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砍柴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有了粮,还得要有“草”。好在这“草”,漫山遍野都是,再也用不着到段村去背回来了。
李松林跟江庆华商议,这30多口人,成天要吃要喝,不准备烧柴可不行,得抓紧时间上山去砍柴。江庆华问:“女孩子去不去?”李松林说:“都去都去!除了炊事员以外,每人每天500斤,我亲自过磅!”江庆华又说女孩子力气小定额是不是可以少一点,李松林生气了,说:“都是每个月18块钱45斤粮,哪个该少哪个又不该少呢?我们是办林场,不是办幼儿园!”
炊事员只有一个,大家一致推选了孙冬梅。不少人吃过孙冬梅家的牛肉米粉因而印象深刻。孙冬梅不想做饭,她说从小在家做饭做腻啦,她极力推举杨巧巧。但是周贱货说河南人不爱洗澡身上没准有虱子,咱们可不想天天喝“虱子汤”。气得杨巧巧又哭又闹,说搬个金山来她也不愿做饭啦。李松林当然是批评了周贱货,说只要你自己身上的虱子不传给其他人就行了,“笑人前落人后”呢。李松林的话后来不幸言中,周贱货后来成了有名的“虱子大王”。这是后话了。关于炊事员,李松林一锤定音:“就选孙冬梅。不准讲价钱啦。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就这么定啦。”
在大家的掌声中,李松林将全分场唯一一个计时的双铃闹钟庄严地交给了孙冬梅。
孙冬梅果然不负众望,一上任就做了一顿“金裹银”。“金”,指黄灿灿的苞谷;“银”,指白生生的大米,将苞谷掺大米一块儿蒸,当地俗称“金裹银”,一来饭香,二来也节约大米。做菜呢,当地人喜辣喜盐,口味太重,刚来的城市娃娃吃不惯。孙冬梅将口味调得清淡一些,大家也一致叫好。发愁的是没有菜。山上太冷,不生菜,一个冬天全部菜就是几麻袋土豆和几麻袋黄豆。也难为了孙冬梅,天天拿这些土豆和黄豆变花样。土豆丝,土豆片,土豆丁。黄豆呢,刚开始只是将黄豆泡涨了,煮着吃。结果吃了几顿,不得了了,楼上楼下一片臭屁声。男孩子肆无忌惮,有的故意将屁放得响响的,引起一片笑声。女孩子就难受了,有的只好故意到外面去“散步”。由于刚来时在夜间发现了饿狼,因此晚上谁要上厕所,大家就一齐敲脸盆敲搪瓷饭盆,一边当当地敲,一边笑着大声“哦嗬”,用以吓退饿狼。有一天晚上周贱货贪吃黄豆吃坏了肚子,隔不了多久就要去跑厕所,大家敲脸盆敲累了刚刚歇手,他又捂着肚子跑出去了,大家只好笑着又敲。偏偏那天杨巧巧吃了黄豆也是气鼓气胀,常常要到外面去“散步”松动一下,大家误以为她也要上厕所,也笑着敲起脸盆为她“助威”。结果那天晚上,她和周贱货这一对冤家你出我进,好不热闹,大伙儿笑得喘不过气来。当杨巧巧又一次要出门时,大家又敲起脸盆来,杨巧巧“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冬梅姐!这黄豆不能再吃啦!”
