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中的恋歌
今川义元把两封信放在面前。略作思索之后,又将信虎的信和晴信的信放在双手上,仿佛要称出重量一般。
晴信的信远比另一封来得轻。义元露出疑惑的神情。他并非想从两封信的重量来决定选择哪一封,这不过是他的习惯动作。然而,这两封信看来似乎有显著的差异,这使他感到十分费解。义元再度阅读信虎的来信。
嫡子晴信生性懦弱,除女人外,诸事皆不热衷,是个愚蠢之人。无论武艺、诗歌皆不如其弟信繁,因而打算立信繁为武田家的世子。但由于武田家将对晴信颇具好感,故希望能在立嗣之事底定之前,代为看管。我打算在适当时机将领土分配给晴信。有关交送晴信之事,预定于此次出兵信州小县结束之时,敬请谅察。
信上的内容虽然只有这些,但满纸是对晴信的恶言,使人感到非常的不快。不仅是内容本身充满不愉快的气氛,更让义元不高兴的是信虎那种不问他的意见,强迫性的态度。信上仿佛在说武田信虎是甲斐的领主,故甲斐的事要如何决定是我信虎的权力,只不过在礼貌上通知一声义元,并要他依其方法收留晴信。
当年义元之所以能继承今川的事业,得益于信虎的援助乃是事实;而今,信虎的长女又嫁给了他,因此对义元而言,信虎是他的丈人,而晴信则是他的小舅子。
(他的语气非常自负,完全没有顾虑到别人的立场。)
义元放下信虎的信,又把晴信的信拿起来阅读了一遍。
有关家父所作所为,想必已有所闻,尤以近来诸多不合情理之事,实令举国痛恨。家父为人原非如此,然自数年前后脑长疮之后,一旦激怒,行为即会失控。吾等担心若置之不理,后果难测,故曾与板垣信方及其他家老商议,鉴于甲斐地处穷乡僻壤,缺乏良医,最好将家父送往良医较多的贵地疗养。
基于上述理由,恳请阁下暂时收留家父,并附上甲州金一千两,作为家父的疗养费用。至于家父前往贵地的时间,拟定于出兵小县的回程。不知阁下之意如何?并请看在同盟分上,恳请帮忙。武田家全体敬拜。
义元从书信中抬起眼来。晴信的来信,内容有条不紊,简明扼要。是说准备以信虎生病的名义,放逐信虎。有关这一点,已经取得武田家家老们的谅解,甚至为了感谢义元肯收留这个累赘,愿意支付甲州金一千两。凡是他想获知的事,晴信都在信上写得一清二楚。他的来信远比信虎那冗长的文字更为实在。
“想不到晴信……”
在晴信未行加冠礼之前,义元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印象中的晴信肤色白皙,宛如女子一般,看起来像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义元长晴信三岁,但对晴信所抱持的印象至今依然没变。
“晴信想放逐信虎?”
义元笑了笑。他觉得晴信的企图有些毒辣,心想晴信实在是个不孝的儿子,竟想放逐父亲,夺取父亲一手平定的甲斐。但他是否要将此事置之不理呢?而有关信虎的暴政也早已传入他的耳中。
(如不采取对策,甲斐将会灭亡。)
这件事使义元感到不安。一旦甲斐灭亡,将会受到北条或信浓势力的攻击,继而威胁到自己的领土。
然而,收留信虎,让晴信来统治甲斐是否较为妥当,他却没有十分的把握。对他来说,晴信还只是个未知数。只不过在晴信的背后有板垣信方替他筹划,这倒是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信方支持晴信确实是值得重视的事。”
义元又陷入沉思之中。
适逢雨季,外面显得十分阴暗。义元独坐居室,房内如夜晚般黑暗。
侍臣高间五郎兵卫跪在入口处向他通报:“山本勘助在外面恭候。”
义元点点头,即刻走到临庭的走廊上。山本勘助跪在泥地上,全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甲州的动静如何?”
义元走出走廊,坐在庭院的石椅上。
“对信虎公的反感已到了极点。”
山本勘助列举了一些有关信虎的种种恶行,并述说甲斐百姓的怨嗟之声。
“家臣们对信虎的反应呢?”
“问题就在这里。”山本勘助把身子向前挪移,报告这次隐秘行动的成果,“在下探知天文五年背弃信虎公而逃到国外的政务官们,目前聚集在笛吹川上游的川浦乡,因而我也潜进他们聚会的场所。”
“什么!你说那些政务官聚集在笛吹川上游的川浦乡?难道甲斐将发生内乱?”义元十分惊讶。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当晴信公子突然出现在今井兵部、镰田十郎左卫门、三枝半兵卫及仓科家的仓科三郎左卫门等人聚集的会堂时,在下真的以为武田就要发生内乱了。”
“晴信也在那里?”
