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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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那段时间,最照顾我的就是柔斯·瓦特尔芙德了。她不仅有男人的才华,也有女人的古怪个性。她写的小说独树一帜,读来总让人心潮澎湃。我看到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正是在她的家里。那一天,瓦特尔芙德小姐在她的一间小屋子里举行了一次茶话会,来了不少客人。所有人似乎都在和其他人谈话,只有我形单影只地坐在那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既然客人们都三五成群地谈论得热火朝天,我再插进去似乎就不太好了。瓦特尔芙德小姐非常体贴地注意到了我的窘境,便来到我身边。

“我想把你引荐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她说,“她非常崇拜你的书。”

“她是做什么的?”我问。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见识,假如思特里克兰德是个知名作家,我最好还是先把情况弄清楚,再和她交谈。

瓦特尔芙德有意低了一下眼皮,装作严肃的样子,以让我更深地记住她的答话。

“她总是喜欢招待人吃午餐。她一定会请你吃饭的,只要你稍微大方一点,多夸夸自己。”

柔斯·瓦特尔芙德的处世态度带有戏谑的成分。在她眼里,生活就是给她机会写小说,她作品的素材就是世人。假如有读者非常欣赏她的才华,而且非常大方地请她做过客,她有时也会请他们来自己家做客。这些人如此狂热地崇拜作家,让她觉得可笑的同时,还带着一份轻视。可是她却尽力彰显出一个名声在外的女文学家的风采,和他们交际应酬。

我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交谈了十多分钟。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是声音很好听。在威斯敏斯特,她有一套房子,和正在建设中的大教堂相对。因为我也在那一带居住,所以我们相互之间又亲密了几分。陆海军商店对于那些在泰晤士河和圣杰姆斯公园之间住的人来说,就像一个连接的桥梁。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把我的住址要过去了,几天以后,她请我吃午饭的请柬就到了我的手上。

我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个邀约,因为我的邀约很少。到了约好的那一天,我担心去早了尴尬,于是绕着大教堂转了好几圈,所以去迟了一点。一进门,我就发现高朋满座,瓦特尔芙德、杰伊太太、理查·特维宁和乔治·娄德都在其中。清一色的作家。那时已经是早春了,晴好的天气也让大家拥有了好兴致。我们无所不谈。瓦特尔芙德小姐犹豫不决,是像年轻时一样,打扮得素雅一点,穿一身灰绿,拿着一枝水仙花去做客呢?还是把一点年长的韵味表现出来?这样一来,就要穿高跟鞋、披巴黎式的上衣了。思忖良久,她终于只戴了一顶帽子就来了。她的兴致很高,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她用如此尖酸的言论对我们都熟悉的朋友进行评论呢!杰伊太太深知逾越礼规的言词是聪明的灵魂,所以时常小声地说一些让人羞赧的词语。理查·特维宁则口若悬河地发表着荒诞不经的言论。乔治·娄德深知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妙语连珠,不需要再展示自己,所以每次开口就只是吃。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没说多少话,可是她总是可以把大家的话题往一个共同的主题上引,还有救场的本领。这一年,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三十七岁,个子还算是比较高的,体态丰满,可是又不至于给人胖乎乎的感觉。虽然她长得不是很漂亮,可是却很受人欢迎,也许她那双棕色的、亲切的眼睛起到了主要作用。她的皮肤血色不是太好,一头黑发打理得非常妙。她是三个女性中仅有的一个未施粉黛的人,可是相比其他人,她反倒显得质朴一些、自然一些。

餐桌布置得非常简朴,遵循了当时的艺术风格。白色护墙板很高,惠斯勒的蚀刻画被镶嵌在精巧的黑镜框里,挂在绿色的糊墙纸上。绿色带孔雀图案的窗帘直直地悬挂着。地毯也是绿色的,上面还有白色小兔在葱翠的树荫中玩耍的场面,会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威廉·莫利斯威廉·莫利斯(1834-1896),英国诗人和艺术家。对其影响是多么深。白釉蓝彩陶器摆放在壁炉架上。当时的伦敦的餐厅都是这样装潢的,虽然精巧,可是却缺乏生机。

我是和瓦特尔芙德小姐一起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家离开的,因为天气好,再加上这顶新帽子让她兴致高昂,于是我们决定走走路,逛逛圣杰姆斯公园。

“刚刚的聚会挺好的。”我率先开口。

“你是说菜挺好的,对吧?我跟她说过,她必须请作家们吃好的,才能和他们打交道。”

“你这个主意太好了,”我回答,“可是她为什么要和作家们打交道呢?”

瓦特尔芙德小姐做了个无奈的动作。

“在她看来,作家都挺有趣的。她想走在潮流的前列。我觉得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可怜人,在她眼里,我们这些作家都非常伟大。不管怎样,她喜欢请我们吃饭,我们也喜欢吃饭,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喜欢上她的。”

现在想想,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那些喜欢和文人名士打交道的人中算是最简单的人了。为了捕捉到猎物,从汉普斯台德偏僻的象牙塔到柴纳街破旧的画室,都有他们搜寻的身影。年轻的时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在幽静的乡间住,她喜欢从穆迪图书馆借书来看,如此一来,她不但知道了很多浪漫故事,还把伦敦这个大城市的罗曼史也装进了自己的脑海里。她是真心喜欢看书(在她们这类人中,她是很特别的,相比作家或画家的作品,这些人大多数更感兴趣的是创作者本人),她给自己开辟出了一块充满想象的小天地,在其中生活的她感受到了无比的自由。当她结识了作家以后,她就觉得她终于可以亲自登上从前只能眺望的舞台了。她看到这些人纷纷登台,感觉自己不再局限于一方小天地。因为她不但招待他们吃饭,还闯进了这些人的深宫。她可以理解这些人戏谑人生的信仰,可是她自己却从来没想过要因此对自己的生活进行调整。她觉得这些人奇怪的道德伦理、怪异的打扮和荒谬的言论都非常有意思,可是这些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自己做人的原则。

“有思特里克兰德先生吗?”我问。

“当然有啊。他好像在伦敦做证券经纪人吧。是个挺呆板的人。”

“他们感情融洽吗?”

“两个人相敬如宾。如果你有机会在他们家吃晚饭,你就会见到他。不过她几乎不怎么请人吃晚饭。他话很少,也不喜欢文学艺术。”

“为什么受人欢迎的女人总是会和笨蛋结婚?”

“那是因为聪明的男人不会和受人欢迎的女人结婚。”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于是转移了话题,问他们家有没有孩子。

“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在上学。”

这个主题已经交谈完了,我们又说到了其他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