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照例偷偷溜进金田家。
“照例”这个词,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那是“频繁”的另一种说法,相当于“多”的平方。试过一次就想做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又想做第三次,这不是只有人才有的好奇心。虽然我是一只猫,但也请读者承认:我生在这个世界,免不了也有这样的心理特权。同一件事干了三次以上,就可以称其为“习惯”。而我像人一样,把习惯升级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存在。如果读者一定让我说出如此频繁出入金田家的理由,那请先回答我,人为什么用嘴吸烟然后用鼻子喷出烟来?它是能让人填饱肚子还是能帮人调理气血?人怎么能在公共场合抽烟而没有一点儿羞愧之心呢?既然人可以有这样的习惯,就不要对我出入金田家的行为横加指责了。因为,金田家就是我的香烟!
“偷偷溜进”这个词好像有些不合适,像是专门为小偷、奸夫之类的角色准备的,很难听。虽然没有受到邀请,但我去金田家绝不是为了偷吃鱼干,也不是和那只眼睛鼻子都挤在脸中间的母哈巴狗约会。什么?问我是不是去那里当侦探的。天啊!这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放高利贷,还有什么职业是最无耻的,那一定非侦探莫属。是的,因为寒月君我确实有了些行侠仗义的心思,也特地为他去过金田家查探情况。但我只做过那一次,之后再没有任何愧对猫族良心的卑劣行径。你也许会说,既然如此,你还用“偷偷溜进”这样不尽不实的词做什么?——唉,这倒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
我一直认为,天的存在是为了笼罩万物,地的存在是为了承载万物。就算再喜欢强词夺理的人,也不能否认这样的事实吧?说来,人类在天地的创造中有什么功绩吗?恐怕一点儿都没有。既然天地不是人创造的,他们又怎么能将其据为己有呢?就算据为己有了,也不该就此不让其他生物进出吧,否则岂不是太没有道理了。在无边无际的土地上,他们自以为是地用木桩竖起围墙,贴上“此地为某某所有”的标签。这种行为,与把天空分割成块,然后说“这片天空是我的、那片天空是他的”有什么区别?既然可以把土地切块,按平方米换钱,那么我们呼吸的空气,是不是也能切成一块块的,按立方米换钱呢?如果空气不能零售,天空不能私有,那土地为什么可以?这不是很奇怪吗?
因为我有这样的观念,并照此行事,所以我坚信自己有权去任何地方,只看我想不想去。只要是心之所向,无论东南西北,我都能理直气壮、从容不迫地去。像金田那样的人,我何必跟他客气!然而,可悲的地方在于猫的武力远逊于人。在这虚幻的人世上,有这样一句格言——“强权即公理”,所以,猫的想法再有道理,也难以执行。若一定要证明自己的道理,就会像车夫家的大黑那样挨鱼贩子的扁担。我掌握的是“真理”,可别人掌握的是“权力”。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通常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老老实实地向“权力”低头,要么在“权力”看不见的地方,按照自己的理行事。至于我会怎么选?当然是第二种了。既然我有权进入别人的宅邸,那我就必须进,既然不想挨扁担,那就只能悄悄进。如此一来,去金田家也就成了“偷偷溜进”。
虽然我不想当侦探,但溜进去的次数多了,总会对金田家的情况有一些了解。我很自然地就会看见那些我本来不屑去看的事,并记住它们,就算我不愿意,也没什么办法。比如鼻子夫人每次洗脸都会特别仔细地擦拭鼻子,比如富子小姐一看到阿部川年糕就会眼冒绿光,再比如金田君和鼻子夫人截然不同——他的鼻子很扁。不,他不仅仅鼻子扁,他整张脸都是扁的。让人一看到就忍不住会想:他小时候一定和其他顽童打过架,被对方掐着脖子狠狠地往墙上砸,把脸砸平了,这个结果一直保持到了四十年之后的今天。这么平坦的一张脸稳妥倒是十分稳妥,看着也不吓人,却总归少了些变化。他就算再生气,脸也是平的。金田老板喜欢吃生鱼片,每次吃到兴起,都会用手拍打自己那光秃秃的头顶。他不仅脸平,个子也矮,所以无论去哪儿,都要戴高帽子、穿厚底木屐。车夫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说给在金田家寄宿的学子听。学子听了,大声称赞道:“不错,不错,你的观察力非常敏锐……”
总之,我知道了很多很多的事。
最近,我一般是从厨房旁边绕到院子里,然后躲在假山后面观察对面的情况。如果纸拉门是关着的,且里面没有任何声响,我就大摇大摆地跳到廊上。如果里面有很大的人声,或者我认为自己有可能会被客厅里的人看到,就从水池边绕到东边,从厕所旁边悄无声息地绕到檐廊下边。按理说,我又没想要做坏事,根本用不着躲藏或怕人。可人是不会和猫讲道理的,若是撞上了,也只能自认倒霉。如果世界上到处都是熊坂长范,那么,再德行出众的君子,也只能像我这样行事。金田老板这样一个威风八面的实业家,自然不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拿着五尺三寸的大刀肆意挥舞。但是我听说他生了一种不把人当人的病。他既然能不把人当人,自然也能不把猫当猫。所以我这只猫就算再有德行,到了他的宅邸里,也是能多谨慎就多谨慎。不过,说起来,我对“谨小慎微”这件事还是挺有兴趣的。所以,我这样频繁地造访金田家,也许就是为了感受这种风险!至于这其中的道理,请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把猫脑袋里的思维细细剖析一番后再和各位说明吧。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情况。我像往常那样将额头贴在假山的草坪上,向前张望。只见十五叠的大客厅照在三月绚烂的阳光下,所有的纸拉门都开着。金田夫妇正在客厅里陪一位客人说话。这实在有些不巧,鼻子夫人的鼻子正隔着池塘,充满鄙视地“盯着”我的脑袋。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被鼻子盯住的情况。金田先生侧着身子用正脸对着客人,所以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半张扁脸,鼻子则处于隐藏状态。不过,我能看到他那乱糟糟的灰胡子,所以很容易就能猜到,胡子上面还有两个孔。然后我产生了这样的联想:如果春风拂过的脸孔都这样扁平,那也太轻松了。
三个人里,长得最普通的就是那位客人,既然普通,也就没什么可介绍的了。要说“普通”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坏事,但要普通到“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的境地,就太悲惨了。我在心里猜测着:这位在明治盛世里出现,相貌普通到无聊的客人到底是谁?想弄清楚这个问题,非得像往常那样钻到檐廊的地板下,听听他们的谈话不可。
“……所以,为了多了解一些情况,我妻子曾特地去了那个男人家里……”金田君的口吻一如既往的严肃。他的口吻虽然严肃,却一点儿都不严厉,寡淡得和他的脸一样。
“对,他曾经教过水岛先生……嗯,这是个好主意……对。”这个不停地说着“是啊,对啊”的人,就是今天的客人了。
“只是现在还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呢……”这是金田君的声音。
“嗯,苦沙弥这个人一直就糊里糊涂的,以前我们住一起的时候他就这样,天生就拿不定主意。让你受苦了。”客人对鼻子夫人说。
“受苦,这还用说吗?你想想吧,我长到这把年纪,去谁家受过这样的冷遇?”鼻子夫人怒气冲冲地说。
“他是不是说了什么不恭敬的话?那个家伙老早就是个顽固的性子,要不然也不用抱着英语读物一讲就是十几年了。”客人附和道。
“哼,简直是不可理喻!不管我夫人说什么,他都要顶回来,有这样的人吗?”
