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奖征文
绿色荒原
人类终于将城市变为绿色,但这样彻底“环保”的城市,却为何有人觉得是一片荒芜?
“我这绝对不是在危言耸听。人类现在面临着灭亡的危险,我们必须尽早采取行动,不然就太晚了!”陈四唐在讲台上义愤填膺地说着,下面坐满了一脸崇拜的学生。
“看看我们现在正在生活的这座城市。我们每时每刻都要受到那些面目可憎的动物的侵扰!那些小虫和爬行动物,还有那些叫不出来名字的东西,都在传播着致命的细菌,现在全世界霍乱和血吸虫病的发病率是二十年前的三倍!在东亚、西欧和北美这些人口密集的地方,霍乱的发病率增长了七倍。很快,这些疾病将超过人类可以控制的极限,一旦爆发,将会造成上亿人口的死亡。这还不是全部的麻烦,现在几乎所有的原始森林都遭到了转基因植物的入侵,那些本土的树木很快就会被逼到绝境!目前,原始森林所受到的侵害甚至比一百年前造纸公司的乱砍滥伐还要严重。那些让我们引以为傲的转基因树木是人类社会环境、公共卫生和自然生态的最大威胁,而最可怕的是我们绝大多数人还沉浸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梦里……”陈教授越说越激动,直到气息不足而停了下来。
后排有人问道:“陈教授,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或许在我们尊重自然的同时,也应该注意与自然保持一定的距离。凡事都要掌握一个度,而政府最不擅长的就是掌握某项政策的度,因为他们觉得这样会降低他们的效率……”
这时,下课铃打断了陈四唐的演讲。他摇了摇头,自己之前备的文学理论课还一个字都没有讲,要是再这样下去,这些可怜的孩子恐怕会通不过院里的统一考试了。
陈四唐属于典型的精英知识分子。他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父亲更是获得了诺贝尔奖的诗人。他本人也毕业于名牌大学,并且长时间在欧洲和美国的顶尖大学里游学,他有三个博士学位和两个硕士学位,还是一位畅销书作家,著名的艺术评论人,总之,他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有很大的影响力。和大部分骄傲的知识分子一样,他十分热衷于所谓的社会责任,而不管那些责任是否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
尽管正处于隆冬时节,校园依然是绿意盎然。宏伟的教学树高约五十米,其上巨大而浓密的树冠投下了很大一片阴影。在不远处,还有几棵高大的树木错落有致地排列着。陈四唐的父母也在这所大学里任教,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在校园里玩耍时的情形。那时候校园里还没有什么树楼,还都是那些传统的钢结构房屋。陈四唐特别喜爱那些建筑的巨大玻璃墙和变化多端的几何形状。不像现在的这些建筑,千篇一律的圆柱形,粗糙的棕色树皮和像魔鬼巨手一样的树冠。他喜欢的是香港中银大厦和芝加哥韦莱集团大厦那样的建筑:颀长的身姿和耀眼的玻璃幕墙,高耸入云。它们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精神,那种修建通天塔向上帝挑衅的桀骜,那种对于工业文明的无比自信,还有那种抽象的几何美感,都让陈四唐流连忘返。但现在除了少数被当做文物保存之外,那些曾经代表地位和荣耀的摩天大楼都被拆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些毫无特点但看上去“生机勃勃”的大树。百年前那些绿色环保的先驱会料到今天这个局面么?
回家的时候,陈四唐发现地铁又坏了。由于种植了大量的树楼,整座城市的地下管线都受到了影响,估计今天又是因为某条树根伸到了隧道附近。尽管按照国家规定,每幢树楼的根部都需要有基因控制,而且物业部门也必须进行严格的监管,但一到实际操作中,事情就不一样了。很多树楼在基因设计时就差强人意,要是再遇到不怎么负责的物业,那么这棵树就会成为城市的地下杀手。在这座超级大都市里面,停水断电实乃稀松平常之事,地铁停运一年中也总有那么几回。
陈四唐只好坐公交车回家。平心而论,现代城市的公交系统还是非常发达的,使用的是群集理论的控制方法,这使得整座城市的交通效率有了很大的提高。现在很少会出现一百年前那种一辆公交车挤得要死,另一辆则空荡荡的情景了。但这种系统也不是完美的,由于整个系统的去中心化,误差的产生也是不可能避免的。每天大约有千分之五的车辆会出现送达错误。这就意味着在这个日交通流量高达两千万人次的大都会,每天都有十万人被送到了错误的地方,但这是可以接受的:每个人都有不走运的时候,活该自己倒霉……
今天就活该陈四唐倒霉。虽然他两个星期前刚刚遇到过一次送达错误,但那也不会影响他今天再次碰到送达错误的概率。车厢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乘客,他们有的在骂娘,怪自己运气不好,有的则还在那里埋头苦睡,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其实对待所有问题时,人们也都大抵是这两种反应。
公交车在一个车站停下来。大家下了车,等待下一辆车把他们送到正确的地方。当然也不是一定, 99.5%的可能性而已。陈四唐看了看四周,跟其他地方一样,都是树。这个地方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他好歹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很难说这座城市有什么地方对他来说是真正陌生的。
正在他不耐烦地等车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女声:“您是陈教授吧?”他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女子站在那里。她的身后还有两个身材魁梧的警察,面无表情。女警察身材修长,面容也十分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眼睛很大很漂亮;嘴不大,两个酒窝浅浅地印在微笑的脸颊上。
陈四唐皱了皱眉头,搞不明白这几个人所来为何。
“我是陈四唐。你们是谁?有什么事?”
