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汲冢竹书《易》述论
西晋汲冢出土竹书之事,唐修《晋书·武帝纪》、《晋书·律历志》、《晋书·卫瓘传》、《晋书·荀勖传》、《晋书·束皙传》及荀勖《穆天子传序》、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等皆有记载。《荀勖传》说:“及得汲郡冢中古文竹书,诏勖撰次之,以为《中经》,列在秘书。”《中经》,由魏秘书郎郑默始制,荀勖因之更著《中经新簿》。汲冢竹书即列于《中经新簿》丁部。对于汲冢竹书,相关记述不少,李学勤先生在《周易经传溯源》一书中做了述论。本节再议汲冢竹书《易》,即着重参考了李著。
1.汲冢的下葬年代和墓主
竹简出自何墓?诸书的记载不一。唐修《晋书·武帝纪》、《晋书·律历志》、《晋书·卫瓘传》及荀勖《穆天子传序》、卫恒《四体书势》皆云汲冢为魏襄王墓,王隐《晋书·束皙传》说汲冢为魏安釐王墓,唐修《晋书·束皙传》或说汲冢为魏襄王墓,或说为魏安釐王冢。均云汲冢为魏王墓,当有所据。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曰:“其《纪年》篇起自夏殷周,皆三代王事,无诸国别也。唯特记晋国,起自殇叔,次文侯、昭侯,以至曲沃庄伯。庄伯之十一年十一月,鲁隐公之元年正月也,皆用夏正建寅之月为岁首,编年相次。晋国灭,独记魏事,下至魏哀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记也。推校哀王二十年太岁在壬戌,是周赧王之十六年,秦昭王之八年,韩襄王之十三年,赵武灵王之二十七年,楚怀王之三十年,燕昭王之十三年,齐湣王之二十五年也。上去孔丘卒百八十一岁,下去今太康三年五百八十一岁。哀王于《史记》,襄王之子,惠王之孙也。惠王三十六年卒而襄王立,立十六年卒而哀王立。古书《纪年》篇惠王三十六年改元,从一年始至十六年而称惠成王卒,即惠王也。疑《史记》误分惠成之世以为后王年也。哀王二十三年乃卒,故特不称谥,谓之‘今王’。其著书文意大似《春秋》经,推此足见古者国史策书之常也。”“魏哀王之二十年”之“哀王”二字,竹简原文当作“今王”,由下文云“哀王二十三年乃卒,故特不称谥,谓之‘今王’”可知。但“今王”真的是指“哀王”吗?竹书《纪年》篇并未如此点明。《史记·魏世家》:“十六年,襄王卒,子哀王立。”裴骃《史记集解》引荀勖曰:“和峤云:‘《纪年》起自黄帝,终于魏之今王。’今王者,魏惠成王子。案《太史公书》,惠成王但言惠王,惠王子曰襄王,襄王子曰哀王。惠王三十六年卒,襄王立十六年卒,并惠、襄为五十二年。今案古文,惠成王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改元后十七年卒。《太史公书》为误分惠、成之世,以为二王之年数也。《世本》惠王生襄王而无哀王,然则今王者魏襄王也。”和峤所云“《纪年》起自黄帝,终于魏之今王”,与杜预在秘府所见简文原本一致。而裴骃《史记集解》又据《世本》判断《史记》之误,认为“无哀王”,进而断定《纪年》所谓“今王”实即“魏襄王”,论据是坚实的。不过,司马贞《史记索隐》曰:“《系本》(《世本》)襄王生昭王,无哀王,盖脱一代耳。而《纪年》说惠成王三十六年,又称后元一十七年卒。今此文分惠王之历以为二王之年,又有哀王,凡二十三年,纪事甚明,盖无足疑。而孔衍叙《魏语》亦有哀王。盖《纪年》之作失哀王之代,故分襄王之年为惠王后元,即以襄王之年包哀王之代耳。”《纪年》出自先秦魏王墓,《世本》传自先秦,魏有无“哀王”一代,当以此为据。而司马贞谓“盖《纪年》之作失哀王之代”,殊不足论。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亦从《史记》之说,曰:“《史记·魏世家》云:‘哀王二十三年卒,子昭王立;十九年卒,子安釐王立。’哀王是安釐王之祖,故安釐王之冢藏哀王时之书。”是不辨竹简《纪年》原文,而直以《史记》裁断出土竹书,误矣。比较诸书记载,杜预最详,而汲冢竹书《纪年》所记事件当终于魏襄王二十年,即公元前299年。