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个台阶有点大
她仍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人,他又出去混了一白天,晚饭还特意喝了杯鹿血酒,在楼下看见她的窗口没亮灯,站在卧室门口犹豫了一阵,最后叫来绣儿。
“小姐怎么了?”
“不知道。”绣儿眼神怯怯的。
“要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使!”他冲着走廊里的花架踢了一脚,花瓶落在地上四分五裂,丫环筛糠般抖将起来。
“滚!”
绣儿忙不迭滚了,到拐角处乍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少爷去了自己卧室。
还他妈没完了,他恨恨地往床上一躺,真是蹬鼻子上脸,刚才他差一点就想把那扇门踹开,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拎起来扔到地毯上,再重复一遍昨天对她做的事,让她哭个够,可不知怎么,那一脚就是没踢出去。
算了,今天就饶她一回,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他的姨太太,和外头女人不一样……可这一晚要怎么打发?反正还没换衣服,干脆接上李家姐妹去夜间游乐园玩玩?往常只要脑子里出现这个念头,腿就先他一步迈了出去,今天不知怎的,心里想着这就出去,人却迟迟不动。
现在他明白了父亲说的干净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都不懂,啥都得教,还不爱学,可经历过这样的女孩之后,外头女人的积极逢迎又让他感觉虚伪和不洁,这是他以前没想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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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男人的脚步声来了又去,秋怡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没脸见人了,她想,下人一定都知道发生的事情了,而下人又是极为嘴碎的,过不了几天,整个天津城都会知道她有多下贱。
还有杜老师,他应该是再也不会正眼看自己了。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压根就不应该幻想什么未来,她和自己的生母,那个永远唯唯诺诺的女人是一样的,不,还不如她,生母还有个妾的名分,有孩子,她什么都不会有,也没有未来。
昏昏噩噩过了不知多久,其间听见他任门口停留过几次,她仍然没有动,反正他是这家的主人,也是她的主人,完全可以直接踹开门然后再打她一顿,最好一枪把自己毙了,那样就能彻底解脱了。
又过不知多久,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还有汽车开门关门的声音,她这会儿耳朵居然特别灵,听见有人说大帅来了,心想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干我事,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一时间各种慷慨激昂的故事情节涌上心头,倒有种义无反顾的悲壮。
杂乱的脚步声穿过走廊,其中一个最为响亮,她知道那肯定是督军,大家私底下称他老爷子,老爷子难得驾到,应该去司令部接待,不该来金屋造访啊,而且弄得跟兴师问罪似的……
“妈拉个巴子!”头顶响起一声炸雷,接着是一串中气十足的喝骂,她被吓得一哆嗦,没过多久,绣儿慌慌张张跑进来,告诉她少爷正在挨打,她仔细辨认声音来源,里面确实夹杂着林少康的鬼哭狼嚎。
你也有今天,她正在幸灾乐祸,绣儿急了,“小姐,你快过去看看吧。”
“我去能管什么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中,象一缕游魂。
“可您毕竟是......”绣儿突然跪了下来,“小姐,我知您委屈,可少爷他毕竟是少爷呀。”
她慢慢转过头,失神的目光落到绣儿的脸上,脸上全是焦灼不安,她叹了口气,是啊,现实就是自己的清白回不来了,林少康又是她的靠山,他被打残废了,自己能有什么好下场,父亲更......又一想不至于吧,那可是他亲爹,还真能往死里打,再说她什么身份,去看了又管什么用,“就没人劝劝么?”她问。
“梁主任在边上,要不是他拉着,少爷就没命了。”
她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心想你这丫头还真实诚,“给我找件素淡点的衣服。”绣儿大喜,立刻忙起来。
她的衣服都很素淡,素淡得近乎老气,昨天穿的那件旗袍比母亲的还老气,真不知道这位大爷吃的哪门子醋。
管家忧心忡忡地守在走廊,看见她来了,老脸露出欣慰的表情,仿佛对前两天西客厅风波一无所知,她也就装没事人一样厚着脸皮问怎么回事。
得知林少康截了谁的一批军火,那人找大帅要说法,所以才有了这顿打。“退回去不就得了。”她奇道。
“没说退啊。”老管家一摊手。秋怡是商家女儿,眼珠一转明白了,心想你这顿打是替你家挨的,不亏。
梁师晓和大帅外表正好相反,一个粗俗不堪,一个文质彬彬,大帅土匪出身,梁师晓是留洋派,督军对他十分敬重,时常请教。
现在看来,这人真会出主意。
她尽量放轻脚步蹭进卧室,站在最边上,大床四周已经围了一圈人,她梳洗打扮这会儿功夫督军已经出完了气,坐在沙发上,秋怡偷偷看了一眼,身材比照片看上去还要高大,模样更凶。
林少康直挺挺躺在床上,两眼一闭人事不省的样子。
医生上完了药,环顾四周找看护妇,她知道轮到自己了,尽量放低姿态走上前去,医生告诉她这个不许那个不许,药又该怎么吃,什么时候吃,说明天这个时候还会来换药,一屋子人很快就散得一干二净。
督军临走前气哼哼过来看了一眼,秋怡立刻站起身,对这位权势熏天的人物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眼皮都不敢抬。督军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点点头,“你平时管管他,啊。”
说完大步走了出去,军靴在地毯上竟也踩得卡卡作响,留下啼笑皆非的她。
我?管他?我凭什么管他?他是我能管的?
