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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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没有事先跟施特略夫说我要去巴黎,我按响门铃,施特略夫本人过来开了门,他猛地一下没有把我认出来。片刻过后,他马上惊喜地叫出了声,赶紧把我拉到屋子里。我真的很高兴,他如此热情地欢迎我的到来。他的妻子正在炉边做针线活,看到我进来,她站了起来,施特略夫向她介绍了我。

“你还有印象吗?”他对她说,“我时常和你谈到的那个人就是他。”之后他又转向我:“可是你来巴黎为什么不告诉我呀?你来巴黎多久了?你准备停留多长时间?你要是早来一个小时就好了,我们还可以一起吃晚饭。”

他问了我一连串问题。他让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不停地拍打着我,一会儿让我吸雪茄,一会儿让我吃蛋糕、喝酒,让我忙个不停。他很难过家里没有威士忌了。他要给我煮咖啡,不停地想还有什么可以招待我。我太高兴了,脸上都沁出了汗。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我打量他的同时,笑着说。

我记忆中他就是这个样子,依然让人想笑。他个子不高,还挺胖的,腿也很短。虽然他才不到三十岁,可是已经秃顶了。他的脸很圆,皮肤很白,脸颊和嘴唇都是红通通的。他还有一双滚圆的蓝眼睛,戴着一副金边大眼镜,淡淡的眉毛几乎看不出来。你在看到他时,会不自觉地联想到鲁宾斯画的那些和颜悦色的胖商人。

当他听说我已经在巴黎租好了公寓,准备在巴黎住一段时间时,他不停地责备我为什么不提前跟他说。他会帮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住,还会把家具借给我——难道我买家具的钱都是白花了吗?而且他还可以帮我搬家。他觉得我没有请他帮忙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话。当我们在交谈时,施特略夫太太一直在那里补着袜子,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她的丈夫说,嘴角边漾起岁月静好的笑容。

“你看到了,我已经结婚了,”他忽然说,“你觉得我的妻子如何?”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全是笑意,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因为汗水的缘故,眼镜不停地往下掉。

“你让我怎么回答?”我笑着说。

“就是,戴尔克。”施特略夫太太插嘴说,脸上也漾起了笑容。

“可是你没有觉得她太好了吗?老朋友,我跟你说,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赶紧结婚吧。我现在真是太幸福了,任何人都不能和我相比。你看看,即便她只是坐在那里,就已经是一幅绝美的图画了。是不是很像夏尔丹的画?我已经见过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可是像戴尔克·施特略夫夫人这么美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戴尔克,要是你再不停下来,我就出去了。”

“我的小宝贝。”他说。

她的脸羞红了,她觉得很难为情,他太热情了。在写给我的信里,施特略夫说过他很爱他的妻子,如今我也亲眼见到了,他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我不知道她是否爱他。这个傻瓜不是那种可以吸引女人的人物。可是施特略夫太太眼睛里的笑容包含怜惜,可能某种真诚的感情隐藏在她的沉默后面。她并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美女,可是却自有一股婀娜的身姿。她个子比较高,窈窕的身材即便只穿了一件朴素的衣服却也尽显无遗。雕塑家非常青睐于她这种体型,服装商还要排在后面。她有一头茂密的棕色头发,梳着极其简单的式样,面色很干净,五官端庄,却称不上艳丽动人。她和美人相比还差一点儿,可就是因为这一点儿,她却称不上漂亮。在说到夏尔丹的画时,施特略夫并不是信口说出来的,她的样子的确会让人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和这位大画家的不朽之笔——那位戴着头巾式女帽、系着围裙的可爱主妇的形象很像。我可以在蒙着眼睛的状态下,想象她是如何在锅碗中间忙碌的,就像举行什么仪式一样处理着家务事,让这些琐事具有一种高尚的意义。在我看来,她并不是那种多么聪明、多么幽默的人,可是她那种专注的神情却非常吸引人。好像有某种秘密藏在她的稳重静默里。至于她和戴尔克·施特略夫结婚的原因我并不清楚。尽管我们是同乡,可是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却看不出来。她出身于什么阶层,受过什么教育,结婚前是做什么的,我一概看不出。尽管她说话寥寥无几,可是声音却很好听,举止也没有什么别扭之处。

我问施特略夫:“最近有画过什么作品吗?”

“画画?我现在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当时,我们就在他的画室里坐着,他指了一下画架上一幅还正在创作的作品。我大吃一惊,画中是一群身穿罗马近郊服装的意大利农民,正在一个罗马大教堂的台阶上晃来晃去。

“你现在画的就是这个?”

“是啊,在这里和在罗马一样,我也可以找到模特儿。”

“你不觉得他画得特别好吗?”施特略夫太太问道。

“我这个傻妻子总觉得我是个大画家。”他说。

他带有歉意的笑声实在难掩他内心的高兴。他依然看着自己的画。他可以非常精准地评价别人的画,可是却得意于自己的那些平凡、庸俗的画,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你把你其他的画拿给他看看。”她说。

“人家要看吗?”

