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冥州的风刮得越发厉害了。作坊门外挂了厚重的帘子,沈家四位姑娘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进了作坊的门,就看到顾娇正低着头,专心绘着莲叶。
四位姑娘齐声朝顾娇问好,顾娇点点头:“今日你们照我的样式来画莲叶莲花。”
沈四终究是按耐不住:“听说那盛妈妈被伍家姐姐训斥了,让她不要再来。我就说嘛,本来那伍家姐姐性子是最为柔顺善良的,都差些成为沈家的长媳……”她赶紧捂着嘴。
顾娇波澜不惊,手下仍旧细细绘着,心中却想:冥州城内门道果然多,比起鼎州来可是一点都不逊色。之前她和顾珠整日说几句气人的话,不过是日子里的调剂。
其实,前两日阿孤早就打探清楚了,沈伍两家本就是世交,伍大姑娘才貌出众,年纪又正好,与沈禄实乃天作之合。于是在沈母的授意下,沈禄的大妹妹便常带了一众妹妹到伍家玩耍。谁料每次去了,那盛妈妈倚老卖老,话里话外总透着看不起沈家的意思。沈家又不是愚钝之人,如此几次,沈家姐妹便甚少到伍家去了。后来沈家迟迟没有要结亲的意思,伍大姑娘年纪渐大,伍家人急了,悄悄着人打探了沈母的口风。沈母却说:一个正经的主母,便应该是个心智清明的,不应当让下人的碎嘴蔽了耳目。沈家虽然是商贾人家,底下仆人也有几十,那田庄铺子也有好些。若是主母整日听信下人的谗言,这以后沈家的财产莫不是要分给那下人了?
若是别人听了这些话,怕是要翻脸,但伍家老爷听了只能长吁一声。既沈家这般说了,伍家在冥州失了脸面,伍老爷无奈,只得托了远嫁临安府的姑母,为伍大姑娘牵线,和一个小官宦的嫡长子合了年庚,对于商贾人家来说,这也算是高嫁了。
只是沈禄,性情喜怒无常,对那伍家大姑娘也无甚留恋不舍,整日游戏人间,什么婚姻大事,自是不放在心上的。沈母催了几次,见他推搪,也懒得张罗了。反正她除了这个大儿子,膝下还有两个嫡亲的儿子。
这次伍家为伍大姑娘置办嫁妆,找到沈禄,沈禄不仅应下,还亲口说要到兰囯去为伍大姑娘寻一些新鲜的玩意。伍家老爷一听,才知这沈禄对自己的女儿坦坦荡荡,并未情意。如今也算是皆大欢喜,然那盛妈妈竟然又横生枝节,伍家老爷狠狠地训斥了自家女儿一番。只是盛妈妈曾是伍大姑娘娘亲的手帕交,早年家中巨变,这才入了伍家做伍锦云的乳母,他倒是不好训斥盛妈妈的。
盛妈妈的风波一过,沈家姑娘们继续潜心学画,倒是进步颇快。尤其是沈六,手法虽然稚嫩,但竟也有一颗玲珑心。她尤喜画盘子,各种充满意趣的图案绘制出来,竟然和顾娇所作有七八分的相似。
这晚顾娇窝在炕上,瞧着外头一弯弦月,冷意吟吟,忙将视线缩回来。阿孤正屏气凝神地习着字,如今阿孤所写的字,竟是比顾娇的还要好了。
油灯轻曳,映着阿孤的脸,剑眉入鬓,眼窝下有浅浅的黑影,嘴唇上方有青青的胡茬。阿孤其实长得挺俊俏的嘛!顾娇想着,忽而扑哧一声笑出来,阿孤茫然地抬头看她,神情和当初在茅屋时的憨厚竟是无异。
“那日你在李家粮铺一本正经地说的话,若是我不知底细,也会被你骗了。”那日她思来想去,并没有极好的法子,阿孤却说他有好主意,不光让那盛妈妈消停,还让她有苦说不出。
阿孤停了笔,笑道:“我平日里走街串巷,也时常听着那些深宅大院的事儿。治一个盛妈妈,不过拾人牙慧而已。”
顾娇叹道:“这深宅大院的事儿,弯弯道道最多。幸得我家只有两房人,叔叔又是个不管事的,倒是不曾经历过这些。”
“说起顾家,你往日说顾家生意做得极大,遍布大月朝。这些日子我打听许久,却是未曾听过顾家的商号。”
顾娇也颇为纳闷:“我本以为来了冥州,便得躲着他们呢,谁料半个顾家人也无,这倒省事了。”
阿孤:“……”
顾娇想想,却有些气闷:“阿孤,你莫不是嫌弃我罢?”她的粉唇微微嘟起,“阿孤,我们相依为命,你可不许嫌弃我。”
阿孤微微叹了口气:“如今你挣钱却是比我还多,我岂敢嫌弃你。”
“阿孤,你变坏了,竟敢取笑我。”顾娇佯怒,伸手便要抓起墨砚来砸阿孤。
阿孤将笔扔下,笑着退后,竟然真的折身往外头走了。
顾娇却又起了愧疚,听了片刻没有动静,正想下炕,却见阿孤又掀帘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大包袱。
顾娇疑惑地看着他。
阿孤走到炕边,将包袱放在炕上,打开活结,却是一团雪亮的狐毛。他含笑说:“那日在沽衣铺子,你看得最久的便是这件连帽狐裘,我瞧你喜欢,便买了回来。”