老头老糊涂了吧,她无奈地摇摇头,突然发现林少康已经醒了,因为他是趴着的,所以要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扭着脸。
“少爷醒了?”她心情复杂,心里对他恨意难消,见一贯趾高气扬的他如此狼狈,又有些不忍,再想这被打的缘由,又觉得他背此黑锅不容易,就像小时候邻居家孩子偷饼,大人抓过孩子就是一顿嘴巴,被偷的那家也就不好说什么,林少康挨了一顿鞭子,对方纵然有一肚子气,也没法趁这个时候发难,他家不是卖饼的,是当土匪的,先一步晚一步,这里头有很大的门道。
“水。”林少康嘴唇翕动,模样可怜极了。她彻底心软,拿来小勺,一勺勺喂小孩似的喂给他。
林少康本想说滚,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狼狈相,可旁边没人,喉咙又实在难受,见她低眉顺眼地伺候,且清凉的水下肚,心头的灼热也降了几度,又觉身边有个安安静静的她也挺好。
喝完水,她又拿来湿毛巾给他擦头上的汗,䄂子随着动作滑落下来,露出藕臂上一片骇人的青紫,“怎么弄的?”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硌的。”她垂着眼帘,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他想起西客厅那一幕,有些尴尬。
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上来那一阵谁也拦不住,非要发泄出来才肯罢休,过后冷静下来想想她并未做出格的事,女孩子生得好看,便有男人来献殷勤,该打的是那小子才对。
其实他发火也不是因为男人上门找她,借那姓杜的十个胆子也不敢打他林少康姨太太的主意,他确不知秋怡身份,林少康生气的是秋怡在外面隐瞒实情,“做我姨太太丢人吗?”他沉声问道。
秋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上回的事还没完,“不丢人,是我的福气。”她低声说。
“那为什么不跟他们说实话。”
她咬着下嘴唇,“人家没问,我怎么说。”
可也是,哪有上赶着跟同学老师说这个的,他霍然开朗,深惭自己一时冲动没给她留面子......不过那滋味倒真不错,此刻见她粉颈低垂神情凄然,想起那天眼泪汪汪的模样,怒气又化作爱怜。
可当时并没使多大劲,怎么就这么不经挫磨......“还疼吗?”他试图伸手去摸,奈何下半截被打得狠了,上半身行动也受牵制,一动就扯着疼,只好作罢。
她摇摇头,“不疼。”
其实后背那里的淤青才吓人,但是她没心情也不敢跟他算账。
过了一会儿,他说,“以后不会了。”
秋怡垂着眼睛嗯了一声。
就只会嗯一声,林少康不禁又恼上来,他什么时候给女人道过歉?这都两次了!……不识好歹的东西。
“给爷唱个歌儿。”半晌,他懒懒地提出个要求。
“我只会唱送别,”她慢条斯理地说,“爷怕不爱听。”
“爱听,唱罢。”他盯着她的眼睛,仿佛想从那双瞳仁里看到她的内心。
她定了定心神,开始唱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她的声音很甜,只是气脉不够用,唱一句就要换一次气,渐渐唱着唱着,余光感觉那人有点不对劲,偷眼看去,发现他趴在枕头上直勾勾盯着窗外,眼睛里居然有亮亮的东西在闪动。
他莫不是哭了?
他也会哭?......是疼的吧?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林少康闭上眼睛,可面前长健哥的影子还在,衣衫破烂,前后心一共穿了四个血窟窿......那个匪窝后来让老叔带人端了,可长健哥再也回不来了。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