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气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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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气论

《素问·五脏别论》云:水谷入口,则胃实而肠虚,食下,则肠实而胃虚。胃者,水谷之海,六腑之大源也。五味入口,藏于胃,以养五脏气。《平人气象》篇云:平人之常气禀于胃,胃者,平人之常气也。人无胃气曰逆,逆者死。人以水谷为本,故人绝水谷则死。《灵枢·五味》篇云:胃者,五脏六腑之海也。水谷皆入于胃,五脏六腑皆禀气于胃,谷不入半日则气衰,一日则气少矣。《平人绝谷》篇云:胃满则肠虚,肠满则胃虚,更虚更满,故气得上下。肠胃之中当留谷二斗,水一斗五升,一日中五升,七日五七三斗五升,而留水谷尽矣。故平人不食饮,七日而死者,水谷精气津液皆尽故也。由此观之,人之脏腑血气皆禀胃之水谷而生。今之治伤寒者,不分表里,不察虚实,概执伤寒饿不死之说,一见外感,便令人饿,使新谷之气不得入,复用峻剂以消其食,甚则急通其大便,使旧谷之气不复存,势必胃气先绝,脏腑血气皆无由以生,绝其生生之源,而欲其不毙者,鲜矣。即世所云伤寒之饿不死者,以大便不解、水谷不尽故尔。苟既不食,又复攻之,水谷津液俱尽,是犹栋折榱[1]崩,屋将倾矣,又遑治其他乎?噫!饿不死伤寒之语,不知出自何书,说自何人,而皆牢固不可破乎?凡书不由圣贤说,不载经论,俱谓之齐东野人之语[2],流俗之所乐谈,君子之所屏弃[3]者也。况医者人之司命,岂可随流俗之谈,而不正诸经论,不质诸圣贤,一人倡之,举世和之,以致杀人命而不悟耶?

或曰:《灵》《素》之论,盖言平人水谷运行,为不可绝,非所语于伤寒,今子引此书而论伤寒,不亦谬乎?予曰:否否!仲景 《伤寒论》乃伤寒立法之祖,自西晋以迄唐宋元明,诸贤靡不遵奉其旨。如太阳中风服桂枝汤,有云服药已歠[4]热稀粥一升余,以助药力;服十枣汤,有云糜粥自养;白虎汤有粳米六合。《阳明篇》云:阳明病,不能食,攻其热必哕。又云:初头鞕[5],后必溏,不可攻之,攻之必胀满不能食。《厥阴篇》云:厥利,当不能食,今反能食,恐为除中,食以索饼。不发热者,知胃气尚在,必愈。可见伤寒专以胃气为本,亦何尝禁食耶?况邪气之中人,始于皮肤,留而不去,传舍于络脉;留而不去,传舍于经;留而不去,传舍于俞;留而不去,传舍于伏冲之脉[6];留而不去,传舍于肠胃。是邪之伤人,自有层形次第,初起在于皮肤,未入肠胃,亦有止在皮肤络脉而竟不涉肠胃者。倘先虚其肠胃,则风寒之邪未有不乘虚内入,真所谓引贼入门者也。至变证百出,然后用参、苓、芪、术以补之,但知补之于既败之后,而不知无损于未败之前。譬如渴而穿井,斗而铸兵,不亦晚乎?是以伤寒断不可强绝其食,宜少少与以米饮,与以稀粥,扶持中胃之气,使胃气充足,邪自不能入矣。即有胀满,不思食,或食之而反不快者,诊其病在何经,消息[7]治之,亦不必用消食之药,盖船不破则水不漏。所谓停食者,因伤寒而停食,非因停食而伤寒,外邪一去,则三焦通畅,人即安和,何必急急以消食为事乎?又有劳倦内虚,势必寒热,医诊寒热,必曰此伤寒也,问其病源,必以食告。劳倦之因,置而不问,处方施治,非饿即消,饿之则胃虚而反胀,消之则烦渴而益热,愈饿愈胀,愈消愈热,今日清凉,明日攻下,自此一误,必致殒躯。试问天下岂有无故而不食之人,又岂有预知伤寒将作而先饿以待之者乎?可不辨而自明矣。不知饮食入胃,即时腐化,或不腐化,以致胸膈胀满,偶为食所碍者,此即 《素问》所谓饮食自倍,肠胃乃伤[8],《金匮》所谓img饪之邪,从口入者[9]是也,病亦易愈,邪亦不传,不在伤寒之例。

或曰:然则 《阳明篇》云脉滑而数者有宿食也,当下之,宜大承气汤,亦不在伤寒之例欤?予曰:此言胃居中土,万物所归,邪气乘胃,与宿食同居,用大承气汤下之,是借此宿食以泄其邪,非谓消其食也。设胃无宿食,中土先虚,邪必乘脏,安得与宿食同居而使之用承气哉?是胃中全赖此宿食以为根本,若先去之,如富户卖田,一败涂地,不可复也。孟子云: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10],仓廪实,府库充,虽大乱而天下不能摇。肠胃为仓廪之官,肠胃实,水谷充,虽邪入而正气不为害。

或曰:子言食即腐化,兹何以不腐化而有宿食乎?予曰:此之宿食已在肠内,阳明之上,燥气治之。肠胃燥热,故不得出,非不腐化之宿食也。

或曰:然则仲景吐法中有云宿食在上脘者当吐之[11],此何说也?予曰:胃有上脘、中脘、下脘之分,上脘主纳,中脘主化,仲景既明言宿食在上脘,是入于中脘者必化,而在上脘者不化,故当吐之。须知上脘无寒,食必不宿,吐之所以散其寒,非欲去其食,寒去食即消矣。况伤寒本论计四百七十四证,吐证仅列五条,非百中偶一之证乎?虽然,子不问,则世人仍以之为口实,子之问也,吾甚快焉。

