜、匕首、剪刀、斧子之类的东西。
我上船那天我们就启航了。轮船沿着我们自己的海岸一路向北,打算到北纬10°到12°之间后横渡大洋,直抵非洲海岸。那似乎是当时去非洲的常规航线。路上天气很好,就是太热了。我们沿着自己的海岸往北,一直到圣奥古斯丁海角,然后从那块高地转而驶向大海,似乎要朝费尔南多德诺罗尼亚岛驶去,航向保持东北偏北,然后再从西边绕过那些岛屿。轮船一路沿着这条航线行驶,大约十二天后穿过了赤道。最后一次观测的时候,我们在北纬7° 22',不料这时一阵猛烈的飓风突然袭来。起初是东南风,接着转西北风,最后变成了强劲的东北风。一连十二天,我们束手无策,被风卷着漂来漂去,听任命运和暴风的摆布,漂到哪里算哪里。不消说,整整十二天时间,我天天都等着被巨浪吞没,船上没有一个人指望着能活命。
雪上加霜的是,除了暴风带来的惊恐,船上又有一个人患热病死去,而那个小伙计和另一个人也被巨浪卷走了。到了第十二天,风浪稍稍平息,船长尽其所能去观测,发现我们大约在北纬11度、圣奥古斯丁海角以西22经度的地方。所以他认为我们现在位处圭亚那海岸或者巴西北部,已经驶过了亚马孙河的入海口,正在靠近那条通常被称为“大河”的奥罗诺科河。他找我商量该走哪条航线,因为船已经漏水了,而且受损严重,他主张直接回巴西海岸。
我坚决反对驶回巴西。我和他一道查看美洲沿岸的航海图后断定,除非我们驶入加勒比群岛的范围,否则根本找不到有人迹的地方可以求助。于是,我们决定向巴巴多斯群岛驶去,让船尽量远离海岸,以避开墨西哥湾的逆流,这样就有可能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在十五天之内轻松抵达那里;然而,轮船和人员得不到救助,我们就不可能抵达非洲海岸。
既然做此打算,我们便改变航线,朝西北偏西方向驶去,以期能抵达某个英属岛屿并获得救助。但是,要往哪里走,我们说了并不算,因为在北纬12° 18’ 处我们再次遭遇暴风袭击,风势跟前一次一样凶猛,卷着我们一路往西,最后彻底把我们赶出了人类的贸易航线。就算侥幸不葬身大海,我们也会陷入被野人吃掉的危险,根本不可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情况万分危急,狂风仍在肆虐。一天早上,船上突然有人大喊一声:“陆地!”我们刚冲出船舱,想去看看究竟到了什么地方,船却一头扎在沙滩上动弹不得了。排山倒海般的浪头不断打来,我们感觉立刻就会有灭顶之灾。大家赶紧钻进舱房关上门,以躲避扑面而来的泡沫和浪花。
没有切身体验过类似情形的人很难描述或领会那种惊慌失措的心情。我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被暴风卷到了什么样的地方,是岛屿还是大陆,是有人居住还是杳无人迹。此时风势略减,但依然异常凶猛,我们不太可能指望轮船能撑多久,估计要不了几分钟就会被撞成碎片,除非奇迹出现,让狂风戛然而止。总之,大家坐在那里面面相觑,随时等待死亡的降临,所有人都在准备到另一个世界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当前唯一令我们感到宽慰的是,船并未如我们所料被撞得粉碎,而且船长说风势开始减弱了。
尽管我们觉得风势确实有所减弱,但是船搁浅在沙里动弹不得,根本走不了。事实上,情况糟透了。除了尽量设法自救外我们一筹莫展。刮暴风之前,船尾还拖着一艘小艇,可它先是一头撞到大船的舵上把舷撞破了,接着又被浪头卷走了,不知道是沉了还是漂走了,反正是指望不上了。船上还有一艘小艇,但是怎么把它弄到海里是个难题。然而,此时已经刻不容缓,我们感觉大船随时都可能被撞得粉碎,有人说船其实已经裂了。
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大副一把抓住那艘小艇,大家一起帮忙,总算把它从船舷边抛了下去。然后我们十一个人爬上小艇,解开缆绳,把命运交给仁慈的上帝和狂暴的大海。尽管风势已经大大减弱,但是滔天巨浪依旧扑打着海岸,简直可以像荷兰人形容暴风雨中的大海时那样,称其为“疯狂的大海”。
我们当时的处境非常危险。大家都很清楚,浪头这么高,小艇根本撑不住,我们必死无疑。船上没有帆,就算有也无济于事。大家心情沉重地朝岸边划着桨,就像走向刑场的犯人,因为我们都知道,小艇靠近岸边的时候肯定会被海浪打得粉碎。然而,我们以最虔诚的态度把灵魂托付给上帝,趁着风势拼命往岸上划,这不啻亲手加速自己的死亡。
那一带海岸什么情况,是礁石还是沙滩,是峭壁还是浅滩,我们一无所知。唯一的希望就是侥幸碰到某个海湾或者河口,并且有机会把小艇划进去,或者躲在靠近陆地的避风处,那说不定能找到一片风平浪静的水域。可是现在根本看不到海湾和河口。距离海岸越近,我们就越感觉陆地比大海更可怕。
我们划着桨——倒不如说风浪驱赶着,往前走了估计有一里格半远。这时,一个巨浪排山倒海般从身后扑来,显然将给我们致命一击。说时迟,那时快,怒浪一下子将小艇掀了个底朝天,我们全都掉进了水里,东边一个,西边一个,还没来得及喊一声“上帝啊”就被浪头吞没了。
我沉入水中那一刻的惊慌失措难以描述。我水性虽好,在这样的惊涛骇浪中却无法浮出水面呼吸。海浪推着我——抑或说卷着我,把我朝岸边送出了很远,然后势头渐弱,退回海中,将我留在几乎已经半干的岸上,但是我已经被海水灌得半死了。我还剩下一口气,神志也还有一丝清明,看到自己居然离陆地那么近了,便站起身来,挣扎着朝陆地奔去,想在下一个浪头再次把我卷入大海之前跑上岸。可是,我很快就发现根本无法避开浪头。我看到高山似的海浪从身后猛扑过来,像盛怒中的敌人,我根本无从抵抗,也无力抵抗,只能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浮出水面,尽可能朝岸边游去。此时我最担心的是,海浪扑过来的时候把我朝岸边送出这么远,退回去的时候再把我卷回大海去。
