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溯源与早期易学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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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编

第三章 马王堆帛书《易传》的哲学思想

第一节 引言

帛书《易传》六篇,1973年12月出土于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这六篇帛书分别为《二三子》《系辞》《衷》《要》《缪和》《昭力》,其中《二三子》篇与帛书《六十四卦》经文同幅将帛书《周易》经文称名为《六十四卦》,乃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的意见,实际整理人为张政烺和于豪亮二位。参见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马王堆帛书〈六十四卦〉释文》,载《文物》,1984(3);张政烺著,李零等整理:《张政烺论易丛稿》,97页,北京,中华书局,2011。,后五篇帛书同幅。这批帛书大约抄写于高祖之后至文帝前元十二年之间(公元前194—前168)帛书《周易》经传避汉高祖刘邦讳,但不避汉惠帝刘盈讳。又据同墓出土的一件纪年木牍推断,马王堆三号汉墓下葬于汉文帝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参见湖南省博物馆、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长沙马王堆二三号汉墓》,第1卷,《田野考古发掘报告》,43页,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当然部分篇目的撰作年代可能会早至战国末季。帛书《周易》经传的释文现在有多种,可参看《张政烺论易丛稿》、廖名春《帛书〈周易〉论集》和拙著《楚竹书与汉帛书〈周易〉校注》等书。张政烺著,李零等整理:《张政烺论易丛稿》,91~292页;廖名春:《帛书〈周易〉论集》,359~40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丁四新:《楚竹书与汉帛书〈周易〉校注》,505~54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本章征引帛书《易传》一般从宽式,并综合了一些学者及笔者的释读成果。参见陈松长:《帛书〈系辞〉释文》,见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3辑,416~423页;陈松长、廖名春:《帛书〈二三子问〉〈易之义〉〈要〉释文》,见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3辑,424~435页;陈松长:《马王堆帛书〈缪和〉〈昭力〉释文》,见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6辑,367~37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张政烺著,李零等整理:《张政烺论易丛稿》,91~292页;丁四新校点:《马王堆汉墓帛书〈周易〉》,见《儒藏》(精华编),第281册,225~32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丁四新:《〈易传〉类帛书零札九则》,载《周易研究》,2007(2),3~11页;丁四新:《〈易传〉类帛书零札七则》,见《湖南省博物馆馆刊》,第4辑,1~10页,长沙,岳麓书社,2007。

首先,与帛书《六十四卦》一样,帛书《易传》引起了学者们的极大兴趣,给学界带来了观念上的巨大变化,其中以孔子与《周易》的关系及孔子生前是否作《易传》这两个问题最受关注。这六篇帛书或为释经体,或为问答体,或为此二体之混合,它们大体上以孔子为陈述的中心。文中的孔子引《易》、释《易》,或作“孔子曰”“子曰”“夫子曰”,或作“先生曰”。在《缪和》《昭力》两篇中,答问的一方被称为“子”或“先生”,陈鼓应先生曾认为这二称不是指“孔子”,而是指汉初某位讲《易》的经师。陈鼓应说:“翻开这两篇帛书(《缪和》《昭力》——引者注),首先引起我兴趣的是其中出现频率高达近三十次之多的‘子曰’的词字。这里的‘子曰’明确的是指易师之言。”(陈鼓应:《帛书〈缪和〉〈昭力〉中的老学与黄老思想之关系》,见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3辑,216页)又说:“欧阳修称《系辞》中的‘子曰’为‘讲师之言’。这两篇古佚易说的出土为欧阳修之说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同上书,217页)在笔者看来,这个意见未必正确,其中的“子”或“先生”仍应指“孔子”。参见丁四新:《帛书〈缪和〉〈昭力〉“子曰”辨》,载《中国哲学史》, 2001(3),100~107页;丁四新:《论帛书〈缪和〉〈昭力〉的内在分别及其成书过程》,载《周易研究》,2002(3),54~57页。在帛书作者的心目中,孔子无疑是传《易》和解《易》的大师,尽管现在可以设想,一方面这六篇帛书中的“孔子”是作者为了增强其陈述的权威性而假托为之的,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即便如此,我们仍可以看出它们在思想上与孔子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要》篇曰:“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这与《论语·述而》“(子曰)加(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及《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子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的说法一致。“孔子晚而喜《易》”的说法,又见《史记》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五十以学《易》”的“易”字,《鲁论语》作“亦”,并连下句读作:“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定州汉简《论语》属于《鲁论语》抄本,该字正作“亦”。参见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定州汉墓竹简〈论语〉》,33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陆德明《经典释文》“学易”条云:“如字,鲁读‘易’为‘亦’,今从古。”((唐)陆德明撰、黄焯汇校:《经典释文汇校》卷二十四,702页,北京,中华书局,2006)陆氏从郑玄《注》,且均从古《论语》读。参见王素编著:《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78页,北京,文物出版社, 1991。现在看来,郑玄和陆德明的读法是对的,《鲁论语》的读法是不可取的。《孔子世家》并将孔子“晚而喜《易》”的时间置于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孔子返鲁之后,其时子贡在鲁,与帛书《要》篇所设置的孔子和子贡相问答的情景相合。由此,韩仲民、李学勤等重新肯定了孔子与《周易》有密切关系。参见韩仲民:《帛书〈系辞〉前说——兼论〈易传〉的编纂》,载《孔子研究》,1988(4),28页;李学勤:《从帛书〈易传〉看孔子与〈易〉》,载《中原文物》,1989(2),41~42页;李学勤:《周易溯源》,372~373页。此外,笔者亦曾撰文补充一证。在帛书《缪和》篇第51~55行,有四章文本在叙述方式上与上下文不同,它们均先以“子曰”述经,随后又以“子曰”释经(涉及《恒》初六、九三、六五和《坤》六二诸爻),这一现象很具体地说明了孔子与《周易》经传确实大有干系。参见丁四新:《论帛书〈缪和〉〈昭力〉的内在分别及其成书过程》,载《周易研究》,2002(3),56页。简言之,孔子生前不但研述《周易》,而且也是今本《易传》的重要来源。欧阳修曾断定《系辞》以下各篇“皆非圣人之作”,且篇中“子曰”均为“讲师之言”欧阳修《易童子问》卷三:“童子问曰:‘《系辞》非圣人之作乎?’曰:‘何独《系辞》焉?《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欧阳修全集》卷七十八,1119页,北京,中华书局,2001)又:“至于何谓‘子曰’者,讲师之言也。《说卦》《杂卦》者,筮人之占书也。”(同上书,1123页),以及后世竞相否定孔子与《周易》之关系的看法,都有疑古太过之失,而未能看到《史记》《汉书》之相关记述的合理成分。

