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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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热血请缨

光绪三年十二月十二日(1878年1月14日),唐开旭去世,唐景崧丁父忧二十七个月。

光绪八年七月(1882年9月),唐景崧请缨赴越南,联刘抗法。

光绪三年(1877)对唐景崧及其家庭来说绝对是个重要年份。

先是上半年三弟唐景崶参加丁丑科会试。三月初九日入闱,唐景崧跟全家人待在家里翘首以盼,静候佳音。父亲唐开旭和母亲沈夫人共生育九个孩子,三男六女,长子唐景崧行二,次子唐景崇行三,三子唐景崶行七。三子中唐景崧同治乙丑科进士并钦点翰林,唐景崇同治辛未科进士并钦点翰林,如若唐景崶得偿所愿,对唐家来说就是“大满贯”,必将成为科场佳话,千年罕见,何等荣光!

老三景崶果然不负厚望,经过一个多月三场激烈搏杀,以总排名第七、二甲第四名的优等成绩金榜题名,并于五月初四日由皇帝钦点翰林院庶吉士。

消息传出,震动京师,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无不热议“同胞三翰林”奇闻;唐家门前亲朋好友更是接踵而至,热闹非凡。全家老少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喜社稷又多干才,喜宗族再增荣耀,喜家庭新添梁柱,从此无忧柴米油盐……喜不自胜,怎不欣喜若狂。

可是下半年,唐家人还没从喜庆中完全平静下来,却又悲从中起,十二月十二日,父亲唐开旭带着培育出“同胞三翰林”的自豪和欣慰,也带着自己科场的不甘与失落撒手人寰,时年六十三岁。

全家人似乎一下子又跌入冰窟,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父亲一辈子课读为生,呕心沥血,好不容易把孩子们拉扯大,三兄弟遂愿金榜题名,正是苦尽甘来却折身西去,阴阳两隔,哭无泪、断肝肠。

父亲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将唐景崧三兄弟培养成有用之才,这一点他做到了,而且比任何做父亲的都做得成功;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是科场上止于乡试举人,同治十年(1871)父亲携家人僦居京师后,连续三度挑战春闱,屡试屡败。自此,父亲心力日衰,对科举仕进之途彻底绝望。在愿望和失望两轮驱动下走完人生之路,留给后人的是无尽的哀思。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作为家中的长子,父亲走了,唐景崧得把这个“家长”的担子挑起来。虽然长期以来,这个家靠他在外赚钱供养,但家内有父亲和母亲持撑,他才得以风流倜傥,可如今里里外外都得他一手操持,别说“诗钟”“谜社”玩不转了,眼下为父亲治丧就够他头痛的。

汉朝以降崇尚孝治天下,“父母丧,天下通义,治丧守制,人子之情”。《大清律例》明确规定:“内外官员例合守制者……开明呈报,俱以闻丧月日为始,不计闰二十七个月,服满起复。”如此,唐景崧三兄弟按例须守孝丁忧二十七个月。

年节之前,唐景崧兄弟姊妹扶老携幼,冒着呼啸的北风和纷飞的大雪,奉托父亲灵柩,哭号着踏上了返归故土之途。

将父亲安葬在桂林郊区的东乡,唐景崧和景崇、景崶两个弟弟就吃、住、睡在坟前,陪伴长眠地下的父亲。兄弟间或聊聊天,或看看书,话不高声,足不乱步,守制丁忧两年零三个月。

丁忧期满,唐景崧陪着母亲,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京城时,已是光绪六年(1880)的夏天。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回到家里歇息几天,唐景崧每每看着父亲的遗像发呆,沉浸在哀思之中难以自拔。父亲走了,是带着儿女们成家立业的欣慰和个人科举仕途的遗憾走的——父德如山,自己也为人父,为家长,却在主事的职位上十多年候补着,在寻欢作乐中长期消磨——愧对严父啊!在对父亲无尽的哀思中,唐景崧反思了许多,也悟透了许多,加上桂林丁忧期间,耳闻与家乡紧邻的越南风云突变,边关吃紧,终于挑动了唐景崧那条潜沉已久的“士子”神经,看到了为朝廷建功立业的机会,思想上来了个脑筋急转弯,将目光聚焦到了家乡的边关。他在《请缨日记》中记载:

余官京师,于海国情形粗有涉猎,环顾九州,慨然有纵横海外之想。河南才士黄晓眚跳荡负奇气,两人相与穷庐风雪中,时时以越南为说。

自从交上黄晓眚这类朋友,唐景崧就很少跟“诗钟”和“谜社”往来了。黄晓眚是河南商城人,官礼部主事,博学多才,能说善辩,常游走于上海、广州,其志在南方且见识卓越。唐景崧与其“时时以越南为说”,深受其影响,“慨然有纵横海外之想”,于是取别字“南注生”,笃志于南方,人生态度由消极玩世向忧患担当转向。

在与国内友人密切讨论越南情势的同时,唐景崧还将目光盯住了越南使者阮飞熊,趁他来京解贡的机会,多次前往拜会,深入详细了解越南政局和法方的动态。唐景崧在日记中记载:

越南贡使到京,臣就询情势,谓澜沧一江,法人志在必得,为进规云南计。赖刘永福驻军保胜,而夷船不敢肆行。去岁,法人屡胁越南撤刘永福入富春。

越南在秦朝时属象郡,宋代以后也一直是中国的藩属,两国山水相连、唇齿相依,长期保持着良好的宗藩关系。自18世纪后期起,法国就对越南起了觊觎之心,妄图占领越南后把势力伸入中国西南地区。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国乘清政府内外交困之际,派遣远征军入侵越南南部,于同治元年(1862)迫使越南阮氏王朝签订第一次《西贡条约》,割占嘉定、边和、定祥三省及昆仑岛。同治六年(1867)又占领了永隆、河仙、昭笃三省,在越南南部建立了法属殖民地,并控制了湄公河三角洲。法国原想从湄公河上溯,侵入我国云南,但后来发现湄公河上游不能通航,便改变计划,准备出兵占领越南北部的北圻,由红河侵入云南。

到了光绪时期,法方入侵意图越来越明显。光绪八年(1882)三月,清廷以法越兵端已起,上谕各省督抚通筹边备。一时间朝野乱成一团,主战主和议论纷纷,各持一端。主战一方主要是“清流派”,以军机大臣李鸿藻为首。由于军机处主和派占了多数,李鸿藻感到力单势孤,便笼络一批御史和翰林在自己周围以壮声势。他们多以“台谏词垣”标榜风节,“严义利之分”,以经世匡时为己任,故有“清流派”“清流党”之称。其中最活跃、最积极的是清流健将侍讲学士张佩纶和山西巡抚张之洞等,主张即日开战。张佩纶道:

沉痼非瞑眩不瘳,髋髀非斧斤不解,……正不如奇,守不如战。张之洞道:

法人狡谋已遂,情势已彰,徒遣使招抚无益,徒在法京办亦无益,惟有遣使带兵赴越保胜,助越之势,沮法之气,……越祸既纾,滇防自绥,……非庇属国无以为固吾圉之计,非扬兵威无以为议条约之资。……语云: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畏战主和派代表人物当粤抚裕宽莫属,裕宽主张中国不要干涉法越事务:

越积弱已久……决不能再与法抗……若中国预间其事,势不得不代与法争。争之而不听,徒损威信,无益事机;争之而听,法人必见恩于越南,而市惠于中国,甚或置越南之事,而于中国别有要求。

在他看来,即使一时能代越谋解决之一方法,然数年之内,变故复生:

一有违言,法人、越人俱将有词于中国。对战和之议唐景崧了然于心,对局势变幻唐景崧洞若观火。在主战主和纠缠不清之际,慈禧太后的态度已然开始往主战派倾斜。继正月将广西巡抚庆裕调任漕运总督,任命倪文蔚为广西巡抚、徐延旭为广西布政使后,四月,乘直隶总督李鸿章丁忧之机,调两广总督张树声暂署直督,以陕甘总督曾国荃署理两广总督;同月,命广东水师提督吴全美统带广东兵轮,定期出洋,与滇、粤边防军遥为呼应;五月,命云贵总督刘长佑入京陛见,以岑毓英署理云贵总督。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大战将起未起之际,唐景崧笃定自己期待已久为国效力的机会终于出现了。

唐景崧决心抓住这个机会赴边关抗法。他知道这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但那又何妨?他首先向母亲沈夫人说了自己的想法,试探一下母亲的态度。母亲沉思良久问道:“束冠之年娘跟你说的话可曾记得?”唐景崧一时记不起来,母亲又问:“何谓大丈夫?”唐景崧这才想起《论语·子罕》“三达德”,回母亲话说:“知者不惑,仁者无忧,勇者无惧。”母亲这才点头应允。得到母亲的支持这很重要,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上达天听,准允前行。他想找景崇、景崶两个弟弟商量谋划一下。

是时,景崇、景崶都是翰林院编修,唐景崧先将自己的想法和母亲的态度向两位弟弟说了,三弟景崶首先表态支持,并要求跟大哥一起出去。

唐景崧赞赏三弟“聪颖绝伦,跌宕有识,泛览群书,讲求时事,议论常出人意表”,但不同意他跟着出关。“安心待在翰林院吧。”唐景崧问:“景崇意见如何?”