“他这么做确实很过分。要说这人啊,但凡有点儿学问,就要生出些傲气,要是再穷一点儿,便越发张狂不驯。唉,世上就有这种刁钻跋扈的人,数量还不少。他们不说自己没本事,却只对着有钱人破口大骂,好像人家的钱是从他手里骗过去的一样,你说怪不怪?哈哈哈……”客人看起来非常得意。
“是啊,就是这么怪,就是这么荒唐。要我说,像他这样不通人情世故、张狂傲慢的人,就该小小地受些教训。因此,我已经派人去做了。”金田君说。
“对,就该让他吃些苦头,这样他才能老实一点儿,这也是为了他好。”客人还不知道“教训”的具体内容,就先拥护上了。
“不过,铃木先生,这个家伙确实是太顽固了。你知道吗,他在学校连话都不跟福地和津田说。我以为他是个老实木讷的人,想不到前几天他居然无缘无故地拎着手杖追打起没犯错误的学生来。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天啊,居然做出这样的蠢事!真是连脸都不要了。这样不管不顾的,怕是疯了吧?”
“什么,他还做了这么荒唐的事吗?”看样子,连这位精明的客人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呃……好像是因为学生从他面前经过时说了些什么话,然后他就拎着手杖、光着脚追上来了。哦,就算学生真的说错了什么,他一个胡子拉碴的大男人,难道还要跟小孩子计较吗?再说,他还是老师呢!”
“是啊,不管怎么说,他可是老师啊。”客人附和道。
金田君听了,便也重复道:“他可是老师呢!”看样子,三个人一致认为,只要是个老师,就该像泥塑的木雕一样乖乖忍受一切羞辱。
“还有一个叫迷亭的也很狂妄,坐在那里胡言乱语,一句有用的都没有。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什么,你还见到迷亭了?看样子,他还和以前一样喜欢胡说八道!夫人是在苦沙弥家看到他的?您可一定要离他远点儿。我以前曾和他一起搭伙吃饭,这个人最喜欢捉弄别人,我和他经常吵架。”客人说。
“谁遇上那样的人都要发火的。我一直认为说谎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有时候,我们碍于情面,不想让对方尴尬,免不了要说些违心的话应付一下。可是那个家伙,用不着说谎的时候也在那里胡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我就不明白了,他撒那样的谎有什么意义吗?一点儿都不觉得脸红吗?”
“您说得对极了。迷亭那个人以撒谎为乐,偏偏谁也治不了他。”
“您想想,铃木先生,我专程去他那里想要好好了解一下寒月先生的情况,让他这样一弄,全都乱套了。我几乎被他气死。不过,该讲的人情还是要讲的,我既然去别人家里打听事儿,总要有些表示,装傻充愣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会做的事,所以我让车夫送了一箱啤酒过去。嗨,你猜怎么着?他居然说:‘无功不受禄,拿回去吧。’车夫就劝他说:‘这是谢礼,您收下吧!’结果,你不知道他说的话有多难听,他说:‘我每天吃果酱,从不喝啤酒这种苦兮兮的东西。’说完,他就转身回屋了。您看看,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这也太过分了吧?”
“确实很过分!”听客人的口吻,他似乎真是这么想的。
“所以今天才特地叫你过来啊!我本想暗地里捉弄一下那个糊涂鬼也就算了,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些麻烦的地方。”说到这里,金田先生像是吃到了生鱼片一般,啪啪啪地敲起了自己的秃头来。
其实,我躲在檐廊的地板下,怎么也不可能真的看见他敲打自己的秃头。不过,我最近经常听到他拍打秃头的声音,已经听得很熟了。就像尼姑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敲木鱼的声音一样,即使我藏在地板下,只要那声音够清晰,我也能马上分辨出那是不是金田老板在拍打他的秃头。
他又继续说道:“所以,才要请你帮忙……”
“只要我做得到,您尽管吩咐。说起来,要不是有您帮忙,我也没法儿调回东京来。”就这样,客人二话不说答应了金田老板的请求。听这话,这位客人是欠金田君的人情。呵,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要不是今天天气不错,我绝不会跑这一趟,没想到居然收集到这么好的信息。简直像春分去寺庙上香,却吃到主持拿来的牡丹饼,真是意外之喜啊!金田君想让这位客人帮忙做什么呢?
我在地板下,屏气凝神地侧耳倾听。
“也不知道苦沙弥这个怪胎是怎么想的,居然暗示水岛寒月不要娶金田小姐!夫人,他是暗示性地告诫水岛“不要娶金田家的女儿”了,是吧?”
“暗示?不,他那根本就是明说!他直接说:‘只有蠢货才会娶那家伙的女儿,寒月,你可别做傻事啊。’”
“什么叫‘那家伙’?真是无礼至极!他真说了这么无礼的话?”
“这还有假,是车夫的老婆亲口和我说的。”
“铃木君,看吧!你都听见了,这个人是不是很难缠?”
“他是太过分了,这种事,哪有外人跟着掺和的道理?按理说,苦沙弥再没有分寸,也不至于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吧?他到底是怎么搞的?”
