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血腥盛世
——李绿园生活的时代
李绿园生活于清康熙、雍正、乾隆时期,他长寿的一生几乎与18世纪共始终。
清朝是在全国人民的血泊中建立起统一的极权统治的,“扬州十日”【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破扬州,于城中杀戮十日】、“嘉定三屠”【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在嘉定(今属上海市)进行了三次大屠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清顺治元年(1644年)颁“剃发令”,违者处死,当时因有此说】等疯狂的杀戮,写下了历代封建王朝开国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此后的“康乾盛世”则继续了这一“脍炙人口的虐政”(鲁迅语)。
在残酷镇压农民起义等各种武装反清斗争的同时,尤其注重钳制舆论,镇压人民思想上的反抗。自顺治九年(1652年)明令禁止文人结社,以后屡次严申,雍正三年(1725年)更定例究查;自顺治十四年(1657年)“科场案”(这一年顺天、江南、河南三处科举考试皆有舞弊,事发兴大狱,处死主考官等甚众,株连治罪者颇多)、顺治十八年(1661年)“哭庙案”(苏州文人金圣叹等以给顺治送丧为名,哭临文庙,揭告贪官,被清廷处死)、“奏销案”(清廷以追欠钱粮为名惩治汉族士绅,褫革万余人,捕三千人)等以后,康、雍、乾三朝更迭兴大狱,尤以文字狱最为惨烈,如康熙二年(1663年)“《明史》案”,除庄廷 已死“焚其骨”外,杀七十余人,株连二百余人(一说七百家)。此外有沈天甫“逆诗”之狱,戴名世《南山集》之狱,雍正时汪景祺《西征随笔》之狱,吕留良、曾静之狱,谢济世注《大学》之狱等。据不完全的记载,乾隆六年(1741年)至五十三年(1788年)的四十八年间,各种文字狱有六十三起,杀人焚书几乎成了每年的常例,其酷虐更甚于康熙、雍正。此外,康、雍、乾三朝还多次特诏禁毁“淫词小说”。
与高压手段相辅的是麻痹、利诱、笼络、羁縻等怀柔措施。理学是宋儒掺和了佛教义理的新儒学,主张“明天理,去人欲”,非常合乎封建统治阶级麻痹人民的需要,清初诸帝都提倡不遗余力。康熙亲召理学家入宫讲习,刊印《性理精义》《性理大全》《朱子全书》等颁行全国。给理学家以高官厚禄,如李光地、汤斌、陆陇其等都是所谓“理学名臣”。清代又以功名富贵为诱饵,以八股文为手段,使天下读书人白首窗下,消磨于四书、八股文之间。同时开捐纳、保举之途,康熙、乾隆时还特设博学鸿词科,以名缰利索,四面网罗。康、雍、乾三朝先后集大批学者编辑了《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等大型类书丛书,还开局修撰《明史》。这些措施固然有利于典籍文化流传的一面,但清朝皇帝的本意却是为了加强统治,借以羁縻汉族文人名士,抽毁不利于清朝统治的书籍。例如乾隆一面诏求遗书,一面发布禁书令,仅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至四十七年(1782年)的八年间就焚书二十四次,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二部。
高压政策使“前代文人受祸之酷,殆未有若清代之甚者,故雍、乾以来,志节之士,荡然无存”(柳诒征《中国文化史》)。而怀柔的手段似收到更多的效果,对于入清以后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尤其如此。他们没有明遗民学者文人对清朝的仇恨,又觉得读了书,不能没个官做,至少要靠读书所得以养亲糊口,所以大都入了理学和八股文的魔道,久而不闻其臭。即使有识之士,也往往“低首降心,知其不可而为之。”(袁枚《答袁惠 孝廉书》,《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这两手政策的影响,从当时河南的几件事可以看出。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夏邑附生段昌绪因收藏吴三桂檄文被杀,前江苏布政使彭家屏因藏明末野史赐自尽,引起河南藏书之家人人恐惧。河南古称中州,自宋元以来为“理学名区”。清初著名理学家孙奇逢先后讲学新安、辉县,造就了一大批理学门生,康熙时的“理学名臣”汤斌及理学家魏一鳌、耿介等就都是他的学生。影响所及,清代河南讲习理学的风气,一直非常浓郁。乾隆年间还出了一位被称为“中原名儒”的刘青芝,他是李绿园早年师事的前辈友人。