二弟唐景崇博览群籍,通天文算术,专攻经史,练达老成,平时言语不多,但出言必中要害。唐景崇说:“时机不错,哥你也准备很久时间了,此行必成大事。眼下的问题是如何操作,才能达致目的。”

“我准备写个折子,请李鸿藻中堂大人代为上奏。如何?”唐景崧说。

当是时,三兄弟都没有直接给皇帝递奏折的资格,李中堂是主战派,请他代递较为合适。但唐景崇有自己的看法,说:“这样未必能成,先写一个说帖吧。”接着建议说:“三弟热衷时事,协助大哥先写个说帖,分送李中堂和宝中堂,弟以为这样稳妥一些。”

“二哥的话有道理。”唐景崶分析说,“李中堂本是主战派,定然同意。而宝中堂虽是主和派,但他是大哥的座师,有必要知会一声。他知道了,即使不同意,看在门生份上,有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大哥的事就算成功了。”

唐景崧想了想对两个弟弟说:“那就按景崇的意见办。”

于是,唐景崧在三弟唐景崶的协助下,以“绥藩固圉”为题,很快写出一份六千多字的说帖,于七月初九日递进李鸿藻和宝鋆的府邸,并献之以诗:

狼星悬焰亘西方,又见传烽到雒王;

可有大刀平缅甸,已无神弩出安阳。

何人更下求秦泪,说客将治使越装;

岂是唐衢轻痛哭,乡关消息近苍黄。

岁岁藤厅覆翠阴,花前独怅受恩深;

无才且学屠龙技,有臂终存射虎心。

简练阴符开夜箧,萧疏霜鬓抚华簪;

贾生欲报吴公荐,汉室陈书涕满襟。

诗中流露出唐景崧对祖国边关形势满怀忧虑之情,表达了保卫南疆,为国效力的强烈愿望,同时满心期盼两位大人力荐,促成其出关抗法之目的。

宝鋆,字佩蘅,索绰络氏,满洲镶白旗人,时任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可谓位高权重,同治四年(1865)为唐景崧会试座师,在法越战和之争中偏向议和。而李鸿藻是汉人,字兰荪,时为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权倾朝野,与宝鋆旗鼓相当。但与宝鋆的“和合中协”不同,李鸿藻对外立场强硬,对内直言敢谏,以清流议政,时人号以“清流首领”。

果然如唐景崶所料,宝鋆见了唐景崧的说帖,水浸石头,没什么反应;李鸿藻这边截然不同,看了唐景崧的说帖,如获至宝。他们“清流派”面对越南北部告急、中国边关吃紧的情势,力主开战,但也多是些高谈阔论之士,正好缺少一位像唐景崧这样敢于冲锋陷阵之人。第三天,即七月十二日,李鸿藻来到吏部衙门,直接找到唐景崧说:“你前两天的说帖我看过了,很好啊!时事艰难,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这样吧,你明天到我府上,我们详细谈谈。”

得到顶头上司的夸奖和重视,唐景崧别提有多激动了。第二天一大早,唐景崧就应约来到李府门口等候。唐景崧与李鸿藻素无渊源,且李鸿藻到吏部任尚书也才几个月时间,内心难免有些惴惴。进到府内,李鸿藻将唐景崧带到书房,饮茶而叙,海国情势,绥藩固圉,朝政时弊无所不谈。唐景崧后来对这次谈话追记道:“论及时事,太息咨嗟,垂询时人贤否极详,余据实以对。”叙谈半天,李鸿藻最后说:“你的说帖对于赴越抗法之事筹划相当完密,计划也很合机宜。虽然成败利害难以料定,但人事当为。”李鸿藻的态度十分鲜明:“这样吧,等我明天将说帖携入枢垣,与恭亲王、景秋坪尚书和王夔石侍郎一起看过,再确定具体办法。

在忐忑中度过了好几天,七月十九日终于有了眉目。这一天李鸿藻一到吏部,就把唐景崧找来说:“你的说帖,我已与恭亲王他们一起看了,都说甚好。只是如何前往,一定要请旨。”于是交代说:“说帖不方便进呈,你回去抓紧时间赶快将其改为奏折,交给我代为上奏。”

