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的行医方式上,我不仅看到了她师傅的影子,还隐约看到了那条千百年来中医人走过的道路
母亲学医时,每天早晨三点钟起床,做师傅全家十一口人的饭,烧火时还背着书,她把师傅指定的书全背下来了。那时她接触不到科学技术,也没有别的哲学思想分心。一对一的师承教育为她打下了坚实的中医基础。这样的学医条件是后来的我和我女儿所不具备的。
母亲背了古医书,得了师傅的言传身教,形成了坚定的中医信念,此后她的一生就是她师傅精神财富的传承者。虽然我不认识她的师傅,不善言谈的母亲也不会过多地向我描述她的师傅,可从母亲的行医方式上,我不仅看到了她师傅的影子,还隐约看到了那条千百年来中医人走过的道路。
母亲受师傅的影响是不自觉的,内在的。我曾觉得母亲不太了解她的师傅,因为我提出的关于她师傅的许多个为什么,她都回答不出。她的师傅不贪财,凭他的医术,想要发财不是难事。他全家十一口人,生活俭朴,粗茶淡饭。他的大儿子也跟他学医。他死时,把他的医书、药柜等物均分成两份,给他大儿子一份,给我母亲一份。母亲把她师傅这些东西一直保存着,我小时候就是用她师傅留下来的药碾子压药。我觉得母亲的师傅很了不起,在旧社会,能收女孩儿做徒弟,还与儿子一视同仁,让我十分佩服。
母亲受她师傅这一影响很深,她说,医生因给人看病而发了财就是缺德了。所以,母亲挣了钱就用于备药,然后再舍药给穷人,这正是她师傅的做法。
每当有流行病或瘟疫发生,母亲的师傅就当街舍药,分文不取。母亲说,有一年闹霍乱,师傅当街支口大锅,里面煮着药,排出几张木床,看到有人打晃过来,就扶倒在床上刮痧,然后往这人身上浇瓢热药汤,再给喝一碗热药,这就救活一个。全家上阵,累得要死。
乘人之危,发国难财,对母亲的师傅这样一个医生来讲是不可想象的。我想,她师傅也是从自己师傅处学来的吧,这也应该是中医的一个传统吧?从母亲的叙述中,我没看到当瘟疫暴发时旧政府有什么作为,都是那些植根在民间的中医自发地行动起来,去履行一个医生救死扶伤的天职。
我上中学时,学生们被分成三个班,分别学医学、农机和种植养殖。我被分到了医班。学一段时间后就跟医疗队下乡。母亲就给我带药下乡,要我舍药。母亲年轻时是游走乡间的郎中,她熟悉农村常见病类型,所以给我带的药都是有针对性的,并仔细告诉我如何舍药。可我那时才十几岁,做什么事都不太用心,母亲的话听一半忘一半,到了农村要用时才发觉好像什么都不清楚。
我看到一些批评那时医疗政策的言论说,农村的“赤脚医生”什么也不懂,根本治不了病,纯粹是糊弄人。这话要是从我当年的情况来看的确是不错的。我真的是什么也不懂,背个药箱子满村乱跑,玩心比工作心大,做不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可我也跑遍了所有有病的人家,能向医生汇报谁家有什么症状的病人,还能提出我的意见供医生参考,也能跑到病人家传达医生的医嘱,同时宣传卫生常识等。我懂得不多是真的,我治不了病也是真的,但如果说我没用我可不服。我是医生的调查员、通讯员、宣传员……医生下医嘱,是我走到各家去给病人服药、打针、做理疗,我觉得我是真正的卫生员,怎么能说我没用,是糊弄人呢?我们现在“大医生”不少,可在医生和病人之间充当我当年角色的人不多,护士只是单纯执行医嘱,怎能像我那样搜集情报,放大医生的作用,让人们看到我就感到与“大医生”取得联系了呢?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站在了医疗卫生工作的前沿,直接接受生活教育,如果我最终能当上“赤脚医生”,我还总能不会看病治病么?所以,我一直不认为毛主席在这件事上做错了。
“赤脚医生”的培养方式在我看来就是一次中西医结合。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以成败论英雄。西医那种学校式的广泛“复制”人才是“赤脚医生”产生之始,随后将他们播撒到农村大地上,让他们寻找生机又是中医式的生存方式。这有点像在室内大盆里让种子齐刷刷地发了芽,再抛到大地上一样,如果土壤条件好,当然可以早熟,如果条件不好,反倒白瞎了这种子。而中医有点像野生种子,不轻易发芽,一旦发芽就有生命力。
由于接受过西医培训,所以,母亲干起西医来,也挺像那么回事,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也会用西药,也会注射,也会看片子……但她骨子里却是师傅铸就的中医。
20世纪50年代,在一般工人月工资只挣三十几元钱,八级工匠才挣六十几元时,母亲是大医院里拿九十几元月工资的医生。母亲性格温顺,待人亲切,同事关系和医患关系都很好,医术又高,着实说在医院工作应该是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可是,医院不适合母亲,或者说,西医院的模式不适合中医。母亲的工作方式是她师傅那种作坊式的。像我前面说的,她是根据气候的运行,在流行病暴发前备好药。可医院不可能允许她这么做,她用药又活又广,但医院进药有限。母亲的许多常用药是毒药、禁药,正常配给医院,医院都不敢要。母亲又总是抑制不住自己制药的冲动,这些在医院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医院的分科更是限制了她,因为她是综合性治疗。总之,因为她有过独立行医的体验,在医院里工作就感到捆住了手脚。于是,母亲毅然放弃了在大医院的工作,辞职回家,又干起了家庭作坊式的诊所。
从我母亲那一代开始,想要坚持中医就得顶住社会主流的排斥,顶住家人的不理解,甘于清贫和寂寞,没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怎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