“你和苦沙弥既然上学的时候一块儿住过,不管现在关系如何,当时肯定还不错吧。所以我想请你去见见他,把利害关系说清楚。他也许现在还在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生气,但那也是他自己的原因。只要他肯乖乖听话,我不但不再找他麻烦,还能给他些好处。不过,他要还是这样,我也不是吃素的!换句话说,他要死不悔改,就得吃苦头了。”
“是,是,您说得对。他再这样愚蠢地顽固下去,最后只能是自己吃亏,一点儿好处都得不到。我会好好劝劝他的。”客人说。
“再者,我女儿也不是非嫁给水岛不可,来我家求亲的人都要把门槛踏破了。只是我们了解了一下水岛的情况,发现他人品、学问都还不错。所以,你可以稍微露些口风出去,就说他要是能努努力,尽快考个博士出来,就有机会娶我的女儿。”
“那位水岛先生要是听了这样的话,一定会备受鼓舞,好好用功的。好,我这就去办。”
“唉,要说这事也真是奇怪,这完全不像是水岛先生的作风嘛!他居然口口声声管苦沙弥那个怪胎叫老师,而且好像还很听他的话,这就很麻烦了……当然,我们也不是非要找水岛做女婿。所以,就算苦沙弥真要破坏这桩婚事,我们也不在意。”
“只是这样就可怜了水岛先生。”鼻子夫人插嘴道。
“我虽然没见过水岛,但能和贵府结亲,总是他高攀了。这是他一辈子的福气,他自己肯定也这么想。”
“是啊,水岛先生不知多想娶我女儿呢!只是苦沙弥、迷亭这些怪胎总在他耳边胡说八道。”
“这成什么事了?任何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不该做这样的事啊!等我见到苦沙弥,一定要好好说说他。”
“好,那就拜托你了。还有,水岛那边的情况,苦沙弥肯定是最了解的。只是上次我妻子去他那儿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说,还碰了一鼻子灰。所以,这次你过去,最好能顺便打听一下水岛的情况,主要是人品、才学方面的。”
“好!今天是星期六,我要是现在过去,他应该已经到家了。可以把他的地址告诉我吗?”
“出了我们家的门往右拐,走到头儿再往左拐,走上一百多米,你能看到有一面摇摇欲坠的黑墙,那就是他家了。”鼻子夫人说。
“这样看来,也没多远啊。那好办了,我回去的时候顺路过去一趟,只要看清楚门牌就不会弄错了吧?”
“他家的门牌时有时没有的,可能是用饭粒在门上粘的名片,一下雨,门牌就掉了,等出太阳了,就再粘一张,所以现在也不一定有门牌。他这样多麻烦啊,还不如直接钉个木牌上去!真是,干什么事情都古古怪怪的。”
“真是难以想象。不过,只要打听附近有哪家的黑色木板墙快倒了,就能知道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在这条街上,再没有第二户人家的房子像他们家那么脏了,你肯定能找到。对了,我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要是这样还找不到,你就找房子上长草的那户人家,这样就错不了了。”
“这房子,还真是特征鲜明!哈哈……”客人说。
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错过铃木的大驾,岂不是很遗憾?再说了,我听他们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够了。
我顺着檐廊的地板,绕到厕所西面,从假山后面回到马路上,然后一路飞奔回了屋顶长草的家里,大摇大摆地转到客厅的檐廊里。
主人在檐廊下铺了一条白色的毛毯,正趴在上面晒太阳。春日的阳光温暖和煦——阳光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即使是屋顶长满野草的破屋子,此刻也如金田君家那金碧辉煌的客厅一般明亮温暖。可惜,那张毛毯显不出半点儿春意来。那毛毯已经买了十二三年了,主人是按白毛毯买的,店家也是按白毛毯卖的,当然啦,厂家也是按白毛毯织的。只是现在毛毯早已从白色时代走到了深灰色时代。至于它能否从深灰色时代坚持到黑色时代,还不能确定,因为它已经磨损得连经纬线都分不出来了。称其为“毛毯”,实在有些言过其实,所以最好把“毛”去掉,直接叫它“毯子”,这样才算准确。主人似乎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能坚持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的东西用上一辈子。这也太想当然了。
主人就那样趴在这条久经时光洗礼的毛毯上,大家猜猜他在做什么。他伸出手臂托着扬起的下颚,右手的指缝里夹着一根香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当然,他满是皮屑的脑袋里此刻也许正有宇宙至理在飞速运转,但至少从表面上,你是看不出来的,做梦都想不到。
香烟渐渐烧到烟蒂那边,一寸长的烟灰啪的一声落在毯子上,主人像没看见似的,眼睛只盯着升起的烟雾看。烟雾随着春风上上下下,形成了盘旋的烟圈,最后飘到女主人刚刚洗过的、披散着的青丝上。
哎呀!差点儿忘了交代女主人的情况。女主人正用屁股对着自己的丈夫。什么?你说这样的妻子太不成体统了?这有什么!成不成体统,得看谁来解释、怎么解释。主人自然而然地托着脸对着妻子的屁股,女主人自然而然地用自己庄严的屁股对着主人的脸坐着。就是这样,哪里就扯到规矩和体统上了!两人结婚还没到一年,就把会让彼此感到拘束的繁文缛节抛到一边,成了一对超凡脱俗的夫妻。
那么,女主人用屁股对着丈夫是在做什么呢?今天天气好,她用海藻和生鸡蛋将一尺多长云朵般的黑色长发好好洗了一遍,理顺之后让它们随意地从肩头披到背上。此刻,她正默默地缝着婴儿的坎肩。她其实是为了晾干头发,才把绸面棉垫子和针线盒拿到檐廊上,并用屁股恭敬地对着自己的丈夫的。不,也许是主人自己把脸转到妻子屁股那边的。刚刚说到的烟雾,随着轻风在妻子蓬松的黑发间游丝线般摇来晃去,主人看得十分专心。烟雾的性质决定了它不会停在一个地方,只会越飘越高,所以主人若想一直看到青烟和乌丝彼此交缠的奇异景象,就得不停地向上移动视线。主人先从妻子的腰部开始观察,然后顺着脊梁慢慢向上,从肩膀到脖颈,再从脖颈到头顶。忽然,主人惊讶地发现,与自己订下白首之约的妻子,头顶正中的地方居然圆圆的,秃了一大块。此刻,那块秃斑正扬扬得意地在太阳下发着光。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大发现了!主人惊讶地看着那块秃顶,也不管阳光有多刺眼,只是一味地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看到这块秃顶,最先想到的是家里佛龛前的灯盏,也不知它在那里摆了几辈子了。他们家一直信奉真宗。在佛坛上花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大笔金钱,是真宗的老规矩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老家仓库里供着一个贴满了金箔的大佛龛,吊在佛龛前的黄铜灯盏即使在白天也会亮起昏黄的光。昏暗环境中的明亮灯盏给儿时的主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此刻看到妻子的秃顶,这一幕的记忆便乍然苏醒。
对灯盏的回忆不到一分钟就在主人头脑中消失了。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观音堂的鸽子。观音堂的鸽子和女主人的秃顶看起来没有任何关系,但在主人的脑海里,二者却紧密相连。同样是他小时候的事。那时,他每次去浅草都会买豆子喂鸽子。豆子两枚文久钱一小碟。那碟子是用黏土烧成的,不论颜色大小,都和女主人的秃斑非常相像。
“嗯,真的很像啊。”主人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什么?”女主人头也不回地问。
“什么?你知道你头顶上秃了一大块吗?”