或曰:按之痛为实,不痛为虚,其说是乎?予曰:未必尽是也。如以痛为实,水谷入口则胃实,何以饱食之人按之不痛?是实者未必痛也;如以不痛为虚,胃无水谷则虚,何以伤寒不食数日,或至十余日,按之反痛?是虚者未必不痛也。又按者平手而按,若以三指锐入,无论有食无食皆痛。

或曰:伤寒毋伤胃气,已闻命矣。若夫胸中鞕、心下痞、结胸、痞满之证,亦与之食乎?予曰:太阳之气行于地中,常从胸膈而出入。今胸中鞕,心下痞,太阳之气不能从此出入,是天气不降则地气不升,即与之食亦不能食,夫与之而有不能食者,则能食者皆当与也。

或曰:治之奈何?予曰:此气不上下而成痞成鞕,或从汗解,或从清凉而解,或从温补而解,或兼用寒温补泻调和而解。试观仲景生姜、半夏泻心等汤,其义可见。予遇此证,不啻十百,前曾消食而病势危笃,予用前数法以治之,罕不愈者。更有大邪已去,肠胃皆虚,医见大便不解,绝不与食,以致脱谷而死者比比是也。不知肠胃如磨心[12]然,新谷不进则旧谷不出。予尝治此证,有食至十余日而解者,有食至半月余而解者。设使十余日、半月余之中不与之食,其何能解?秉质强者,或侥幸而愈,亦必迁延时日,秉质虚者,必不免于死矣。嗟嗟!举世昏迷,甘死不惜,可为痛哭,可为流涕。予特表而出之,幸同志者留意焉,实苍生之幸也。

或曰:有饿久虚羸,忽与之食,反不安而身热,遂不再与,因而不治者,何也?予曰:《灵枢·决气》篇云:上焦开发,宣五谷味,熏肤,充身,泽毛,若雾露之溉,是谓气。谷入气满,淖泽注于骨,补益脑髓,皮肤润泽,是谓液。中焦取汁,变化而赤,是谓血。气也,液也,血也,皆藉水谷而成。故谷一入胃,即时变化,刻不能停。今饿久胃虚,忽然进食,机关阻滞,一时不能变化,是以身热不安,若再与之,则谷气渐充,得其故物,胃气自复,身热自愈。医乃不知,反疑为害,不但不与之食,又复从而消之,则饿久虚羸,几希[13]生气,自然断绝,安得不死乎?及死之后,医与病家俱咎食之为害,而究不悟不食之为害,良可悲已。

或曰:《素问·热论》云:诸遗者,热甚而强食之,故有所遗也。又曰:食肉则复,多食则遗,此其禁也。观此则不与食者,亦有所本,何可非也?予曰:此圣人教人病后节食,非教人不食也。盖以病后胃气虚,凡食听其自然,不可勉强。又当糜粥养之,不宜食肉,不宜多食,所谓适可而止,无贪心也。此圣人立论之意也,学者不能思维经旨,是以辞而害志也。

或曰:愚尝以参、附治阴证,有投之而愈,有投之而不愈者,何也?予曰:劳伤中气,亦成阴证,不必房劳伤肾也。凡人资始于肾,资生于胃,盖以肾为先天,胃为后天,先天之气赖后天之水谷以生。其服之而愈者,先天虽伤,后天未败也。其服之而不愈者,先天已损,后天复绝,无以资其生者,安能资其始乎?此其所以不愈也。

或曰:人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子言资生资始之由,可谓详且悉矣。然世尽有风寒外感,饮食内停,粗工不明生始之源,用发散、消食而亦愈,此何故也?予曰:须知此病乃最轻浅,不涉气化,不伤经络,即不服药,亦能自愈,何必以为医之功也?

或始喟然叹曰:愚尝读仲景序云: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禀五常,以有五脏,经络腑俞,阴阳会通,元冥幽微,变化难极,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哉?呜呼!自古难之,何况于今?微[14]子言,愚几不知气血之生始,经脉之出入,脏腑之会通,天地之升降,阴阳之旋转,有如斯也。自以为发散消食,清凉攻下,伤寒之能事毕矣。舍此而外,将何所执以为医乎?甚矣,医道之难,医理之微,愚今而方知之也。


[1]榱 (cuī催): 椽。

[2]齐东野人:无稽之谈。典出 《孟子·万章》。

[3]屏弃:摒弃。屏,同 “摒”。

[4]歠 (chuò辍):饮。

[5]鞕:同“硬”。《玉篇·革部》:“鞕,坚也,亦作 ‘硬’。”

[6]伏冲之脉:冲脉之伏行于脊内者。《灵枢·岁露论》:“入脊内,注于伏冲之脉。”

[7]消息:斟酌。

[8]饮食……乃伤:语出 《素问·痹论》。

[9]img(xīn新)饪之邪从口入者:语出 《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img,同 “馨”。《字汇补·禾部》:“img,今读与 ‘馨’同。”

[10]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语出 《孟子·尽心》。

[11]宿食在上脘者当吐之:语本 《金匮要略·腹满寒疝宿食病脉证治》。

[12]磨心:石磨中间进粮之孔。

[13]几希:极少。

[14]微:疑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