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佩戴长命锁的野人
坐了整整一天的长途汽车。天黑的时候,田鸽和爸爸终于回到了这座隐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小县城。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田鸽的姑父,县供销社的司机。他是从部队转业后回县城工作的,姑母也随着进了县城。
姑父叫李仲荣,不爱说话,只是简短地对田安民说:“安萍回家去了。我借了一辆吉普车,连夜赶回去。”
田鸽是第一次进入这重重叠叠的深山中。坐在长途汽车上,他就有这种感觉。一层层山岭像大海的波浪一样连绵起伏,一直淡化到雾气朦胧的天边。而现在,大山已与墨黑的夜色融成一片了,只留下井口般大的一块夜空,缀着银星,像航标灯一样,显示着群山之环抱与山的高峻。
没有灯光,也没有人迹。吉普车便在这九拐十八弯的盘山公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
姑父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父亲也许沉浸到回忆之中了,一直沉默不语。田鸽在认真地咀嚼父亲的叮嘱:我们土家族是非常讲礼仪重规矩的,回家后一切听安排,不要乱说乱动。于是,车窗外的浓黑夜色中,似乎就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与传说。
最令田鸽感兴趣的,莫过于土家族的图腾白虎了。
爸爸说,土家族最崇拜白虎了。小孩出生时,“检生娘”要用白线给小孩扎脐带,不用剪刀剪断。白线,意即白虎的虎须,婴儿是虎的子孙,应受到虎的保护。小孩长大结婚时,男方的正堂大方桌上要铺虎毯,象征祭虎祖。跳摆手舞时,摆手堂神桌上要供奉虎或者虎皮,跳舞的人要披虎皮。现在,没有虎皮可披了,就披一床土花锦被,作为虎皮的象征。
土家族为什么崇拜白虎呢?因为土家族是古代巴人的后代。古代的巴人,主要分布在今川东、鄂西一带。鄂西地区巴人最早的祖先,叫廪君。传说在今天湖北长阳县的武落钟离山,有两个奇怪的洞穴。一个是红色的洞穴,一个呢,是黑色的洞穴。巴氏族住在红色的洞里,其余四个氏族,住在黑色的洞里。这五族人没有共同的首领,谁也不服谁,而且还互相残杀。天长日久,大家都感到这样下去,只怕连种族都要灭绝的。于是共同商议,各氏族推选代表一起比赛,谁胜了,谁就当五族人共同的首领。
巴氏族推选的代表,叫务相。
比赛的第一个项目,是掷剑。五位代表各持一把短剑,向对面的山洞掷去。其余几族的剑,都在中途纷纷落下了,唯独务相的剑,一直飞进洞穴,插进石头里。
比赛的第二个项目,是坐雕花土船。船到河里后,其余几族的土船都先后沉没了,唯独务相的土船,在河上安然无恙。
务相胜利了。于是五族的人都推选他为首领,称他为“廪君”。
廪君去世后,他的魂魄化为白虎。于是白虎便成为土家的图腾崇拜……
山路越来越险了。吉普车吼叫着,气喘吁吁地急转弯爬陡坡。田安民低声问李仲荣:“前面就是鬼叫崖了吗?”
李仲荣全神贯注地注视前方,点了点头。
田鸽紧张地问道:“鬼叫崖?有鬼叫吗?”
田安民说:“老人们都说,听过鬼在崖上叫。”
田鸽问:“爸爸,你听过没有?”
田安民说:“在县城上中学时,有一次摸黑回家,我听过崖上有嗷嗷、嘿嘿的叫声。”
田鸽问:“是鬼?”
田安民一笑道:“我看是人,是野人。”
正说着,吉普车突然一个急刹车,车喇叭急促地响了。李仲荣习惯性地骂道:“找死啊?”
田家父子循声望去,在公路旁,站着两个人。原来这里是一个急转弯,吉普车险些撞着这两个人。
但是就在他们抬眼望去的一刹那,情不自禁地惊呆了:暴露在车灯光柱中的两个人,浑身是毛,竟然是两个野人!
“野人!”田鸽惊叫起来。
田安民则张着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李仲荣下意识地骂了一句粗话,发动吉普,就要朝野人撞去!
田安民失声喊道:“停车!”
李仲荣吓了一跳,猛地又一次刹车。
就在这时,两个浑身是毛的野人一下蹿进公路旁的树林,顿时消失在黑暗中。
李仲荣有些气恼地说:“哥,怎么回事?”
田安民呆呆地望着那片树林,喃喃自语:“长命锁,长命锁……”
“长命锁?”李仲荣莫名其妙。
“对,长命锁,我看见有个野人,脖子上戴着长命锁……”
田家坪终于到了。
田鸽终于踏上了曾想象过千百次的故土。他的祖祖辈辈赖以生息的故土。
眼前仍然是连绵起伏的高山与险峰,像黑魆魆的怪兽潜伏在夜色之中。
姑母田安萍早已等候在老屋前了,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见田安民,叫了一声“哥”,便失声哭了起来。
田安民两眼顿时噙满了热泪。他咬着嘴唇低着头,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又与满屋的亲戚乡邻点头打招呼,然后带着田鸽直奔东边的厢房。
老猎手田老大,此刻正奄奄一息。田安萍凑近他的耳畔,大声说道:“爹,爹,安民和小鸽回来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田鸽看见了一张瘦削的脸,一双浑浊失神的眼睛。这双眼睛茫然地望着被烟火熏黑的屋梁,此刻突然犹如风吹乌云散,露出了一片晴空。
田老大颤巍巍地想抬手。
田安民“咚”的一声跪在了他父亲的床前,双手握住那只曾经与猛兽搏斗过的骨节粗大的手,哭喊着:“爹,我回来了!”
