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狼来了
半夜里,纷纷扬扬的雪花又飘了起来。一片一片的雪花,像一只只银色的蝴蝶,漫天飞舞着,飘落到黑风岭的高山深谷里,栖息在莽莽原始森林的乔木上。连绵的山山岭岭像海浪起伏着,突然在这寒夜里着魔般地凝固了,在一瞬间冻结成银白色的冰峰。而无边无际的林海,却像冬夜里不眠的母亲,任凭雪花染白了她的头,她的肩,她的背,但仍然张开双臂,将那些休眠的植物和冬眠的动物揽在她那温暖的怀抱里。
这是1963年寒冷的冬天。这是长江三峡西陵峡北岸雄峻屹立的群山里的冬天。这是宜昌、兴山、秭归三县交界而又“三县不管”的深山老林里的冬天。这是黑风岭林场一个难忘的冬天。
茫茫大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黑风岭的千沟万壑已是白茫茫混沌一片,刀劈斧削般刚劲的线条,被白雪抹得没有了痕迹。黑龙潭边那排黄泥土屋,也变成了几个白色的蘑菇。
寒风从砖缝里、从窗框里沁进土屋,陈昌福被冻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感到尿憋得慌。
土屋里黑乎乎一片,四周是起伏的鼾声。他推了推身边的张大元,张大元喃喃梦呓着,熟睡得像一摊泥。他打了个哈欠,披上棉衣,用脚在床下捞了半天,捞到两只湿透了又冻得硬邦邦的胶底帆布解放鞋,将刚刚转暖的双脚伸进冰鞋里,冷得打了个寒噤,然后用双手掖着棉袄,趿拉着冰鞋向门口走去。
厕所在土屋左侧的山坡下。那是为知识青年们临时搭盖的简易厕所。顺着山势搁了两口大木箱,木箱上钉了几根刚刚砍伐的圆木,四周用圆木做墙,然后用杉树皮做顶,便是这黑龙潭有史以来的“新式厕所”了。知识青年们放下背包后,才发现厕所虽然分为男厕女厕,但中间相隔的圆木“墙”,“墙缝”实在太大。晚饭后,陈昌福走上杂树丛生的山坡,还未进厕所门,便听得女厕里有人连声惊叫,他的脸顿时红了,心怦怦乱跳,赶忙踏着膝盖深的积雪,慌慌张张地逃下了山。
于是这群宜昌市知识青年的临时领队江庆华发布了到达黑龙潭分场后的第一号“命令”:在男厕女厕之间的“墙缝”尚未用木板钉严以前,上厕所一律得请人在外放哨。
江庆华身高1.80米,长得像尊黑铁塔。今年虽然只有17岁,但在宜昌市的码头上,已有“江上飞”的美称。码头上的孩子们,习惯称他“江哥”。江哥的话就是法律,没有人不听的。但是偏偏有一株“豆芽菜”对江哥的第一号命令提出了“修正案”:天寒地冻的,在厕所外放哨太冷。不如砍一株小树,作为“信号树”,谁上厕所,谁就将“信号树”插在厕所外的雪地里。
“豆芽菜”叫张大元。14岁的男孩子,又黑又瘦,却有着两道鹰翅一般的浓眉,以及一双闪着寒光的明亮的眼睛。江哥望了望他那两道浓眉,接受了他的意见,然后将这第一项光荣的任务,交给了张大元。
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厕所里,想必不会再传出惊叫声的。陈昌福摸到大门,拉开门闩,一阵寒风裹着雪花迎面扑来。他又打了个寒噤,头脑似乎清醒了。他正准备出门,突然发现门外的树林里,闪烁着几点绿莹莹的光。
是手电筒的光吗?手电筒的光应该是白色的。是萤火虫吗?奇怪,冬天怎么会有萤火虫呢?陈昌福正思忖着,突然看见那绿莹莹的光游动起来,而且,从树林里朝土屋这边游移而来。
是狼!他突然想起来了,那绿莹莹的,是狼的眼睛!