没想到李鸿藻如此尽心竭力,更没想到李鸿藻对他这个候补主事这般信任器重,对此唐景崧甚为感激。带着李鸿藻的厚望与交代,唐景崧一身轻松走出吏部衙署。正急着回家将说帖改为奏折,半路突然收到龙继栋的邀饮帖,说“觅句堂”一帮好友正等着他不见不散。有一段时间不在一起活动了,唐景崧也想去见见大家,便改向去了“觅句堂”。龙继栋知道他正在为去边关之事奔波,一见面文友们便纷纷举杯预祝他早日达成心愿,觥筹交错之间,唐景崧不觉大醉。

是龙继栋护送唐景崧回家的。小坐一会儿,唐景崧没有忘记李鸿藻大人交代的任务,进书房泼墨铺纸,趁着酒兴,剪烛抽毫,一气呵成。

奏本开宗明义,唐景崧指出法人觊觎北圻的目的:

窃越南一隅,分南、北圻,接壤滇、粤,中国西南之藩篱也。南圻六省,久为法据。同治十二年,突攻北圻、河内等省,越南招广西人刘永福率众败之,议和罢兵。而法人终眈眈于北圻者,实欲撤我中国之屏蔽,而窥滇与蜀、楚之道路也。

接着唐景崧详述了当前越南在法人侵入后的情形:

……越君臣穷守富春,意在乞和,而劫制过甚,势难遽从,即乞救天朝之章亦不敢骤进,恐漏泄愈遭毒虐。惟仗刘永福一军遥峙声援,苟延旦夕。法人欲割其山西、兴化、宣光等省,则以地近云南、广西故也。奸民四出,密探内境,募诸不逞,集有千人;又招贼党陆之平、覃四棣等,幸皆拒之。

继而,唐景崧对当前越南和我国南疆面临的复杂形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中国往援,即虑有碍,争以公法,亦决不从;而越南患难之来中国与共,又未可听其存亡。伏见宸谟深远,于法氛未动之先,曾谕内外臣工,详加揆度,合力图维,是朝廷固未尝置越南于度外也。本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请筹备,复有敕疆臣相机因应之旨。疆臣建议,无外筹防。揆时度势,力止于斯,而终归于无救。越南有损,中国殊可叹已!臣窃维救越南有至便之计。越南存,则滇、粤固,请为皇太后、皇上敬陈之。

越南有将有兵而不知用,君臣贪黩,政治不修,即无夷难,亦几无以自存。中国不与共安危则已,既与共安危,则赖有人往提挈之也。

随后,唐景崧大胆建议朝廷招抚刘永福,使其为我所用:

刘永福少年不轨,据越南保胜,军号黑旗。越南抚以御法,屡战皆捷,斩其渠魁。……云贵督臣刘长佑已疏其名入告,当确有见闻也。……

臣维刘永福者,敌人惮慑,疆吏荐扬,其部下亦皆骁勇善战之材,既为我中国人,何可使沉沦异域?观其膺越职而服华装,知其不忘中国,并有仰慕名器之心。闻其屡欲归诚,无路得达。若明畀以官职,或权给以衔翎,自必奋兴鼓舞;即不然,而九重先以片言奖励,俟事平再量绩施恩。若辈生长蛮荒,望阊阖如天上,受宠若惊,决其愿效驰驱,不敢负德。惟文牍行知,诸多不便,且必至其地,相机引导而后操纵得宜。可否仰恳圣明,遣员前往,面为宣示,即与密筹却敌机宜,并随时随事开导该国君臣,释其嫌疑,继以粮饷。刘永福志坚力足,非独该国之爪牙,变即我边徼之干城也。

或谓刘永福一武夫耳,岂能倚任大事?而臣则以为过论。前者河内之捷,海岛闻知,至今夷见黑旗,相率惊避,正宜奖成名誉,藉生强敌畏惮之心。中国人士轻之,则彼族亦遂轻之矣。臣尝见今之言者,訾毁重臣,弹劾宿将,愚昧之见,窃叹未宜。盖四邻环伺之秋,与承平有间。重臣宿将,所籍以御外侮者,亦赖威望有以镇慑之。必曰不可恃,诚恐长寇雠之玩志,而堕我长驾远驭之先声。夫刘永福诚何足道,然既驰声海峤,亟应奖励裁成。臣所以请遣使前往者,乃欲藉国威灵,培彼名望,未尝非控制强邻之一术也。

最后,唐景崧主动请缨,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只身赴越去联络、说服刘永福:

以上各节,发一乘之使,胜于设万夫之防,岂非至便?惟使臣难得其人。越南四境虎狼,强之以行,其气先馁。且非用一刘永福遂能资其靖寇也,是赖胸有成算者往焉,用彼爪牙为吾凭藉,而后扩充,以图事业之有成。

昔汉陈汤为郎求使外国,傅介子以骏马监求使大宛,皆以卑官而怀大志,卒立奇勋。微臣慨念时艰,窃愿效陈、傅之请。刘永福所部皆属粤人,臣籍隶广西,谊属桑梓,则前往出入有因。寓越之粤人极多,情势易于联络,盖尝熟筹及之,非敢冒昧而请行者也。

今者琉球固无望矣,朝鲜又生事矣,日本、俄罗斯皆睢盱而欲蠢动者也。民穷财尽,巨患日深,苟可以裨救万一,虽职系小臣,亦不得诿为分外之事。其济,国之灵也;不济,则虽绝脰夷庭,粉身蛮徼,均不必在顾计之中。

臣不冀迁官,不支公帑,抵越南后,毋庸援照洋使章程办理。惟乞假以朝命,俾观瞻肃而操纵有权。奋往之忱,矢诸夙夜,一得之虑,期报涓埃。

写到这里,唐景崧几乎是热血澎湃,愿将生命赴国难——他说愿意效仿汉时的陈汤、傅介子之请,出关说服刘永福抗法,并誓言:如果有所作为,那是国家之幸;如果不成功,就算战死异国他乡,也决无怨言。他说他完全是出于保卫家乡守护国土的自愿行为,他不要朝廷封官,也不需朝廷拨款,只要允许他假借朝廷钦派名义就行。

热血翰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唐景崧的奏折一出,顿时震动京师,成了朝野议论的热点话题。有人为他国难当前、慷慨以赴的英雄壮举击节赞叹;有人为他“位卑未敢忘国忧”的家国情怀所折服;有人为他热血翰林、铁骨铮铮的精神操守所感动。但是,也有人认为他是“不守规矩”,也有人说他是“书生意气”,更有人说他“远适异乡,毫无符信,万有不测,不值一文”。面对这一切,唐景崧早有预料,所以倒也坦然,褒贬由之。

最重要的是皇帝如何御批。此时的光绪皇帝才十二岁,慈安太后又不理朝务,军政大权全被慈禧太后一手把持。慈禧太后亲览了唐景崧的折子后大为惊叹,不禁为唐景崧的胆识和精神打动,对当值大臣们说:我大清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全是因为缺乏像唐景崧这样的热血官员所致!

但是,慈禧太后在如何批复这个折子上却是想了又想,难以下笔。招抚刘永福抗法,慈禧曾经是考虑过的,但是没有人敢去,她只好放弃。现在有唐景崧主动请缨,却又有些为难了:如果明旨让他直接去越南,必然引起法国不满,一旦被法国人抓住把柄,必不肯善罢甘休,就将给李鸿章在天津与法国公使宝海交涉越南之事造成极其被动的局面。故此,慈禧反复思量,几经权衡之后,发布了一道让人揣摩不透却又寓含指向的上谕:

吏部候补主事唐景崧,着发往云南,交岑毓英差遣委用。

这道上谕在别人看来,难于理解,唐景崧是要去越南说服刘永福抗法的,怎么把他发往云南了呢?但唐景崧心领神会,有他自己的理解:

余之疏请入越也,而敕下往滇,盖中旨谓滇越毗连,刘在保胜,尤与滇近。其命入滇,未尝非暗寓用刘之意也。

故而,唐景崧后来并没有按上谕所说去云南,而是直接去了越南。

八月初五日,谕旨下达,候补了十五年的吏部主事唐景崧如愿以偿,心中喜不自胜,连呼谢主隆恩。京城呼朋唤友、浑噩消磨的日子即将成为过往,一切都将从头开始。

留在京城的日子不多了,许多事情他得抓紧去做:对关心帮助过他的前辈师长要辞谢和请益,对亲朋好友要招呼辞别,对母亲和家人要妥善安排,对欠下的债务要处理妥当……

接下来的时间,唐景崧忙碌而有序地进行:

八月初六日,余入城谒恭邸、醇邸、佩蘅师、兰荪相国、王夔石侍郎。

八月初十日以后,则同年、同乡、戚友饯行,终日拜客,车马劳顿,酒食接连,刻无暇晷。……

八月十八日,谒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署礼部侍郎、顺天府府尹周小棠,并谒刑部尚书张太夫子子青、原任吏部尚书万藕舲师,垂询甚详。