“我们是东城分局的警察,我们有些事情想和您谈谈。”那个女警察掏出证件给陈四唐看了看。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陈四唐有些不解地问。
“还是到车上谈吧?”那个女警没有回答,而是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向不远处的警车走去。
陈四唐看了看那两个人高马大的警察,没有说什么,跟他们一起上了警车。现在只有警车才有司机来驾驶,也只有他们可以随意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停靠。警车的后车厢很宽敞,两排座椅相对着。那两个木头一样的警察坐在前排,而那个漂亮的女警察和陈四唐则坐在他们对面。
“陈教授,非常荣幸能见到您。”女警察落落大方地说,“我叫连理,就是‘连理枝’的‘连理’。您在《北方日报》上的评论专栏简直是太棒了。”
陈四唐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S大毕业的。我还上过您的公共课,有关21世纪西方文学的,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哦,这么说我们还是校友了?”陈四唐有些不耐烦了。尽管他知道凭着自己的声望,警察不会拿他怎么样,再说他也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的事情。虽然这个女警察很漂亮,如果是在别的地方,他会很乐意和她谈谈,但是在警车里,他却没有这个心情。于是,他说道:“你们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您别着急,我们在路上边走边说。小梁开车。”那个叫连理的女警官脸上一直保持着迷人的笑容,但是丝毫没有容他争辩的意思。
“到底有什么事?”陈四唐有些不高兴了。他从来不去刻意维持自己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形象,真要骂起娘来,他比一般人还要厉害,因为他会用六种语言骂人。
那个女警倒也不介意,依然用愉快的声音说:“我们领导想找您聊聊,没有别的意思。”
“你们只要用电话或者电子邮件联系我就好了。现在这样算什么?”
“您千万别误会。这样做只是为了保密,为了您的安全。”
陈四唐冷哼了一声。
这时车停了下来,一个中年男子钻进车里。这个人穿着黑色的西服、黑色的衬衫,打着黑色的领带,不过脸色却煞白,看上去有些恐怖。他坐在前排,和那两根木头挤在一起。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陈四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关注他的牙齿。
“陈教授,您好。”他伸出手来,“我叫刘宇平,是国家安全机关的一名干部。今天我代表组织上想和您谈一些事情。”
国家安全机关?陈四唐疑惑地和那个刘宇平握了握手。陈四唐自己是个搞文学批评的书呆子,和国家安全丝毫搭不上关系。如果自己是学理工科的,比如物理或者生物技术之类的倒还有些可能。
“你们想谈什么?”陈四唐问。
“今天下午,一伙工业复古分子劫持了内蒙古的一所小学,绑架了八百多名师生。他们要求中央政府公开承诺停止在东北地区推进城市绿化行动,取消征收碳平衡税。”
“这些人疯了吗?这样的要求也太幼稚了吧?”虽然陈四唐也是一名反绿化分子,但是他向来反对使用极端手段,“不过这我帮不上什么忙吧?”
“您是著名的反绿化分……嗯,反绿化人士。您在这些人中间还是有很高的声望。我希望您能帮助我们去劝阻那伙人,尽量避免流血事件的发生。”
“他们不会听我的。那些人是激进分子,自视为革命者。他们认为我是中间派,妥协派。如果我替你们去游说他们,他们一定会破口大骂我是叛徒。我的话不会管用的。”陈四唐摇了摇头。每天他都能收到很多反绿化激进分子的邮件和电话,要求他采取一些实际的“行动”而不是光在那里耍嘴皮子。还有的人甚至怒斥他为软骨头的文人,为了稳定的工作和声望就出卖了自己的信念。
“这点请您放心。不是轻视您的意思,但您肯定不是唯一的解决途径。不过如果您的劝解有用的话,我们就很有可能避免流血……想想那八百多个孩子,他们需要您的帮助。”连理在旁边说道。
陈四唐知道自己不能拒绝这事,尽管他和政府在很多问题上有分歧,但为了拯救这些孩子的生命,他必须帮助他们。“那好吧……不过我必须给我的女儿打个电话,说我明天不能接她来我这里过周末了。”
“来不及了,而且现在反绿化分子已经渗透到各个部门了,如果有什么差错,对您,对您女儿都不安全。这件事交给我们来办吧,您现在就和连理乘专机赶往现场。”
陈四唐抬头看了看窗外,原来说话间已经到了机场。
所谓的专机是一架小型商务客机。算上机组成员,载员也不会超过十个人。陈四唐惊讶于在这个崇尚甚至是迷恋公共交通的时代,竟然还会有人开发、生产这样的私人小型客机。连理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解释道:“这是首长的专用飞机。我们快上去吧。”
机舱内很舒服。沙发很大很软,比大型客机上所谓的头等舱要舒服多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棕色的文件袋。
“这是纸质的文件吗?”如果不去S大图书馆的藏书室,陈四唐可能几年也看不到一张纸。
“您在大学里还常能见到纸质印刷品吧,我反正是很久没有见到纸质的文件了。”连理拿起那个文件袋,用细长的手指在棕色的草纸袋上摩挲了几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撕开。
“为什么用纸质的?”陈四唐问。
“这是绝密文件的副本,可以有效地防止电子复制。这里面是那些恐怖分子的资料。在谈判之前,你要大概熟悉一下他们的情况,当然您有义务保证不向外界泄露这些资料。事情结束之后我将把文件带回总部以便销毁。这好像是用特殊纸张和油墨印刷的,对其复印时的静电可以使油墨分子移位,导致字迹模糊,无法辨认。”说着,连理将里面的资料递给陈四唐。
陈四唐接过资料,坐在沙发上仔细地看了起来。
“康奈尔?我的哲学博士学位就是在那里拿的。”
“这些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掌握机械、化学、生物等各方面的知识,非常棘手。”显然连理已经看过他们的资料了。
“谈谈你对这些人的看法吧。”陈四唐看完资料后说。
“也没有什么看法。他们都是一些狂热分子,理想主义者。他们狂热地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义的。他们之前也就是袭击电厂和育苗圃之类的地方,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针对人发动袭击。他们提出的要求实在很不靠谱,很难去猜测他们是怎么想的,好像他们已经失去理智了。”连理平静地说道。
“或许有什么东西刺激了他们,让他们觉得非如此不可。”
“陈教授,请恕我直言。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对于无辜孩子的暴行都是不可原谅的。我希望您能找对立场。”连理直视着陈四唐,看不出喜怒。
“我的立场?你们是知道我的立场的。我反对这种破坏生态的城市绿化。这种‘绿化’和工业时期的碳基工业一样,是对自然平衡的严重破坏,而且这个观点得到了几乎所有科学研究的证实,但政府和他们背后的生物科技公司和氢能源公司却根本不打算承认这个事情。而我们的大众则是一如既往地麻木,除非有羊被狼吃了,否则他们是不会清醒的。我反对这种极端行为,但这些行为的产生不是单方面的原因造成的,我们的政府也应该好好反思他们的责任。”
“您的确是个出色的演说家,看来我们的谈判有希望了。”连理起身给陈四唐的茶杯里添了点水。
“不是我有说服力,是事实有说服力。对了,你们务必要通知我前妻,说我明天不能去看女儿了。”陈四唐的手机在上飞机时被“保管”了起来。
“这请您放心。您很疼爱自己的女儿吧?”连理笑了笑,又露出浅浅的酒窝。陈四唐不知道她的酒窝是不是专门训练出来的,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和所有的父亲一样。你的父亲也很爱你吧?”
