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古典名著·世情讽喻小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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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文章有价
——李绿园的诗文和《歧路灯》的创作

“老觉文章终有价,宦唯山水不曾贫。”(《丙申今有轩梦余口占》)这两句诗是李绿园晚年回首平生的感慨,其中有不能入“麒麟阁”的遗憾,也不无赋闲循吏的自慰,但其中心意思却是对自己文学成就的自负。是的,李绿园留下了丰富的文学遗产,他是我国封建社会晚期一位杰出的文学家。

今知李绿园的著作,除《歧路灯》外,有《李孔堂制义》《绿园文集》《绿园诗钞》《拾捃录》《家训谆言》《东郭传奇》《四谈》《破山斧》等八种。《李孔堂制义》是李绿园早年应试所作八股文的结集,今佚,仅存刘青芝所作的序。《绿园文集》亦佚,栾星《李绿园诗文辑佚》卷之三辑文数篇,有的可能出自此书。《绿园诗钞》散佚,今人共辑得一百零二首;《拾捃录》或又名《拾集》,记遗事轶闻、民间传说、文坛掌故,杂以考订,是李绿园平日读书和见闻的札记,《宝丰县志·李绿园传》说他“性沉潜好学,读书有得,及凡所阅历,辄录记成帙”,指的就是这部书。《家训谆言》今存,说他平日“每以明趋向、重交游训诫子弟”,这部书可作为《歧路灯》的注脚。《东郭传奇》系戏曲。据读过此书残本的徐玉诺说:“唯先生不谙填词,调极简单;但词白尖俏挖苦,可与傅青主《骄其妻妾曲》比美。”(《徐玉诺《歧路灯及李绿园先生遗事》)看来是演《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章故事的。《四谈》包括《谈大学》《谈中庸》《谈文》《谈诗》,“豫西一带塾师喜为传抄演唱”(同上),是以讲唱形式介绍典籍的通俗读物。《破山斧》仅知书名,此书连同《东郭传奇》《四谈》二书虽均不见正式著录,但都曾经新文学家、河南诗人徐玉诺的目验。李绿园在《歧路灯》中多次写到后辈子孙刻印“祖宗诗文”,似有自己的著作不被后世珍视的隐忧,现在他的著作确实也大半失传,可见可论的只有少量的诗文和一部完整的《歧路灯》了。

李绿园少壮时“志在勋业”,以“通儒”自期,“沉潜好学”,“在官不废吟咏”(《中州先哲传·李绿园传》),有“诗僧”的谑号。他晚年居新安编定诗集,曾请吕公溥为之作序。《序》中说:

绿园既去,余展而与三侄中一共读之,二十日乃竟。集中诸体,多爽劲流利。《读史》二十三首,论断严确,可以论世。《说黔》三十首,物理人情,体验入微,可备职方之采。至于黔蜀之篼,吴楚之帆棹,齐鲁幽燕游历诸作,亦多大力磐礴,神与俱流。而其与友朋生死离别之际,拳拳恳恳,三致意焉。绿园其有情人哉!噫!远官数千里外,日手一篇于蛮烟瘴雨中,卒全其诸生之本来面目以归。归来依然故吾,见之者不知其为官,其胸中原自有不容己之情,故发而为诗,自有真诗,工不工非所计也。然其尤佳者,固又未尝不工也。

“读之,二十日乃竟”,可见《绿园诗钞》收诗数量之多。从序文对“诸体”的介绍可知,《绿园诗钞》的题材不外咏史、纪游和赠答应酬之类,而内容质实,风格朴茂有力。可惜全书散佚,今栾星《李绿园诗文辑佚》录五十三题九十四首、《李绿园诗文辑佚再跋》录七题七首,徐玉诺《歧路灯及李绿园先生遗事》录《阅阮园海〈燕子笺〉题其后》一首,共得一百零二首,吉光片羽,亦弥足珍贵。

这一百零二首诗中,咏史及纪古迹名胜的约有三十余首。《辟邪歌》和《读史二十四首》的“伊尹生空桑”“欧阳五代史”“和议误南宋”“嘉靖大礼狱”“红丸一案不须疑”诸篇,有一定价值。诗的某些论断在《歧路灯》里也有所表现。如第九回“柏永龄明君臣大义”一节表现的正是“嘉靖大礼狱”诗的见解,二者可以对看。但这类题材的诗多数观点陈腐,教忠教孝,有的甚至赞美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暴政为“古来荒秽一扫除”,并为其“搜罗未尽”而遗憾。这在清政府日以焚书杀人为务的时代,真有点助纣为虐的嫌疑。《集陶八首》《禽言六首》为闲适之作,辞意平平。存诗中写得最好的是一部分吟咏风土人情和即景抒怀的作品,例如《京邸庚伏,偶忆家中农况,无由睹也,为绘六绝句,示宋受徽》组诗:

村 叟

皤然两鬓背生斑,

因饲疲牛守阜间。

儿辈极知农务急,

尚嗔痴少肯偷闲。

村 妪

手拈团线坐蓬门,

膝边席地睡弱孙。

只恐醒来啼索乳,

喃喃附耳细温存。

村 丁

顶笠挥锄臂半裎,

剔除稂莠护嘉茎。

今春社北逢村赛,

学得新伶一两声。

村 妇

陇畔禾垂小路叉,

笋篮盛饼缶盛茶。

妇阿嫂饶闲趣,

携赠小姑野草花。

村 童

碧水溪头绿柳坡,

群儿斗草衬新蓑。

急呼黄犊申严嘱,

休啮南边豆半科。

村 姑

短发新梳自觉妍,

笑呼阿哥近门前:

东家妹妹新衫好,

侬有昨朝卖茧钱。

这些诗为各色村农写照,形象生动,意蕴淳厚,于赞美中流露出对农民辛劳的同情,如果不是对农民有较深了解和感情的作者,是写不出来的。又如:

鱼山看残雪

雪融三日后,聚散欲平分。

铺坂疑垂瀑,蛰坳讶断云。

鸟留飞白体,叶落贴黄文。

试看畦町地,羊欣几幅裙。

横山借书

石滩桥断隔清渠,

借得邻翁健步驴。

老仆无心成画意,

为添驼背一囊书。

前者极写一个“残”字,后者突出一个“书”字,都诗中有画,富于情趣。其他如五言“万山争落日,一壑束长风。”“旅榻鸡频催,西山月半痕。”皆为佳句(《中州诗征》卷十四)。但李绿园写诗以“道性情,裨名教”(《绿园诗钞自序》)自任,总的看来,格调近腐,缺乏抗争精神,所以成就不高,其现存诗作主要是作为研究《歧路灯》一书知人论世的资料而已。

李绿园的文章仅存《性理粹言录跋语》《宝丰宋村宋统制牛伯远祠碑记》《绿园诗钞自序》(残篇)、《歧路灯自序》《李秋潭遗墨幅间题语》等五篇,已难全面了解他在文章方面的成就。

幸存的一残一全的两篇自序是研究李绿园文学观点的珍贵资料。《绿园诗钞自序》论诗云:“诗以道性情,裨名教,凡无当于三百之旨者,费辞也。”又云:“唯其于伦常上立得足,方能于文藻间张得口。”这种封建正统的诗文观,有关心现实和主张写实的积极的一面,但根本上是落后保守的。《歧路灯自序》论小说则更为陈腐之见,他提出《三国演义》“幼学不可阅”,《水浒传》“流毒草野,酿祸国家”,《金瓶梅》是“诲淫之书”,《西游记》“幻而张之”“惑世诬民”,把当时称为“四大奇书”的几部古典小说名著都否定了。同时又写道:

余尝谓唐人小说,元人院本,为后世风俗之大蛊。偶阅阙里孔云亭《桃花扇》、丰润董恒岩《芝龛记》,以及近今周韵亭之《悯烈记》,喟然叹曰:吾故谓填词家当有是也。借科诨排场间,写出忠孝节烈,而善者自卓千古,丑者难保一身,使人读之为轩然笑,为潸然泪,即樵夫牧子厨妇爨婢,皆感动于不容己。以视王实甫《西厢》、阮园海《燕子笺》等出,皆桑濮也,讵可暂注目哉!因仿此意为撰《歧路灯》一册,田父所乐观,闺阁所愿闻。子朱子曰:善者可以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友人皆谓于纲常彝伦间,煞有发明。

这篇《歧路灯自序》表明,宣扬忠孝节烈是李绿园小说观的核心。这一创作宗旨在《歧路灯》中亦多有反映。然而,从《歧路灯》的实际创作情况来看,李绿园对“四大奇书”等名著不仅多次读过,而且也有所研究和借鉴。他公开声明的文学观与内心实际的认识有一定差距,他主观的意图与创作实践有较大矛盾。例如他反对“幻而张之”,但当《歧路灯自序》说到《歧路灯》的创作时,他又赶紧声明这是“空中楼阁,毫无依傍”,“至于姓氏,或与海内贤达偶尔雷同,绝非影射。若谓有心含沙,自应堕入拔舌地狱”,不惜设誓赌咒说是虚构的。所以,他并非一概反对艺术虚构。总之,他的文学主张是内容上载道,然而是道其所自道;艺术上写实,然而是非幻非真的写实,从而决定了《歧路灯》的创作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

关于《歧路灯》的创作过程,我们今天知道得很少。《歧路灯自序》中说:“盖阅三十岁以迨于今而始成书。前半笔意绵密,中以舟车海内,辍笔者二十年。后半笔意不逮前茅,识者谅我桑榆可也。”《歧路灯自序》写于乾隆丁酉即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上推三十年为乾隆十三年(1748年),当时李绿园四十二岁,正当葬父守制的期间。栾星《李绿园传》说:

守制家居,一方面有的是裕暇,一方面科名仕途淹滞,遂寄情寓志于笔墨。这是可以理解的事。先于此,绿园正锐意于礼部会试,仆仆风尘于豫冀道途,像这样大部头的著作,他不会执笔,也没有裕暇执笔;以小说的题材及绿园严格而固执的写实态度而论,也必待人到中年,对世态人情有一番深入阅历之后,只有到此时,才可能执笔。小说开篇第一回,写谭忠弼“念先泽千里伸孝思,虑后裔一掌寓慈情”,也正符合绿园丁艰守制时的心情。