他吓得转身跑进屋,失声大叫:“狼!狼!狼来了!狼来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树林里传来凄厉而恐怖的狼嗥声。这是一只饿狼的嗥叫声,在这寂静的冬夜里,为寻觅食物半夜还在游荡的饿狼的嗥叫声,便显得格外恐怖。
陈昌福的惊叫声和饿狼的嗥叫声,将疲惫不堪的小青年们从睡梦中惊醒了。首先做出反应的,是睡在离门不远的江哥。他掀开被子跳下床,首先冲到大门前。将两扇吱吱嘎嘎的大门猛地关上,插上门闩,然后转身用背顶住大门,大声喝道:“不准动!都不准动!刚才是哪个鬼嗷呢?嗯?再鬼嗷老子就扭掉你龟儿子的脑壳!”
仿佛是为了向江哥的权威挑战,树林里的狼嗥由独唱变成了合唱。这是一群饿狼,它们从密林深处蹿了出来,向这些从小在长江边长大的少男少女示威:这深山老林可不是冲出山峡的长江。你可以在江上飞,但是,你敢在这原始森林里飞吗?
黑龙潭边的黄泥土屋有上下两层。这样的土屋在这深山老林里,算是豪华的建筑了。黑风岭在解放前是著名的土匪窝子,这间土屋,据说是土匪头子柳八爷曾经住过的“行宫”。如今,这里即将成为黑风岭林场黑龙潭分场的场部所在地了。男孩子们睡在楼下,女孩子们睡在楼上。在野狼的嗥叫声中,男孩子们肃然不敢出声,但是楼上的女孩子却惊叫起来,随即爆发出这个冬夜里的第一阵哭声。
在茫茫冬雪中一直静默着的山林被女孩子的哭声惊动了。野狼的嗥叫、猛虎的长啸、猿猴的夜啼,惊动不了静默的山林。老树在风雪中轰然倒下和幼枝在积雪重压下的断裂声,也惊动不了静默的山林。几千年来山林听惯了那些野性的呼啸,几万年来山林熟视了树木花草的自然更迭生生死死。可是山林在今夜被女孩子的哭声惊动了,这哭声中除了惊恐,除了惶惑,还包含着许多让山林感到茫然的内容。女孩子们在深山老林的冬夜里哭泣,并不仅仅是由于害怕啊。
第一个勇敢地放声大哭的是14岁的袁丽萍。这个长着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像个洋娃娃一样的姑娘,已不是第一次这样哭泣了。在西陵峡中的太平溪上岸后,望着风雪中的群山,她首先就哭了起来。开始,当轮船离开宜昌市镇川门码头时,她还轻松地哼起《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首优美的抒情歌曲呢。袁丽萍可不是故作轻松,她是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她是偷偷地瞒着家里瞒着父母到林场招工处报名的。她其实正在中学念书,成绩一直不错。父亲对这个独女而且又是最小的幺姑娘一直是钟爱并视为掌上明珠的。父母1949年前是一家布店的老板,1949年后作为资本家作为剥削阶级自然是抬不起头来。父亲没有读大学就继承祖业经商了,他希望这个女儿能够争气读上大学。可是袁丽萍偏偏就不动声色地报了名去林场当工人。政府号召城市里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奔赴“三场”建设“三场”。“三场”是农场、茶场、林场的简称。袁丽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林场。其实她下定决心报名的原因是极其偶然的。上学的时候她发现同座位的张大元没有来。张大元的妈妈汪女士原来在袁家当过奶妈当过保姆。袁丽萍便是汪母用奶汁喂养大的,是用张大元应该吸吮但却无法吸吮的奶汁喂养大的。袁丽萍对又黑又瘦沉默冷峻的张大元似乎总抱着几分歉疚。放学后,她情不自禁地朝码头边的丁字街走去,却在街口碰到了不同班但却同一个年级的王小梅。王小梅是张大元的邻居。王小梅告诉袁丽萍,她决定报名去林场了。而且她还告诉袁丽萍,“黑皮哥”已经报了名。“黑皮”是张大元的绰号,袁丽萍一听见王小梅甜甜地喊“黑皮哥”,便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更使她感到不舒服的,是王小梅有个甜甜的绰号叫“幺妹”。袁丽萍一听“幺妹”和“黑皮哥”都已报名去了林场,当即扭头就去招工处报了名。报名需要户口,她悄悄地将户口簿偷了出来。