第二天夜里,孙冬梅就和林秀英、杨巧巧、王小梅、周金凤等女孩子悄悄地磨起了黄豆。当地习俗,将黄豆磨成渣后,豆渣豆汁一起煮,俗称“懒豆腐”,即“懒得打豆腐”之意。于是饭桌上又多了一道菜。在冬天,煮一锅热腾腾的“懒豆腐”,再加一点红尖椒,汤汤水水,吃得好不舒服。于是江哥宣布将大石磨收归男同胞所有。女同胞当然不同意了,决心誓死保卫大石磨。于是出现了夜里抢石磨的事件。这你抢我夺,大伙儿心里都热乎乎的,磨坊里有说有笑。有时林秀英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白毛女》,男同胞们便不约而同地吼起了“杨白劳”:“人家的闺女儿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然后,就不知不觉地汇成了男女声合唱:“哎咳哎咳,扎呀扎起来……”
但是,当大家踏着雪上山砍柴后,《白毛女》的歌声便渐渐消失了。
刚开始,大家的确兴奋过一阵子,虽说是砍柴,但毕竟和“林业工人”挂上了钩。林业工人嘛,不就是走进茫茫的森林中砍树伐木吗?尤其是当砍刀、斧头、手锯等工具发下来后,那样一种新鲜感和自豪感就像山间的泉水一样,咕嘟嘟地往外直冒。陈昌福手舞斧头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周贱货立即捏着鼻子扭着腰身唱道:“刘海哥你是我的夫啰……”黑龙潭畔于是响起了一阵欢乐的笑声。
砍伐区是黑龙潭前面的一片山坡。李松林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说道:“给我砍!”
张大元问道:“全都砍光?”
“砍光!”李松林双手叉腰,“砍光了再栽新树苗。”
那是张大元难以忘记的一个早晨。30多个年轻的林业工人在李松林的带领下,用背篓背着砍刀、斧头、手锯和棕绳,踏着厚厚的积雪,向黑森森的原始森林走去。
白雪覆盖的原始森林里一片静寂,静得听得见积雪从树冠上悄然落下的簌簌声。高大的乔木像一根根粗壮的廊柱,撑起一片肃穆与庄严。这种殿堂式的静寂、肃穆与庄严不知不觉感染了年轻的林业工人们,大家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
那是一棵手腕粗的锥栗,李松林从背篓里抽出磨得锋利的砍刀,挥刀一砍,一根枝干便连同积雪唰的一下坠落下来。李松林砍去了碍手碍脚的枝丫,对江庆华喊道:“来,试一试!”
江庆华手握斧头,拉开骑马裆,奋力向锥栗的主干砍去。
咚!斧刃一下揳进了树干,竟拔不出来了。江庆华口中冒出一团一团白气,用力将斧头拔了出来,然后又挥起斧头,奋力砍去。
咚!咚!咚!锥栗在斧伐声中痛苦地哆嗦着,终于咔咔地被砍断,唰啦啦倒了下来。
江庆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呆呆地望着这棵倒下的锥栗,犹如面对被自己砍翻在地、手无寸铁的对手。
李松林皱了皱眉头,“愣着干什么?再用砍刀打枝!”他跨步上前,用砍刀唰唰地砍去枝丫,边砍边讲解:“粗一些的枝丫不能漏了!”然后,他直起腰来,口中冒出一团一团的白气,“再用手锯或斧头将树锯成一筒一筒的柴,用棕绳捆紧,用背篓背下山,就行了。”他用眼光扫了一眼站在雪里犹如一丛小灌木似的孩子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但马上强调道:“注意!每人每天500斤!要过秤的。砍柴时分散些,人站上方,树要倒时,要吆喝一声。”
小灌木式的林业工人们分散成一条散兵线,卸下背篓,操起砍刀、斧头,向一株株自己不认识也不熟悉的树木咚咚地砍去。沉寂千年的原始森林里,第一次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砍伐声。
张大元面对着一棵十几米高的槲栎。脱落了阔叶的槲栎裸露着骨架般的枝干,默默地面对着手握利斧的张大元,既不声辩,也不哀鸣。它不知道那闪着寒光的铁器是什么动物的牙齿,那闪着寒光的牙齿咬得动它坚硬的身躯吗?
张大元似乎感受到了槲栎的注视,他的手微微发抖。但是,另一个声音从心底升起:他妈的,还是男子汉呢,连一棵树也不敢砍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然后紧握利斧,咬着牙关,奋力朝树干砍去。
咚!斧头砍在树干上,突然弹了回来,张大元没有防备,一下被弹得坐在了雪坡上。
“嘻嘻!”在他的旁边,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他又羞又恼地扭头望去,只见王小梅正一边笑着,一边朝他招手:“黑皮哥!快来!这里有一棵倒了的树呢!”
他白了幺妹一眼,“倒就倒了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黑皮哥!好粗的一棵树哟。快来嘛,我们合伙把它一锯,任务就完成啦!”