浪头再次打来,一下子将我淹没在二三十英尺深的海水里。我能感觉到海浪迅猛有力地把我朝岸边推出很远一段距离,但是我屏住呼吸,顺势拼命朝岸边游去。就在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我感觉身子开始往上浮,头和手都露出了水面,顿时松了一口气。尽管只有短短两秒钟,却大大减轻了我的痛苦,让我透过一口气,萌生了新的勇气。紧接着我又被埋入水中,但是这次时间没那么长,我总算挺住了。等我发现水势渐衰,潮水开始后退的时候,就拼命在后退的潮水里往前挣扎,终于感觉两只脚再次踩到了地面。我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想喘口气,等着海水从我身边退尽,便使出全身力气,拔腿朝岸上奔去。但是,这个办法还是无法让我避开怒浪的袭击,浪头再次从身后打来,一连两次像之前那样把我卷起来向前推去,推向非常平坦的海岸。
后面那个浪头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因为海浪像之前那样卷着我往岸边冲的时候,猛地把我甩到了一块礁石上,力度之大让我顿时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这一下正好撞在我的胸口和肋骨上,把我撞得透不过气来。假如此时马上再有浪头打来,我肯定会淹死在水里。好在第二个浪头打来之前,我已经苏醒过来,看到自己即将再次被海水吞没,我决定紧紧抱住那块大石头,尽量屏住呼吸,直到海浪退去。现在浪头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高了,距离陆地也更近了,我紧紧抱着石头,等海水退去后,就又朝前跑去,一直跑到了距离岸边很近的地方,这次浪头再打来的时候,就只是漫过我的头顶,却无法再把我吞没或者卷走了。我继续往前跑,最后终于跑到了岸边。我沿着峭壁爬上岸,在草地上坐下来,心里感到无限宽慰。我总算脱离了危险,海浪再也够不到我了。
现在,我登上了陆地,平平安安地上了岸。我抬起头来仰望上空,感谢上帝保佑我绝处逢生,仅仅几分钟前,我还看不到一线生还的希望。我相信,当一个人像我这样死里逃生的时候,他灵魂中的那种狂喜是无法形容的。无怪乎英国有一种风俗:当罪犯被套上绞索,收紧绳结正要行刑的时候,赦令突然送到——那些人通常要带上一名外科医生来传达赦令,以便在把消息告诉他的那一刻给他放血,免得他乍听喜讯血气攻心,晕死过去:
突如其来的狂喜,如同突然而至的悲恸,乍然得知会令人心神大震。
我举着双手在岸上走来走去,可以说,当时我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自己脱险这件事上。我做出千百种古怪动作,心里反复想,同伴们全都葬身大海了,只有我一人死里逃生。我后来再也没看到他们的影子,只看到三顶礼帽和一顶便帽,还有两只不成双的鞋子。
我放眼眺望那艘搁浅的轮船,此时大海白浪滔天,而轮船又离岸很远,几乎看不见。我想:“上帝啊,我是怎么上的岸哪?”
能逃出生天,我深感庆幸和欣慰,于是开始环顾四周,看看自己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方,下一步该怎么办。不看则已,看了之后情绪立刻低落了,因为我虽然脱了险,当下的境况却糟糕透顶:我浑身湿淋淋的,没有衣服换,也没有东西充饥解渴,更看不到任何出路,要么活活饿死,要么被野兽吃掉。尤其让我苦恼的是,我没有任何武器,既无法猎捕动物为自己补充营养,也无法抵御想用我来补充营养的动物。总而言之,我身上除了一把匕首、一个烟斗和装在盒子里的一点烟叶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这让我极其痛苦,好一会儿,我都像个疯子似的在岸上乱跑。夜幕渐渐降临,想到野兽一般都在夜间出来觅食,我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心想,万一这里真有猛兽出没,我会落个什么下场。
当时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爬到附近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躲起来。那棵树长得颇似冷杉,但是上面有刺。我决定爬上去过夜。至于怎么个死法,明天再想吧,反正我看不到一线生机。我从岸边往陆地上走了大约一浪远,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淡水喝,居然找到了,我不由得喜出望外。喝过水,我往嘴里塞了几片烟叶充饥,然后爬上树,尽量让自己躺得稳当一些,以免睡熟后从树上掉下来。我还从树上砍了一截树枝,做成一根短棍防身,然后就歇下了。我很疲惫,一下子就睡着了,而且睡得特别舒服。我估计没几个人处于我这样的境地还能睡得这么舒服。一觉醒来,我觉得神清气爽,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
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天空万里无云,风势渐弱,大海也不像之前那样汹涌澎湃。但是,最让我惊奇的是,那艘轮船夜里被潮水从搁浅的沙滩上托了起来,几乎被冲到了之前把我撞伤的那块大石头附近。现在它距离我所在的岸边不到一英里远,仿佛还好好地竖在那里。我希望能到船上去,那样至少可以拿出一些必需品来用。
我从树上睡觉的地方下来,再次环顾四周,一眼就看到了那艘小艇。它被风浪卷上了陆地,就在我右手边两英里远的地方。我从岸上朝小艇走过去,结果发现一道大约半英里宽的小水湾挡住了去路,于是便暂时折返了,因为我更关心的是怎么到大船上去,希望能在上面找到一些目前生存必需的东西。
