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猷品藏书系:十四岁的森林(董宏猷品藏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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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灯火

陈昌福永远忘不了雪夜里那一星温暖的灯火。多少年过去了,多少个黑夜里的灯火如同花儿一样凋谢了,然而那个雪夜的那一星灯火却在他的记忆中四季不败地开放着。

那个雪夜好冷好冷啊,他的脸颊冻得发紫嘴唇冻得发乌。钱金贵与张大元被拉上来后,老天爷不依不饶地下起雪来。田家坪显然是去不成了,退回段村更是不可能了,要想不在冬夜冻成冰柱或者不再滚下坡,只有找个地方宿营了。

那星灯火是陈昌福为了避开女孩子爬到山岩上去撒尿时发现的。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前面树林子里有一星灯火在闪烁。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长久地看雪地而看花了,继而揉揉眼后他发现那果然是一星温暖的灯火,那是命运在这雪夜里向陈昌福轻声地呼唤。

那是一间孤零零的土屋,掩映在一片松林之中。屋前一小块黄土平坝,屋后有树杈架起长长的杉树皮从山上引来了清清的溪水。一只大黄狗汪汪地叫了起来,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长长的光柱从屋内一直铺到平坝下的石坡上。一个小巧的身影在光柱中出现了,那是一个女孩子,用清脆的声音制止着狂吠的大黄狗。

陈昌福刚开始根本没有注意到声音清脆的女孩子。他和大家踉踉跄跄走进黄泥土屋时,面对着堂屋中间一个大树蔸烧起的一笼火时,便恍恍惚惚如在梦中。他呆呆地望着大树蔸上长出的闪动的火苗,呆呆地望着在火苗与热气流中飘动的那个小巧的身影,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哦?”

那个身影便清脆地笑了起来,说:“是的!是在做梦!你梦见鬼啦!”

随即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训斥道:“小芹!没大没小的,说话放规矩点!”

“大?”这个叫小芹的姑娘又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大不大得一篾片啰?”

好多年后小芹回忆起这个雪夜也忍不住发笑。因为14岁的陈昌福比14岁的李小芹只大一天,真正的只大得“一篾片”。

小芹从小就没有爹,只有一个爷爷。爷爷已有70多岁了,可是身子骨倒挺硬朗。他和李松林扯起家常来说认识李松林的爹。他说有一年在山里打野猪,多亏松林爹补了一枪。他高声吆喝小芹和小芹妈赶快炒葵花子炒板栗炒核桃。后来听说背粮队还没有吃晚饭,又高声吆喝着煮苞谷糊糊。

“老人家,不客气了,我们带着米呢。”李松林说。然后吩咐先解杨巧巧的米袋先吃杨巧巧的米。

杨巧巧连忙直摆手说:“场长,你可不能欺侮俺小就吃俺的米!把俺的米吃完了又要俺去背呀?”

孙冬梅连忙说:“巧巧,你可真是个榆木脑壳不开窍!这是场长照顾你呢。吃了你的米大家上山后再还给你,明天你爬坡时不就轻松些了嘛!”

杨巧巧仍然认真地不肯接受场长的一片好意,“冬梅姐,这里又没有一杆秤,大家吃多吃少没有个数。到时候大家还少了俺吃亏,还多了大家吃亏,俺爹说做生意丁是丁卯是卯要一清二白,亲兄弟还要算个明账呢!”

陈昌福在一旁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他解开自己的米袋说:“算了算了,吃我的米吧!”

周贱货说:“昌福恭喜你,明天你可就轻松轻松了。”

陈昌福说:“放心,贱货,男人不讨女人的便宜。巧巧的米,我明天背!”

周贱货笑着说:“巧巧,以后回宜昌昌福去买烧饼,你可得给一个最大最大的哟!”

杨巧巧恼了,“俺家的烧饼二两一个,不大不小,最规矩了。俺爹说……”

还没等她说完,周贱货还有陈昌福异口同声地接了下句:“……丁是丁,卯是卯,一清二白!”

堂屋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

提起杨巧巧家的烧饼来,陈昌福至今印象深刻。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平时爱吃烧饼或者巧巧家的烧饼确实价廉物美,那是因为他妈揣着几个烧饼赶到码头送他时轮船已经开了,妈高举着烧饼哭喊着:“昌福哇——烧饼哪——昌福哇——烧饼哪——”