临走的前夜,她妈哭得死去活来。妈妈越是哭得厉害,她越是感到一种说不出滋味的骄傲和自豪。多少年来她一直是妈的孩子,但是现在哭着的妈成了她的孩子。
轮船在太平溪靠岸后,100多个少男少女背着背包提着网兜擦干泪痕依次上岸了。而在船上一直哼着歌儿的袁丽萍,却在踏上长江北岸坚硬的石埠时放声大哭起来。她弓着身子上岸时,大衣口袋里突然“叽”地一响,原来她妈将她最喜欢的那个一按一响的洋娃娃偷偷塞进她的大衣口袋里了。
女孩子们的哭声似乎成了野狼的兴奋剂。这种残忍的肉食动物,得意地嗥叫着,渐渐地向黄土屋合围过来。
紧跟着袁丽萍哭起来的是王小梅,是这个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一笑两个深深酒窝的“幺妹”。她其实早就醒了,在她的印象中,爹同时也就是妈。爹年轻时在码头上可是响当当的人物,有一身好力气同时也有一身好武艺。爹太侠义同时也太傲气,常常是路见不平挥拳相助,于是爹得罪了宜昌码头的流氓头子杨金山。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一条麻袋罩住了爹,一条杠棒打断了爹的一条腿。1949年后杨金山自然被镇压了,可是爹只能在码头上发“欢喜”了。“欢喜”是一种竹签做的记数的筹码,码头工人扛一包货便领一根竹签,然后凭竹签领工钱,于是这竹签便叫作“欢喜”。幺妹从小就跟着爹在码头上发“欢喜”,码头工人们都喜欢这个甜甜巧巧的幺妹。码头上的兄弟们敬重爹同情爹,常常悄悄地将钱塞在幺妹的荷包里,说:幺妹,给你爹打酒喝。爹爱喝酒,可是爹断了腿。幺妹第一次给爹买了一瓶酒兴高采烈地送给爹时,没想到爹立即黑了脸,抡起蒲扇般的巴掌扇了过来。爹从来没有打过幺妹呢,可是这一次爹一巴掌将幺妹打得扑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爹望着自己的巴掌也怔住了,然后发疯般地抱着幺妹痛哭起来。爹说幺妹幺妹你可不能再接人家的钱了啊。爹说人穷不倒志、虎死不倒威,要凭自己的本事去赚钱啊。
于是幺妹八九岁就跟着黑皮哥到码头上去帮人家拖板车。黑皮哥死了爹。黑皮哥的爹也是码头工人。黑皮哥的爹有一天扛着两麻袋货物走上颤颤的跳板时一头栽了下去。黑皮哥于是从小就在码头上打零工拖板车。幺妹第一次跟着黑皮哥去拖板车是在炎热的酷夏。第一次拖板车时,黑皮哥在前面拉,她在后面推。到了目的地,她全身湿透,连头发梢也缀满了汗珠。黑皮哥将5分钱递给她,这是两个人合伙的全部工钱。没想到娇娇的幺妹瞪起杏仁眼,狠狠地打了黑皮哥一嘴巴,然后又扑在黑皮哥的怀里哭了起来。
林场招工时她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她要去当工人,每个月有18块钱呢。90年代的孩子们认为18块钱只不过是小小的零花钱,90年代的孩子们春游时谁不带个二三十块钱呢?可是在60年代初,18块钱可以养活一家人呢。14岁的幺妹要自食其力,不但要养活自己,而且要养活残疾的爹。
此时,幺妹想起一走一跛的爹,忍不住痛哭起来。爹啊爹啊,我一走谁给你挑水呢?谁给你做饭呢?谁给你洗衣缝补旧衣呢?谁给你细心地扯断愈来愈多的白发呢?
临走的前夜,幺妹已将家里该浆该洗该晒的全都利利索索地干完了。然后她在灯下给爹摘白头发,扯一根白发滴一颗泪。而从不轻易流泪的爹,雕塑般地端坐着,咬着嘴唇,紧闭双眼,任泪水沿着满是皱纹的脸曲曲地流淌。
爹的一绺白发被幺妹细心地夹在了笔记本中。此刻夹着白发的笔记本就在幺妹的枕边。
对眼泪一直怀有深仇大恨的江哥此时火了。他冲着楼上怒吼道:
“不准哭!哭么事啊?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妈呀?!”
楼上的哭声顿时弱了,可是狼嗥声却渐渐近了。屋里是暗的,屋外一片雪白却是亮的,那绿莹莹的光随着嗥叫声游移了过来。
张大元悄悄地穿好了棉袄棉裤。他从枕头边摸出手电筒,对江庆华说:“江哥,狼怕火。我们一起亮起手电筒,狼就不敢过来的。”
江庆华点了点头,然后喝道:“起来!都起来!把手电筒都拿出来!”