“知道啊。”女主人平静地答道。她手里的针线一刻未停,她完全不担心暴露自己的缺点,没有比她更坦荡的模范妻子了。
“是结婚前就有,还是结婚后有的?”主人问。他心里想:要是结婚前就有,我岂不是被骗了?
“我没注意啊,秃一块有什么大不了的。”女主人倒是心宽。
“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可是你的脑袋!”主人有点儿恼了。
“是啊,正因为是我的脑袋,才没关系嘛!”说完这句,女主人到底有些担心了,她伸出右手在头顶上秃掉的地方摸了摸,“哎呀,又大了,没想到会大这么多。”听她的语气,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以她这样的年纪是不该秃这么大一块的。
“女人要绑发髻就得把这里吊起来,换谁都得秃。”女主人为自己辩护道。
“照你秃的这个速度,等到四十岁,恐怕一根头发都剩不下了。这肯定是病!不会传染吧?赶紧找甘木先生看看。”主人一边说一边摸起了自己的头顶。
“就会给别人挑毛病,你自己鼻孔里不是还长白毛吗?秃顶要是能传染,你鼻子里的白毛就不会吗?”女主人气呼呼地说。
“鼻子里长白毛有什么关系,别人又看不见。可是秃顶不行,尤其女人的头发不能秃,那太难看。说是残疾都不为过!”
“哦,你既然嫌我是残疾,还娶我做什么?是你自己要娶我的,现在又说我残疾了?”
“我那时候不知道啊,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你要真觉得无所谓,结婚之前怎么不先给我看看你的头皮?”
“胡说八道!有哪个傻瓜结婚之前还得验头皮?怎么,头皮不合格,就不能嫁人吗?”
“秃顶我也能忍,可你的个子是不是太矮了,一点儿都不好看!”
“是高是矮还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是结了婚之后才知道我矮的吗?”
“我当然是结婚之前就知道,可我以为你还能再长长,所以才和你结婚的。”
“你开什么玩笑,谁二十岁了还长个子?”女主人一把扔掉婴儿坎肩,回头瞪着主人说。看样子,主人要是再说一句不顺她心的话,她就要闹起来了。
“谁说人过了二十就不能再长高了?我还以为等你嫁过来,多吃些营养品,就能长高呢。”主人一脸严肃地说着他的歪理。
就在这时,门铃忽然大声响了起来,有人在外面喊:“请问,有人在家吗?”
看样子,铃木君已经顺利找到了苦沙弥先生的“卧龙洞”。
女主人把吵架的事暂且压下,拿起针线和婴儿坎肩迅速躲进了饭厅。主人也把灰色的毯子卷起来扔进了书房。不一会儿,女佣拿着一张名片走了进来。主人接过名片看了看,露出疑惑的神色。他吩咐女佣请客人进来,自己拿着名片去了厕所。
我不知道主人怎么忽然就去厕所了,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印着铃木藤十郎名字的名片带到厕所里去。总之那张名片很倒霉,只能陪着主人一起去臭烘烘的厕所。
女仆在壁龛前放了一个印花布的坐垫,说了声“您请坐”便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铃木君一个人,他环顾四周,看到壁龛上挂着一幅木庵禅师的《花开万国春》——明显是赝品——还有一只京都产的青瓷花瓶,那花瓶一看就是便宜货,里面插着几枝春日开放的樱花。他逐一看过这些后,视线偶然扫到女仆给他准备的坐垫,发现不知何时,一只猫大喇喇地坐在了上面——不用说,那只猫就是在下了。
这时,铃木君心里掀起的波澜几乎露在了脸上。毫无疑问,这个坐垫是女仆特地为他准备的,可是他还没坐呢,那位置就被一只古怪的动物明目张胆地抢占了,这是让铃木心情变差的第一个因素。如果这个坐垫一直没有人坐,任由春风无遮无挡地吹拂而过,那在主人请他落座时,为了表示谦逊,他也许会勉为其难地屈尊在那坚硬的坐垫上稍坐片刻。可是,属于自己的坐垫却忽然被别人占去了,连问都没问他一句!如果对方是人,忍一忍也就罢了,偏偏是只猫,真是不像话!这是让铃木君心情变差的第二个因素。最后是那只猫的神情态度,更是让他气愤不已——不但毫无羞愧之色,反倒傲慢地蹲坐在它根本没资格坐的椅子上,瞪着两只不讨喜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好像在问:“你是谁?”这是让铃木心情变差的第三个因素。
既然他觉得如此不快,大可以掐着我的脖颈,将我从垫子上扔下去,可他偏偏不说不动,只是盯着我看。按照常理,威风凛凛的人类是不会被猫吓得不敢动手的,可他为什么不立即惩治我一番,以抚平心里的郁气呢?我认为,这完全是因为铃木君想要保住自己的自尊心。如果要动手,别说是他,我连一个三尺孩童都打不过。但是如果把重点落在了体面上,作为金田老板的心腹的铃木藤十郎,对上我这只盘踞在二尺见方的坐垫上的猫仙人却也没什么办法。就算没人看见,也不能枉顾人的尊严,和一只猫争座位啊!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怎么能真的和一只猫较真儿呢?那多可笑啊。他既然想保住自己的名誉,也就只能吃点儿亏了。可是,吃了这样的亏,他对猫的恨意也就更深了。所以,铃木时不时地就要用怨恨的目光看我一眼,而我看着铃木的表情觉得有趣极了,于是我压下想笑的念头,尽可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和铃木君正在这儿演哑剧,主人已经整理好衣服从厕所里出来了。
“啊!”他和铃木君打了个招呼,便径自坐了下来。他手里的名片已经踪影全无,看样子那张印有铃木藤十郎大名的名片已被宣判为无期,被关在了粪坑这个牢房里。我正在为这张名片的命运叹息呢,就听见主人骂了一句:“你这个畜生!”然后我被他抓着脖颈,扔到了檐廊里。
“来,坐垫子上。真是稀客啊,你什么时候回的东京?”主人请自己的老朋友落座。
铃木君将坐垫翻过来,坐了上去。
“因为实在有些忙不开,所以没打招呼就过来了。我是刚刚调回东京总部的。”
“那很好啊。咱们都多久没见了,自从你调去外地这还是第一次吧?”
“嗯,都快十年了。唉,其实后来时不时地我也会来一次东京,只是事情太多,所以一直没过来,你可别见怪。做公司职员,不像你们当老师的,我们每天都忙得要死。”
“你这十年变化很大啊!”主人将铃木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铃木君装扮得十分用心,他梳着精干的分头,穿着一身英式斜纹呢子西装,脖子上系着漂亮的领带,胸前的金链子正闪闪发光。这气派,怎么看也不像是苦沙弥的旧友。
“喏,我现在的情况,也是必须得挂着这么个东西呢!”铃木君似乎一刻也忘不了向人展示自己的金表链。
“是纯金的吗?”主人问了一个十分失礼的问题。
“18K金!”铃木君笑着说,“你也老了很多啊,有孩子了吗?一个?”