张大元心里一动,他悻悻地瞪了那棵槲栎一眼,然后朝着幺妹走去。
果然是一棵粗壮的大树,倒在了积雪中。两个14岁的孩子望着它,好像两只小蚂蚁面对着一根又粗又大的骨头,不知从何处下口。
森林中这类倒下的大树称为“倒木”。倒木在森林的生态中起着一种特殊的作用。它的倒下,不仅给其他的树木尤其是幼树腾出了一个生存空间,在郁闭的森林上空打开一个小小的天窗,而且,腐朽的倒木除了使森林里的土壤得到更新外,更重要的是当地植被生长茂密时,铁杉或云杉的幼苗难以得到生长的机会。倘若它们的种子落在腐朽的倒木上,无异于落在高出竞争植被的“苗圃”上。倒木轰然倒下了,倒在了抚育它成长的森林的土地上。而新的树苗在它倒下的地方,又茁壮地生长起来。
这株大树究竟为什么而倒下的呢?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即它不是被利斧所砍倒的。张大元望着倒木愣了一会儿,随即吩咐么妹:“来,先打枝吧。”
袁丽萍在家连菜刀也没摸过,更不用说沉甸甸的砍刀和斧头了,当她站在斜坡上颤颤地举起斧头时,心便怦怦乱跳。她倒不怕斜坡上的树会还击,她知道这些长了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大树,是不会长腿逃走或反抗的。她怕的是树未砍倒自己先滑倒了,她今天穿了一双长筒雨靴,雨靴不合脚,大了,因此她老觉得脚底在打滑。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棵槲栎。槲栎又叫青冈树、杵木,木材坚硬,树皮亦含鞭质。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憋足了一股劲,一斧子砍去。她和张大元犯了同样的错误,斧子不是斜着往下砍而是横着平砍过去,于是她同样遭到槲栎不动声色的反抗,一下将她反弹在地上。她本来就心虚,于是脚下发软打滑,惊叫一声,顺着山坡往下滑去,刚好此时钱金贵和周贱货合伙砍倒了一棵松树,松树咔咔地呻吟着向下倾斜,而袁丽萍正好向松树即将倒下的方向滑去。钱金贵大喊一声:“危险!”随后一个鱼跃,奋不顾身地向袁丽萍扑过去,挡住了下滑的袁丽萍。
就在这时,松树轰然倒下了,溅起了一阵雪雾,而钱金贵和袁丽萍随着惯性滑进了雪雾之中。
周贱货失声喊道:“疤子!”扔下斧头就朝坡下奔去。
钱金贵和袁丽萍半边身子被埋在雪中,而松树离钱金贵只有几尺远,好险!
张大元、陈昌福、刘剑飞和江哥也闻声赶来。周贱货将钱金贵拉了起来,张大元和陈昌福将袁丽萍扯了起来。袁丽萍惊魂未定,睁眼看见张大元,情不自禁地扑在张大元的怀中,哭了起来:“黑皮哥,黑皮哥……”
周贱货一边帮钱金贵拍打身上的积雪,一边不高兴地说道:“喂,洋小姐,救你的可是疤子哥哦!”
钱金贵瞥了一眼抱着张大元的袁丽萍,心里好不是滋味。但是张大元救过他,在码头上混过的疤子哥不能不讲义气。他皱着眉头制止着贱货:“你不开口行不行?你不开口人家把你当哑巴了呀?”
江哥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钱金贵的肩,取下酒壶,递给钱金贵,然后对袁丽萍说道:“好了好了!又没碰着撞着。走,帮我砍枝去,你的定额,我包啦!”