八月二十一日,由都赴天津,二十三日抵卫。二十五日,谒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傅相(李鸿章),谓其志甚壮,并为述近日边情。

八月二十九日,津海关道周玉山观察赠行资二十两,手函话别。

八月三十日,遣家人至白塘唐仁廉元甫军门营中。元甫,东安同乡,现任芦台镇,驻白塘,赠行资三十两。

九月初三日,由津旋都。初五日,抵京寓。

九月初七日,谒阎大司农丹初。赴津后,阎公属其乡人霍编修来道意。余与阎公无渊源,而峻节清风,一时无两,早拟往谒,无介而止。是日呈阅奏稿,承函致两广制府曾宫保及广东臬司龚霭仁前辈,照料前进。

九月初九日,谒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秋坪世丈。

九月初十日,寄上云南岑宫保函,为述禀商政府大臣及合肥傅相,航海南行至粤东,假道越南,详看情形,再行赴滇等情。

九月十一日,谒刑部尚书潘伯寅师,谓未观奏疏,已闻大概。事业亦关福命,此举并关国运,且尽人事之所当为。索观奏稿。

九月十三日,胜春堂余紫云饯行,为赠一联,四屏。其联用成语曰:“称心一日足千古,高会百年能几何?”同座者为龙松琴、赵心笙、白子和、俞潞生、陈筱农、王粹甫。是日,季弟出闱,得士十六人,大半南方绩学之士,亦来与宴。

临南行前,登门话别者更是接踵而至。龙继栋(松琴)派人送来一图,唐景崧展开一看,纸额签曰:

请绘《万里请缨图》为送唐吏部之越南。

其图短衣匹马男人拱别于春明门外,谯楼一角,烟树苍凉,极有易水荆卿不顾而去之概。是图为龙松琴亲笔所绘,谢子石题诗。龙继栋是唐景崧姻亲和文友,谢子石即谢元麒,广西桂林老乡,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亦是唐景崧诗文挚友。二人合作此图,取荆轲刺秦王的典故,为唐景崧国难当前,慷慨以赴壮行,其意深远,其情可叹。见好友一番良苦用心,唐景崧为之感动不已,手捧图画,似觉沉甸甸的。

唐景崧久久凝视《万里请缨图》,眼前浮现当年燕太子丹、荆轲易水河边送别时“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情景,联想起杜甫“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的讽刺和责问,不由得感慨万千,疾笔写下:

惜乎匕首不灵,虎狼不死,天乎人乎,有同慨夫!

明天就要起程了。

帖改折的时候,为表达出关抗法的强烈愿望,唐景崧豪迈激情,体谅朝廷,说不要拨款,但当明天就要启程南行的时候,现实却让他有些有口难言。

此行路途辗转,责任綦重且异常艰巨,家里不仅拿不出现银支持,而且二弟景崇还替他接下超过两千两银子的欠债单,所需盘缠全部依赖亲友支助,唐景崧一一谢过,并记录在册,以志不忘盛情:

佩蘅师一百两,唐景星一百两,郑让卿、静卿兄弟一百两,龙松琴三十两,岑泰阶三十两,唐元甫三十两,妹婿赵心笙三十两,门人孙宗麒二十两,郑国瑺十两,皆在都中所赆。

尤为难忘的是,九月十五那日,唐景崧特意不做别的安排,专程赴宝鋆座师府上辞行。唐景崧知道,宝大人收到说帖后,虽然没有像李鸿藻大人那样为之奔波操心,但毕竟是他学生,不仅没有加以阻挠,反而做了许多疏通工作,主动与李鸿藻一起积极推动。为此,唐景崧曾多次上门请益,得到他老人家的一一指点,受教匪浅,但绝没想到他会捐资助行。

唐景崧匆匆来到宝邸,门人通报,宝大人门口迎接,问:“都安排好了?”

“老师放心,学生一切皆已安排妥帖。”

进到府内,宝大人竖起大拇指夸奖说:“景崧啊,老夫为有你这样的弟子深感骄傲!”

“老师过奖了。”

“不,这不是老夫过奖。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可谓桃李满天下,门生弟子中,官比你大的多得是,职位比你高的多得是,但论胆识,论血性,论担当,你是独一个!”

“弟子就是不怕死罢了。”

“说得好!”宝大人叫唐景崧在对面椅子上坐着说话,“我大清朝要的就是像你这样不怕死的人。现在,朝野都在议论你,说你不守规范。景崧啊,不要听他们胡言乱语,陈汤、傅介子之辈,岂是拘守绳墨之流可以度猜妄议的!”