“这个确实。您的女儿多大了?”
“这个你肯定知道。你之前也肯定看过一份关于我的这样的文件吧?”陈四唐指了指手里的文件,说道。
连理笑了笑,“您的女儿很漂亮。”
“才不到八岁就知道自己和男孩不一样了。”陈四唐想到自己女儿那鬼精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连理也笑起来,这次那对酒窝更深了。
“这件事媒体还不知道吗?”陈四唐问。
“目前还不知道。政府想尽量低调地处理这个问题,毕竟关注度极高也是恐怖分子所希望达到的目的之一,我们不能这么容易让他们得逞。”
“但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那些孩子的家长知道吗?”
“还不知道。只是通知他们说有孩子得了麻疹,所以全校暂时隔离了。”
陈四唐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连理站起身,来到驾驶舱。
一个飞行员对她说道:“这个人很能说啊。就是有些爱显摆。‘康奈尔?我的哲学博士学位就是在那里拿的。'”他很夸张地学着陈四唐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虽然整天标榜自由平等,但骨子里还是充满精英主义思想。”连理笑着说道,“他们这些知识分子都是这样。”
“不过他倒是很帅啊,而且他确实显得很有知识的样子。”一旁的空姐说道。
“他现在是单身,你可以考虑考虑……不过他太‘讨政府喜欢’,你自己掂量着办。”连理和那个空姐开起玩笑来,显然大家都很熟。
“我就算了……我太笨了,虽然我长得很漂亮。他那种人肯定不喜欢我这种除了长相一无是处的人。连姐倒是很般配的,你是才女嘛。”
“呸,就知道吹牛。”连理轻轻搡了那个空姐一下,然后轻声说道,“我不喜欢他的胡子。”
飞机很快到达了目的地。一辆警车把他们接到位于那所小学后面的一幢树楼里,那里现在是临时的指挥中心。
一进门,房间里弥漫着除虫剂的味道。偏远地区的树楼基因更加差,几乎没有防虫效果。楼内虫害目前已经成为主要的社会问题之一,甲虫、蟑螂等在树木里面滋生,传播着各种致命的传染病。为了杀虫,人们大量使用杀虫剂,结果又污染了室内空气。而且人们沮丧地发现,这些昆虫在短期内就产生了很强的抗药性,只好使用药性更强、即毒性更强的杀虫剂。陈四唐闻了闻,这是最新型的强效除虫剂。广告里面说它对人体无害,但是婴儿和孕妇除外,可如果这东西能杀死顽强的蟑螂,还能危害婴儿和怀孕妇女的身体,它为什么会对普通人就没有效果了呢?陈四唐一直想不明白。
一个警衔很高的人走过来,主动和陈四唐握手,“陈教授,您好。我叫刘宇兴,是这里的临场指挥。非常感谢您能来这里帮助我们。”
“应该的。”陈四唐看了看这个刘宇兴,不知道他和那个一身黑衣的刘宇平有什么关系。他没有多问,也不是很感兴趣。
局面一直僵持着。那群反绿化分子坚持要求政府公开做出承诺,停止在东北地区推进城市绿化行动,并且取消碳平衡税的征收。而警方则回复说国家政策是由人大通过的,具有法律效力,政府不可能通过行政命令来改变法律;而且,政府对于恐怖分子的一贯立场是绝不妥协,他们的要求是不切实际的,他们的做法是极端和不人道的。警方要求这伙人必须无条件投降。
那些反绿化分子看到陈四唐时颇感意外,但最终还是同意和他谈谈。
陈四唐高举着双手,小心地来到了学校礼堂前,所有的人质都被押在那里。这是一幢不高却很粗的树楼,外形就像一根矮木桩,但上面还有厚厚的树冠,所以看上去更像一个头戴假发的胖乎乎的脑袋。丑陋的现代建筑,陈四唐心想。
礼堂里挤满了人质,大家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从门口进来的陈四唐。一个瘦高的男人缓步朝他走了过来。这个人叫做秦亮,陈四唐在资料上看到的照片和他真人差别还是很大的,照片上没有这么黑,皮肤也没有这么粗糙,但轮廓还是依稀辨认得出。秦亮是这伙人的头目,是个生物工程师,曾经供职于美孚生物能源公司。虽然看上去比四十出头的陈四唐都老,但他今年只有三十三岁。此时他手里端着一件模样奇怪的武器,陈四唐好像在电影里见到过,应该是一种新式的激光枪。这种武器的最大好处是没有后坐力,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神枪手。看来这伙人的装备倒是挺先进的。
“陈教授,大驾光临,不胜荣幸。”秦亮的嗓音有点沙哑,笑容倒是很亲切。
“你好。”陈四唐礼貌地回答。整个礼堂八百多双眼睛都盯着陈四唐看,让见多识广的他也感到了不自在。
“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吧,您一定事先掌握了不少情报。说实话我还是挺意外的,他们竟然想得到要您来。”
陈四唐平静地说道:“你们的所作所为也让我非常意外。”
“您是我们的偶像,我们的思想导师。我们所做的是实践你和其他伟大思想家的理想。”