晌午过后,大海风平浪静,潮水退去很远,我发现可以走到距离轮船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了。这时,我心里不禁又难过了起来,因为我很明显地看到,要是我们留在船上,大家都会平安无事。也就是说,我们都会安全上岸,而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既没有帮手,也没有伙伴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再次流下眼泪,可是悲伤无济于事,我决定,只要有可能,就一定要上船去。这时天气非常炎热,我脱掉衣服下了水。可是,等我游到轮船跟前一看,发现怎么上船才是更棘手的问题,因为它站在陆地上,高出水面很多,手臂所及的范围又没有可以抓的东西。我绕着船游了两圈,忽然发现一小截绳子。很奇怪我之前竟然没看到它。那截绳子从船头垂下来,垂得很低,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抓住它。我抓着绳子爬进前舱,发现船身已经鼓起来,而货舱里进了很多水。不过,船搁浅在一片坚硬的沙滩上,船尾翘了起来,船头几乎全部栽进水里,因而所有的舱房都没有进水。不用说,我上船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哪些东西坏了,哪些东西没坏。首先,我发现船上的粮食都是干的,没有被水浸泡。我很想吃点儿东西,就走进面包房,往口袋里塞满了饼干,一边吃一边查看其他的东西,因为时间非常紧迫。接着,我在大船舱里发现了一些朗姆酒,于是喝了一大杯。此时此刻,我需要多喝点酒让自己振作起来,好应付当前的局面。现在我只想要一艘小艇,好把我认为将来会对我非常重要的很多东西运走。
坐在那里空想自己没有的东西徒劳无益,这让我萌发了自己动手的念头。我们有几根备用帆桁,还有两三根圆材、一两根备用中桅。我决定用这些东西做个木筏。只要能搬得动的,我就扔下水去,每根木头都用绳子捆着,以防漂走。然后,我翻身下船,把它们拉到我跟前,把四根木头绑在一起,两头尽可能捆紧,扎成一只筏子的样子,又把两三块短木板横放在上面。我发现在上面走动还挺稳当,只是筏子太轻了,吃不住多少重量。于是我又动手用木匠的锯子把一根备用中桅锯成三截,加到我的筏子上。这项工作非常累人,但是一想到有望获得那些对我至关重要的东西,我就力气倍增,完成了平时根本完不成的工作。
现在筏子足够牢固了,可以吃得住相当的重量。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应该装些什么东西上去,以及如何保护放在船上的东西不被海浪打湿。不过我很快就想出了办法。我先把所有能找到的木板放在筏子上。然后,我思考了一下自己最需要哪些东西,搬来三个水手箱,把它们砸开,把里面的东西腾出来,然后吊到筏子上。我往第一个箱子里装满了粮食,即面包、大米、三块荷兰乳酪、五块我们赖以为生的干羊肉和剩下的一点儿欧洲玉米——那些玉米原本是用来喂养我们带上船的家禽的,现在家禽都杀了吃了。船上还剩下一些大麦和小麦,可是我后来发现全都被老鼠吃光或糟蹋了,不由得大失所望。至于酒类,我找到船长留下的几个酒箱,里面装的是浸果酒,另外还有五六加仑雪利酒。我把这些酒放在一旁,因为没必要把它们塞进箱子里,何况箱子里也放不下了。就在我忙着收拾东西的时候,潮水开始上涨,不过海面依旧很平静。我看到自己放在沙滩上的外套、衬衫和马甲全都漂走了,心中十分懊恼。我刚才游过来的时候只穿着一条及膝短裤和一双袜子。不过,这倒让我想起来应该找些衣服穿。我看到很多衣服,但是只拿了几件当下要穿的,因为我要找更重要的东西。首先是在岸上干活用的工具。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船匠的箱子。这个箱子对我来说太有用了,这会儿就算一整船的金子都远远比不上它宝贵。我把箱子原封不动地放到筏子上,没有浪费时间打开去看,因为我大致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其次要找的是枪支和弹药。大舱里放着两支非常好的鸟枪,还有两支手枪,我先把它们找出来,又拿了几支装火药的牛角筒、一小包子弹和两把生了锈的老式长剑。我知道船上有三桶火药,就是不知道炮手把它们放到哪儿了,找了半天才找到。其中两桶干燥完好,第三桶被水浸湿了。我把那两桶干燥的火药连同那几支枪弄到筏子上。这时,我发现筏子上已经装了不少东西,便盘算着怎么才能运上岸去。我没有帆、没有桨、没有舵,只要有点儿风就能把我的筏子掀翻。
三个有利条件鼓舞着我:第一,海上风平浪静;第二,此时正在涨潮,潮水在往岸上冲;第三,虽然有微风,但是在把我朝岸上吹。同时,我还找到原本属于那艘小艇的两三根断桨,而且,除了船匠箱子里面的工具,我还找到了两把锯子、一把斧头和一把锤子。把这些装上船我就出发了。最初那一海里左右,筏子行驶得相当顺利,只是有点儿偏离了我昨天上岸的地方。这样一来,我发现这边的水在朝着岸边的某个方向流去,于是便希望附近有小溪或者小河,那我就可以把它当作港口卸货了。
不出所料,我面前出现了一小片水湾,湍急的潮水正在往水湾里涌去。于是,我驾着筏子,尽可能让它驶在激流中间。在这里,我差点儿再次遭遇翻船事故。要真是那样,我肯定会非常难过。我对这里的海岸一无所知,一不小心让筏子扎在了浅滩上。它一头搁在浅滩上动弹不得,而另一头还漂在水上,眼看着船上的货物就要全部从漂在水上的那头滑到水里去了,我拼命用背部顶住那些箱子,不让它们滑过来。但是我使出浑身力气都无法把筏子撑开。我顶着箱子一动不敢动,就那样足足站了快半个小时。后来,潮水涨上来,让我的身体稍稍平衡了一些。又过了一会儿,随着水面持续升高,筏子再次浮了起来。我用桨把筏子撑入航道,一直划到小河的河口。小河两旁是陆地,一股激流直冲进去,我打量着两边的河岸,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停靠。因为我不想驶入河道太远,希望能及时看到海上过往的轮船,所以决定尽量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安身。
我驾着筏子,尽可能让它驶在激流中间。