顾娇的眼眶泛红了:“阿孤……”
“从家里出来,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又要整日作男子打扮,脸上抹灰,胭脂水粉自是弃了,穿的是褐衣,便是手也极少做保养了……”阿孤的声音极低,有着愧疚。
顾娇却是慌慌张张地看自己的双手:“不可能,我每晚都用你拿来的玉手霜呢,每次都抹厚厚的一层。”幸好幸好,双手仍旧娇嫩粉红。
阿孤只笑着看她。
她讪讪地承认:“是想过那么几次的。自小锦衣玉食,不曾吃过苦,有好几晚是做梦,仍旧在顾家,有小花和小蝶伺候着。”她叹了口气,“但如今却是很少做梦了。便是做梦,一整晚都在绘画。还有几次是梦到沈家竟然结了一千两白银给我,欢喜得我都从梦中醒来了。”
阿孤:“……”
“倘若我娘知晓,应也是欢喜的。我能凭着自己的双手挣钱,养活自己,便是顾家的好子女。”她眼中似是盛了外头的月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说了许多,见阿孤怔怔地看着自己,顾娇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只伸手去拿狐裘,展开,摩挲着:“阿孤,你对我这么好,我该如何报答你?”
却是未等阿孤答话,自己却站起来,将狐裘披在身上,似孩子般兴高采烈:“好看吗?”却是又想起什么,从炕上跳下来,趿了鞋子,扑到妆台前,摸到一盒口脂,小心翼翼刮了一点,往唇上轻轻抹着,而后转向阿孤:“好看吗?”
只见秋水明眸,翠螺堆发,亭亭玉人,玉肌单薄,艳红樱唇,鹅蛋脸庞裹在雪白狐裘中,似月下仙子戏凡尘。
她娇笑着,却不知自己的倩影早就映进少年的眼中。
少年艰涩地吞下唾沫,道:“好看。”好看到他的胸口似在熊熊燃烧,如飞蛾扑火,万劫不复。
远方星子寥寂,阿孤看着顾娇将灯吹灭,才缓缓回房。他的房子狭小、干冷,一张简易的竹榻吱嘎响着,榻边的小桌上堆了好些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薄的空气,披了一件羊羔裘衣,盘腿上榻,翻开一本书。这些书是前几日他花了不少的银子买的,白日没有时间,只是趁睡前两个多时辰细读。
却是好一会儿心神才平静下来,秉烛夜读的少年想,倘若有一天,云与泥,会相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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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秋寒的尸骨收敛时,苏母哭得死去活来,苏秋成冷静地坐在一旁,问繁杏:“叫大姑爷来,将大姑娘抬回去。”
苏母差些跳起来:“秋成,你这是做什么?你大姐尸骨未寒……”
苏秋成冷淡得像块冰:“她已经嫁给高家,是高家的人,不抬回去做什么?再说了,她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苏家的帐却是一塌糊涂!如今苏家,便是给她买一副薄棺的钱都没有!”
苏母哭得更大声了:“我苦命的儿啊……”
繁杏却是一动不动:“公子,大姑娘已经两个月没给月钱我了,我……”
苏秋成睨她一眼:“刁奴,难不成我苏家还会欠你那几钱银子吗?”
繁杏紧紧地握着手,却是没有说话,慢吞吞地出去了,这一出,却是许久未回。苏秋成不耐烦了:“红樱,你出去看一下!”
红樱应是,脚步匆匆而去,却是极快就回了,一张脸儿发白:“公子,他们,他们都走了!”
“什么?!”苏秋成猛然起身,不敢置信。
苏母在一旁抽抽嗒嗒地说:“苏家的下人都是没有卖身契的……我当初就说了,买几个回来,还能发卖发卖,你大姐不听……”
苏秋成看向红樱:“你是不是也想走?”
红樱哆嗦着摇摇头。
“很好,很好。这些背主的东西,好极了。”苏秋成喘着气,叫红樱,“马上套车,我要去窑上。”
红樱只站在原地不动:“回公子,车夫也走了……”
苏母猛然又嚎起来:“儿啊,我的儿啊,你这一死,我们可怎么办哟……”
苏秋成瞪着她,语气极度不耐烦:“别哭了!”他话音才落,忽而从外头涌进一群人来:“苏秋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