尽管朋友们不停地嘲讽戴尔克·施特略夫,可是他却从来无法控制自己,总是要人家看他的画,一心想得到别人的称赞,以满足他的虚荣心。他先是把一张两个卷头发的意大利穷孩子玩玻璃球的画拿给我看。

“看这两个孩子,多好玩啊!”施特略夫太太夸赞道。

接下来,他又拿了很多画出来。我发现他不管是在哪里画画,而且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他画的始终是那些花花绿绿、陈旧老套的画。这些画画得太脱离实际了,一点艺术价值都没有,可是世界上最真诚的画作者也只有戴尔克·施特略夫了。谁能解释这之间的冲突呢?

莫名地,我忽然问他:

“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叫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家?”

“你的意思是,你也认识他?”施特略夫大叫道。

“这人太没有素质了。”他的妻子说。

施特略夫笑了起来。

“我可怜的宝贝。”他过去吻了吻她的两只手。“她对他没有好感,奇怪了,你竟然也和思特里克兰德相识。”

“对于不懂礼貌的人,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施特略夫太太说。

戴尔克一直在笑,回过头来给我解释。

“你知道,有一次,我把我的画拿给他看。”说到这儿,施特略夫迟疑了一会儿,有点羞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让他脸上无光的故事讲出来,他不知道要如何讲完这个故事。“他看了我的画,一言不发。我还以为他要看完所有画以后,才提出自己的意见。最后我告诉他画都在这儿了。他才说:‘我到这来,是为了找你借二十法郎。’”

“戴尔克竟然借给他了。”他的妻子很是生气。

“听了他这话,我很是吃惊。我不想拒绝他。他拿到钱以后,对我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就走了。”

戴尔克·施特略夫在说这个故事时,那张充满傻气的胖脸蛋上出现一种难以理解的神情,你会忍不住想笑。

“我不在乎他会发表什么看法,哪怕说我画得很糟糕,可是他一言不发,一言不发啊!”

“你还这么洋洋自得地给人家讲这个故事,戴尔克。”他的妻子说。

让人觉得难过的是,不管是谁听到这个故事,都不会气愤于思特里克兰德的粗俗行为,而先会笑话这位荷兰人所扮演的可笑角色。

“这个人,我再也不想看见了。”施特略夫太太说。

施特略夫笑了,耸了耸肩膀,他已经恢复了好脾气。

“其实,他是一个非常伟大的画家,非常伟大。”

“你是说思特里克兰德?”我大叫道,“我说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他是个英国人,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个子很高,生着一把红胡子。”

“我认识他时,他还没有留胡子。可是假如他开始留胡子的话,应该是红色的。我说这个人开始学画很晚,直到五年前才开始。”

“没错,就是这个人,他是个非常杰出的画家。”

“怎么可能?”

“我什么时候看走眼过?”戴尔克问我。“我跟你说他是个天才。我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假如很多年以后,还有人记得我们两个人,那也只是因为我们认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而已。”

我惊讶极了,可同时,又觉得很激动。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的场景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的作品在哪里可以看到?”我问,“他现在有名气吗?他现在在哪里住?”

“没有名气。我想他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过。如果你和人谈起他的画作,人家都会笑话他。可是我知道他是个非常杰出的画家。马奈还不是受到过他们的嘲笑?柯罗同样没有卖出过一张画。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住,可是我可以带你找到他。每晚七点,他都会去克里舍路的一家咖啡馆。我们明天就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是否愿意看到我,我没有把握。我怕我的出现,会让他想到一段他想要忘掉的时光。可是我想我还是得去,有希望看到他的作品吗?”

“从他那里看不到,他不会给你看的。我认识的一个小画商手里有他的几张画。可是你如果去的话,一定要叫上我。你是看不懂的,除非我指给你看。”

“戴尔克,你快要让我抓狂了。”施特略夫太太说,“他如此待你,你竟然还这样谈论他的作品?”她回过头对我说:“你知道,有一些人过来买戴尔克的画,他却把思特里克兰德的画推荐给他们。他让思特里克兰德一定要把画拿到这里来给他们看。”

“你觉得思特里克兰德画得如何?”我笑着问她。

“很糟糕。”

“啊,亲爱的,你看不懂。”

“哼,你那些荷兰老乡肺都要气炸了,他们觉得你在耍他们。”

戴尔克·施特略夫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因为兴奋,他的面色绯红,神采飞扬。

“你觉得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富——美,会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随便一个路人就可以发现,这是为什么呢?美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艺术家只有经受住了灵魂的重重历练,才能从宇宙的荒芜中打造出来。它出现以后,也不是要每个人都把它认出来的。一个人只有把艺术家经历过的所有磨炼都经历一遍,才能认识它。他把一个主旋律唱给你听,可是你必须有知识、卓越的观察力和想象力,才能在自己心里再听一遍。”

“可是,戴尔克,为什么我一直很喜欢你的画呢?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画时,我就觉得很好。”

施特略夫的嘴唇有片刻的颤抖。

“宝贝儿,去睡吧。我要和我的朋友一起走走,马上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