这个分析是很精辟的。进一步说,《歧路灯》写谭家祖籍丹徒、寄籍祥符,丹徒的谭绍衣援引了祥符的族弟谭绍闻,这个构思也是与李绿园父死丁艰而不免想到自己家世的心情有关的。

李绿园写作《歧路灯》态度严肃而认真,付出了艰苦的努力。“漫嫌小说没关系,写出纯臣样子来”(第三十六回),他是把小说当作“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论语·阳货》)的“劝世文”(第七十一回)来写的。为此,他心存“著述家忠厚之意”(第一百回),常常“为贤者讳,不忍详述了”(第八十一回),一涉及男女私情,就声明“不敢蹈小说家窠臼”(第一百零八回),“草了一回又一回,矫揉何敢效《瓶梅》”(第五十八回),却又要使“田父所乐观,闺阁所愿闻”,在奇正雅俗间斟酌用笔,颇费了一番心血。第九十回写程嵩淑称赞苏霖臣说:“前日你送我这部书,方晓得你存心淑世,暗地用功,约略有二十年矣。一部《孝经》,你都著成通俗浅近的话头,……为妇稚所共喻,这却是难得的。”这番话实际是李绿园借书中人物之口自述创作的甘苦。

至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李绿园五十岁出仕,《歧路灯》已写作了八年,完成了大约前八十回,随后“舟车海内”,不得不停下来。作者自云从此“辍笔者二十年”,但我很疑心他在这二十年中是否完全放弃了《歧路灯》的写作。第五十六回写塾师智周万被诬以淫欲之事辞馆,作者很有感慨地写道:“智周万则有我偌大年纪,焉有这事,此等语岂非下乘哉!”书中智周万是“年逾五旬”,作者写这段话时也应在五十开外。那么,这段话极可能是作者在“舟车海内”的宦游期间,暇时翻检旧稿而补缀上去的。但李绿园终于未能在宦游中续写完《歧路灯》。所以,当李绿园开始撰写《歧路灯》时,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还在写作中;当《歧路灯》写至三分之二时,曹雪芹的《红楼梦》才开始动笔,而等到李绿园辞官回河南续写《歧路灯》时,吴、曹这两部大著作都早已问世流传了。

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李绿园辞官返抵家乡。“官去已抛滋蔓事”(《怀宓轩捡携来签帙》,余暇多了,而且出将入相的希望最后破灭了,于是“老觉文章终有价”,他的创作热情重新高涨。大约归田后的第二年,李绿园开始续写《歧路灯》,后来到新安马行沟,一边教书,一边撰写,至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八月全书脱稿,前后共历三十个春秋,而实际写作的时间合计约有十年。由于李绿园晚年精力不大如以往,而且经过了二十年“舟车海内”的世事挫磨,仁恕的思想加重了,续写部分又是正面文章,大团圆的结局是既定的,所以无论情节、人物都写得比较草率。“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的俗套不必说,连“掘地得金”“冤鬼拾卷”的奇谈都用上了。作者自己也觉得“不逮前茅”,承认心有余而力不足。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李绿园在新安教书期间续写完《歧路灯》,接着辑录平日训诫子弟的谈话,写成了《家训谆言》。《家训谆言》全书共八十一条,是一部封建时代治身理家的格言集,内容包括读书治产、处家交游、行止坐卧、穿衣吃饭等。其中自然少不了迂腐的说教,如“幼年子弟到人前,第一要恭敬简默”“福善祸淫,载于史册,见于眼前者,几如印版一般”等,都是道学家声口。但有些话还是可以启人心智的,例如:

古云:“栽花不如种树”,则种树尚矣!所谓十年之计树木是也。春日暇时,墙边隙地,或栽杨柳以备材用,或栽果实以供孝慈,用力甚少而成功甚多,不可忽也。

子弟不必吃烟,妇女尤宜戒之。与其惧火灾、劳手足而自悔,则何不于甫入口时,乘其涩辣呕吐之苦而预为之戒乎?

人家败堕之由,除吃酒赌博外,尚有八个字,足以耗散储蓄:一曰“不好意思”,一曰“还不妨事”。夫“不好意思”之事,必非一定该用之钱;“还不妨事”之言,正古人所云“才说无妨定有妨”之谓也。

这些阅历之言,今天读来也不失鉴诫的意义。

《家训谆言》成书后没有单独流行,而是被作为《歧路灯》的附录和注脚面世的。乾隆庚子过录本《歧路灯》卷首附原过录人题语说:

学者欲读《歧路灯》,先读《家训谆言》,便知此部书籍,发聋振聩,训人不浅,非时下闲书所可等论也。故冠之于首。

今天看来,《家训谆言》是研究《歧路灯》的重要资料。由于它的意旨大都在《歧路灯》中或正或反地写到了,所以它虽是《歧路灯》创作的余波,而在一定意义上,却可以作为《歧路灯》的写作纲领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