张大元说:“江哥,算啦,让她跟我和幺妹慢慢来……”
袁丽萍猛地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嚷道:“我不要哪个帮忙!我有两只手!”她委屈伤心地哭着,朝坡上走去。
林秀英的手不经冻。每年冬天,她的两只手都红肿得像肉包子似的,而且长满冻疮。这几天,她手上的冻疮又疼又痒,疼得钻心,痒得也钻心。有的冻疮破了,流水流脓;有的则裂开了口子,深深的如同峡谷。夜里,她用手绢悄悄地将手包扎起来;起床时,再戴上手套,一直不吭声。
可是上山砍树,她的手就遭罪了。山上多的是坚硬的栎树,就是一双好手握着斧头或砍刀操作时,虎口也震得发麻疼痛,何况她那双伤痕累累的冻手呢。她故意找了一处远隔大家的僻静林子,手握着斧子砍起来。咚!一斧子下去,手背震得像针扎着伤口,疼得她浑身一哆嗦,斧子掉进了雪窝,眼泪也随之迸涌而出。她咬着牙蹲了下去,伸手在积雪里摸到了斧子,抖抖索索地握起,咬紧牙关,看准树干,又是一斧子砍去。咚!斧子砍进了树干,她手背上的裂口以及溃烂了的冻疮全都震裂,她感到包扎手的手绢潮湿起来!流血了……她疼得浑身发麻发软,一下子瘫坐在积雪里。
林子里好静,好冷。这时她才感到额头上冒汗了,脊背上也冷飕飕的,衬衣原来也汗湿了,贴在了脊背上。她打了个寒噤,再看看树干,只砍开了一道口子。(噢,树也会感到疼痛吗?她突然想到。)
咚!咚!咚咚!远处传来伙伴们此起彼伏的伐木声。不知是谁在吆喝:“呃——倒树喽——山下有没有人啊——倒树喽——”随即传来树木断裂时的咔咔声,然后是轰然一声闷响,然后又是嘈杂的人声。
她咬了咬牙,撑着站了起来,又抖抖索索地握着斧头,奋力朝树干砍去。
到了中午,灰蒙蒙的天空上现出一团晕晕的光,那便是太阳了,孙冬梅早已蒸好了“金裹银”。李松林在屋前的坪坝上早已支起了大吊秤。他焦急地朝山上张望着,又一次大声喊道:“哎——下山吃饭喽——”
砍柴的队伍陆陆续续下山了。
最先来到吊秤前的,是江哥。他用背篓背了两筒粗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李松林叫孙冬梅帮忙记账,他帮江哥卸下背篓,然后认真地一称,喊道:“好——江庆华285斤3两!”
随后下来的是钱金贵和周贱货。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对李松林说:“山上……还,还有……”
李松林板着脸,也不搭腔,只顾称秤:
“钱金贵——112斤!”
“周贱货——76斤半——”
张大元和王小梅也来了。
“张大元——97斤半——”
“王小梅——噢——43斤——”
张大元抹着脸上的汗珠说:“冬梅姐,都算幺妹的!”
李松林立即板着脸吼道:“不行!各人算各人的!”
幺妹不服气了:“我们本来就是打伙儿的嘛!”
李松林瞪起了眼珠子:“打伙儿?工资打不打伙儿?”
幺妹也嘟起了小嘴:“打伙儿!就是打伙儿!”
这时周贱货在一旁阴阳怪气地笑道:“那你是黑皮的‘伙计’喽?”
在宜昌的方言中,“伙计”是对自己妻子或丈夫的昵称!幺妹一听贱货怪笑,毫不示弱:“就是!我就是黑皮的伙计!又怎么样呢?你吃醋了?哼!气死你,欠死你,怄死你!”一连串的“机关炮”打得贱货说不出话来。面对着咄咄逼人的幺妹,他一边后退一边耍泼了:“噢——特大新闻喽——幺妹说他是黑皮的伙计喽——”
砍柴的人陆续回到了坪坝。大家听到周贱货怪喊怪叫,便笑了起来。幺妹气得追打贱货,可贱货故意逗着幺妹,东躲西闪,幺妹就是追不上。幺妹又气又急,哭了起来:“黑皮!黑皮哥,抓住他!抓住他呀!”
张大元正准备去抓贱货,贱货却躲在钱金贵身后,嬉皮笑脸地嚷道:“两个打一个,不算好家伙!两个打一个,不算好家伙!”
张大元沉着脸握着拳头对贱货喊道:“贱货!有种的莫躲,我们一个对一个!”
