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现政府与革命党
汉唐宋明之主,饵丹药以祈不死,死于丹药者项背相望也,而踵而饵之者亦项背相望也。夫天下有共知为鸩而偏饮焉而甘焉者,昔吾不信,今乃见之,现政府是已。
革命党者,以扑灭现政府为目的者也。而现政府者,制造革命党之一大工场也,始焉犹以消极的手段间接而制造之,继焉遂以积极的手段直接而制造之。举中外上下大小官僚以万数计,夙暮孳孳,他无所事,而惟以制造革命党为事。制造之之原料,搜罗焉,惟恐其不备;制造之之机器,扩张焉,惟恐其不足;制造之之技术,讲求焉,惟恐其不良。工场日恢,而出品亦日富。吾诚不知现政府果何爱于革命党,而厚之有加无已若此也。夫天下有注其心思材力之全部以制造扑灭己之党者,昔吾不信,今乃见之,现政府是已。
革命党何以生?生于政治腐败。政治腐败者,实制造革命党原料之主品也。政治不从人民之所欲恶,不能为人民捍患而开利,则人民于权利上得起而革之,且于义务上不可不起而革之。此吾中国圣贤之教,其微言大义之存于经传者不知凡几,不俟述。先民之循此教义以行,其事实之现于史乘者,亦既屡见不一见,初无待泰西之学说始能为之鼓吹也。而今之革命论,其旗帜视昔若益鲜明,其壁垒视昔若益森严,其光芒视昔若益旁薄者,何也?则以人民于政治上之认识,有以进于前也。人民于政治上之认识,有缘观察之精确而进于前者,有缘关系之痛切而进于前者,有缘识想之普及而进于前者。所谓缘观察之精确而进于前者何也?同一政治也。有在昔不以为腐败,而在今以为腐败者,非不腐败于昔而腐败于今也,本腐败而未之知焉。如霉菌之病,自医术未进步以前,已存于人身,而莫或知也。及近世学说昌明,人民渐知为政府者当负若何若何之责任,其不尽此责任者,其腐败者也。又饫闻他国之政治,内返而与之比校,人之政府所有事者若何?我之政府所有事者视人若何?恍然曰:“是固腐败于彼什伯也”。此其认识之进焉者一也。所谓缘关系之痛切而进于前者何也?畴昔政治腐败之结果,溃于内耳。溃于内则犹有戡定恢复之可期,楚弓楚得,于全体之利害,不至生异动。今则举其国出而立于世界物竞之冲,我退则彼进,而彼既进即无复我骈进之地。我败则彼胜,而彼既胜即无复容我再胜时之。于经济上之权力有然,于政治上之权力亦有然。人民之所以资生者,日削寸焉,月削尺焉,憔悴困顿,剥于肌肤,行愁坐叹,莫识所由。还观夫外人之与我接者,则挹之若不竭,乃知彼盖我臂而夺之食也,而土地之日蹙百里,与夫同胞父兄子弟之见系累而为奴虏者,又岁触于耳目也。虽在中智,亦能略措思而察其所由,曰:“政府宜为我捍患者也,今若此谁之罪也?”此其认识之进焉者又一也。所谓缘识想之普及而进于前者何也?前此政府腐败之实状,非必其能自掩覆也。而人民之注意以诇之者少,即有一二,曾不足以自张其军。及夫交通渐开,智识交换,有所闻见,奔走相告,地极之山陬海澨,人下至屠竖贩夫,靡不曰有所知,传诸十口。而政府腐败之迹,虽欲掩覆而末由。此其认识之进焉者又一也。坐此三因,故人民之不信任政府且怨毒政府也,其程度日积而日深,其范围则日煽而日广。既已习闻先圣昔贤诛民贼仇独夫之大义,又熟睹欧美近世史奋斗决胜之成效,故革命思想,不期而隐涌于多数人之脑际,有导之者,则横决而出焉。而其最大之起因,固无一不自政治腐败来也。
次于政治现象而起者,曰种族问题。满汉之同栖一国而分彼我,实制造革命党原料之从品也。夫在远识者观之,此固不能成问题。而人类之脑识,简单者多,而致密者少。感情冲动之力,视他种力剧什百焉。且种人社会之思想,根于千百年来之遗传,虽随进化之运以淘汰,而汰之迄未能净尽。今既有两族之名词,存于国内,而君位又为少数之客族所尸。以中国之旧理想旧制度,则君主与政府,实一体而不可分。畴昔政治腐败之实况,不甚刿怵于人民之心目,故种族感情亦阅久而渐忘,及怨毒政府者日深。缘政府与君主之关系,一联想间,而种族感情,随之而起。政治上之利害,非尽人所易明,故就政治而言革命者,其受动之人也少,一旦因联想以及于种族,则于脑识简单之人不烦理解,小煽即动。于是怀不平于政治上者,利用此为一手段,而其焰益以滔天。此虽曰从因,而其力之所披靡,视主因犹或过之。