虽然《纪年》终结的年代并非必定是汲冢下葬的年代,但是墓主葬于公元前299年之后,这是可以断定的。这样,汲冢到底是魏襄王墓还是魏安釐王墓呢?比较可靠的推测应当以靠近竹简《纪年》终结的时间为妥。荀勖《穆天子传序》即曰:“案所得纪年,盖魏惠成王子、‘今王’之冢也,于《世本》盖襄王也。”对于此点,李学勤先生论证道:“1975年末,在湖北云梦睡虎地一座小墓中出土了大量竹简,其中有《编年记》一书,记秦昭王元年(公元前306年)至‘今’三十年的史事。此‘今’指秦始皇,其三十年即公元前217年。墓主名喜,生于秦昭王四十五年,鉴定其骨骼约年四十至四十五岁,可知他应即卒于始皇三十年。这个例子和汲冢的《纪年》相似,从而可以推论,汲冢的墓主很可能死于魏襄二十年(公元前299年)或稍晚一些的时候。假如冢确为王墓,那就只能是襄王的墓,不会是更晚五十多年的安釐王的墓。”据此,汲冢即魏襄王墓,很可能是在公元前299年或此后不久入葬的;宽泛说来,即公元前3世纪初年的一座魏墓。这样,可以推定,汲冢竹书皆当是战国中期或此前的著作。
2.汲冢竹书《易》述论
汲冢竹书非常丰富,种类繁多,唐修《晋书·束皙传》有比较详细的叙述。唐修《晋书·束皙传》曰“得竹书数十车”,又说“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唐修《晋书·武帝纪》曰“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藏于秘府”。卫恒《四体书势》说“得篆书十余万言”。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曰:“余晚得见之,所记大凡七十五卷,多杂碎怪妄,不可训知。”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曰:“大凡七十五卷,《晋书》有其目录,其六十八卷皆有名题,其七卷折简碎杂,不可名题。”据唐修《晋书·束皙传》,其中竹简《易》书有《易经》两篇,《易繇阴阳卦》两篇,《卦下易经》一篇,《公孙段》两篇,以及《师春》一篇。与《易》或有关系的竹书还有《琐语》《穆天子传》。此外,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又说:“别有《阴阳说》。”《阴阳说》一篇不见于唐修《晋书·束皙传》,可能与束皙所题篇名有异。
《易经》二篇,王隐《晋书·束皙传》称“《周易》上下经二卷”。此《易经》二篇与今本上下经同,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曰:“《周易》上下篇,与今正同。”唐修《晋书·束皙传》也说:“其《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可见汲冢竹书《易经》与汉晋儒家正统的《易经》本子是相同的,亦与汉中古文《易经》相同。《汉书·艺文志》:“及秦燔书,而《易》为筮卜之事,传者不绝。汉兴,田何传之。讫于宣、元,有施、孟、梁丘、京氏列于学官,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如此,今本《易经》的定本早已流行于战国中期。马王堆帛书《易经》卦爻辞与今本略有不同,差别不大;但是,六十四卦的卦序则是在两种八卦次序的基础上相重的结果,与今本“二二相耦,非覆即变”的卦序原理颇有差别。因此,从汲冢竹书《易经》、刘向所见中古文《易经》到今本《易经》,当属于同一传承系统,其卦序排列相同。而帛书《易经》则属于另一传承系统,或系对前者的变通。
不过,有学者认为帛书《易经》的卦序是在今本卦序的基础上改编的,笔者认为,这恐怕只是一种可能的推测而已。从今本被史书载为孔子所编定的儒家正统本子来看,设想帛书卦序的起源晚于今本,这是比较合理的。今本和帛书《易经》的卦序都非常有规则,这应当反映了两派学者的不同玩《易》标准。今本卦序的组织原见于《序卦传》,正是《序卦传》的存在,才使得从孔子到两汉,儒家正宗的易学传统绵延不绝,且不相扰乱。而帛书卦序的传承,是否可以在秦汉之际认识的基础上再继续向前追溯?笔者认为,不应当轻易否定这种提问的必要。