“不!”
“两个?”
“不!”
“比这还多?不会是三个吧?”
“嗯,就是三个。弄不好以后还会更多。”
“你还和以前一样爱说笑!老大几岁了?应该很大了吧?”
“嗯。具体几岁,我也记不清了。六七岁吧!”
“哈哈……当教师过得就是自在。我当初怎么没去当老师呢?”
“你现在也可以去试试,干不了三天就会觉得腻了。”
“真的假的?不是说老师这种工作既伟大又舒心又清闲吗?还有时间学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多好啊。当个实业家也不错,可惜我没那个本事。做实业的,非得当大实业家不可,否则只能在下边参加各种无聊的酒会,各种喝酒拍马屁,没什么意思。”
“我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很讨厌实业家。那些人为了赚钱,什么缺德事都敢干。要不怎么说奸商利欲熏心呢!”主人居然当着商人的面骂商人。
“呃……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在某些方面是有些卑劣。不过,干这行的,要是没有为钱舍命的觉悟,也成不了大事。钱可不是那么好赚的。刚刚我在一位实业家家里听到这么一句话,想赚钱,就得用‘三不讲战术’,不讲公理、不讲人情、不讲廉耻。是不是很好玩儿?哈哈……”
“哪个混蛋说了这样的话?”
“不是混蛋,是个非常精明有见地的人。他在实业界名声还不小呢,你不认识他吗?他就住在你家前面那条胡同里。”
“你说的是金田?哈,那个家伙!”
“你怎么还生气了?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就是打个比方,意思是想赚大钱就得‘三不讲’。你要是太较真,可就麻烦了。”
“‘三不讲’战术如果只是玩笑话,倒也没什么,可他老婆的鼻子是什么玩意儿?你去他家时,看到那个鼻子了吧?”
“你是说金田夫人?她是个很体面的人啊!”
“我说的是她的鼻子,那个大鼻子!之前我还给她的鼻子写了一首俳体诗呢。”
“什么?什么叫俳体诗?”
“你不知道俳体诗吗?那也太落伍了吧!”
“是啊,是啊,我这么忙,已经成了文学上的门外汉。再说了,我以前就不喜欢这个。”
“你知道查理曼大帝的鼻子长什么样吗?”
“哈哈哈,你怎么还关心这个?我不知道!”
“你知道威灵顿的部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鼻子’吗?”
“你怎么那么关心别人的鼻子?它圆也好,扁也好,又能怎么样,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你知道帕斯卡尔吗?”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我是来考试的吗?帕斯卡尔又怎么了?”
“帕斯卡尔说……”
“说什么?”
“克娄巴特拉女王的鼻子要是能再小一点儿,世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哦。”
“所以,你可不能轻易小看了鼻子!”
“嗯,好吧,我以后会注意的。先不说这个了,我今天过来是有点儿事想要问你。听说,你之前教过水岛……水岛……呃,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总之,是一个经常来你这儿的人。”
“是寒月吗?”
“对对,寒月,就是寒月。能和我说说那个人的情况吗?”
“该不会是为了结婚的事吧?”
“呃,差不多。今天在金田家……”
“鼻子前几天刚来过。”
“是吧,金田夫人也这么说。她说自己特地过来好好了解一下对方的情况,结果迷亭也在,被他一通搅和,什么都没问上。”
“谁让她的鼻子那么怪呢?”
“呵,她可没生你的气,只说是上次因为迷亭在这儿,没顾得上细问,觉得可惜了,所以托我来仔细了解一下。要说以前,我也没给谁帮过这样的忙,这次是想着,要是男女双方愿意,我在中间牵个线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就过来了。”
“辛苦了!”主人冷声道。
刚刚铃木君提到“男女双方”,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他心里忽然一动。那感觉,就像闷热的夏日夜晚,袖口里吹进了一缕清风。主人天生就是个心直口快的顽固分子,但也绝不是那种冷血无情的文明产物。不然,他也不会动不动就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前些天他和鼻子夫人吵架,完全是因为看不惯对方的鼻子,对她的女儿却没什么厌恶感。他讨厌实业家,自然也讨厌身为实业家的金田君,可是这和金田小姐本人无关。他和金田的女儿无冤无仇,寒月则是他的得意门生,论亲密程度,比亲弟弟还亲呢。铃木君说,如果“男女双方愿意”,这个前提若当真存在,那么,暗中使坏,绝非君子所为。苦沙弥先生可是一直以君子自居的。所以在改变态度以前,得先把这个问题弄清楚。
“我问一下,是那个姑娘看上了寒月,想要嫁给他,是吗?什么金田、鼻子暂且不去管它。你只告诉我,那姑娘自己是怎么想的?”
“这个嘛,呃,不太好说,应该是愿意的。”铃木先生含混地答道。他只想着来这儿打听一下寒月先生的情况以便回去报告给金田君,根本没想过要确定小姐的心意,乍然听到这样的问题,难免有些语塞。他这个人素来八面玲珑,很少遇到这样狼狈的情况。
“什么叫‘应该’啊,你这是不知道了?”主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喜欢从正面进攻。
“不不不,是我没说清楚。小姐本人是愿意的。不,真相是……唉,这是金田夫人和我说的,说小姐时不时就要说几句寒月的坏话。”
“那个姑娘?”
“对。”
“荒谬!她凭什么骂人!都这样了,你还说她愿意嫁给寒月?”
“这才是关键啊!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人,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是要骂他。”
“世上还有这样糊涂的人吗?”铃木君的话触及了人性的幽微之处,可惜完全无法打动主人。
“没办法,世上多的是这种糊涂虫。之前金田夫人就是这么和我说的。她说小姐心里肯定很喜欢寒月,要不然也不会总骂寒月,说他脑袋木木呆呆的,装满了冬瓜。”
这古怪的说法弄得主人十分惊讶。他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铃木的脸看,就像街头的算命先生那样。铃木看他这样,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这趟怕是要无功而返了,所以赶紧把话题转换到主人能理解的方向。
“兄弟,你想想啊,这事儿其实不难理解。金田小姐家里那么有钱,自己长得也不差,想要找个条件好的嫁过去,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寒月也许很有才华,但要说出身……不,说出身不太合适,单说家产,他们两个总是不相配的吧?这事儿搁谁说都是这么回事儿。可就算这样,金田夫妇还是费尽心思找到我,让我走这么一趟。难道这还不能证明是小姐自己想嫁给寒月吗?”