田老大竟然嚅动着嘴唇想说话。
田安萍赶忙将田鸽推到床前。田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哭喊道:“爷爷,爷爷!”
田老大突然清晰地说:“喝茶。”
田安民怔了怔,问道:“爹,您要喝油茶?”
田老大点了点头。
田安民惊喜地回头喊道:“快!快端油茶!”
油茶是土家人最爱喝的饮料。将铁锅烘红后,用茶籽油炒茶叶,然后添水煮开,再加些芝麻、姜、葱、盐等作料,便成为香喷喷的油茶。
咂酒是土家人的传统习惯。将一支长长的竹管插入酒坛,轮流吸喝,谓之“咂酒”。
李仲荣抱来一坛陈年老酒,将竹管递给田老大。
田鸽惊异地看见爷爷枯瘦的脸颊上渐渐泛起了潮红。田鸽惊异地看到一个老猎手在临死前仍然从容不迫地咂酒。田鸽惊异地感到那股猎手的豪气又在爷爷干瘦的身躯里复活。这是一个奇异的晚上。田鸽感到这一切犹如梦境,不可思议。
饱饱地咂了酒,老猎手田老大又活了。他要外人都出去。他有话要对儿子、孙子说。
乡邻们纷纷惊喜称奇。只有田安民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人垂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有件事早就想对你们讲了。不讲我怎能闭眼呢。
安民,你还记得你的毛哥吗?记得就好。你的毛哥,不是田家的子孙。你妈来田家之前,就已经怀上他了。
我一样疼他,把他当作我的亲生儿子。我没小看他。
我要死了。我只是想把这件事说清楚。
我晓得你也想问我。你懂事,一直没有问。
你妈在山上碰到了毛人(野人)。我在山上打猎时救了你妈。我朝天放了一铳。毛人吓跑了。你妈昏过去了。毛人害了你妈。
我把你妈背下了山。后来我娶了你妈。后来你妈生了你毛哥。
你妈好遭罪。她的命好苦。一直到死,她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
看到你毛哥那个样子,伢崽,我的心里也不好过哟。我就想到了去报仇。我见过那个毛人。
那个毛人好精。我一直没有找到他。
有件事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毛哥。你毛哥被毛人捉去的那天晚上,我就在岭子上。我看见了他的脚印,一路跟踪过来,没想到他又来到了我们屋前。
我没想到还有毛人在我的背后跟踪我。而且,这些毛人手里还拿着兵器。
(兵器?野人手里拿着兵器?田安民和田鸽惊讶地问道。)
是的。就在屋前狗子叫起来的时候,他们从背后朝我扑来。
他们是从树上跳下来的,挥起兵器向我砍来。
开枪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躲闪着用猎刀与他们拼命。
攻击我的是三个毛人。还有毛人在树上嗷嗷地叫。
多亏了我的狗子。十只狗子朝他们扑去。他们与狗子对打的时候,我趁机举起了猎枪。
不晓得他们发了什么信号,毛人一下全跑了。我赶忙开了一枪,打中了一个毛人的胳膊,他丢下兵器就跑了。
我就带着狗子拼命地追。一直追到鬼叫崖,毛人就不见了。
我回来才晓得,你的毛哥不见了。
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毛哥。安民,我活不长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找到毛哥,莫让他成了毛人。
(田安民含泪答应着:“爹,你放心,我一定找到毛哥……”)
还有一件事,一件祖宗传下来的事……
我们田家,祖祖辈辈传下来半只牛角。牛角只传长子长孙。我们的祖宗遭了难,兄弟逃难时,把一只牛角锯成两半,各人藏一半,来日好相见。但是这牛角,一直没有团圆。祖上传下话,牛角传给哪个,哪个就得一辈子去寻另外半只,不然,死后魂魄不得安宁,还得去寻去找。安民,你原来一直上学读书,又进了省城,我没跟你说,怕打扰你。现在,牛角要传给你了……
田老大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突然黯淡下去。田安民急忙扶住他,急切地问道:“爹!爹!牛角在哪里?”
田老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在……寿木里……”
田安民对田鸽说:“快!快叫你姑姑来!”
田鸽飞身跑出。田安萍和李仲荣急忙跑进屋来。田安萍“咚”的一声跪在父亲床前,痛哭起来。
田老大此时却微微笑了。他喃喃地说:“萍娃……莫哭……唱个歌子我听……”
田安萍已哭成泪人,哪里还有心思唱歌呢。
而老猎手此时仿佛沉浸在某种回忆之中了,他自言自语地唱了起来:“半崖一树花……”
田安民急忙催促安萍:“哭么事?快唱!”
田安萍抽泣着,唱了起来:
半崖一树花,
山都映红哒,
蜜蜂不来采,
空开一树花……
威震一方的老猎手田老大,就在这歌声中永远地睡着了。他躺在儿子的怀里,脸上带着微笑,像一个熟睡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