《易繇阴阳卦》两篇,唐修《晋书·束皙传》曰:“《易繇阴阳卦》两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王隐《晋书·束皙传》曰:“有《易卦》,似《连山》《归藏》。”王隐所说《易卦》是否即唐修《晋书》所说《易繇阴阳卦》两篇,尚不得而知。唐修《晋书》云《易繇阴阳卦》两篇,而王隐所著《晋书·束皙传》对所谓《易卦》未言篇数,这样看来,它们应当被看作同一种。唐修《晋书·束皙传》说《易繇阴阳卦》两篇与《周易》大体相同,爻辞不同,而汲冢《易经》、汉中古文《易经》、帛书《易经》、今本《易经》和阜阳汉简《易经》的爻辞基本上是相同的,由此可以判断,《易繇阴阳卦》两篇当是另一系统的《易》书。而这一《易》书是否即《连山》或《归藏》的传本?在目前,这是难以回答的问题。《周礼·春官·太卜》有三卜、三《易》之说,而《易繇阴阳卦》两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因此不反对它与三《易》之说相关。这样看来,把《易繇阴阳卦》两篇与《连山》《归藏》联系起来,尚不失为一种比较可能的推测。而王隐《晋书·束皙传》说在汲冢竹书中有一种“似《连山》《归藏》”,这样,《易繇阴阳卦》两篇当与《连山》《归藏》相关,而它较可能即是竹书《易卦》。《易繇阴阳卦》与《易卦》两者,当属异名同谓。
《连山》《归藏》, 《汉书·艺文志》未录,《隋书·经籍志》亦无,后儒多疑其为晋隋间的伪作。不过,正如高明所说:“自孔子降而至始皇时,《连山》《归藏》又尚无恙也。”《隋书·经籍志》曰:“《归藏》汉初已亡,案晋《中经》有之,唯载卜筮,不似圣人之旨。”桓谭《新论·正经》说:“《连山》八万言,《归藏》四千三百言。”又说:“《连山》藏于兰台,《归藏》藏于太卜。”《金楼子·立言》引杜子春曰:“今《归藏》先坤后乾,则知是殷明矣。”《礼记·礼运》郑《注》亦曰:“得殷阴阳之书也,其书存者有《归藏》。”“《连山》八万言”的说法,黄宗炎已力驳之。总之,《归藏》至汉时尚存,至三国晋初时损失惨重,至隋朝时尚存其遗。关于《归藏》,《隋书·经籍志》曰:“晋《中经》有之,唯载卜筮,不似圣人之旨。”又说:“以本卦尚存,故取贯于《周易》之首,以备《殷易》之缺。”这是指列于易学诸书之首的“《归藏》十三卷(晋太尉参军薛贞注)”。由上述诸引文可知,此十三卷本的《归藏》已掺杂了大量其他资料,与“唯载卜筮,不似圣人之旨”的评论相符合。当今的出土卜筮竹简的情况与此大体一致。晋《中经》,即荀勖所著《中经新簿》。荀勖,汲冢竹简的主要整理者之一。荀勖未言《易繇阴阳卦》(或他篇竹书)似《中经》之《归藏》,则竹书《易》未必合于当时的《归藏》本子。这样,王隐所见《归藏》本子的来源,也是值得怀疑的。郭沫若说:“《易繇阴阳卦》,又有《归藏易》的名称。《隋书·经籍志》上说:‘《归藏》汉初已亡,案晋《中经》有之,唯载卜筮,不似圣人之旨。’但晋的《中经》所著录的都是汲冢的出品。唐修《晋书·荀勖传》上说:‘得汲郡冢中古文竹书,诏勖撰述之,以为《中经》,列在秘书。’据此可以知道所谓《归藏易》不外是由荀勖对于《易繇阴阳卦》所赋予的拟名……荀勖得到了《易繇阴阳卦》,便任意把它拟定为《归藏》罢了。”郭氏此说过于奇巧,不可完全相信,但也说明了不应该把竹书《易繇阴阳卦》(或《易卦》)与《归藏》直接等同起来。虽然今本《归藏》有许多地方颇值得怀疑,但是这并不能推翻它有许多材料的来源颇为久远的看法。且唯其如此,才可能发现《归藏》与简帛书《易》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总之,有关《归藏》的真伪,是一个颇为复杂的问题,不应该把问题简化为仅根据简帛《易》与今存本《归藏》在文本上有相近或相一致的地方,即断定《归藏》本身在制作和传统的问题上不伪。
回头看王隐《晋书·束皙传》“有《易卦》,似《连山》《归藏》”之语,可知当时《连山》《归藏》已相混淆,而竹书《易卦》并不即是《连山》或《归藏》。或许,王隐所见《连山》《归藏》是经过多次辑录或由其他卜筮材料编纂而成的。因此此篇竹书当依唐修《晋书·束皙传》的说法,其性质与《周易》大体相同(“与《周易》略同”),不过爻辞比较不同而已。《易繇阴阳卦》当为另一学派的经书,这是战国易学发达、流派纷呈的又一个例证。