“我从来都反对一切形式的暴力,尤其是这种以无辜者为目标的暴力。在关于反绿化的问题上我和你们是站在一边的,但在这种无耻而残忍的暴行面前我是第一个反对你们的人。”寒暄就免了吧,陈四唐决定直奔主题。
“我知道您的观点,但这个时代靠甘地那一套是不可能成功的。我们不想威胁平民,但是国家暴力机关太强大了,我们只好找那些没有自卫能力的平民,这样才能产生最大的效果。”
“这样也未免太无耻了吧。他们还都是孩子,你们这些人没有孩子吗?”陈四唐看见那些不敢出声的孩子,感到了莫名的愤怒。
“孩子是一个社会最宝贵的资源。只有让他们失去最珍爱的东西,他们才会警醒。陈教授,我理解您的怒火。我没有指望别人原谅我,我自己甚至都不能原谅自己,但现在这个社会太需要一些刺激了。”秦亮显得很沉着,即使与目前声名显赫的演说家针锋相对,也没有丝毫怯场。
“不要装出你为千万人下地狱的样子,你不是烈士。我明白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你们觉得纵使留下千古骂名,只要人们能认识到他们所应该去认识的道理,你们就觉得自己还是有所成就的。你们错了,这样做只能说明你们和那些你们想挽救的人一样,一样残忍和愚蠢。”陈四唐现在不光对着秦亮说,还不时地转到一边,面向其他的恐怖分子,就像在课堂上一样。
在指挥室里,一块偌大的全息屏上显示着礼堂里的画面。整座大厅都能听见陈四唐激情澎湃的演说。
“你还别说,这个书呆子还真是能说会道的。”那个叫刘宇兴的警官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
连理盯着屏幕说道:“一共找到十五个人,都配备新式L-440冲锋枪,可以瞬间实现激光和子弹的换挡。”
“南非货,他们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弄到国内的?”
“不知道,这伙人不简单。”
……
后面的人也七嘴八舌起来。
“后台有三个人,三个入口处各有两个人,剩下的分散在座席里。不排除还有化装混在人质中间的。”连理没有理会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盯着屏幕继续说道。她心里有点着急,因为从这伙人的架势来看,强攻肯定会导致人质伤亡,而且伤亡数目可能会很大。
礼堂里,陈四唐还在愤怒地说着,然而看着秦亮漠不关心的表情,他知道这又是一个不爱听教授唠叨的学生。
突然,秦亮将手伸到陈四唐的肩上,从他的衣服上拿起一个大头针一样的东西。
“好东西。球状镜头,360度成像。”
“什么?这东西是什么时候放在我身上的?”陈四唐马上意识到自己成了警方的卧底了,“我不知道我身上有这个东西。”
“您当然不知道。他们顺手安上的,没有必要告诉您。”秦亮将那个摄像机拿到自己面前,然后对着它缓缓地说,“这么说,里面的情况你们都了解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冲进来?不要太客气,来吧。我们这些人都没打算活着出去。至于这些孩子嘛,就看他们的命了。”说完,他把那个小摄像机丢在地上,踩成了几截。
“妈的!”指挥室里一片骂声。
“这帮家伙真是太精了,要是我的手下有这么得力就好了。”刘宇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现在发动攻击有几成成功的把握?”他问连理。
连理愣了一下,然后说道:“不知道您所说的成功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指消灭恐怖分子、救出人质了。Counter Terrorists win.”
“如果现在发动进攻,人质肯定会受到伤害。”
“我们能接受一定数量的人质伤亡。这又不是放学接孩子回家。”刘宇兴盯着蓝屏的屏幕,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伤亡可能会很大。”连理知道自己的上司现在想什么。
“如果行动小组做得漂亮的话就不会很大。上面的意思很明确,我们不和恐怖分子谈判。”
“我们不能确保伤亡的上限是多少,而且他们可能还会有炸弹。”
“如果有的话,他们会告诉我们的。他们要的就是吓唬我们,不会把炸弹掖着藏着的。”
“但是……”
“不要说了。去布置一下吧,二十分钟后行动。”刘宇兴一摆手,又坐回了那张椅子。
连理缓缓拿起对讲机,说道:“各小组注意,按方案789待命,准备听我指令。”
陈四唐看了看秦亮,无奈地说:“看来我是说服不了你们了。”
“我现在就放您回去,您没有必要也搭进来。”秦亮说。
“不,我要待在这儿。现在离开感觉就像逃兵。”
秦亮一呆,然后又笑起来,“那就祝您好运了。”
“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我来做说客,他们一定知道不会成功的。”陈四唐说。
“您自己也知道可能不会成功,那您为什么要来?”