最后,我终于在小河的右岸发现了一个小湾,于是费尽周折,把筏子驶入小湾,一直划到最浅的地方,可以用桨抵住河底,把船径直撑进去。可是,我在这里又差点儿把所有的货物掉进水里,因为这片河岸非常陡峭,没有地方可以上岸。要是让筏子在这里靠岸,必然会像刚才那样一头高高在岸上,一头低低在水里,我的货物就会再次面临危险。现在我只能用桨当锚,让木筏的一侧紧紧贴着岸边一片平地,等着潮水涨到最高点,漫过那片平地。潮水果然继续上涨,漫过了那片平地。我的木筏吃水一英尺左右,我等到水面涨得足够高,才把它撑向那片平地。然后,我把两支断桨插入平地,一支插在这侧靠这一头的地方,另一支插在那侧靠那一头的地方。把筏子停好之后,我就单等潮水退去,把筏子和货物平平安安地留在岸上。
接下来我得去看看周围的情况,找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存放我的东西,以防发生意外。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是大陆还是岛屿,是有人居住还是杳无人烟,是野兽横行还是安全无虞。前方不超过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陡峭巍峨的山峰,山峰凌驾于北面山脉的其他几座山岭之上。我拿了一支鸟枪、一支手枪和一牛角筒火药,朝那座山的山顶爬去,准备去探索一番。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山顶一看,不禁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起来,我所在的这座岛四面环海,看不见一片陆地,只有很远的地方有几块礁石,西边约三里格远的地方有两座比这座岛更小的小岛。
此外,我发现这座岛非常荒凉。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里杳无人烟,最多只有野兽出没。不过我倒不曾看见野兽,只看到许多飞禽,只是不知道是什么鸟,也不知道打死后能不能吃。回来的路上,我看见有只鸟落在一片森林旁边的树上,就朝它开了一枪。我相信,开天辟地以来,这里是第一次响起枪声。枪声一响,不计其数的各种禽鸟就轰然从林子的各个角落里飞了出来。它们困惑地尖叫呼嚎,发出各种鸣叫声,但是我一种都认不出来。我觉得打死的那只鸟应该是一种鹰,它的羽毛和喙都很像鹰,只是没有长着钩爪。它的肉酸腐难吃,没什么用处。
我满意地探索完之后便回到自己的筏子那里,动手把货物搬上岸来。那天剩下的时间全都用来搬东西了。至于夜里怎么办,到哪里去歇息,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敢睡在地上,怕野兽把我给吃了。其实我后来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不管怎么说,当时我还是尽自己所能,用运到岸上的那些箱子和木板垒成了一间小木屋,准备晚上在里面过夜。至于吃饭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不过,刚才打鸟的时候我看到两三只野兔似的小动物从林子里窜了出来。
这时,我开始考虑先去把很多日后用得着的东西从船上拿下来,尤其是一些索具、船帆和诸如此类可以搬上岸的东西,我决定,只要有可能,就再到船上去一次。我知道,只要再来一场风暴就会把大船打成碎片,所以决定暂时不理会其他的事,先把船上能搬下来的全部搬下来再说。随后,我琢磨着是否应该把那只筏子弄回来,不过这看上去不太可能,于是便决定像之前那样游过去。等潮水一退,我就出发了。不过在走出小木屋之前,我就把衣服全脱了,只穿着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短裤和一双浅口鞋。
我像之前那样上了船,重新做了一个木筏。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不再把木筏做得那么笨重,也不再往上面堆那么多东西了,不过还是搬了几件对我非常有用的东西。首先,我在船匠的存储室里找到满满两三袋短钉和长钉、一把大钳子、十几根短柄斧,最主要的是,还有一个最有用的东西,叫作砂轮。我把这些东西安放好,又拿了几件原本属于炮手的东西,特别是两三根起货铁钩、两桶枪弹、七支短枪和一杆鸟枪,还有一些火药、满满一大袋小子弹和一大卷铅皮。可是铅皮太重了,我搬不动,无法把它举过船舷,吊到木筏上。
除了这些东西,我还把所有能找到的男士衣服都拿上了,还有一个备用樯帆、一张吊床和一些被褥。我把这些统统装上新木筏,平平安安运上了岸,并为此深感宽慰。
离开的时候,我还担心自己放在岸上的粮食被什么东西吃掉。可是等我回来一看,没有任何不速之客来访的迹象,只有一只长得像野猫的小动物蹲在一个箱子上。我朝它走去的时候,它跑开几步,然后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它神态自若,毫不在意,还盯着我的脸看,仿佛想跟我交朋友似的。我拿出枪指着它,可是它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还是一点儿也不在乎,丝毫没有要跑开的意思。见此情景,我丢给它一小块饼干。其实,我手头并不宽裕,因为我的存粮也不多。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给了它一小块。它跑过去闻了闻,就吃掉了。它似乎很高兴,还想要,可是我不能再分给它了,只好谢绝了它的要求。于是它就走开了。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山顶一看,不禁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起来。