墙角里,钱金贵骂骂咧咧地嚷了起来:“唉,三更半夜的,闹得人睡不着。爬了他妈五天的雪山,老子的胯子都不认得本大爷了,还有气力去耍狼?哼!”
钱金贵额头上有一条蜈蚣形的刀疤,绰号就叫“疤子”。那是他在码头上与人械斗时留下的纪念。疤子小学没念完就在码头上游荡,他个头大,力气大,心狠手辣,敢于拼命,和一班小哥儿们纠集在一起,人称“八大金刚”。而疤子则是“八大金刚”之首。那一次“八大金刚”的“老八”周贱货被另一伙小哥儿们打了个鼻孔出血桃花灿烂,疤子一听周贱货哭诉,铁着脸就单身一人闯到了仇家的窝里。对方有五人,手执菜刀和泥刀就扑了上来。他头上挨了一刀,血流如注,但是他夺过菜刀将对方砍翻在地,于是其余的人见疤子如此凶狠自然心虚作鸟兽散。
疤子天不怕地不怕,不知怎么的,就怕江哥江庆华。可是他今年已有16岁,也是一霸,因此心里老是不服气。上山前他与江哥有过一次较量。那天他欺负14岁的孤儿徐长生,要徐长生下跪喊他一声爹。徐长生不肯,他就动了手。恰好江哥正给下船的旅客挑行李路过,见疤子欺小,放下担子就冲了过来。江哥三拳两拳将“八大金刚”打得抱头鼠窜,然后双手将疤子高高举起,要疤子喊徐长生一声爹,不然就要将疤子扔进江里去。
疤子嘴硬,不肯求饶,更不肯喊爹。于是江哥虎着脸将疤子一下扔进了江水之中。
如今江哥发了话,他只好也跟着爬了起来,边打哈欠边夸海口:“几只毛狼,还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周贱货立即随声附和:“对头!老子一人抓它一只……”
话未落音,江哥大步走到他床前,一把将他拎了起来,也不言语,就往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狼嗥声传了过来。周贱货立即吓白了脸,连声哀求道:“哎哟,江哥!我是说着玩的,哎哟,江哥……”
江庆华已将周贱货拖到门边,并且拉开了门闩。
江哥从来就是来真格的,因此满屋的人一下都怔住了。
张大元立即冲到门口,抓住了江哥拉门闩的手:“江哥!做不得哟!”
江庆华此时发火了,“老子最见不得哪个说大话把小钱!走开!让他抓一只毛狼来!”
张大元和江庆华同住在丁字街上,张大元从小就把江庆华当作自己亲哥一般。因此,他开玩笑地说:“算啦,要抓我去抓!”
但是黑皮张大元没想到盛怒之下的江哥从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发起脾气来他亲爹也不认。他立即放了周贱货,拉开门闩,冷冷地说了声:“好哇,有种!开门哪,请!”
黑皮此时也赌了气。他猛地拉开大门,摇着手电筒,“哦嗬”地大声吼叫着,朝树林冲了过去。
陈昌福吓得大叫起来:“黑皮!快进来!”
江哥也被黑皮的这一举动搞蒙了。他怔了一下,立即冲了出去,一把拦腰抱住了张大元。由于用力过猛,两个人扑倒在雪地里。
就在这一瞬间,一只灰白色的饿狼嗥叫一声,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黄泥土屋里,顿时发出一片惊叫……
也就在这一瞬间,另一间黄泥土屋里,发出了一声枪响:“砰——”
那只灰白色的饿狼一下中弹扑倒在地上。
其余的野狼见状不妙,赶紧扭头逃窜。
又是一声枪响:“砰——”
又一只野狼哀嚎着倒在雪地里。
在寂静的山林里,在寂静的冬夜里,这枪声在山谷中引起的回声久久回荡。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提着猎枪走出门来。他噔噔噔大踏步走到又哭又叫的黄泥土屋前,怒气冲冲地大声吼道:“闹啥子闹嘛,这里又不是城里的公园!要想叼娘的奶头,给我滚回去!”
络腮胡子叫李松林,黑风岭林场黑龙潭分场的场长。他将大灰狼的尸体高高提起,又吼道:“狼已经打死啦,莫怕,要撒尿的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