“我本来不知道,来了才知道。我去找个地方坐着休息,而你们去准备你们的屠杀吧。”陈四唐转身朝那些人质走去。
“陈教授,我们真的不想这样做,但我们没有时间了。”
陈四唐没有理会他,径自走开了。
连理看着跷腿坐在那里的刘宇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之前想到过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但却没有想到刘宇兴这么快就拿定了主意,毕竟陈四唐那边谈判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尽管她也知道陈四唐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小。虽然她不太喜欢那个夸夸其谈的大学教授,却也不愿见得他枉死,毕竟是她把他大老远地从北京带到这里。
“我们不等那个姓陈的消息了?”旁边的一个人问连理。
连理刚想回答,刘宇兴却接过话来:“我很同情陈教授,但是要减少伤亡,我们必须出其不意。”
“那一开始为什么兴师动众地请他来这里呢?”另外一个人问。
刘宇兴看了看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连理,说道:“这是刘司长的主意。我从一开始就说这不管用,可他偏不信邪。”他的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得意。
“可是我们目前还不知道里面的情况。”连理说道。
“小连啊,我知道我弟弟给了你专门的指示。”刘宇兴站起来,一手搭在连理的肩膀上,和蔼地说,“我也希望他的计划能成功。但你问问你自己,这种可能性有多大?你也看到了刚才他们的对话,那些人是铁心要大干一场了,而那个书呆子是说服不了他们的。你也很清楚,现在是发动突袭的最佳时机,因为他们可能认为我们还在等谈判结果,暂时不会行动。如果等他们把陈四唐扔出来或者扣起来,一切准备就绪时我们再杀进去,只怕伤亡会更大。战机稍纵即逝,不可犹豫。”
连理点了点头,拿起对讲机,说道:“各分队注意,作战计划789,现在开始行动。”
陈四唐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陈四唐眯着眼睛看着护士模糊的身影,记忆却渐渐清晰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回忆的,第一颗炸弹就在他身边炸响,他只记得自己一下子飞了出去,然后就昏了过去。陈四唐觉得自己浑身都很疼,这是个好消息:起码他的全身都还有知觉。他现在最想知道那个在自己身边的小男孩现在怎么样了。他对那个孩子说不会有事,但愿那孩子不要太恨他。
陈四唐恢复得很快。这两天,探访的同事和政府领导之类的访客络绎不绝,他现在是反恐英雄了。“他和警方一起挽救了四百多条生命。”电视上是这么说的。女儿每天都来看望他,但是他有时候甚至害怕看到自己的女儿,因为这会让他想起那个小男孩,他不知道那个孩子活下来没有。有可能,大概百分之五十的可能吧……
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了,电视里对反绿化分子的批判变得激烈起来。袭击孩子触动了公众的底线,这种灭绝人寰的暴行引起了普通民众的极大愤慨,现在的公众处于一种极度的愤怒之中。那几个恐怖分子的家属被人肉搜索出来后,只有求助于警方的保护来躲避洪水般涌来的恐吓。
陈四唐出院的那天,门口挤满了记者。尽管陈四唐以前也很出名,但他当时总被称为他父亲的儿子,他曾经认为作为一个诺贝尔奖得主的儿子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事。现在他成了国家英雄,一个不惜牺牲生命来保护无辜孩子的英雄。
“陈教授,您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一个记者挤到最前面问道。
“很好。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康复了。”
“您能谈谈这起恐怖事件么?”又一个记者问道。
“这是一个悲剧,非常大的悲剧。我希望这种事情永远不要再发生了!”
“您以前也是一个反绿化运动的倡导者,是什么使你站到今天的立场上来的?”
“我一直都是一个反绿化分子,现在还是。”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然后突然所有的记者都发疯般地把问题向陈四唐扔去。
“您是说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您依然支持反绿化运动?”
“您是说您支持这些滥杀无辜的恐怖分子吗?”
“您不觉得反绿化分子应该对那些无辜的小生命负责吗?”
……
陈四唐被无数的问题淹没了。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家人拉进停在门口的警车里,然后迅速地离开了。
连理关上电视,叹了口气。自从那次事件之后,她一直都在失眠。她刚刚看完了陈四唐那个灾难性的采访,一个没有加班的周末让她不知所措,她躺在沙发上,打开天花板上的电子阅读器。
突然间她又想到了陈四唐,于是就用遥控器选择了一本叫《绿色荒原》的书,这是陈四唐前年出版的一本畅销书。她躺在那里,开始看了起来。
“人类总是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拖向灭绝的边缘……”
“难道您不觉得这些恐怖分子是无法原谅的吗?那么多无辜孩子的生命,甚至就在您的眼前被他们夺去。难道您还认为他们所做的是正义的吗?”一个女大学生声泪俱下地向陈四唐说着,其他学生也不停地附和着。
陈四唐站在讲台上,表情尴尬。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支持恐怖行为。反绿化行动和恐怖主义不是一个概念。这伙恐怖分子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但他们所说的问题也是确实存在的。大量绿色植物产生的氧气会给人类造成很大的威胁,这一点是事实,跟从谁的嘴里说出来没有关系。”陈四唐已经把这些话重复无数遍了,但每天上课他的学生都免不了要和他唇枪舌剑一番。
突然,那个女学生拎起书包,气冲冲走出了教室,临走时还留了句话:“我才不要上一个恐怖分子的课。”
下课后,陈四唐走出教室,看见连理在门口等他。今天她没有穿警服,着装和那些女大学生没有什么区别,她站在那里微笑着,脸上还是那对令陈四唐印象深刻的酒窝。
“连警官,您好。”陈四唐说。
“您不会让刚才那个女学生挂科吧。”连理说道。
陈四唐笑了笑,说道:“要是她这学期的论文还是这样不讲逻辑的话,挂科是肯定的。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您放心,这次没有什么恐怖事件了。我今天不是为了工作来的。”
“哦?”陈四唐有些恍惚。不过他马上对自己说,这个姑娘对他来说太年轻了,歪念头还是不要打了。
“我是来说抱歉的,我一直觉得我很对不起您。”连理说道。
“你只是服从命令而已,真正应该怪的是那些恐怖分子。”
两个人并肩在校园里走着,学校里到处是巨大树楼的阴影。现在的陈四唐已经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所以不断有目光向他们投来。
“怎么样,我现在很出名吧?”陈四唐有些自我调侃地说。
“那您现在每天乘公共交通还方便吧?”