然则吾谓现政府始焉,以消极的手段间接而制造革命党者何也?夫种族上之恶感,非自现政府始也。其因实种诸数百年以前,即政治腐败之丑态,亦有所袭受。谓前此并不腐败,至现政府而始腐败。此刻深之论,吾不为也。虽然,世界大势,既推移以至今日,腐败之政治,非刷新之断不足以措国家于安全。而种人社会之理想,已属过去之僵石,非磨洗净尽,亦不足以系国家于不溃。为今之政府者,必认定此方针,以积极的行动赴之,乃可以应时势之要求,而慰天下之望。盖此两种旧现象,实为制造革命党固有之原料。政府而无所爱于革命党也,则宜急取此固有原料而消灭之。顾不出此维持其旧现象而不改,保存其固有原料,若惟恐其损耗,恢恢之业,而以冥冥堕之刑法家言,称有以不应为而为之故而犯罪者,谓之作为犯。有以应为而不为之故而犯罪者,谓之不作为犯。政府昔日之举动,则对于中国之“不作为犯”也。所谓消极的制造革命党者此也。
谓其以积极的手段直接而制造革命党者何也?则吾言之有余痛有余愤焉。盖今日之政府,与一年前之政府则有异,昔为“不作为犯”而今则变成“作为犯”也。就政治现象论之,号称“预备立宪改革官制”,一若发愤以刷新前此之腐败。夷考其实,无一如其所言,而徒为权位之争夺,势力之倾轧。藉权限之说以为挤排异己之具,藉新缺之立以为位置私人之途。贿赂公行,朋党各树,而庶政不举。对外之不竞,视前此且更甚焉。前此之腐败,为天然固有之腐败;今兹之腐败,为人力增加之腐败。就种族感情论之,前此本不成问题也;今政府若特造此问题,以劳解决于国民。满籍官吏中之一二人,稍得权力,则援引姻亲,布满朝列。致使新官制改革之结果,满人尽据要津,致社会上有排汉政策之新名词出现。夫汉人则岂可排者?又更岂满人之所能排者?即彼满籍之一二权要,舍其个人利益问题外,亦岂尝有一豪〔毫〕余力以及于国家种族等问题者?而偏为此等举动,一若深虑革命党原料之缺乏,而新辟一途径以供给之。循此不变,则昔之不成问题者,而今后或将成问题,未可知也。夫使此问题而果至于成问题,则相排之结果,满亦何能终与汉敌?惟有满族先毙,而满汉同栖之国家,随之而亡耳。彼满籍一二权要而有此心也,天下之至愚也,其无此心而徒以个人权利之故,为此嫌疑,则愚之又愚也。要之一切举动,无论从何方面观之,而无不以供给革命党材料为务,是现政府特有之伎俩也。
政府一面以制造革命党为事,一面又以捕杀革命党为事,此亦其积极制造之一端也。夫革命党所持之主义,吾所极不表同情也,谓其主义之可以亡中国也。虽然,吾未尝不哀其志,彼真迷信革命之人。固一国中多血多泪之男子,先国家之忧乐而后其身者也。多血多泪先国家之忧乐而后其身之人,斯亦国家之元气,而国之所以立天地也。其曷为迷信此可以亡国之主义,有激而逼之者也。激而逼之者谁?政府也。以如是之政府,非底于亡国不止。等是亡也,不如自亡之而希冀万一于不亡,此彼等之理想也。其愚可悯,其遇可悲也。使彼等而诚有罪也,则现政府当科首罪,而彼等仅当科从罪。何也?非有现政府,则无有彼等,政府实彼等之教唆人也。乃政府全不自省,而惟以淫杀为事,甚且借此为贡媚宦达之捷径,舞文罗织,作瓜蔓钞,捉影捕风,缇骑四出,又极之于其所往,要求外国以破国际法上保护国事犯之公例。如最近长江一带叠次之党狱,与夫要求上海领事引渡其党员,要求日本政府驱逐其党首。类此之事,日有所闻,嘻!是亦不可以已乎。吾以为使其人而未必果为革命党也,而以嫌疑杀之则杀之,无损于革命党之豪〔毫〕末,而徒授彼辈以司法不完草菅人命之口实。使其人而果为革命党且为革命党之要人也,而杀之则杀之,益以增其党员之愤怒。公愤之外,益以私仇,更迫而致命于政府。从种种方面观之,未见其能为政府利也。若夫要求外国之引渡驱逐其党人也,以内治之事,而假手于外人,失体莫甚焉。其不我应耶,徒笑我堂堂政府,而无一知国际法之人,何耻如之?其我应耶,将以此市大惠于我,而将来遇他事件之起,要索其报酬,操豚蹄以祝篝车,只增外交之困难已耳。夫使政府不供给革命党以材料,且能举其固有之材料而消灭之,则岂惟将来之革命党,可以绝迹,即现在之革命党,且将日趋于平和,或产出秩序的人物以为国家之用。如日本之星亨大石正己松田正久林有造,前此皆自由党中富于革命的理想之人(大石今在宪政本党,初时本为自由党)。二十年前,常对于政府为激烈危险的行动,而屡次搜狱者也,而其后皆尝为国务大臣赫赫有声焉。