铃木编的这套说辞倒是合情合理,主人像是被说服了,铃木君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落了地。不过,他也知道不能一直停在这儿,因为主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发动突然袭击,所以他决定长话短说,及早完成任务,也好早点儿安心。
“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对方也不强求寒月君有多少钱财,只是希望他能取得个资格。而这个资格,具体来说,就是头衔,是博士头衔。金田君说,只要寒月君能取得博士头衔,就把女儿嫁给他。呃,你也别误会,对方不是非要。这不是因为上次金田夫人来,迷亭在这儿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嘛!当然,这和你没什么关系。金田夫人还夸你呢,说你是个坦诚直率的大好人,那次的事都是迷亭不好。所以他们想着,寒月要是能取得博士头衔,说出去也好听些,他们脸上也有光彩。你觉得呢?能不能让水岛君尽快提交博士论文,争取一下博士学位?其实,金田家自己倒是不太介意水岛君到底是学士还是博士,只不过他们总要考虑外界的说法,嫁女儿嘛,想得难免多些。”
主人听了铃木君的话,觉得对方要求寒月有博士学位也不是毫无道理。既然有道理,那就按照铃木君的意思来吧。
就这样,主人把对自己的掌控权交到了铃木手里。这样一比较,主人果然是太过正直和单纯了。
“好吧,下次寒月过来,我会劝他赶紧交一份博士论文!不过在那儿之前,我得先弄清楚他想不想娶金田小姐。”
“什么,弄清楚?你可别直来直去地跑去问,万一起了反效果就不好了。最好是平时聊天的时候,悄悄试探一下他的想法。”
“悄悄试探?”
“对,悄悄试探,这么说可能有点儿不合适。其实,你在聊天的时候,应该很容易就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用不着悄悄地试探。”
“也许你能从谈话中找到蛛丝马迹,而我不直接问就弄不清楚。”
“也不用非得弄清楚。只要别像迷亭那样有的没的乱说一气,坏了人家的好事就行。这种事,也用不着咱们去劝,主要是看男女双方自己愿意不愿意。下次寒月来,你千万别随便给人拿主意——不,你可别以为我是在说你,我说迷亭呢。什么事情,只要让他插上话,多半成不了……”
他正打着数落迷亭的旗号点拨主人,迷亭先生就从后门春风一般“刮”了进来。有句话叫“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果然没错。
“哟,稀客啊!苦沙弥这个人嘛,你来得太勤,他就要慢待你。非得你十年来一次,他才舍得拿出些好东西来。这么高级的日本点心,平时可见不着!”迷亭一边说一边拿起桌子上摆着的羊羹吃起来,那是专门从藤村糕点铺买来的。
铃木君尴尬地坐在那里,主人笑呵呵地看着迷亭君大嚼点心。
我在檐廊下看到这一幕情景,觉得像是在看一幕哑剧。如果佛家的无声问答讲究的是心领神会,那这幕哑剧无疑也是一场心领神会的交流。这部戏虽然短,却让人印象深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还以为你要在外面跑一辈子呢!所以啊,人还是要活得久一点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交好运了。”迷亭像是对着主人一样毫不客气地说道。
照常理,一个人遇到十年前和自己一起搭伙吃饭的人,总会有些拘束。可是,在迷亭身上,你一点儿这方面的意思都看不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他厉害还是说他蠢。我可不要这样。
“我没你说的那么惨,也不会那么没出息。”铃木君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知为什么,他看到迷亭似乎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揉搓起那条金链子来。
“喂,你坐过电车吗?”主人忽然问了个怪问题。
“难道我今天来是要给你们嘲笑的吗?我是去外面漂泊了几年,可我就算混得再差,手里也还有六十张市内电车公司的股票呢。”
“哇,那可真是不容小觑了。说起来,我也有八百八十八张半的股票,只是股票招虫子,如今只剩半张了。你要是早点儿来东京,那时我的股票也许还没被虫子蛀掉,我也能送十张给你。太可惜了!”
“你嘴毒的毛病真是一如既往!不过说真的,你手里要是真有那种股票,还是很合适的,它每年都涨。”
“是啊,就算只有半股,涨上一千年,也能让我盖三间仓库了。咱俩在这方面都是难得一见的大才子,不过苦沙弥就没有这个本事了。他听到‘股’,只能想到萝卜的兄弟——骨头大哥。”说到这儿,他又拿起一块羊羹吃了起来。说完,他看向主人。主人被他的好胃口勾起了食欲,也伸手去拿盘子里的点心。看样子,世间的事情只要有人打头,就会有人紧随其后。
“我不关心股票,只是想着曾吕崎一次电车都没坐过呢,要是能让他坐一次就好了。”主人看着羊羹上的齿痕,失落地说。
“曾吕崎要是坐了电车,肯定每次都要坐到品川才肯下。相比起来,还是让他当天然居士,死后将法号刻在泽庵石上省事一些。”
“听说曾吕崎去世了。唉,那个人多聪明啊,真是可惜了。”铃木君说。
迷亭随即说道:“他是很聪明,就是做饭的手艺太差了。每次轮到他做饭,我都要去外面买点儿荞面条对付一顿。”
“嗯,曾吕崎做出来的饭总是夹生,底下糊了,上面的还没熟,我也吃不下去。他还不肯炒菜,总是用冷冰冰的生拌豆腐凑合,让人看着就觉得没食欲。”铃木也想起了十年前的不快经历。
“苦沙弥和曾吕崎就是在那个时候成了最好的朋友,每天晚上他们都一起出去喝小豆汤,他的慢性肠胃炎多半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这病啊,太折磨人了!不过,要说小豆汤,曾吕崎哪有苦沙弥喝得多啊,要死也该是苦沙弥先死嘛!”迷亭说。
“这是什么鬼话!我喝小豆汤怎么也比不上你每天晚上打着运动的旗号,拿着木刀去学校后边的坟地里敲墓碑吧!你还被那里的和尚逮到,并且被狠狠地教育了一顿。”主人奋起反抗,开始揭露迷亭做过的傻事。
“哈哈哈……对,有这事!和尚还说:‘你这样敲死人的脑袋会妨碍他们睡觉,以后别这么做了。’不过,我用木刀敲石碑的粗鲁暴力怎么也比不上这位铃木将军直接和石碑玩摔跤的粗鲁暴力吧?他可是推倒了大大小小三座石碑呢。”迷亭说。
“当时那和尚发了多大的火啊,吓死人了!他非让我再把墓碑一一扶起来立好,我说雇几个人,他说:‘不行,雇人看不出你的忏悔之心。你要是不亲自把石碑扶起来,就是违背佛祖的旨意。’”
“那时候你也顾不上好看不好看了。穿着一件粗布棉衬衫,系着兜裆布,站在满是雨水的泥坑里‘嘿呦嘿呦’地使劲搬……”
“最可恶的就是你了!你还在那儿假模假式地给我画素描!我这个人平时脾气多好啊,当时也忍不住在心里大骂你无礼。还有你当时的那套说辞,我直到现在还记得。你记得吗?”