“还好,我有墨镜和帽子。我现在差不多活得像个电影明星一样,只不过骂我的人更多一些。”
“您好像并不在意被人讨厌。”连理说道。
“有时候你必须要调整自己的心态。其实大家谁都不喜欢谁,只是我比较直白而已。”
“以前的S大是什么样子的?我的意思是您小的时候……因为我在书里读到您就是在这个校园里长大的。”连理把目光从高大的树楼转到陈四唐的身上,问道。
“怎么,你还看过我写的书?”陈四唐有些惊讶,也有些自得。
“哦。我读过《绿色荒原》,给我的印象很深。”连理竟微微有些脸红。
“我从小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那时候我父亲还没有拿到诺贝尔奖,也没有现在这么出名。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那种钢筋混凝土的房子里,有很大的无机玻璃窗。不知为什么那种房子能给我一种现代建筑所没有的安全感,就像进了一座碉堡,而风雪则被挡在外面。那是一种与自然的隔离感,是人的智慧,人的力量。不像现在的房子,我们离自然太近了,而且这种自然并不真实。那时候S大里面有很多21世纪前半叶的建筑,甚至更老的,现在却所剩无几了。还有,校园里的私家车很多,有时候甚至会堵车。”
“我在这里上大学的时候,这里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一座大森林。”连理摸了摸树楼粗糙的外墙。
“人类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文明,主要是因为人类的祖先在几百万年前决定从树上爬下来,而如今我们又重新爬了上去。”陈四唐苦笑。
“您又来了。树楼是一项划时代的发明,改变了整个世界。”
“蒸汽机、内燃机都是划时代的发明,但人类不知道怎么去用好它们,还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这些发明上。如今的树楼也一样,总有一天人们会把树楼称为史上最糟糕的发明。总是有愚蠢的人把伟大的发明变成毁灭人类的工具。”
连理看着义愤填膺的陈四唐,不禁觉得好笑。一个四十岁的人比小伙子还愤怒。
“好了。您饿了吗?我请您吃饭吧,算是我赔罪了。地方您选。”
连理的荷包很快就为它主人的故作慷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陈四唐选择了一家老北京的传统木炭火锅,这次的碳平衡税快抵得上连理大半个月的工资了。
连理看着酒足饭饱的陈四唐,想象着自己的工资流入到金融数字洪流中的景象,本来她对陈四唐的那点同情和若有若无的好感又都消失了。最让她气恼的是,她丝毫分不出这木炭火锅和平时电火锅的区别!
不过,两人的接触还是逐渐频繁起来。连理的工作很忙,而陈四唐更是要经常出去演讲——其实是去和愤怒的公众吵架(渐渐地,他作为反恐英雄的光环消失了,取而代之成为最出名的反绿化分子),不过他们还是会经常见面;见不到时,两个人也会经常电话交流。连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这个中年男子,国家公敌,但从普遍的标准来看,两个人的关系已经暧昧起来。
这天连理正在埋头干活,刘宇平突然走进了她的办公室,“安排一下,我要尽快与陈四唐见面。”
看见连理奇怪的眼神,刘宇平又接着说道:“不用担心,和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没有关系。”
连理脸上一红,“我们关系很正常。”
“这个不关我的事。我要你安排我们两个人见面,要保密。”说完,刘宇平就转身离开了。
连理的上司最近的日子不好过,他在内蒙古那次恐怖袭击中与恐怖分子寻求谈判的态度让高层的一些领导很不满意,而他的哥哥刘宇兴现在则成了领导面前的红人,有传言说刘宇平的位子要被刘宇兴所代替。说实话,这兄弟俩连理都不是很喜欢,但是上次的事件后,她对刘宇兴的印象变得很差,所以就自然同情起刘宇平来。
连理给陈四唐打了个电话,说她的领导想见他。陈四唐说没有问题,那就下次有空再和你一起去火车博物馆吧。打完电话,连理有些失落,因为陈四唐在电话里一点失落都没有。
陈四唐有些疲惫地回到家,想从冰箱里拿啤酒,却发现冰箱里已经空空如也了。单身汉的生活经常是这样,在把冰箱扫荡一空之前是不会想起来去购物的。他把沙发上的脏衣服丢在地板上,然后重重地坐在上面。
他还在想着刚才和刘宇平谈话的内容。他一直以为刘宇平和所有的政府官员一样,将反绿化分子视为洪水猛兽,他对这个面色惨白的中年人印象深刻却没有什么好感,所以陈四唐怎么也想不到刘宇平会跑来支持他的反绿化行动。
刘宇平给了陈四唐一些资料。这些资料本来就是匿名寄到陈四唐的电子邮箱的,但是被安全机关截获了。刘宇平解释说他们怀疑这是从恐怖分子那里寄来的,计算机在邮件中发现了一些敏感字眼。资料里详尽地列出了近三十年来,地球大气氧气含量的增幅远远超过目前所公布的数字。尤其是在树木密集、光合作用强烈的大城市里,氧气的含量将在二十年后逼近一个临界值;而在那些容积率极高的贫民区,氧气含量已经在接近临界值。达到或超过这个临界值之后,树楼就将变得非常易燃。在那些到处都是树木的城市,大火可能彻底摧毁城市!到时候,再多的消防队员也于事无补了。
陈四唐拿到资料之后,沉默了半天才问刘宇平为什么要将这事告诉自己。刘宇平回答说他想让陈四唐把这个消息公布给公众,迫使政府在一切都太晚之前采取措施。“现在的民众对反绿化分子有着太多的愤怒,政府即使接到这样的报告,也下不了决心来冒天下之大不韪采取什么相应的措施。政府不希望给自己造成和反绿化分子恐怖分子妥协的形象。我希望您能唤醒民众,给政府施加压力。”刘宇平依旧穿着黑手党一样的黑西装,脸色也依旧惨白。
陈四唐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和上次一样,不但帮不上忙最后还把自己赔了进去,不过,他现在也早就不用害怕失去公众的欢心了。“没问题。不过……您这样做是为什么?”陈四唐问刘宇平。
“可能是一时的热血沸腾吧……但我希望您不要透露您的消息来源。”刘宇平回答说。
这时电话响了。是连理。
“见面怎么样?”连理在屏幕里问道。
“还好。我告诉他我不是同性恋,很抱歉。他很难受,但表示能够理解。”
连理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都谈了什么?”
