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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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境中的自我

目前困境的其中一个因素是,我们不像过去那么多地参与日常活动,正是这些日常活动构建了我们的注意力,比如仪式。如何回答“接下来该做什么”这个问题?如果我们列举礼拜仪式的内容,就没有选择和思考的负担了。但我关注的是另一种活动,不像仪式那样机械化,也不像个人选择那样简单,那就是技能实践。

例如,为一个重要场合精心准备一顿料理。在这类实践中,“接下来该做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在我们的头脑中,而在我们与物品和其他人的关系中。这些关系建立了精密准确、组织完善的注意力模式,我称作注意力生态。无论多么短暂,它都可以使我们的精神生活连贯起来。在这种生态中,一个技能娴熟的实践者会根据环境特征调整他的行为,额外的信息会得到抑制,无关的行动步骤会消失。所以,选择得以简化,动力得以累积。行动便会畅通无阻。

在《摩托车修理店的未来工作哲学》(Shop Class as Soulcraft本书中文简体字版已由湛庐文化策划、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编者注一书中,我曾经写过日常生活的去技能化。核心主题就是探讨个人能动性:看到你的行为对世界的直接影响,并且知道这些行为都是出自你的真心。我认为真正的能动性不仅仅来自我们在自由意志下做出的选择,比如购物。虽然有些矛盾,但它也来自我们对棘手难题的“投降”,不管是学习乐器、打理花园,还是建造桥梁。

本书将会在第一部分“与事物相遇”中从一个不同的角度详细阐明一系列相关的观点。我认为事物确实会通过构建我们的注意力为我们树立权威。物品的设计,例如汽车和儿童玩具,影响了我们参与相应活动的方式。设计建立了注意力生态,或多或少地满足了技能熟练的要求,使行动不受阻碍。

“投降”和“权威”两个术语在现代人听来有些刺耳,使用在这里可能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我不是在论证要收回我们的精神自由吗,但事实上,我认为注意到某一事物的意义并不是简单地像流行于西方的人类学所言:将自治看作人性善良的核心。

依据字面理解,自治意味着为自己建立法则。自治的反义是他治,即被与己不同的事物统治。一种文化如果建立在这种对立的基础上,即自治是善,他治是恶,就很难清晰地认识将我们与世界相连的注意力,因为你头脑之外的一切都被视为潜在的他治资源,会对自己构成威胁。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大其词,但它其实隐藏在某些早期现代思想家传递给我们的观点之中,这曾是一种激进的自由新概念。若要正确对待注意力现象,我们需要努力克服这种概念。这是本书的插曲“自由简史”部分的明确主题。现在,我只会简略地提醒读者留心观察书中的矛盾线索。矛盾的地方在于自治的理想似乎与注意力生态的发展和繁荣相悖,而只有在丰富的注意力生态中,思想才会更强大,才能实现真正的独立。

在接下来几章中,我们会思考环境以怎样的方式构成了自我,而非损害了自我。注意力是构成或形成过程的核心。当我们能够胜任某种实践,我们的感觉会受到这种实践的训练,我们会习惯于情境中的某些相关特征,而旁观者是不会注意到的。通过某种技能训练,在世界中行动的自我会定型。它会逐渐形成适应关系,适应自己所掌握的世界。

强调这一点会使我们与一些普遍的文化反射产生分歧。随便翻一翻书店里自我成长类型的书籍,里面都会教你现代生活的核心是要选择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且通过意志的努力实现自己的改变。这是英勇无畏,没有限制,最终毫无意义的自我塑造。集中注意力的自我,处在与所理解的世界相适应的关系之中;自治的自我,处在创造性地掌控与所投射世界的关系之中。

可以肯定,后一种自我理解有自恋倾向,也会使我们更容易受到操纵。当要求单个个体定义自己时,我们发现自己会产生各种焦虑,受到各种指导。我们也会感受到一些不自由,这些不自由被狡猾地包裹进自治的言论:没有限制!信用卡也会这么告诉你,“由你掌握”。自治的言论高谈消费者至上,满足其各种偏好。要想发现真正的偏好,就需要将面临的选择数量最大化,准确地说就是提供条件,实现能量的最大消耗。自治言论是一种奉承谄媚的说话方式。它认为我们拥有自由的权利,自由就是从环境施加的限制中解放出来。

针对这种对自由的理解,我想反向提出一个人类优越性的所在,那就是拥有强大的、完全独立运转的头脑。这种独立性是通过注意力约束实现的,是通过与世界相联结的行为实现的。而且很重要的是,约束正是由那些环境的限制所提供的。

注意力使自己处于与外界的适应关系之中,这个说法是贯穿本书广义人类学主张的一部分:发现我们处于并非由自己所创造的世界之中,这种“处于”是人类的根本。

我将会强调这种“处于”的三个要素:我们的具体化,我们深刻的社会性,我们生活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这与本书中的三个主要部分对应,分别是:“与事物相遇”、“与他人相遇”和“传承”。在这几部分中,我会重新解读现代传统中我们通常认为的个人意志的负担,也就是不自由的来源,我不认为是它们限制了有价值的人类表现。

通常在这个时候我会说,我的论点里谈的是真自由而非假自由。但是在这里,我不想把“自由”视为一个被认可的术语。这个词会令人太过紧张,承担过多的文化任务,已经变成了强调自治形象的语言反射。这样会使我们无法认清目前注意力困境的源头,因为我们又搬出了产生这种困境的核心教条。

几百年来,西方的理想化自我一直力图通过使外界遵从个人的自我意志来确保自由。现代思想的创始人通过将物体视为思想的投射来实现这一点;我们只通过它们的表征来与它们接触。21世纪早期,我们的日常生活充满了这种表征,我们开始变得与启蒙思想设想的人类越来越相似。表征如此强大而又普遍,以至于我们生活在间接的存在之中。问题是,在这种存在中,我们自己也变得更加顺从,顺从于任何有能力创造最迷人表征的人,或任何掌控公共空间入口的人,因为我们必须通过这些入口才能处理生活事务。

自治言论起源于启蒙运动的认识论和道德理论,在那个时代引起了反对各种形式压迫的重要论战。但时代已经改变。本书的哲学计划是要重拾真实,反对表征。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里认可的中心术语不是“自由”,而是“主体”。因为正是在我们从事技能实践的时候,世界才展现在我们眼前,有它自己的现实,独立于自我而存在。相应地,我们看到自我,是因为自我处在情境之中,而不是自我创造了自我。英语attention(注意力)一词的拉丁词根是tenere,意思是“伸展”或“拉紧”。外物为思想提供了附着点,它使我们抽离自我。正是在自我与真实而残酷的他者相遇的过程中,美的事物才可能产生,比如冰球运动员控球的熟练度。

与真实的世界相遇是快乐的。人造的现实只是苍白的赝品,它将失去对我们的掌控。这并不是说熟习某种技能就能免于分心。我坚信本书有疗愈作用,但不会立刻见效。注意力文化危机使我们得以检视自启蒙运动以来,我们一直坚信的人类学图谱,也使我们重新思考我们如何与头脑之外的世界保持联系。只有深远的思考才足以应对我们面临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