关于《卦下易经》,唐修《晋书·束皙传》曰:“《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李学勤先生指出,《卦下易经》这个题目或当分成两截读:修《晋书·束皙传》所列竹书很可能并非其全。《阴阳说》具有重大意义,惜其重佚,无法据其展示先秦阴阳思想的内涵及其与《易》的关系。
卦下 易经
《易经》是大题目,《卦下》是小题目。这是古人标题法之一。按照今人的书写习惯,当读为《易经·卦下》。依此推论,《易》(或《周易》)在当时已被尊称为“经”了,这与郭店楚简提供的有关信息比较一致。不过,郭店简虽然有《诗》《书》《礼》《乐》《易》《春秋》连用的现象,但是没有“六经”的正式称呼。进一步,有《卦下》,则当有《卦上》, 《卦上》《卦下》相配合,就是一篇完整的《说卦》类文章。不过,《卦下易经》只是“似《说卦》而异”,而不是《说卦》的一部分,所以我们虽然可以肯定《卦下易经》与今本《说卦》在性质上相似或相同,但是在具体的文本及卦象论上,两者应有较多的差异。又《说卦》前三章见于帛书《易之义》(《衷》)篇中,于是《说卦》原来的样子也需要论证。今本《说卦》大体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前三章,通论象位结构的义理本原;第二部分为第四章至第十章,综论八卦诸象;末八章为第三部分,分论八卦诸象。其中第一部分与第二、三部分的分别较大,而且它出现于帛书《易之义》中,说明了今本《说卦》的前三章很可能与后面诸章是经过一次文本拼接而组合起来的。《说卦》还有许多象例见之于《左传》《国语》《易·彖》《象》《文言》《系辞》等中,这说明《说卦》可能曾经经过综合前人的象例而成。又《左传·昭公二年》说韩宣子聘于鲁,“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是其时《易·象》已成篇。今《周易》有《象传》,应当可以省称为《易·象》。如此,韩宣子所见《易·象》,要么即今传《周易·象传》,要么与《卦下》《易经》《说卦》三篇的性质相同,但在成书时间上有先后差异。《说卦》不得晚于战国末期成篇。而《说卦》前三章与帛书《易之义》的关系如何呢?审查帛书同于《说卦》前三章的文字,在《易之义》篇中与上下文不相衔接,独立为一大段落,而这正是其提供机会,让人挪动位置的依据。由此,说明了帛书《易之义》也许是一个被重组了的文本。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曰:“《周易》上下篇与今本正同,别有《阴阳说》而无《彖》《象》《文言》《系辞》,疑于时仲尼造之于鲁,尚未播之于远国也。”杜预仅云《彖》《象》《文言》《系辞》四篇,当是省文,其实包括《易》十翼各传在内,这种方法古书多见。依此,《阴阳说》与今本《易传》不当相同,这正是杜预说“别有《阴阳说》”的意思。帛书《易之义》开篇即曰:“子曰:‘《易》之义谁(谇)阴与阳,六画而成章。曲句焉柔,正直焉刚。’六刚无柔,是谓大阳,此天〔之义也〕。”这是《阴阳说》与《易之义》相关的证据。《易之义》出自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第六幅所载《易传》的第三篇。它紧接着帛书《系辞》另起一行,在首行的顶端有墨块符号;末行有篇题,并记有字数。但在最初的释文中,学者没有找到这一块残片,所以当时只好摘取首句三字暂拟篇题,其实这篇帛书应叫作《衷》。从内容来看,《易之义》以阴阳、刚柔为核心概念,与杜预说汲冢竹书《阴阳说》一篇在思想主旨上正合。杜预所说《阴阳说》一篇,不见于唐修《晋书·束皙传》。根史载,汲冢竹书有“数十车”之多、“十余万言”之巨,唐
唐修《晋书·束皙传》曰:“《公孙段》二篇,公孙段与邵陟论《易》。”“公孙段与邵陟论《易》”,表明二人的关系密切,且二人对《易》有较深的研究。而《公孙段》两篇的性质类似于帛书《缪和》《昭力》《系辞》等篇,这再次说明了先秦研习《周易》的人物是多样的、复杂的。