钱金贵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歪着头,乜斜着眼,冷冷地对张大元说:“黑皮,开个玩笑,又何必当真呢?有板眼的,和我来搏!‘荤’的‘素’的,随你挑!”
码头上的行话,“荤”的就是操家伙,拿刀,或执棒对打;“素”的呢,则是双方赤手空拳对搏。张大元听钱金贵这么一激,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往头顶上冲,他也冷冷一笑道:“哼,‘荤’的‘素’的,我都奉陪!”
李松林一看这架势,好像要闹成真的了,于是大声吼道:“嘿!一个个都蛮有劲嘛!有精神留着上山去背柴!”
江庆华也趁机劝解:“走走走!吃饭去!都吃饭去!”
李松林一丝不苟地说:“不行!过了秤再吃饭!”
大家见李松林发脾气了,都默不作声,一个个无言地整理着自己的木柴,等候着过秤。坪坝上,只回响着李松林报数的声音:
“陈昌福——92斤——”
“徐长生——86斤半——”
“杨巧巧——37斤——你怎么光捡了些树杈杈哦?”
“刘剑飞——124斤——”
……
下午,天空飘起了雪花。大家背着背篓,深一脚浅一脚地又往山上走去。山里的冬天,走路不叫“一步一步”地走,而是“一脚一脚”地走。积雪太深,有的地方齐了14岁林业工人们的腰。走一步,要拔出一只脚,深深地踩陷进去,站稳了,然后再使劲地拔出另一只脚,再向前挪去,猛地看去,人好像在白色的波浪中游泳,再仔细一看,又似乎陷进了白色的沼泽。
上午砍倒的树木,也陷进了深深的雪里。要进行作业,必须用手将雪扒开,便于人活动,便于挥斧子拉锯子。手套早已被雪水浸透了,冰冷冰冷的雪水浸着手指,像无数的小细针在蜇着,严寒使年轻的心一颗一颗地靠拢了,大家不约而同地三三两两组合在一起。
陈昌福首先吆喝道:“呃,我这里有一棵大树呢,谁愿意过来互助合作呀——”
杨巧巧马上应道:“呃——俺来参加你的互助组——俺的刀快着呢——”
江哥对袁丽萍说:“走,莫犟了,跟我一起锯树去,快点锯完快点回家,天快黑了呢。”
袁丽萍抬头望了望从树冠空隙处露出的灰蒙蒙的天空,没有吭声,低着头跟在了江哥的后面。
张大元对王小梅说:“等一会儿你来捆柴我来背,两个背篓换着背,快一些。”
王小梅瞥了他一眼,“你不怕人家说你是我的‘伙计’呀?”
张大元两道浓眉一扬:“这有个么怕头?我的耳朵都听起了茧。”
“咦,你还听得不少哇?”王小梅一惊。
张大元淡淡地说:“你帮我推板车时,人家就悄悄地问了:‘这是你的伙计呀?’”
王小梅的脸一下红了:“哼,想得倒美!哪个瞧得起你这黑皮啊?”说着,扑哧一笑,红着脸向前“跑”去。
周金凤也找到了一棵雪倒木,那是一棵巴山松,带着密匝匝的针叶树冠,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一样扑倒在雪地里。周金凤上午用砍刀砍了一些树枝,犹如拔了一些鸟毛,这么大一只“鸟”,怎么将它衔回去呢?周金凤可犯了愁。
正好刘剑飞抿着嘴从这里路过。周金凤便娇娇地喊道:“刘剑飞!快来帮忙呀。”
刘剑飞站住了,无言地望着她。
周金凤见刘剑飞盯着自己,脸便微微地发烫了,她嘟着嘴说:“人家都成立了‘互助组’‘合作社’,都是男娃娃主动帮女娃娃呢。”
刘剑飞皱了皱眉头,卸下背篓,抽出手锯和斧头,朝“大鸟”走去。
谁也没有发现林秀英的双手流血了,谁也没有在意林秀英上午只背回了一些树枝。因为上午大家都在做树木的去枝和分解工作,何况林秀英的脸上总是浮着一层微微的笑意。
手套被雪水浸透了,刺激着伤口,更加火辣辣的疼。而那棵高大挺直而且坚硬的锐齿槲栎也一直顽强地与锋利的斧刃对抗着,不肯倒下。
锐齿槲栎是高达30米的落叶乔木,心材褐色重且硬。是的,锐齿槲栎又名青冈栎,是优良的薪炭材,但它不仅仅是为烤苞谷而生存的啊。
此时林秀英却对这棵倔强的锐齿槲栎充满了仇恨,仿佛它是一个顽固不化不肯缴枪投降的敌人似的。她干脆将手套以及血迹斑斑的手绢都扯下来扔到了雪地上,手握利斧,咬牙切齿怒目圆瞪地朝树干砍去。