把第二批货物弄上岸后,我很想把那两桶火药打开,分成一小包一小包搬走(因为那两只桶很大,实在太重了),可是我要先用裁好的帆布和砍好的杆子搭个帐篷,然后把经不起雨淋日晒的东西统统搬进去,再把所有的空箱子和空桶堆放在帐篷周围,以防御人或野兽的突然袭击。
帐篷搭好之后,我用几块木板从里面把帐篷门堵住,门外再竖放一个空箱子。然后在地上搭起一张床,在脑袋旁边放两支手枪,身旁放一杆猎枪,就上床睡觉了——这是我上岛之后第一次在床上睡觉。我累坏了,一整夜都睡得很安稳,因为昨天夜里睡得很少,白天又干了一整天,把东西从船上搬下来,再搬上岸,实在辛苦。
我相信,现在我所拥有的各种物资储备,其数量对单独一个人来说可谓空前,可是我并不满足。我觉得只要那艘船还矗立在那里,我就应该把搬得走的东西全都搬走。所以,我每天趁退潮的时候上船,并运走一些东西。特别是第三次去的时候,我把船上所有能搬走的大小索具统统搬走了,还有一块用来补帆的备用帆布,以及那桶受潮的火药。总而言之,我把船上前前后后的帆全都拆下来,裁成一块一块的,每次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因为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船帆,而是帆布。
不过,最让我感到宽慰的是,这样跑了五六趟之后,我还以为船上已经没有东西值得我费神了,结果又找到一大桶面包、三小桶朗姆酒、一大盒糖和一桶上好的面粉。我不由得喜出望外,因为我已经放弃希望了,以为除了那些被水泡坏的食物以外,不会再有粮食了。我立刻把面包全部倒出来,用裁好的帆布包起来。总而言之,我把这些东西也安全地运上了岸。
第二天,我又到船上去了一趟。此时我已经把船上搬得动又拿得走的东西洗劫一空了,于是开始动手搬锚索。我把锚索截成一段一段的,以便运走,然后把两根锚索、一根缆索和所有能搬走的铁器都弄上岸。我把斜杠帆桁、后桅横桁和所有木料都砍下来,扎成一个大木筏,再把那些笨重的东西全部搬上筏子,就驾着筏子离开了。可是现在好运气开始离我而去,因为筏子太笨重,负荷又太重,进入之前卸货的小湾后,我无法像之前那样灵巧地让筏子靠岸,结果翻了船,连人带东西,统统掉进了水里。我倒还好,没怎么受伤,因为当时离岸边已经很近了,可是货物却损失了大半,特别是铁器,我原本还指望着它们派上大用场呢。不过,退潮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因为我不得不潜入水中去打捞,打捞工作让我疲惫不堪),总算把大部分锚索和部分铁器都打捞了上来。此后,我每天都到船上去,把能运走的东西全都运来。
我上岸十三天,到船上去了十一次。这十多天时间里,我已经把两只手拿得动的东西统统搬走了,其实我深信,要是天气继续好下去,我肯定能把整艘船都拆散运走。可是,我准备第十二次登船的时候发现起风了。不过,我还是趁着退潮上了船。我以为自己已经把整艘船都搜了个遍,不可能再找到任何东西,结果还是发现了一个有抽屉的柜子。我从其中一个抽屉里找到两三把剃刀、一把大剪刀和十几副刀叉;从另一个抽屉里发现价值三十六英镑的钱币,有欧洲金币,有巴西银币,有西班牙银币,有金子也有银子。
看着这些钱,我不由得失笑。“噢,废物!”我大声说,“你们对我毫无价值,捡都不值得我捡。一副刀叉就抵得上你们这一大堆。你们对我半点儿用都没有,还不如就把你们丢在这儿,来日像那些不值得救助的生物一样葬身海底。”可是,继而一想,我还是把它们裹在帆布里拿走了。我开始考虑再做一个筏子,可是就在我准备的时候,发现天空乌云密布,风越来越大,不到一刻钟就变成一股劲风,从岸上直吹过来。我马上意识到,风从岸上刮来,做木筏根本没有用,倒不如趁海上还没有起浪赶紧回去,否则搞不好就上不了岸了。想到这里,我立刻跳下水,游过轮船和沙滩之间那片狭长的水湾。我游得很吃力,因为带的东西太重,而风越刮越猛,海水开始汹涌,潮水还没有涨起来就变成了暴风。
我回到自己的小帐篷躺下来,所有的财产都安安稳稳地放在我周围。风整整咆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出门一看,那艘船已经无影无踪了。对此我略感意外,但是回头一想又觉得很满足。我没有浪费时间,没有偷懒,把有用的东西全都搬下来了,就算还有时间,基本上也没什么可以拿走的东西了。
我不再去想那艘轮船,也不再想船上的东西了,只盼着会有什么东西从轮船残骸上漂上岸。后来确实有些零星的东西漂上来,但是对我没多大用处。
现在,我一心一意想着如何保护自己,万一岛上有野人或者野兽出没,该如何抵御。我想了很多办法,盘算着该搭建什么样的居所,是应该挖洞还是应该搭帐篷。后来,我决定两者都要建,至于该怎么去建,建成什么样子,倒不妨详细讲一讲。
我很快就发现目前这个地方并不适合居住,因为它离海太近,又处于潮湿的洼地,对人体健康不利,特别是附近没有淡水。于是,我决定找一个更卫生、更方便的地方。
我根据自己的情况设定了几个条件:第一,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要卫生,要有淡水;第二,能遮阴蔽日;第三,能抵御饥肠辘辘的人类和兽类;第四,能看到大海,万一上帝让什么船只打此处经过,我不致失去求救的机会。对此我始终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
在寻找符合条件的地方时,我发现一座山坡上有一片小小的平地,挨着平地的山壁十分陡峭,像一堵墙,不管什么东西都别想从上面下来袭击我。山壁上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有点儿像山洞的洞口,但是并没有山洞。
那片平坦的草地正对着山壁凹进去的地方,我决定就在这里搭个帐篷。那片草地宽不超过一百码,长度是宽度的两倍,就像家门口的草坪,连绵起伏,形成一道缓坡,一路延伸到海边的那块洼地里。草地位于小山的西北偏北处,白天小山可以遮住太阳,等太阳转到西南边的时候,也快要落下去了。