陈昌福也住在丁字街。他爹长年累月在长江上放排,从重庆一直放到汉口,甚至放到上海。那时候长江上还没有修筑葛洲坝,长江三峡水流湍急,暗礁林立,漩涡如斗,真正是天险。将圆木一根一根地扎成木排,然后顺流而下,确实是惊心动魄危险无比,全凭放排工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玩命。当然放排不是一味地听天由命,放排需要勇气和胆量,同样也需要技巧以及丰富的经验。木排后有粗大的圆木当舵,掌舵的全是长年在川江上闯荡的老排工。昌福的爹便是掌舵的,而且昌福的爹也是在木排上领头唱川江号子的。木排在九曲十八弯的三峡中顺流直下,木排前面木排两边是手执长篙的排工。木排在惊涛骇浪中像一片树叶一样跌宕起伏,全凭领号子的用高亢的号子激越的号子指挥大家用长篙顶住犬牙交错的礁石,并且统一全排的意志与勇气。因此陈昌福的爹在川江上获得一个美名“陈号子”。

陈昌福继承了爹高亢嘹亮的嗓音,同时也继承了放排工在惊涛骇浪中视死如归谈笑风生的豁达与豪气。他从小就爱唱歌,也爱拉二胡吹笛子。他的启蒙教师是一个常在丁字街走动的拉二胡算命的瞎子。瞎子由一个黄毛丫头牵着,常常拉着一段感伤而凄凉的曲子《孟姜女哭长城》。妈惦记着在川江上拼命的爹,常常请瞎子算命。瞎子自然说贵人在外一帆风顺大吉大利福星高照。妈便虔诚地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但是昌福却不满足于这些千篇一律的吉言,他偷偷地尾随着瞎子走出丁字街,然后喊一声师傅教我拉二胡吧。

所有的艺术都是来自民间的。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如今不是已经走向了世界吗?而这个在街头算命糊口的瞎子也是一个被埋没的艺术家。他不但会二胡,而且会笛子与箫,会三弦与唢呐,还会各种各样的锣鼓点子。陈昌福专心致志地跟着瞎子学拉二胡,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个瘦瘦的黄毛丫头常常咬着指甲用忧郁的眼光默默地望着他。

使少年陈昌福迷醉的不仅仅是瞎子的二胡和竹笛,还有那满肚子清新优美如山野里的百合花一样的山歌。鄂西山区是山歌的摇篮,伟大的诗人屈原就出生在鄂西山区之中的秭归县。而他那伟大的诗篇《九歌》《离骚》便是吸取了楚地民歌的精华。瞎子的老家就在黑风岭一带的山区,他说在他的故乡放牛的娃娃咂酒的老汉打杵的汉子都会“吼”山歌,更不用说年轻的姑娘们了。瞎子常常沉浸在对于故乡的回忆之中,情不自禁地哼起山歌来:


这山望见那山高,

望见乖姐把柴挑,

你没柴来我来砍,

你没水来我来挑,

莫把乖姐晒黑了。


歌声缠绵而婉转,有如山间深深的泉水,有如山谷中雾气般飘逸的流云,令人沉浸在对云遮雾绕的青山以及映山红一般纯洁的恋情的遐想之中。而瞎子每唱完一曲便嘴唇哆嗦着唱不下去了,陈昌福看见两行混浊的泪水从他那两眼干涸的泉眼里无声地流淌下来。

林场招收新工人的广告就贴在丁家街,而林场就在瞎子的故乡黑风岭啊。陈昌福趁妈不在家时将户口簿偷了出来报了名,他甚至没向妈透一丝风,但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师傅。师傅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二胡递给他,说道:“这把二胡跟随师傅20多年了,送给你做个纪念吧,一切珍重。”陈昌福说:“师傅你的老家在哪里呢,我去找一找你的亲人吧。”师傅黯然神伤,又叹了一口气说:“行云流水之人四海为家,风掀动了你的衣裳,又何必问风是从何处来的呢?”

陈昌福便怀着对大山对森林对深山中野花一样茂盛的山歌的向往毅然动身了。也许是继承了他爹闯荡川江的硬气,他竟在动身上路时也没有给妈打一声招呼。妈每天忙着到一所专科学校去洗衣裳,他便悄悄地准备行装。穷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可准备的呢?所有的衣服装在一只枕头套里,又当枕头又当“衣箱”了。但是妈还是知道了,是那个牵瞎子的黄毛丫头终于忍不住跑到学校去告诉了他妈。妈失魂落魄地赶回家,家中的铺盖已经卷走了。妈慌慌张张买了几个烧饼,踉踉跄跄赶到镇川门码头时,轮船刚刚拉响汽笛起航。码头上尽是送行的母亲,一个个挥着手哭着,码头上一片母亲们的哭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含辛茹苦一口奶一口饭喂养大的孩子,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过马路也要让母亲担心的孩子,还只有十四五岁的孩子,如今要到那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去了,做娘的怎能不心疼不流泪啊。昌福妈一到码头就失声痛哭起来。一船黑压压的人头她不知哪一个是她的儿啊。她只有发疯般挥舞着手里的烧饼,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昌福哇——烧饼哪——昌福哇——烧饼哪——”