“咚——”一声沉闷的钝响斧刃又揳进了树干里。林秀英想将斧子拔出来,但没有成功,相反树干却将她一下拉了过去。
她又一次扑倒在树下的雪地上。
刘剑飞默默地拉着手锯。刘剑飞双膝跪在雪地里使劲拉着手锯。蹲着或坐着拉锯都使不上劲,于是他便以这样一种姿态在雪林里拉锯。巴山松的树干上凝结着许多琥珀色的泪珠一般的松脂。树枝上凸着红褐色的冬芽,孕育着红褐色的梦幻,然而大雪却将那梦幻无情地粉碎了,褐色的球果像手雷一样挂在树枝上,坚硬的鳞片里藏着黑紫色的种子。当巴山松一节一节地被肢解时,种子便携带着巴山松黑紫色的希望,悄悄地播撒在巴山松曾经生长过的土壤里。
手锯常常被松脂给粘住了,拉起来很吃力。刘剑飞的手也发麻了。他抬起手,甩了甩,活动着手指关节,用袖口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周金凤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见刘剑飞用袖口擦汗,便掏出花手绢递了过去。
花手绢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是香皂的气息呢还是少女身上的青春气息呢,说不清,反正是刘剑飞十分熟悉却又陌生的一种气息。而且花手绢上印着两只美丽的蝴蝶,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吗?他不禁想起了一条同样图案的手绢,想起了手绢上那种同样的少女青春的气息,想起了校园里法国梧桐夹道的林荫道上,一个少女对他开玩笑说:“我要是死了你愿意变一只蝴蝶吗?”
周金凤见他愣愣地望着手绢,禁不住笑了。望着刘剑飞那样一种痴痴迷迷的模样儿,周金凤的心儿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扇动了:“喜欢这手绢儿?送给你好了。”
刘剑飞从遐想中猛然惊醒过来,他连忙摇着头道:“哦?不,不不……”
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儿,周金凤又一次掩着嘴哧哧地笑了。
周金凤也有着丰满而窈窕的身材,周金凤也有着一张山东姑娘那鹅蛋形的脸庞,周金凤一双杏仁眼的眼角也微微向上翘着。周金凤一笑也爱用手背掩着嘴……恍惚中刘剑飞又仿佛面对着一个似乎十分遥远的梦。他那样跪在雪地上痴痴地毫不躲闪地盯着周金凤,倒把周金凤盯得不好意思了。她垂下眼睫毛,红着脸说:“快点儿锯哟,天快黑了呢。”
冬天的森林里天黑得早,高大的林木渐渐地就朦胧起来。张大元已经吭哧吭哧地往山下背了两趟木柴了,他专门跑运输,幺妹王小梅专门去枝或绑扎木柴,两个人互助组搞得红红火火的,也不怕谁笑话“伙计”什么的。人真是个怪物,面对着善意的玩笑或恶意的诽谤,你越是认认真真地解释或分辩,对方越是开心,越是起劲;你若是不理不睬泰然处之,对方也就觉得没意思了。这会儿,眼看天就要黑了,张大元和王小梅的互助合作方式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有的“互助组”便效仿开了。最先效仿的,是陈昌福与杨巧巧。陈昌福说巧巧你的刀快就专门砍枝整理柴火吧,我专门跑运输好了。钱金贵与周贱货也开始分工了,钱金贵默默背起一大筒树木,对周贱货说我先下山了。周贱货喘着粗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抖抖索索地递给钱金贵,却找不到火柴。钱金贵将烟夹在耳朵上,转身就走了。袁丽萍跪在雪地里拉着手锯,那手锯硬是不听使唤,一拉一推的,不是卡住了就是锯歪了。江哥背了一趟回来,她一节树还没锯断。江哥说休息休息吧或者你到幺妹那里玩一玩。袁丽萍白了江哥一眼。袁丽萍心想我就是在山上冻成了冰棍棍喂了饿狼也不求你幺妹,还有黑皮呢。
刘剑飞与周金凤终于将巴山松锯成了四节。
刘剑飞疲惫地站起来,拍打着膝盖上的雪,说道:“好啦,我要去锯我的树了。”
周金凤诧异地瞪大了眼说:“怎么?‘你的’树,我们不是讲好了‘打伙儿’的吗?”