搭帐篷之前,我先在凹进去的石壁前画了一个半圆形,从石壁算起,半径大约十码,直径从头到尾全长二十码。
我沿着这个半圆形插了两排结实的木橛子,并把木橛子打进土里,直到它们像木桩一样坚固。木桩大头朝下,高约五英尺半,顶端削得尖尖的,两排木桩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六英寸。
然后,我取出在船上截好的那些锚索,沿着那道半圆形,一层叠一层堆放在两排木桩之间,一直堆到顶上,再用两英尺半高的木桩从里面斜着顶住它们,就像斜撑着柱子的短木桩。这道篱笆异常坚固,不管是人还是野兽,都别想冲进去或翻过去。这项工作耗费了我大量的时间和体力,特别是从树林里砍下木桩,再把它们扛回去,打入泥土,非常费事。
我没有给这个地方留出门来当进出口,而是用一架短梯从篱笆顶上翻进翻出。我一进来就把梯子收起来。就这样,我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围了起来,彻底与外界隔绝,因而晚上睡得非常安稳。尽管后来我发现,对我所担心的敌人,根本不必这么戒备森严,但是如果当时没有这么做,夜里就不可能睡得那么安稳。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前面列出来的那些财产,包括粮食、弹药和补给品,统统搬进篱笆或者说堡垒里来。我搭了一顶大帐篷防雨,因为这里每年都有一段时期经常下暴雨。我搭的是双层帐篷,也就是说,里面一顶小的,外面一顶大的。大帐篷顶上再罩一块我从帆上拆下来的防水油布。
现在我再也不去睡我运到岸上的那张床了,而是睡在一张质地良好的吊床上,那张吊床原本属于大副。
我把所有的粮食和所有可能受潮损坏的东西都搬进了帐篷。把东西全部搬进来之后,我便把敞开的出入口堵上了。此后,我就像刚才说的那样,用一架短梯翻进翻出。
完成这项工作后,我又开始挖凿岩壁,把挖出来的土石方从帐篷里运出去,在篱笆墙里面堆成一个土台,台子约一英尺半高。就这样,我在帐篷后面挖了一个山洞,如果帐篷是住房,山洞就是我的地窖。
我花了许多天,耗费了很大的体力,才把这些事一一完成,所以现在我得回头说一说其他几件煞费苦心的工作。就在我制订好搭帐篷、挖山洞的计划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暴雨如注,电光闪过,一声霹雳随之而至。使我大惊失色的倒不是闪电,而是一个闪电般从我脑海闪过的念头:“哎呀,我的火药!”想到一个霹雳就会把我的火药全部炸毁,我心情顿时沉重起来。我不仅要靠它们自卫,还要靠它们猎食求生。当时我压根儿没想到自己有多危险,一旦火药爆炸,我也会跟着没命。
这件事令我心有余悸,等暴雨一停,我赶紧把手头的活儿搁置一旁,不再忙着搭帐篷、筑篱笆,而是立刻着手做袋子和匣子,好把火药分开放置。我把它们分成很多小包,希望以后不管出什么意外,都不会一下子全部炸毁。我把它们分开存放,以免一包着火的时候引燃另外一包。这项工作花了我大约两个星期的时间。估计我的火药总共有两百四十磅左右,我把它们分成一百多包。至于那桶受潮的火药,我倒不担心会发生什么危险,干脆把它搬进我刚挖好的山洞里。我把山洞戏称为我的厨房。至于其余的火药,为了避免受潮,我把它们分别塞进石头缝里,并且在藏火药的地方小心地做好标记。
在这项工作开展期间,我至少每天带着枪出去一趟,一来可以散散心,二来可以看看能不能打到什么东西吃,再者还可以了解一下岛上有什么物产。我第一次出门就发现岛上有山羊,这让我深感欣慰。可是也有于我不利的地方,那就是,它们胆小而灵敏,而且跑得飞快,要靠近它们恐怕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不过我并不灰心,坚信迟早会打到一只。果然,不久之后我就打到了。当时,我发现了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就埋伏在那里。我注意到,如果它们看到我在山谷里,哪怕它们站在山岩上也会吓得四散逃窜;但是如果它们在山谷里吃草,而我站在山岩上,它们就不会发现我。我断定这是由于它们眼睛生的部位只能直直地往下看,却没那么容易看到自己上面的东西。于是后来我就采取这个办法:每次都先爬到上面的山岩上,结果经常打中。我第一次向它们开枪,便打死了一只正在给小羊喂奶的母羊,这让我心里非常难过。母羊倒下后,小羊呆呆地站在它身旁,一动不动,直到我走过来把母羊弄走。我把母羊扛在肩上,小羊也跟着我,一直跟到围墙外面。见此情景,我把母羊放下,抱着小羊翻过栅栏,希望能把它驯养大,可是它什么都不肯吃,我只好把它也杀了吃掉。这两只山羊让我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肉,因为我吃得很省。我要尽量节约粮食,尤其是面包。
住所建好之后,我发现必须有烧火的地方,还要有柴火烧,这点至关重要。至于我是怎么做的,以及怎样扩大山洞,又创造了哪些便利条件,后面会在适当的地方详细讲述。现在我得先稍微谈一谈我自己,谈谈我对生活的看法。完全可以想象,我的感触肯定不少。
我感觉自己前景惨淡。我被狂风刮到这座岛上,远离我们原定的航线,距离人类的常规贸易航线有数百里格之遥。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是天意,天意要我在这个孤独而凄凉的地方,孤独而凄凉地了却残生。每每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泪雨滂沱。有时候我问自己,上苍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他所创造的生灵,弄得他如此悲惨、如此孤立无助、如此意志消沉,以致找不出理由对这样的生活心存感激。