陈昌福心肠再硬也只有14岁呀,一上船他就后悔了。他在船舷边东张西望希望发生奇迹,而奇迹果然发生了。他看见妈在码头上挥舞着烧饼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咚”的一声跪在冰冷的铁甲板上,用头撞击着铁栏杆,疯狂地喊道:“停船哪!——停船哪!——”

轮船当然是没有停,尽管陈昌福的额头撞出了血,并且红肿得如同水蜜桃。


如今经历了风雪之夜的艰难跋涉突然置身于这温暖的小土屋里时,他怎能不感到是在梦中呢。而慈眉善目的小芹妈看见他红肿未退的额头以为是刚才走路摔的,关切地问候,陈昌福自然是如实地说,说着说着他就哽住了。四周的少年和青年们想起了那难忘的一幕,忍不住鼻子酸了。小芹妈就忍不住眼红掉泪了,小芹也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用手指轻轻摸着他的额头颤声问道:“哥,还疼吗?”

陈昌福最见不得眼泪特别是女孩子的眼泪了,他最不愿意扮演被人同情的可怜虫的角色。为了打破这沉闷的空气,他从背篓里抽出竹笛说:“好了好了,我为大家吹一个曲子吧!”

热腾腾的米饭香了,辣咝咝的尖椒炒洋芋丝还有腌黄姜端上桌了。早已饥肠辘辘的青工们风卷残云般将饭菜一扫而光。江哥的牛肉也派上了用场,小芹爷爷还有李松林谈起打猎愈谈愈有味,一罐子酒也就喝了半罐。

笼火暖暖地烧着。山里人将这树蔸蔸烧的火叫“笼火”。小芹妈在笼火上挂上了一只铁锅,小芹将葵花子倒进铁锅里,用嫩笋一样的手当着锅铲,在铁锅里将葵花子来回翻动着,不一会儿葵花子就香了。小芹将葵花子倒在一只小巧的筛子里,唰唰唰一筛,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葵花子就热热地倒在青工们的手里。然后,她又将小板栗倒进了铁锅里。

陈昌福贴好了笛膜,试了试音,沉思着问:“吹个什么呢?”

窗外风雪交加。风卷着雪花打在土屋木格窗上的塑料薄膜上,声声作响。林秀英便说:“吹个《北风吹》吧。”

陈昌福点了点头。学校里排演歌剧《白毛女》时,他在乐队里拉二胡。而扮演“白毛女”的,就是林秀英。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

年来到……


幽幽的笛声响了。幽幽的歌声响了。在这深山里的风雪之夜里,音乐再一次发挥了它的魔力,给予跋涉的人生一片温馨。小青年们忘记了腰酸背疼,一个个靠在黄土墙上,或偎在火笼边,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

小芹惊异地睁大了眼,她有两道弯弯的黛眉,一双亮晶晶的丹凤眼。她迷醉般地听着,然后像孩子一般笑着使劲鼓起掌来,然后又用手臂一下勾住了林秀英的脖子:“姐!你怎么唱得这么好听啊!”

爷爷在一旁醉醺醺地嚷道:“芹儿,你也唱一个!”

大家一听,便热烈地鼓起掌来。

小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她低着头说:“城里的歌子,我不会唱嘛!”

陈昌福来劲了,“那就来个山歌!”

小芹乜斜着眼望着陈昌福,“你们爱听山里的野歌子吗?”

“爱听!爱听!”陈昌福连连点头。

小芹又抬眼望了望她妈。妈正含笑对着她点了点头。

小芹将绕在胸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便唱了起来:


腊月望郎门前站,

眼泪流了千千万,

掉在地上捡不起,

一滴一滴用线穿,

情哥来了给他看。


小芹的歌喉清亮圆润,有如空山中婉转的鸟鸣。一曲终了,大家兴奋地鼓起掌来。

张大元笑着揭发道:“陈昌福也会唱山歌!叫他也来一个!来个对歌!”

陈昌福也不推辞,唱起了师傅平时最爱唱的山歌《崖上一树花》:


崖上一树花,

山都映红啦,

蜜蜂不来采,

空开一树花……


陈昌福的歌声高亢清亮,余音在黄泥土屋里久久回绕。大家又一次“哦嗬”着热烈鼓起掌来。但是小芹却又一次惊异地张着嘴望着陈昌福,这个城里的学生哥怎么会唱山里的野歌子,而且是妈平时最爱唱的歌子呢?她回头望望妈,妈已经不在堂屋里了。

板栗炒好了,小芹又往铁锅里倒进了核桃。核桃有着坚硬的壳,而且核桃壳有如大山的褶皱,但是大山般褶皱着并且坚硬着的核桃壳里,却有着略带一点苦味的核桃仁。

核桃仁的营养最丰富了,可是核桃仁却藏在大山般褶皱大山般坚硬的核桃壳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