刘剑飞也诧异地睁大了眼说:“你不是喊我帮忙的吗?”
周金凤微微垂下眼帘偏过头去,胸脯起伏着。原来刚才那样盯着我都是假的,都是在做戏呢。什么“我的树”“我的树”,就是放心不下林秀英呢。
女孩子不怕男孩子说自己的不是,就讨厌男孩子将自己与其他的女孩子相比较。一想起林秀英,周金凤心里便酸酸的。她抿着嘴转过身去,习惯性地去掏手绢。
刘剑飞感受到了周金凤微妙的感情变化,心里一时便虚虚地慌乱了,他想起手绢还在自己的口袋里呢,于是赶紧掏出来递给周金凤。
周金凤伸手去接手绢,却一下抓住了刘剑飞的手。那低头伤心欲哭无泪的神情,仿佛是昨日往事的重演,刘剑飞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情不自禁地也抓住了周金凤的手。
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刹那间袭击了周金凤。她只觉得浑身发麻,双腿发软,眼前一片朦胧。她一下靠在了刘剑飞的怀里,低着头嘤嘤地啜泣起来。
刘剑飞顿时茫然不知所措。他原以为遭受了致命打击后他那份情感早已封冻在厚厚的冰层之下了,却没有想到在这严寒的冬季,在这茫茫的白雪覆盖的深山老林里,那种情感却不听使唤融化了理智的冰层喷涌而出。这个丰满而美丽的少女此时靠在自己的怀中一颤一颤地啜泣着,刘剑飞感到一种久违了的冲动,他将周金凤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她的额头上热烈地吻了起来。
……风雪和严寒奇迹般地消失了。森林里弥漫着雨后绿叶的清新,每一根松针上都挑着一粒亮晶晶的珍珠,一对凤蝶在雨后的森林里翩翩飞舞……
突然间,周金凤触电般地挣脱了刘剑飞的拥抱。她惊讶地张大了嘴,用冰凉的双手捂着自己发烫的双颊,仿佛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抬眼一下撞上了刘剑飞那异样的目光时,突然捂着脸,转身朝森林深处跑去。
林子里已经昏暗起来。
筋疲力尽的林秀英与锐齿槲栎之间顽强的对峙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斧刃一口一口地撕咬着树干,终于将树干咬了一个大缺口。林秀英已经冻得麻木了,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握着斧子踉踉跄跄地朝树干走去。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然后拼尽全身气力,挥斧砍去。
嘎——嘎嘎——咔咔——锐齿槲栎终于痛苦地呻吟着,横腰断裂,轰然一声倒了下来。它首先倒在周围同伴们的身上,依依不舍地用枝丫想握住同伴们的手,但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重重地倒在雪地上,溅起了一阵雪雾。
林秀英呆呆地望着这棵终于倒在自己脚下的大树,突然觉得全身发软发冷。一松手,斧头掉进了雪窝里,然后,她摇摇晃晃地想去捡斧头,却一下栽倒在雪地上,昏了过去。
周金凤捂着脸激动地往林子深处“跑”着。说“跑”,只是一种“跑”的意识,“跑”的感觉,实际上只是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周金凤虽然热情大方,但被一个男孩子拥抱并亲吻却是第一次。她只觉得浑身燥燥地发热,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茫然无措地朝林子深处“跑”去,只是想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一个人的一生中,初吻只有一次。因此,初吻也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不管最初吻你的人后来命运如何——也许会成为你的终身伴侣白头偕老;也许不久以后就鸿雁飘零,天各一方;也许会突然夭折,留下终身遗憾;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漠甚至反目为仇……但初吻却是一颗埋藏在你内心深处的千年古莲,在宁静的夜晚,在寂寞孤独的异乡,或当霜丝悄然出现于你的双鬓,当生命之烛滴尽最后一粒热泪,那颗“古莲”都会突然发芽,然后开出一朵美丽的莲花,为你送来一片清馨的慰藉。