其次,在论述帛书《易传》的哲学思想之前,这六篇帛书的制作时间需要略加说明。上面,笔者虽然肯定孔子与《周易》经传具有很大的关系,今本《易传》即源自孔子,并由商瞿至田何一系加以推衍和维系参见《史记》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传》; 《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但是《易》十翼是否为孔子亲著,则是另外一个问题。实际上,20世纪的中国学界一直在讨论这一问题。自帛书《周易》经传出土以来,学者们的意见渐趋一致,认为《易》十翼的绝大部分篇章写于战国中期至晚期;而《系辞传》和《文言传》所载“子曰”的部分则比较可能源自孔子本人。关于帛书《易传》的制作时代,可以从今本、帛书《易传》的文本对勘和引证关系,以及其语言的时代特征来看。从前者来看,种种迹象表明,是帛书《系辞》和《衷》《要》抄录了今本《系辞》,而不是相反——今本《系辞》乃是对帛书《系辞》之全部和《衷》《要》两篇之部分文本的汇编。另外,《衷》篇还抄录了《说卦》前三章。而帛书《衷》篇第44~45行连续抄录了三段与今本《系辞下》相同的文字,且皆称之为“《易》曰”。对此,廖名春曾指出,今本《系辞》在当时已具备了“相当于‘经’”的地位。参见廖名春:《帛书〈周易〉论集》,242页。在笔者看来,廖说是恰当的。此外,《衷》篇云“《酆(丰)》之‘虚盈’”,“虚盈”只见于《丰·彖传》。《谦·彖传》“天道亏盈而益谦”一段文字,亦见于帛书《二三子》和《缪和》两篇,且皆称为“孔子曰”或“子曰”。从后者——语言的时代性——来看,帛书《二三子》出现了“精白”“法物”“黄帝四辅”等词句,明显地受到了黄老思潮的严重影响;而《缪和》出现了“黔首”的称谓,这反映了该篇帛书著于秦代或稍后的可能。简言之,帛书《易传》当抄写于今本《系辞》《彖》《说卦》三传之后,而大抵介于战国末季至汉初文帝之间(不迟于公元前168年)。不过,由于帛书《系辞》《衷》《要》大量抄录了今本《系辞》及《说卦》的文本,因此对于帛书《易传》部分篇章的写作时间应当区别对待,《系辞》在整体上应当属于战国中期的文本,而《说卦》前三章可能为战国中期或晚期偏早的文本。

最后,我们来看帛书《易传》的研究现状。帛书《易传》释文的整理工作,最初由张政烺和于豪亮二位先生担任,并计划在《马王堆汉墓帛书》(贰)中刊印出来。但是自帛书《六十四卦》释文发表之后,这六篇帛书《易传》的释文却迟迟未能发表。现在看来,张、于二位的释文早已做好参见张政烺:《马王堆帛书〈周易〉经传校读》,北京,中华书局,2008,共224页;于豪亮:《马王堆帛书〈周易〉释文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共212页。,只是没有及时刊印出来而已。20世纪90年代以来,帛书《易传》释文陆续发表出来。帛书《易传》释文集中在《道家文化研究》第3辑和第6辑上,在《国际易学研究》第1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5)上又刊载了全部释文。参见陈松长:《帛书〈系辞〉释文》,陈松长、廖名春:《帛书〈二三子问〉〈易之义〉〈要〉释文》,见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3辑,416~423、424~435页;陈松长:《马王堆帛书〈缪和〉〈昭力〉释文》,见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6辑,367~380页;廖名春:《帛书〈二三子问〉释文》《帛书〈系辞〉释文》《帛书〈易之义〉释文》《帛书〈要〉释文》《帛书〈缪和〉释文》《帛书〈昭力〉释文》,见朱伯崑主编:《国际易学研究》,第1辑,7~39页。《易之义》即《衷》篇,廖名春后来在残帛片中发现了抄手自题的篇题。参见廖名春:《帛书〈周易〉论集》,210页。在最近数年,这些释文已趋于成熟。毫无疑问,这为本书的研究提供了可靠的文本基础。

与此同时,学界对于帛书《易传》哲学思想的研究还显得非常不足。这种不足,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不但在思想研究上有待深化,而且在发表论文的数量上也显得颇为不足。虽然研究帛书《周易》经传的论著很多,但是它们绝大多数属于释文、文字、释读和考据等方面的,而属于思想研究的论著则很少。第二,帛书《易传》的释文长期处于不断提高和改善的过程中,这无疑影响了以前人们对其思想的理解和阐述。因此站在一份成熟的释文上来重新论述帛书《易传》的哲学思想,显然是十分必要的。在笔者看来,帛书《易传》的哲学思想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解《易》的原则、阴阳哲学和乾坤说三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