可是,总是会有某种力量阻止我的这些想法,并责备我。特别是有一天,我拿着枪到海边去漫步,想到目前的处境,不由得心事重重。这时,理智从另一个角度这样劝导我:“嗯,你现在的处境确实很凄凉,这点不假。可是请你想一想,你那些同伴到哪儿去了?你们上船的时候不是有十一个人吗?那十个人呢?为什么不是他们得救而你丧命呢?为什么单单你活着?是在这里好还是去那里好?”我指着大海问自己。遇到任何不幸,都应当想到好的一面,也应该想到更糟的情况。
这时,我又想到,我现在所拥有的用于维持生计的装备有这么丰富,要是那艘轮船没有从最初触礁的地方浮起来,漂到离岸边这么近的地方,让我有时间把所有的东西都取来,那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况?要是我像刚上岸的时候那样一无所有,既没有生活必需品,又没有可以获取那些物品必不可少的器具,那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况?“尤其是,”我大声(尽管是对自己)说,“如果没有枪,没有弹药,没有制造东西的工具,没有衣服,没有被褥,没有帐篷,没有任何蔽体之物,我又该怎么办?”现在这些东西我全都有,而且数量充足,就算弹药用完之后,没有枪我也可以活下去。我这一生不会有冻饿之虞,因为我最早就考虑到遇到意外该怎么办,未来的日子该怎么活下去,甚至不但想到弹药用完之后的情况,还想到了自己年老体衰之后的事。
我承认,我根本没考虑弹药毁于一旦的可能性,我是说,火药被雷电击中后发生大爆炸的可能性,所以雷电交加的时候我才那么大惊失色,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
现在,我即将过上一种全世界闻所未闻的忧郁而寂寞的生活,因此,我应该从头至尾,按照时间顺序,把自己的生活一一记录下来。按照我的计算,我应该是9月30日踏上这座可怕的小岛的,至于怎么上岛的,前面已经说过。其时正值秋分,太阳几乎就在我正头顶上,根据观测,我估计自己在北纬9° 22’ 的地方。
上岛后大约十一天,我忽然想到,没有本子,没有笔和墨水,我肯定会忘记计算日期,甚至连安息日和工作日都会忘记。为了预防这种情况,我用匕首在一根大柱子上刻上这几个字:“本人于1659年9月30日在此地上岸。”把它做成大十字架,然后立在我最初上岸的地方。我每天用匕首在这根方柱的侧面刻一个凹槽,每七天刻一条长一倍的凹槽,每个月第一天刻一个再长一倍的凹槽。我就这样做了个日历出来,可以按照周、月和年计算日期了。
另外,我应该解释一下,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从船上林林总总搬下来很多东西,其中有几件没什么价值,用处却不小——之前我忘记交代了,特别是笔、墨水和纸,还有船长、大副、炮手和船匠保管的几个包裹,里面有三四个罗盘,还有一些数学仪器、日晷、望远镜、海图和航海书籍之类的东西。当时我也不管这些东西有没有用,一股脑儿都给收拾回来了。此外,我还找到三本非常好的《圣经》,是夹在从英国发来的货物中一起送到我手上的,当时我把它们跟行李一起打包带上了船。另外还有几本葡萄牙书,其中有两三本天主教祈祷书和几本其他的书。我把这些书小心地保存好。对了,差点儿忘了说,船上原本养着一条狗和两只猫,关于它们的非凡经历,我会在后面适当的地方谈到。我把两只猫带上了岸,至于那条狗,我第一次去搬东西上岸的第二天,它就自己跳下船,游到岸上来找我了,后来做了我多年的忠仆。我不需要它替我衔什么东西,也不需要它做能巴结我的伴儿,只求它能跟我说说话,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刚才说的,我找到了笔、墨水和纸,但是我用得非常节省。你们会看到,有墨水的时候,我一丝不苟地把事情记了下来,但是墨水用完后,我就记不成了,因为我想不出任何办法可以造出墨水来。
这让我想到,尽管我收集了这么多东西,可是缺的还有很多,墨水就是其中之一,还有挖土或铲土用的铁锹、丁字镐和铲子,以及针线和大头针等。至于内衣,虽然也缺,但我很快就适应了。
由于缺乏工具,所有的活儿干起来都特别吃力。我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把栅栏小院完全建好。那些木桩重得都快搬不动了,在林子里砍树削枝要花很长时间,而搬回家花的时间就更长了。所以,有时候我得花两天时间才能把一根木桩砍削好,运回家,第三天再把它打进土里。为了打木桩,我起初找了一块很重的木头,后来想起来我有一根铁撬棍,于是就把它翻找了出来,可是,就算找到了铁撬棍,打桩工作也非常辛苦,而且进展非常慢。
但是,我何必介意那些不得不做的工作是不是麻烦呢?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至少现在还没想到做完这件事还有什么要干的,无非就是在岛上到处转转,找点儿吃的。我每天多多少少都会出去转一圈。
我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情形和处境,并把自己的境况写下来。这倒不是为了给后来者看(我觉得在我之后不大可能会有人到这里来),而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每天都想着这些事,受尽折磨。而且,随着理智渐渐开始控制消沉的情绪,我也开始尽可能宽慰起自己来。我把当前的福祸加以比较,好让自己明白当前还不算最糟糕的。我把自己所享受到的好处和所遭受的不幸,像记“借方”和“贷方”那样,毫无偏颇地列下来:
祸
我流落到了可怕的荒岛,毫无获救的希望。
我被单独挑出来,与世隔绝,孤苦伶仃。
我与人类隔绝,形单影只,被人类社会所抛弃。
我没有衣服穿。
我没有办法抵御人类或野兽的袭击。
没有人跟我说话,也没有人来救我。
福
可是我还活着,没有像船上的同伴那样葬身海底。
可是我也从所有船员中被单独挑出来,免于一死。上帝神奇地救了我一命,必然也会救我脱离这种困境。
我并没有被饿死在这不出产任何物产的不毛之地。
可是我身处热带,就算有衣服也穿不上。
可是我所流落的孤岛上没有我在非洲海岸看到的野兽来伤害我,要是我在那里发生海难又会怎么样?