此时的周金凤,便沉浸在初吻的激动与战栗之中,全然不知前面有一棵大树即将倾倒下来。
是不是林秀英知道周金凤朝这边“跑”了过来而拼尽全力砍了关键的一斧呢?或是那棵锐齿槲栎在它痛苦地倒下时不愿再伤害一个沉浸于幸福之中的少女呢?反正大树轰然倒下时,激起的雪雾迸上空中,将周金凤罩在了一片白雾之中。“啊!——”周金凤惊恐地大叫起来。
刘剑飞突然听见了这惊恐的叫喊,同时听到了大树倒下时沉闷的轰响。他狂叫了一声:“周金凤!——”随即没命地朝林子深处跑去。
周金凤跪倒在雪地上,头上、肩上、身上,都洒了一层白粉,如同一尊雕像,愣在了雪林里。刘剑飞拼命扑过去,抱着她摇撼着,呼唤着。周金凤的眼珠渐渐地转动起来,看见了刘剑飞,然后一下扑在刘剑飞怀里大声哭了起来。
刘剑飞将她拉了起来,一边安慰着她一边拍打着她身上的雪粉,愤愤地说:“是哪个这么缺德呀?倒树也不打个招呼。”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或赔礼道歉。四周仍是一片静寂,只有远方隐隐传来叮咚的伐木声以及同伴们的对话声。刘剑飞气冲冲地走到倒下的大树前,抬眼一看,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背篓,然后看到了山坡上的雪地里躺着一个人。
啊!有人!有人倒在雪地里了!刘剑飞来不及细想,拼命朝山坡上奔去。
林秀英仰面倒在雪地里,倒在了高高的“树桩”旁。
刘剑飞大吃一惊,急忙将林秀英抱了起来,大声呼唤道:“林秀英!林秀英!”
林秀英微微睁开眼,呻吟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刘剑飞急忙大声喊道:“周金凤!快来呀,林秀英昏倒啦!”
周金凤一听,吓得双腿直哆嗦,迈不动步子。刘剑飞又喊道:“快!快叫人来!”
于是周金凤连走带滚地朝山下奔去,大声喊道:“来人哪!来人哪!——”
刘剑飞吃力地将林秀英背了起来,咬紧牙站稳了,然后一步,一步,踏着深深的积雪,朝山下走去。
小青工们闻声全都慌慌张张地赶来了。
周金凤喘着粗气,指着山上说:“林、林、林秀英……”
江庆华不等她说完,迈开长腿就奔了上去。
张大元、陈昌福等人也冲了上去。
刘剑飞背着林秀英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江庆华急忙将林秀英接了下来,将她放躺在雪地上,一边查看有没有伤,一边喊道:“林秀英!林秀英!”
杨巧巧和王小梅“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秀英姐!……”
江庆华不耐烦地吼道:“哭么事哦?”说着取下酒壶,细心地朝林秀英嘴里倒了一口酒。
咳!咳咳!林秀英被白酒一呛,咳嗽起来。周金凤等女孩子急忙将她的上身扶起。咳了一阵后,林秀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周围的同伴们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林秀英微微皱着眉头,睁开眼,喃喃问道:“树呢?我的树呢?”
周金凤叹了一口气说:“倒啦!你的树砍倒啦!”
“哦……”林秀英挣扎着想起来,“锯,锯……”
幺妹又哭了起来,“人都这样了,还想着锯树!锯他妈个鬼哟!”
江庆华吩咐道:“收工!全都收工!”然后蹲下来,将林秀英背在背上,站起来,大声吼道,“收拾工具,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