“恐怕我不能告诉你。”
连理有些失望,但还是说:“好吧。那我就不问了。我就是打电话问问你会谈怎么样。要知道刘司长可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人。”
“嗯,的确。”陈四唐回答道。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两秒钟,然后连理说道:“那好。就这样了,拜拜。”
“拜拜。”
电话那头,连理挂上电话之后有些不高兴。我是不是显得太热情了?连理心想,他不会误解我这是在示好,所以才故意显得这么生疏吧。连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后,又很快回到了工作中。
陈四唐把从刘宇平那里拿到的资料公布之后,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可是,并没什么人相信。很多人在接受网上调查时都表示,他们已经受够了陈四唐无休止的唠叨,希望政府能对这个胡言乱语的人采取一些措施。然而,政府则很有度量地表示,对陈四唐言行的干预是违法宪法的行为,政府是绝对不会做的。现在的陈四唐几乎不再上课了,而是每天奔波于各地,到处演讲,呼吁人们正视危险的来临。
但是,没有人在乎。民众的普遍看法是充其量有几场火灾,现在的基础设施这么发达,足以应付大规模的火灾。相比于那些反绿化分子的恐怖主义行动来说,这几朵小火苗根本不值一提。想象一只斑马对一群角牛说:“回去吧,前面没有水了。都让河马喝完了。”而愤怒的群牛一哄而上,碾过斑马,没有一头停下来。现在陈四唐面临的就是这样一种情景。虽然他也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公众眼中不可相信的反绿化分子。
连理一下子就猜到了陈四唐的资料是从哪里来的。虽然没有对谁提过,但是她现在很为陈四唐担心。政治风向变了,在局里,关于加强自我教育、防范反绿化思想的会议已经开了很多次,而上面传达的文件措辞也越来越强硬。官方媒体也由原来暧昧的中立变成暧昧地支持绿化主义。连理向陈四唐提了几次,让他小心,但她也知道这个自大成癖的人是不可能听进去的。
一天下班时,刘宇兴在门口拦住连理,说他很担心连理和陈四唐走得这么近会对她的仕途产生不利的影响,希望连理能在关键的时候站对队伍。
“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连理回答道。
“这已经够危险的了。你太年轻,认识不到陈四唐的真面目。我和上级领导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如果你把握好机会,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刘宇兴又是那种夸张的笑容。连理看不透那背后是什么,反正不是笑。
尽管陈四唐现在很忙,但他和连理的联系却更密切起来。现在他几乎每天都会给连理打电话,向她诉说自己今天的行程,自己今天有多么累还有多么地失望。连理总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再问一些身体、天气等问题。陈四唐经常在发完牢骚、电话还没有挂就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每到这时候,连理就会叹口气,把电话挂上。她的日子也并不太平,因为和陈四唐的“特殊”关系,她现在是单位里重点教育的对象。每天除了工作外,还要接受各个领导的谈话。她的顶头上司刘宇平都和她搭不上话,他现在已经被刘宇兴和其他几个领导孤立起来。
一天夜里,连理接到局里的电话,反绿化分子又发动了一次恐怖袭击,南方一座大城市的市立医院被恐怖分子劫持。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连理的心头。在她坐飞机往那边赶的时候,她接到电话说大楼突然失火,火势一时无法控制。她木然坐在那里,心想一切都完了。
大火烧死了被锁在住院大楼的七十七位病人和二十五名医务人员,十名恐怖分子也无一生还。事故调查结果出来了,是恐怖分子的武器爆炸点燃了医院的输氧系统。大火在凌晨被扑灭,但怒火已烧遍了全国。
下午时,连理得到了陈四唐被逮捕的消息,原因是涉嫌恐怖主义活动。很快,她也接到了单位对她停职调查的决定。连理疲惫地回到家里,一头栽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全国所有的电子屏幕上都打出了“消灭反绿化分子”的标语。她想申请去探视陈四唐,但被拒绝了:她既不是亲属,也不是律师。
中午她接到了刘宇兴的电话。
“我跟你说过,要在关键的时候站对队伍。组织上是相信你的清白的,只要你做一份声明,说明你和陈四唐之间没有关系就行了。”刘宇兴的笑容很灿烂,连理知道他这次是真的开心。
“我要见他一面。”
“也好,见一面把话说清楚。我安排一下,下午四点的时候我让小梁去接你。”
陈四唐坐在有机玻璃的后面,身穿橘红色的看管所囚服。他精神很好,看来并没有受到什么身体上的迫害。
“来了?”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穿了过来。
“嗯。你怎么样?”连理问道。
“肯定不怎么样了。我认床,睡得不太好。吃得倒还可以,营养搭配还不错。你怎么样?”
“我还好。我就是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没有什么了。我就等着开庭和他们好好吵一架了。我刚刚给我女儿打电话时还叫她到时候观看审判直播呢。你也要看啊,估计到时收视率肯定高。全国人现在都恨死我了。”
“你被起诉的罪很重,不是闹着玩的。”连理一直在躲着陈四唐的目光。
“这是莫须有的罪名,告不倒我的。”
连理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们要我写一份声明……声明你我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如果……”
“哈哈哈哈!”陈四唐大笑起来,“荒谬,我和你之间能有什么关系?”