可是上帝神奇地把船送到了距离小岛足够近的地方,让我可以从船上取走很多必不可少的东西,供我这一生受用不尽。
总的来说,事实毋庸置疑地证明,我目前的悲惨处境实属世所罕见,可是即使如此,其中也有一些消极的东西或积极的东西值得感恩。希望世人能从我这种最悲惨的境遇中得到启发,在逆境中总是能找到聊以自慰的事,然后把福与祸相对照,计入“贷方账户”。
现在我对自己的处境稍感欣慰,不再对着海面望眼欲穿,等着轮船出现。我是说,我把这些东西放在一旁,开始专心为自己的生活创造便利条件,尽可能把日子过得舒适一些。
前面我描述过,我的住所是一顶搭在山岩下的帐篷,围绕在用木桩和锚索做成的坚固栅栏里,不过我现在可以把那道栅栏称作围墙了,因为我用草皮挨着栅栏外面砌了一道两英尺厚的墙壁。过了一段时间,我估计是一年半,我在围墙和岩壁之间搭上了椽条,再盖上茅草和树枝等我能弄到的东西,以遮挡雨水。我发现每年都有一段时间经常暴雨如注。
前面我也说过,我是如何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进栅栏,挪到帐篷后面的山洞里的。不过,我还需要补充一下,起初那些东西都杂乱无章地堆在那里,以致把我的地方全都占满了,弄得我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于是,我开始扩大并加深自己的山洞。好在里面是结构松散的砂岩,挖起来并不费力。所以,当我感觉自己相当安全,不会受到野兽袭击后,就着手把山洞往右边挖,然后再往右边转,直到把岩壁挖穿,给自己挖出一个可以出去的门,门口开在围墙外面。
这么一来,我不但有了出入口(因为它成了帐篷和储藏室的后门),还有了更多的空间存放自己的财产。
现在,我开始专心打造自己最需要的必需品,特别是桌椅。没有桌椅,我连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样生活乐趣都无法享受。没有桌子,我写字、吃饭,或做其他的事,就少了很多乐趣。
于是,我开始着手工作。这里我必须说一下,推理乃数学之本质与起源,所以,通过推理,对一切事物加以分析计算,做出最合理的判断,假以时日,人人都可以精通各种机械工艺。我这一生从未使用过任何工具,但是,假以时日,我最后发现以自己的劳作、勤奋和发明才能,没有什么造不出来的东西,特别是在有工具的情况下。即便没有称手的工具,我也能制造出很多东西,有时候只用一把锛子和一把短柄小斧都能做出一些东西来。估计以前从来没有人使用这种方法制造这些东西,也没有像我这样费九牛二虎之力。譬如说,我要做一块木板,就只好去砍一棵树,然后把它横放在面前,用斧头把两面削平,直到把它削成木板那么厚,再用锛子把它刨光。不错,用这种方法一整棵树只能做一块木板,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耐心去做。做一块木板要耗费我大量的时间和体力,而时间和体力都不值钱,用在哪里都一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先给自己做了一套桌椅(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是用从船上运回来的那几片短木板做的。后来,我又用刚才说的那种方法做了一些板子,靠着山洞的岩壁,搭了几层一英尺半宽的大木架,把所有的工具、钉子和铁器都分门别类地放在上面,以方便取用。另外,我还往墙上钉了几个木块,用来挂枪和其他能挂的物件。
所以,如果你看到我的山洞,肯定会觉得它像个综合仓库,里面五花八门,什么必需品都有。我把每件东西都安置得很方便取用。看到所有的东西摆放得这么井井有条,尤其是一应物品库存都这么丰富,我不由得感到极其欣慰。
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把每天做的事都写成日记的。因为最开始日子过得太忙乱,不但忙着劳作,而且心绪也不宁。那时候写日记肯定满篇都是枯燥乏味的东西。比如,我肯定会这么写:“9月30日,我没有淹死,上了岸,先吐掉胃里的大量海水,稍稍定下心来。此时我非但没有感谢上帝的救命之恩,反而在岸上狂奔乱跑,又是绞手,又是打自己的头和脸,嚷嚷着自己多可怜,大叫着:‘完了,我完了!’一直闹到筋疲力尽,才倒在地上休息。可是我又不敢入睡,生怕被什么东西吃掉。”
此后数日,以及我登上轮船把所有能搬走的东西全都搬走之后,我还忍不住爬到小山顶上,眼巴巴地望着大海,渴望看到轮船的影子,后来竟然发现很远的地方出现一片帆影,不由得欣喜若狂,紧紧地盯着那片帆影,把眼睛都要盯瞎了,帆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这种愚蠢的行为反而让我更加悲惨。
我在某种程度上克服了这些情绪,并把自己的家什安置好,把住所搭建好,又做了一套桌椅,尽可能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此后,我才开始写日记。现在,我把记下来的日记抄给你们看(不过前面提到的那些细节还需要再重复一遍),后来墨水用完了,我就没办法再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