然而清朝统治者能暂时压制各种反抗,却不能防止自身的腐朽和堕落,更不能永远阻止历史前进的步伐。相反,“康乾盛世”表面成功却助长了统治阶级骄奢淫逸,并掩盖了深刻的危机。雍正用阴谋夺得帝位,屠杀兄弟,诛戮大臣,猜忌刻薄,刚戾自恣,是有清第一个暴君。乾隆则好大喜功,征战杀伐的“武功”一定要“十全”,“南巡”一定要六次。特别值得指出的是,自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诏定“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之制,以后相沿未改,至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七十八年间,全国人口由二千四百十七万骤至三万万零一百四十八万,增十二倍有奇,大大超过了缓慢的社会生产的发展。国库空虚,又挥霍无度;米价腾贵,官僚又乘机贪污盘剥。乾隆间军机大臣和 一人就占田八千顷,家私估银十亿两。朝政败坏,以致“康熙元年以来,中外臣民愍不畏法”(《康雍乾时期城乡人民反抗斗争资料》,中华书局版第二页),至乾隆中,“‘刁民’……往往聚众抗违,逞凶滋事。……动辄汹涌,甚至殴官伤役”(同上第七页)。据载,这一时期较小规模的农民起义有四十六起,较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有四起,大多发生于乾隆年间(同上第四章),可见这一“盛世”是如何地从危机四伏向危机四起发展了。
不过,从整个封建社会的历史看来,康、雍、乾三朝还是一个相对安定的时期。那时社会矛盾在发生、积累乃至局部激化,却还没有大规模全面爆发,社会生产仍在缓慢发展中,农业、手工业、带有资本主义萌芽性质的城市工商业都有了长足的发展。从全国的情况看,南京、苏州、杭州、扬州、武昌等已成为工商业繁荣的大都市,城市工商业中雇佣劳动已相当普遍,例如“苏州机户,类多雇人工织,机户出(资)经营,机匠计工受值,原属相需,各无异议”(江苏省博物馆编《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第六页)。从《歧路灯》作者李绿园的家乡河南的情况看,经济的发展虽落后于南方,首府开封又曾在明末受过水患,但至乾隆年间各郡商业行馆仍呈现“星罗棋布,次第秩然”(阿思哈《重修相国寺并建行馆小记》)的景象。开封以南四十里的朱仙镇为当时全国四大镇之一,南北往输,商业最为繁盛。
雇佣劳动与自由贸易的迅速发展必然造成对封建制度的冲击,并影响到思想文化领域的变化。自清初顾炎武等提倡“经世致用”之学,抨击君主制,至乾隆中戴震直斥“后儒以理杀人”(《戴东原集·与某书》),提出“有人欲才有天理”,要“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孟子字义疏证》)的主张,标志了思想文化领域里反封建专制的斗争一刻也没有停止。尽管这一脉进步思想在当时影响不大,但与经济领域里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相呼应,又值理学泛滥日久,弊端百出,故能动摇封建思想统治。康熙甚至发现理学家魏象枢、李光地等虚伪做作,当面斥责,普通有识之士就更可以对理学之弊表示不满和进行批评了。
康、雍、乾时期封建制度的危机还具体地表现为世家地主地位的动摇和败落。我国古代的封建制度是由封建家庭的宗法制放大而来的,封建家庭历来是封建国家的基础和细胞。封建国家是一姓之产业,皇帝以“孝”治天下;封建家庭则化家为国、移孝作忠。上下一致的宗法制关系维持了中国数千年的封建统治。但是,到了封建社会后期,这个统治的基础开始动摇解体,清代的状况尤为严重,突出表现为贵族和普通地主子弟的堕落。例如清朝建立不久的顺治末年,八旗子弟就已经不习武艺;康熙皇帝斥责太子允礽“举动不法祖德,不遵诲谕,唯肆恶虐众,暴戾淫乱,难以尽言,……岂可托祖宗之宏业!”不禁为之“痛哭仆地”(《清鉴》康熙四十七年);大臣徐乾学的子弟在外招摇纳贿,争利害民;张鹏翮的子侄在外指名要钱,成了《水浒传》中所写的高衙内似的无赖。普通乡绅子弟也大都不事读书、生产,相率偷惰成风。李绿园写他几十年所见说:“近来浮浪子弟,添出几种怪异,如养鹰、供戏、斗鹌鹑、聚呼卢(即聚赌)等是。我生之初,不过见无赖之徒为之,今则俊丽后生,洁净书房,有此直为恒事。”(《家训谆言》,《歧路灯研究资料》,下引此书只注篇名,不注书名)许多世家地主因此败落。例如《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袭父祖业,有二万余金;素不习治生,性复豪上,遇贫辄施,偕文士辈往还,饮酒歌呼穷日夜,不数年而产尽矣”(程晋芳《文木先生传》),成了封建家庭的叛逆;而更多的则生活糜烂,连人品也堕落了。诚如《红楼梦》中贾母所慨叹的:“如今的儿孙一代不如一代了。”
“兴废系乎时序,文变染乎世情。”(《文心雕龙·时序》)康、雍、乾三朝“外似升平,内实蛊坏”的虐政统治,使一代文学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学者为了远祸,而寄情考证,于故纸堆中讨生活;诗文作者多谀颂献媚,点缀升平,或为消遣应酬之作;小说戏剧则托古人古事,甚至要声明“无朝代可考”,“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红楼梦》第一回)或者托之花妖狐魅,“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王士祯题《聊斋志异》的这两句诗曲折地道出了当时小说家为文字狱所迫的悲剧,同时也说明了一旦作“人间语”(描写现实生活)就很难从主观上超出封建文网的规范。
李绿园就是生活于这样一个时代的作家,他的《歧路灯》就诞生在这样一个政治和文化的氛围里,其成就与局限都与封建社会这个血腥盛世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