“你这样看?”连理攥紧了双手。
“当然。我们就是因为工作而认识的朋友,不是吗?”
“当然,当然。”连理点点头,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和我说。”说着站起身要走。
陈四唐没有抬头,“祝你好运。”
连理转身离开,心里少了来时的那股悲壮。
“警方称陈四唐和上次内蒙古恐怖袭击的主谋秦亮是大学校友,之前一直保持着联系。甚至陈四唐最近宣传的氧气极限问题的有关资料,也是秦亮在发动恐怖袭击的前一天匿名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给陈四唐的。这一点已经被网警证实。警察还发现了秦亮给陈四唐发送的其他邮件,让他采取一些实质的行动。而陈四唐也给秦亮发过邮件,向其宣传反绿化主义……”
陈四唐关上了电视,甚是恼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像秦亮那样的邮件他每天能收到几百封,而他每天也都会发送许多宣传材料到很多反绿化分子的邮箱里,这些邮箱都是一些论坛提供的。竟然拿这样可笑的证据来控告他,多少让他哭笑不得。关于那个资料的事更是没有任何依据。
没有律师愿意代理他的案子,最后还是法院指派了一名法律援助律师。那个律师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愿意管,来见过陈四唐一次之后就再也不出现了。
开庭那天,最高院的审判室里挤满了媒体记者。这是本年度最轰动的事件之一,人们都要看看这个全国最臭名昭著的恐怖分子是如何接受法律的制裁的。
首先是公诉方发言。发言人是铁娘子张玲,一向以对犯罪分子的强硬态度而闻名。她今年五十多岁,身材微胖,说起话来非常有力,而且丝毫不拖泥带水。她在陈述中将陈四唐描述成了一个阴险而狠毒的野心家,一个毫无人道的恐怖分子。大家对她的发言都感同身受,不住地点头。而陈四唐的辩护律师则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摆弄着手里的PDA,好像是在记录着什么。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起案子的主角是对面那些出身名牌法学院的检察官,而不是自己这个卑微渺小的无名律师。他不可能像电影主人公那样成为独自对抗国家机器的孤胆英雄,他只要不好不差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所以等到辩方律师发言时,他就说了两句:“因为我的当事人是无辜的,所以我们不同意最高检的指控。”
陈四唐趴在自己律师的耳边说道:“你考了多少年才通过司法考试?”
律师看了看陈四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不要告诉我你没有考过。”陈四唐看着他那个样子,竟然笑了起来。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笑了。
审判持续了两个月,陈四唐在几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上和公诉方反反复复争论了无数遍。最终最高院认为关于陈四唐涉嫌恐怖活动证据不足,但是由于陈四唐和恐怖分子存在来往的可能性很大,而且陈四唐的言行也严重危害了国家安全,所以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判处其有期徒刑十年。这是最高院的判决,所以是终审判决,不可上诉。
“判决出来之后,民众主要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陈四唐所受到的惩罚太轻,大部分恐怖袭击的受害者及其家属也表示这太不公平了,法院不该让这个恶贯满盈的杀手逃脱公正的审判。另外一派则认为这个判决是公正的,体现了我国完善的法律制度,即使对最没有人性的罪犯,我们也能以理智的方式,通过合法的手段为人民伸张正义。”
连理关掉电视,躺在沙发上,感到疲惫极了。她每天都要参加各种批判大会,晚上还要加班学习如何提高反绿化分子的警惕。在过去几个月里,政府在内部体系里揪出了数量众多的反绿化分子。这些人平时隐藏起来,妄图偷偷掌握国家政权,推进反绿化行为。刘宇平也是其中的一个,上个月,他在单位的批斗会上做了一次检讨,后来连理再也没有见过他。现在,刘宇兴是她的顶头上司了。
自从在看守所里见面之后,连理就再也没有见过陈四唐。由于她和陈四唐的关系,她一度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好在刘宇兴出面解释说,是他派连理接近陈四唐以套取情报的。不然的话,她现在恐怕都不知道会在哪个看守所里待着。她向单位做了一份声明,说自己和陈四唐没有任何关系,而新的刘司长则在单位会议上高兴地夸赞连理对国家的忠诚。
“嘀嘀……”闹钟响了。已经是六点半了,晚上八点她还有个约会。她从沙发上爬起来,走进卫生间仔细地打扮起来。刘宇兴晚上要请她吃饭,说是为她成功度过一段艰难的时光而庆祝。她没有办法拒绝。
她看了看镜子里面的自己,很满意。她的确很漂亮,即使她自己也不能否认。她从公寓里出来,钻进了一辆停在门口的警车。这是刘司长今晚专门拨给她的,说是这样更安全,因为谁也不知道那些反绿化分子会做出什么来。还有太多的反绿化分子没有被人民发现,他们躲在暗处时刻准备着做出伤害人民的事。
现在去吃饭还早,不知不觉,连理把车开到了西山上。以前她和陈四唐来过这里,在这座山上俯看过这座绿油油的城市。陈四唐曾说,在老电影里他最喜欢的镜头就是夜里从城郊的山上俯看华灯璀璨的城市。那灯光里,包含了人的一切美好和一切丑恶。那远处每一点灯光,都是一个不同的故事,或者甜蜜,或者悲伤,或者卑贱,或者高贵。人在这个时候就成为了一名哲学家,想象着自己变成无数个人去观察每一种生活。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但他爱着和关注着每一个人。
连理走出车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夏日傍晚的山风很舒服,就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穿过她的头发。她眺望着山脚下的城市,黑压压的,没有半点光亮可以从那些浓密的树冠中透出来。连理凝望着这黑黢黢的城市,恍惚觉得整座城市都变成了绿色。
“绿色荒原。”连理轻轻说道,就像突然想起一个老朋友。
“十年,不算是太久吧。”她这样想着,开动警车下山而去。她还有个约会,和一个猥琐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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