“谁会记得自己十年前说的话啊!不过,我记得那座石碑上刻的字,写的是:‘归泉院佛殿黄鹤大居士永安五年正月。’那石碑古香古色的,我搬家的时候还想把它偷走呢!那是一座非常符合美学原理的哥特式石碑!”迷亭又开始肆意显摆他的美学知识了。
“别扯这些没用的,我问的是你当时说的话。你当时淡定自若地说:‘我立志研究美学,所以要用素描的方式把世间所有有意思的事都记录下来,留作素材。像我这样一个对本专业怀有极度热忱的人,是顾不上同情、可怜、可悲这些个人情感的,连提都不能提。’我当时只觉得你这个人太冷血,就用沾满泥巴的手把你的素描本撕了个粉碎。”
“啊,我这样一个大有前途的绘画天才,就是因为那时遭遇了这样的挫折,才一蹶不振的。是你挫伤了我的锐气,我恨死你啦!”
“鬼扯什么!要说恨,也是我恨死你!”
“迷亭从那儿以后就成了吹牛大王。”主人吃完羊羹,插话道,“他说出来的话从来没兑现过,受到指责也不肯乖乖认错,只是一味推脱,什么样的借口都编得出来。有一次,他看寺庙里的百日红开得异常绚烂,就说要在花朵凋零前写一本关于美学理论的著作。我说:‘不用费这个劲儿了,你肯定写不出来。’迷亭说:‘虽然看着不像,但我其实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你要是不信,我们打赌吧!’我看他这么认真,就和他约定,如果他真能写完,就在神田区请他吃一顿西餐。我敢和他打赌自然是不相信他能写完的,可到了这时,心里难免也有些打鼓:我哪里有钱请他吃西餐啊!不过,这位老兄一点儿动笔的意思都没有,眼看着一周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他一页纸都没写。后来花谢了,枝头上再看不到半点儿红色,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还想着,这顿西餐是跑不了了,就让他赶紧履行承诺。没想到这家伙根本不理我!”
“他肯定又编了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吧?”铃木先生说。
“呵,这家伙的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他还在那儿死鸭子嘴硬,说:‘我虽然没有别的本事,但有不输于任何人的意志力。不请,说不请就不请!’”
“我真的一页都没写吗?”这次发问的是迷亭先生本人了。
“你以为呢?你当时还说:‘我的意志力虽然不比任何人差,但我的记忆力却比所有人都差,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有坚定的意志想要写出一本关于美学理论的书,可是和你说过这件事之后的第二天,我就把它忘了。要说我为什么没能在百日红凋谢之前把书写出来,完全是因为我的记忆力太差了,和意志力没有任何关系。既然和意志力无关,我也就不用请你吃西餐了。否则没有道理。’你看看,这个人有多不讲理。”
“是啊,将迷亭兄的本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太有意思啦!”不知为何,铃木先生像是忽然来了兴致,神情语气和迷亭没来时简直判若两人。这可能就是聪明人的特点吧。
“哪里有意思了?”主人一副恼怒的样子。
“是我的错。不过,我不是正大张旗鼓地给你找孔雀舌赎罪吗?别生气了,啊,你再等一等就有好消息了。对了,说起写书,我今天有个千古奇闻要和你分享呢!”
“我可不上你的当,回回都说带了奇闻过来。”
“不是,今天真有一个大消息,你想都想不到,是货真价实、不掺一点儿水分的奇闻。你知道吗?寒月君已经开始写博士论文了。我还以为,像寒月那么有主见的人,绝不会把精力浪费在赢得博士头衔上呢,没想到他也有这样贪慕虚名的心思。是不是很可笑?你一定要赶紧去和鼻子夫人说一声,她说不定已经在做橡胶博士的美梦了!”
铃木君一听到寒月的名字,就用眼睛示意主人:“千万别和他提寒月的事,什么都别说!”
可惜主人完全没能领会他的意思。他刚刚听了铃木的那番话,只觉得金田小姐十分可怜,现在听迷亭一口一个“鼻子”,马上想起了前几天和鼻子发生的争执,觉得鼻子既可笑又可恨。不过,寒月开始写论文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好消息。当然,这个消息确实像迷亭说的那样颇有些出人意料,是奇闻,但也是让人满心欢喜的奇闻。对主人来说,寒月娶不娶金田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能当上博士。他觉得自己是已经雕废了的木头,就算被扔到佛像店的角落里,被虫子蛀出白色木芯来也没什么可惜的。但寒月却是一个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最好能赶紧涂上金箔和世人见面。
主人根本不理铃木君的暗示,热情地问:“他真的开始写论文了?”
“你这家伙怎么不相信人啊?他确实在写了,至于写的是橡胶还是吊颈力学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已经开始动笔,鼻子肯定要大吃一惊的。”
迷亭从刚刚就一口一个“鼻子”地叫着,铃木听得坐立不安,迷亭却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完全没有改口的意思。
“后来我还自己研究过鼻子的问题,最近在小说《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里发现了一段关于鼻子的议论。斯特恩要是能看到金田夫人的鼻子,就有一份绝佳的创作素材了。真可惜啊,鼻子就这样白白错过了千古留名的机会。等她下次再来,我一定好好给她画一幅素描,使之成为美学素材。”迷亭继续在那儿顺嘴胡说。
“不过,我听说金田家的女儿想嫁给寒月。”主人将铃木君刚刚说的话和迷亭复述了一遍。铃木君不停地给主人使眼色,示意他这样会坏事,可主人就像一根绝缘棒,根本接收不到他的电流。
“这太有意思了!那种人的女儿居然也知道什么是爱!不过她的爱能有多大呢,恐怕比鼻尖儿也大不了多少。”
“管它有没有鼻尖儿大,只要寒月愿意不就行了。”
“他愿意就行?你前几天不还坚决反对吗?今天怎么忽然软化了?”
“我才没有软,也不会软,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你脑壳坏啦?”迷亭说,“哎,铃木,说起来,你也算是个小实业家了,我把事情和你说说,你也来评判一下。金田那家伙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世所罕见的大才子寒月做老婆,你觉得他们相配吗?这根本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我们作为他的朋友,怎么能冷眼旁观、不闻不问呢?虽然你是实业家,但在这件事上,总不会和我们持相反意见吧?”