唐景崧恭敬回答:“弟子谨记于心。”

“景崧啊,这次出师,一定要有定识和定力,坚百忍以图成。老夫等着为你的捷报鼓掌!”宝大人呷口茶,转而体恤道,“老夫知道你家境困顿,这次出关又不支公帑,老夫特为你准备了一百两银子,权且当作路上开销吧。”

唐景崧急忙顿首说:“老师大恩大德,学生没齿不忘!”

这一百两银子,虽不甚济事,却是一种态度。在主和与主战仍然争吵不休时,作为主和派的核心人物,进与退只要他军机大臣一句话就可以定夺,关键时刻宝大人对唐景崧这个主战派学生,不仅是声声悦耳,句句贴心,而且慨当以慷,捐资助行,这种态度对即将出关征战的唐景崧更为重要。

临别时,宝大人坚持要送唐景崧到府外,唐景崧行礼如仪,准备告辞而行,宝大人却言犹未尽,拍着他的肩膀说:“景崧,老夫想了想,再送你六个字吧!”

唐景崧肃立敬听。

“壮哉,班定远(班超)也!”宝大人长吟道。

宝大人如此高看此行,唐景崧感激涕零,深鞠一躬,挥手告别。

通州,京杭大运河北起点。

九月二十日晚上,月明星稀,秋风萧索,唐景崧独自伫立通州码头,回首眺望京师,不由感慨万端。自同治四年(1865)二十三岁入翰林院至光绪八年(1882)四十一岁离京南行,将近十八年,人生最宝贵的黄金时段,留下多少师友值得思念,留下多少亲人需要牵挂,留下多少事业未能如愿……

只是,世事沧桑,千帆过尽,只影向谁去?

昨天晚上,母亲沽酒为儿饯行,唠叨一宿,又说到大丈夫之“三达德”,巧的是也说到班超出使西域的典故,与宝大人一样,希望此行能成就班超一般的伟业。班超出使三十多年,平定五十多国,西域再入版图,汉朝天威远扬,成就万世不朽之功,封定远侯,世称“班定远”。这怎么可能呢?不过,时势造英雄,男儿当自勉,纵然马革裹尸,魂归狼烟,也要仰天长啸。

仆人老张和聂升匆匆上码头找他,唐景崧望京三拜,转身随仆人登船。

随其南行者有参将连壁峰,秀才萧琴石、陈子英及仆人老张、聂升。桨声响起,唐景崧开启了南行之程。

船行三日,抵达天津。按李傅相的交代,唐景崧要靠岸下船,再次谒见李傅相。

李傅相就是李鸿章,世人多称李中堂、李合肥,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华殿大学士,慈禧太后视其为“再造玄黄之人”,当时正奉命在天津与法国公使宝海交涉越南之事。唐景崧受命南行后,曾于八月二十一日专程到津拜谒过李中堂。李中堂当时抽时间接见了唐景崧,对唐景崧请缨抗法之举给予肯定和赞扬,“谓其志甚壮”,并为唐景崧讲述了边关和越南的近况。告别时,李中堂特别交代,叫唐景崧南行时再来天津一晤。

次日,唐景崧应约赶到李府,受到中堂大人盛情接待。一番茶叙后,李鸿章再次被唐景崧的热血和激情感染,爽快答应致函两广制府照料其前行,并赠行资四十两。

唐景崧与李鸿章没什么交集,这两次相见,足见李鸿章对唐景崧此次南行的关注程度,亦可看出唐景崧是多么在乎李鸿章对他此行的态度。

九月二十七日中午时分,唐景崧登上新南升轮船继续前行,于十月初一早晨抵达上海。

十五年前庶吉士散馆的时候,唐景崧曾到上海一游,此次到上海仅是途经中转,看看朋友。本打算停留一两日继续南行,却滞留了十数天仍然难以前行。原因是亲朋师友们捐赠的银子很快用光了,上海有朋友,但大多也不甚宽裕,加之文人难以启齿言钱的禀性,唐景崧此时的心情糟糕透顶了。

在沪留连多日,因无旅费,不能启行,又急欲前进,不胜焦灼。

日子一天天在焦灼煎熬中度过,挨了整整一个月,绝望之中,终于等来一些知情朋友的资助,计有:

十月初十日,郑让卿二十元;

十六日,龚幼安十六两;

十七日,邵筱村世丈四十元;

二十一日,郑雨山十元;