故知无论何人,非必其先横一成见焉专与政府为仇。其仇之也,则政府有逼之使不得不相仇者耳。若夫政府所认为有力之煽动家,必欲使他国政府,拂而去之。殊不知人心之变,绝非此一二煽动家所能为力。惟政府所供给之革命的原料,日充积于人人之脑际,而煽动家乃得投机而利用焉。原料消灭,煽动抑何所施?举国人将以狂呓目之,而不然者,政府既日日助长革命党之焰,而持煽动家也愈急,则成其名也愈骤。无论从何种方面观之,皆其有利于彼而无利于政府者也。天下惟不洁之人,斯生虮虱,亦惟不洁之人,日杀虮虱。方生方杀,方杀方生,早暮扰扰,而虱无尽时。不若沐浴更衣,不授以能发生之余地。政府与革命党之关系,盖正若是也。今而曰务杀而已,传曰:“尽敌而反,敌可尽乎?”徒使革命党以外之人,犹不免洒一掬同情之泪于彼辈,而对于政府增恶感焉,为渊驱鱼,为丛驱爵,而于政府果何利也?夫当虮虱之方生而沐浴更衣以绝其源者,日本政府是也。当虮虱之既盛,而终日疲精神于扪虱者,俄罗斯政府是也。而日俄两国之荣辱,与其政府诸公之安危,即是判焉矣。我国现政府之实力,自谓视俄政府何如?俄政府行之而犹失败者,我乃欲踵其覆辙以图成功,中智以下,信其不能。而当局者瞢然未有觉焉,吾所谓共知为鸩而饮而甘之者此也。
要而论之,革命党之举动,可以亡中国者也。现政府之举动,尤其可以亡中国者也。然所以有革命党者,则现政府实制造之。现政府不可不为革命党受过,故革命党亡国之罪一,而现政府亡国之罪二。政府而知罪也,庶几改之。政府而不改也,我国民其毋坐视之。
附记 俄罗斯现政府与革命党
俄罗斯自见挫于日本,不得已而宣布立宪,而官僚政治之专横腐败,一如畴昔,国民大失望。故国中纷扰不绝,国情艰险愈甚。顷据日本大阪《每日新闻》译述英国某报记其事实如左。
俄国自一九〇五年十月一日至一九〇六年九月三十日,凡十二个月间,其因政治上运动与军队冲突,负伤者二万二千七百二十一名,处死刑者千五百十三名。农民问题以外,因国事犯事件而受重惩役者八百五十名。新闻纸之被命停止发行者五百二十三件,主笔之被告发者六百四十七名。又屡布戒严令,其在大地方者三十一所,在小地方者四十六所。
其在南部,政治上之死伤最多,凡四千三百六十八名。波兰及巴尔的等之西部地方,俄政府最危险之地也,官吏之被杀害者,其在巴尔的三百五十四名,其在波兰二百八十二名。而显官之暗杀,则南部为尤多。总督及其他高官之死伤者二十一名,波兰十五名,巴尔的七名。炸弹事件,二百四十二回。对于邮便局寺院及官立物之强盗事件,九百四十回。对于私人之强盗事件,九百八十三回。其强盗金额,七百五十万元。此等强盗大抵白昼公行,结队为群,内不获犯罪人者,凡一千六百九十一件。农民之暴动事件,千六百二十九件。就中起于中央政府之管辖下者,七百五十六件。起于南部者,五百五十三件。村落及地主邸宅之放火事件,二百二十八回。铁道之交通中止,七十四回。军器秘密贮藏所之被搜出者,一百十八处。没收之军铳及短铳,数万梃。爆裂弹一千十六个,弹丸三百余万颗,内有为机关炮所用者。又革命书类之押收者百八十三种,坐此被逮者二万三千七百四十一人。
论曰:就此文所列数目字观之,则天下悲惨之境,其孰有过于今日之俄罗斯者耶?而俄罗斯人何以好乱至于若是?一射而百决拾,甘鼎镬其如饴,而牺牲性命如儿戏,未之或悔也。夫岂其性独异于人?实则俄之政府,以数十年之力,竭心思才力以制造之,而今乃获其所造成之果也。而一年之间,官吏之被杀者以六七百计,炸弹凡数百见。凡服官于俄政府之下者,皆戴头颅以暂住于人间,而性命之存续,仅得以刹那刹那计耳,则斯亦天之僇民也。呜呼!我中国今日之悲运,幸也犹未若俄之甚也。而政府诸公,乃必欲奉俄政府为导师,尽吾民以陷于刑僇,而己亦以身殉之耶?呜呼!政府诸公而犹不悟也,是殆俄国一年来横死之四十三名总督高官,其厉鬼附公等之身而夺其魄也,夜台寂寞,而欲招公等以为之伴也。公等之危若朝露,其知之也耶!其不知也耶!公等而甘此,则亦何能相沮,而使我全国陷于俄罗斯今日之惨状,四万万人随公等以同度枉死城中之日月,则虽三冢磔蚩尤,千刀磔王莽,其何足以谢祖宗谢子孙也?呜呼!是在公等。
(本篇选自《新民丛报》第4年第1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