“你这能说会道的劲头还和过去一样嘛!真好,这份性情能保持十年不变,也算很了不起了。”铃木君避重就轻,打起了哈哈。
“呦,你这是在夸奖我啊,既然如此,我就再展示一下我的博学吧。古希腊人非常重视体育运动,给所有竞技项目都设立了重大的奖项,以促进体育的发展。可是有一点很奇怪,就是在任何记录中,我们都看不到他们对于学者知识的奖励。事实上,直到今天,这都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这听起来,确实很奇怪。”铃木君附和道。
“不过两三天前,我在进行美学研究的时候,忽然找到了答案,困惑我多年的谜团就此解开了。我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心里的欢喜瞬间达到极致。”
迷亭说得这么夸张,连素来能言善辩的铃木君都被他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了。主人大概觉得迷亭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了,便低下头,默默地用象牙筷子敲起装点心的碟子来。
“知道是谁点明了这一现象,并在千年之后将我们从黑暗深渊中解救出来了吗?是希腊的哲学家,那位在人类的文化历史中被称为最优秀的学者的逍遥派祖师,亚里士多德。他说……”迷亭嚷道,“喂,别敲碟子了!好好听,认真一点儿!对于在竞技中获胜的表演者,希腊人会给他们比表演本身更贵重的奖品,只有这样,奖品才能成为表彰和激励的手段。可是,在知识的领域内,我们面临的情况是:必须找到某种比知识本身更珍贵的存在,以奖励竞技者在知识上取得的成就。可是我们能找到这样珍贵的东西吗?毫无疑问,肯定找不到。如果给的奖品不好,知识的权威性就会受到损害。只要能给知识提供丰厚的奖赏,即使要堆积起奥林匹克山一样高的金银珠宝,即使要倾尽克罗伊斯的财力,当时的人也愿意去做。可是他们思虑再三,终究还是觉得世间再没有什么东西比知识更宝贵,所以最后决定什么都不给。这回你们知道了吧,再多的金银珠宝也比不上知识的价值。既然我们承认这条真理,就用它来解决一下眼前的事吧!金田是什么东西,鼻子、眼睛都长在了钞票上!如果用精确一些的比喻来说,他就是个能走会动的钞票,他女儿就是能走会动的钞票的女儿!既然是钞票的女儿,那撑死了也就是个能动的支票!你再看看寒月的情况。他毕业于全国最高等的学府,而且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直到今天,他还在勤勤恳恳地做学问。他的西服外套上的带子是祖上征战长州时系在和服上的,他夜以继日地研究橡胶的稳定性,最近还预备发表一篇能够压倒开尔文的论文。虽然他也曾经头脑发热,在吾妻桥上表演过投河失败的滑稽戏码,但作为一个年轻人,热血上涌一次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并不会影响他的本质。如果用精确的比喻来形容寒月,他就是一个会动的图书馆,一个用知识打造的二十八厘米的炮弹。他会在合适的时候引发学术界的大爆炸,你等着看吧!他肯定会引发大爆炸……”迷亭说到这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迷亭式的比喻继续下去了。有个词叫虎头蛇尾,说的就是这样。
不过他只是稍一停顿,便又继续说道:“到时候,就算有成千上万张能动的钞票,也会被炸个粉碎!所以我认为,寒月绝不能娶那个不般配的女人。反正我是一定会反对的。这简直就是让所有动物中最聪明的大象娶最贪婪的小猪嘛!对吧,苦沙弥君!”迷亭肆无忌惮地说了这些话后,主人还在那儿默默地用筷子敲点心碟。铃木君像是有些蔫了。
“哪里有你说的这么严重?”铃木君底气不足地说。他刚才说了迷亭不少坏话,现在要再和他起什么争执,以主人那不管不顾的性子,保不准会说出什么来。他还是敷衍着,避一避迷亭的锋芒吧,只要不再横生枝节就好了。铃木君确实很聪明,他知道,在当今世界,有些没有必要的争论最好能避则避。无意义的争辩是封建社会的遗物,争辩无法让人实现自己的目标,只有行动才能。如果事情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向前发展,便也不用再为人生目标忧心不已了。如果不用忧虑、争论、辛辛苦苦地去做,事情就能顺利展开,能轻易达成自己的人生目标,那是多好的事情啊。毕业之后,铃木君就是靠着这样的信念取得成功,戴上金表,成了金田夫妻的说客,并顺利地说动苦沙弥的。眼看事情就要成功了,迷亭这个狂人却又跳了出来。迷亭这家伙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异于常人的心理功能。他的突然出现,让铃木君有些手足无措。这种信念的发明者是明治时期的绅士,实践者是铃木藤十郎。而现在,铃木藤十郎觉得这种信念有些难以施行了。
迷亭接着铃木君的话碴儿继续说道:“你能泰然自若地说什么‘哪里有这么严重’,以简短的评论显出高贵的样子,完全是因为你不了解情况。如果你看到前几天鼻子夫人大驾光临的场面,就算你再崇拜实业家,也会觉得难以忍受,是吧,苦沙弥君?你不是还和她大吵了一架吗?”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听说她觉得我比你好多了!”苦沙弥说。
“哈!你这家伙自信心还挺强的。要说也是,不然都被其他老师和学生嘲笑为‘savage tee’了,还能若无其事地在学校上课吗?我的意志力不输给任何人,但我的脸皮绝对比不上你!所以我对你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被学生、老师说几句闲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举世无双的评论家圣伯夫在巴黎大学讲课时非常不受欢迎,听说他担心自己受到学生的攻击,每次出门都要在怀里揣一把匕首。布伦蒂埃在巴黎大学读书时曾攻击过左拉的小说,那时他也……”
“你是大学教授吗?最多也就是个教初级英语的中学老师!你这样把自己跟世界级的评论家相提并论,就像小杂鱼把自己比作了大鲸鱼,要是传出去,不定怎么被人笑话呢!”
“闭嘴!我和圣伯夫都是学者,有什么不一样的?”
“和你说话实在是太长见识了!不过,带着匕首出门到底还是不安全,你还是别跟着学了。人家大学教授拿的是匕首,你一个教初级英语的,带把小刀也就够了。不过,刀具终究有些危险,我劝你还是去庙会买把玩具枪背着吧,看着还可爱一些。你说是吧,铃木兄?”
铃木君见他们不再谈论金田,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说:“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和你们聊天真让人开心。隔了十年再看到你们,就像从一条小巷子里忽然来到了广阔的田野里。我和那些同行说话,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生怕说错一句话。真是既紧张又苦恼,憋屈得很。和你们聊天就不一样了,轻松,自在!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和以前的老同学聊天,无拘无束,一点儿顾虑都没有,真好啊!啊,想不到今天还能遇到迷亭,真让人高兴!那个……我还有点儿事,得走了,我们以后再见吧。”
迷亭听了铃木君的话,便也跟着说道:“等等,咱们一起。我正好要去日本桥的演艺矫风会,一起走一段!”
“好啊,我们也好久没一起散步了!”
于是,两人一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