二十五日,潮州洋药局一百元,郑玉山十元。

东拼西凑,唐景崧勉强可以支付船费了。

十一月初二日,打听到太古重庆轮船十点钟开行,唐景崧率随从急忙将行李搬上船,缴了银子,一行继续南行。

初四日晚十二点抵达香港。初七日到达广东省城广州,这时候,唐景崧终于可以松口气,睡个安稳觉了。

不意风云乍起,另起了事端。

唐景崧在广州刚落脚,就听说云贵总督岑毓英给皇帝递了个奏折,拒绝其赴滇。本以为岑毓英会看在广西老乡的份上,对自己出关抗法之事多加支持和提携,没想到竟出现这种情况。唐景崧十分震惊,刚放下的心再度紧张起来。

岑毓英是广西西林人,五月初七日才从贵州巡抚任上调署云贵总督。八月二十一日,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处理八月十一日“五百里加急”上谕:

前据吏部主事唐景崧条陈筹护藩邦事宜,已将该员发往云南交岑毓英差遣。原折一件,着钞给阅看,并着该署督察其才具,酌量委用。

岑毓英急忙拿起唐景崧的奏折一阅,仿佛捧着一颗烫手的山芋。

十来天的时间里,岑毓英与幕僚反复商讨和推演,终于在九月十三日拟出一道奏折:《署理云贵总督岑毓英等奏会筹边防事务折》。这道奏折不是重点,重点是附《岑毓英奏唐景崧条陈越事未能尽合机宜请饬令回京供职片》。《附片》先是对唐景崧举动表示赞赏和钦佩:

臣遵将钞寄该主事原折详加查阅,见其慨念时艰,不避危险,忠义之气,流露行间,诚为难得。

接着话锋一转,说出对唐景崧入滇的担心,恐稍有不慎,将成为法人要挟的口实,难以转圜:

臣愚昧之见,窃以所陈各条,于中外交涉事件尚未能尽合机宜。查法人与越国构衅,意在蚕食。而内地各省海口尚有彼国兵船窥吾肘腋,尤虑其寻衅滋事。朝廷远虑深谋,饬臣等云南、广东、广西三省备兵防边,内固吾圉,外壮声援,固不宜稍有疏忽,更不可妄启衅端。若如该主事所奏,亲往越南开导该国君臣,密结刘永福,邀集各股匪,以拒法人,似此张扬风声一播,法人执此以诘,将何辞以对乎?

继而对刘永福大加贬责,意在使唐景崧赴滇的理由不能成立:

况刘永福本中国叛民,乃吴亚终、黄崇英之类,而枭雄狡黠,尤为过之。观其无事则负固自强,事争则叩关内附,是其首鼠两端,惟知自谋其穴,未必终为我用。至叶成林、刘兴阶辈,尤不足数,有何信义?一旦势迫,彼将输我情款,以附敌人。即不然,抗拒难支,迫而内窜,既已曾相引用,亦难禁其来归。纳之,则敌寻仇;拒之,则彼复生变。于防边制敌之策,似无所益。

最后,才道出他的目的,假借众人之见,给朝廷施加压力,趁唐景崧尚未到省之际,直接将其拒于门外:

臣商之抚臣暨在省司道,皆以为然。此次,该主事奉发来滇,既未便派令出关,而此外又别无差委。现在该主事尚未到省,合无仰恳天恩,饬令回京供职,俾有用之才,免置诸无用之地。臣为慎重边事起见,是否有当,谨附片具陈,伏乞圣鉴训示!

在岑毓英看来,朝廷此次谕令唐景崧赴滇,有两个疑点:一是朝廷虽然没有明令唐景崧入越,但就派他自京南来而言,无疑已暗中默许他在边疆危机时提出的对策。如果唐景崧此行成功了,是朝廷派遣之功;如果失败了,就有可能拿他问罪。二是唐景崧奉朝廷旨意派到自己身边,犹如钦差大臣,是否领有其他什么任务,诸如监视之类,他不敢掉以轻心。与其在身边放这么一颗定时炸弹,不如及早把唐景崧打发了之。因此,才有了以上岑毓英煞费苦心的《附片》。

岑毓英在《附片》中所陈理由可谓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却掩盖不了他内心的“小九九”。《奏折》及《附片》十月初六日递到慈禧太后手中,个中心思立时被识破,一道上谕不动声色地发出:

岑毓英另片奏请饬唐景崧回京供职等语,唐景崧现已起程赴滇,着俟到省后,酌量差委,察其才具是否可用,再行具奏。

南行真是难行。不过现在好了,有了老佛爷这把“尚方宝剑”,唐景崧不仅不怕岑毓英将自己挡在云南之外,反而增强了自我决策的主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