《师春》一篇,唐修《晋书·束皙传》曰:“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师春》是竹简原有的篇题,此篇题与“书《左传》诸卜筮”并无字面的关系,因此唐修《晋书·束皙传》才有所谓“‘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的推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亦曰:“又别有一卷,纯集疏《左氏传》卜筮事,上下次第及其文意皆与《左传》同,名曰《师春》。师春,似是抄集者人名也。”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所云,比唐修《晋书·束皙传》更为详细。《春秋经传集解后序》说“纯集疏《左氏传》卜筮事,上下次第及其文意皆与《左传》同”,这表明《师春》一篇是完整有序地照抄照录了《左传》原有的卜筮文字,这包括龟卜与易筮两个方面。不仅如此,《师春》还做了一定的疏解,且文义又同于《左氏传》,由此可以推论,师春如果不是单纯的抄手,那么他可能与左氏(左丘明)有较为密切的关系。进一步,竹书可以证明《左传》为战国早中期的作品。而今人说刘歆把《师春》割裂,编入《左传》书中,这颠倒了古书源流之序,殊不足论。
《师春》,宋代尚存。宋仁宗嘉祐年间(1056—1063),苏洵编定六家谥法,曾采及《师春》。北宋末,黄伯思校雠秘阁所藏《师春》五篇,事见所著《东观余论》卷下《校定〈师春〉书序》。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称《汲冢师春》一卷。宋人所见《师春》多云“诸国世次”“律吕谥法”“卦变杂事”等内容,与杜预所云有较大差异,这是需要注意的。
竹书《琐语》十一篇,“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也”,看不出与《易》有直接的关系,今不论。不过,这类书籍常常附载筮占结果,在出土楚简中多见其例。
《穆天子传》是汲冢竹书的一篇,其中有一条筮例与《易》有关。其卷五曰:
天子筮猎苹泽,其卦遇讼。逢公占之,曰:“《讼》之繇,薮泽苍苍,其中□,宜其正公。戎事则从,祭祀则憙,畋猎则获。”□饮逢公酒,赐之骏马十六,纻三十箧。逢公再拜稽首。赐筮史狐□……
穆天子狩猎于苹泽,先以《易》问天意。筮史狐某筮得一卦,遇讼。讼,坎下乾上。逢公占之,《讼》之爻(卦爻辞)有“薮泽苍苍”之象。此象例不见于今本《说卦》。联系《说卦》和《左传》象例,今勉强解释之:坎,陷也,有水象,所谓“薮泽”也;乾,天也,天之正色苍苍然,所谓“苍苍”也。《讼》九五爻得其中正,又遇天子求筮,所以说:“其中□,宜其正公。”《讼》之爻,“薮泽苍苍”,又“宜其正公”,正是“畋猎则获”之意,所以这次的占筮是大吉大利。这也是穆天子为什么要重赐逢公及筮史的原因。
此筮例,当属于卦占,不属于爻占。卦占比较便于解说,逢公以意逆之,可谓于天人两不偏失。在《周易》,九五爻得其中正,往往吉辞。《讼》九五爻辞曰:“讼,元吉。”可知此爻亦一卦之主,又与天子求筮相合,所以穆天子就很高兴了。由此推论,如果《穆天子传》此筮例用的不是《周易》筮法,那么在当时诸《易》的理论架构应有相一致的地方,如卦象的相近和爻位的相通等。逢公的占辞与《周易》有较大差别,因而此例用的不太可能是《周易》筮法。《左传》筮例,往往先用它《易》,然后才及《周易》,这表明在春秋时期,《周易》尚未占据易筮的主导地位。《周易》属于后起的新兴易学。易筮有一定的规则,一般由筮史来做,但解释的好坏及指向,则往往与释占者有密切的关系。《左传》易筮尤见分晓,而《穆天子传》的此则筮例亦见其端。此外,由于当时卜筮之学甚浓,说《易》者甚众,因此能理解易筮的人不在少数。从此例到《左传》《国语》筮例,可以知其大概。而《易》为卜筮之学,其所由来者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