义元把身子向前挪了一下。
“但结果却让人十分意外。”
山本勘助把他间谍的身份被晴信识破而被逮捕,但是随后又被释放,同时将晴信并没有加入这次叛变的经过向义元报告了一番。
“晴信的行为的确令人费解,他并没有劝你背叛或归顺于他?”
“他只说杀之可惜就把我赦免了,并说我大概是骏河或相模一带派来的间谍,要我回去后报告主人:晴信绝不会愚蠢到要反叛父亲。”
假如晴信果真识破他是骏河或相模的间谍,采取这种处置,可能是想表示自己有能力对付派出间谍的今川或北条。换句话说,晴信有把握能自己打胜这一场战争。同时,虽然口中声称自己不会愚蠢到反叛自己的父亲,但在信上却已很明白地表示准备放逐信虎。
“晴信这家伙……”
义元咬牙切齿地说道,然后又陷入沉思。
虽然雨已经停了,但云层似乎变得更厚,看来似乎将有一场倾盆大雨。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义元问。
一个间谍不能达成任务,照理是应该自行了断或处死的。当义元问找不出自杀理由而厚着脸皮归来的勘助有何打算时,其实也就是问自己应该如何处置他。
“在下是前来辞行的。”
“嗯——”
即使未能完成间谍的任务,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处死对方。他心想,可能只好依他所说,把他逐出今川家,但心中觉得有几分惋惜。自从当年义元被寄养在善德寺,从事僧侣的修行时起,他便已结识山本勘助。天文五年四月,哥哥氏辉去世,由义元继承家业以来,山本勘助在谍报工作上屡建奇功,是个聪明绝顶的男人。除此之外,只要是分派给他的任务,皆能一一完成。而且,在战国时代里,像他这种身怀绝技的男人,是各国力争的对象。
(放弃他的确可惜。)
义元思索了一下。虽然放弃他的确很可惜,但要他继续留在今川家似乎也是件不太体面的事。
因为晴信既已识破他是相模或骏河派出的间谍,如果继续收留,等于是向晴信低头。
“你向我辞行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我本当答应你。但这样做是否能解决一切?”
义元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仿佛已经听到晴信的笑声,那是一阵干笑,似乎是在嘲笑他眼光的浅短。
义元瞪着眼睛,心意已决。
“勘助,我命你带着我的信去找晴信。我会在信尾把你推荐给晴信。”
“把我推荐给晴信公子?”
山本勘助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义元。
“不错。表面上是让你变成武田的家将,但其实是要你通过第三者,将有关武田的情形逐一报告给我。你的妻小就留在这边,我会替你保护他们。这次千万不要再犯错,让晴信看穿你的身份。”
义元让勘助在庭院等候,自己回到房间,坐在案前回信。
根据所有情况来判断,让晴信继承甲斐领主的地位似乎较为有利。虽然要收留信虎这个惹祸精,但甲州金一千两的确是笔可观的数目。当然,他也不能不对晴信加以提防,或许他放逐信虎之后,继而会向骏河出兵。然而,这也不是即刻的事,而且假如晴信真要这么做,届时也会有因应的对策。
义元简单地写完愿意收留信虎的事后,在信尾附带说道:前些日子承蒙赦免在笛吹川上游捕获的我方间谍山本勘助。即日起,我方将不再对其予以录用,但如无困难,敬请任用。
“勘助,虽然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但希望你能圆满地达成。只要你留在武田的阵营中,我便可高枕无忧。不出五年,甲斐就将成为今川的领土,到时我一定会重重地赏你。”
山本勘助以炯炯发亮的眼睛注视着义元的脸,接受了命令。他支撑在地的手之所以颤抖,是因为身负艰巨任务,因而感动不已。
山本勘助将义元回给晴信的信收在怀中,当天夜里,冒雨向甲斐出发。
这天夜里,义元又另外派了一名使者捎信给信虎。使者所带的信中,写着愿意收留晴信公子,只要事前予以通知,一定会派人前往迎接。
诹访的要冲之地上原城筑于能瞭望诹访湖的山丘上。那是一座建在小山顶上的城堡,背面倚山,在通往城堡的坡道门口设有栅门,有数名士兵戍守。
天文十年五月八日,有两人骑马冒雨而来,在栅门的前面停下。那是递送信虎书信的使者。
诹访赖重命使者下去休息,匆匆忙忙打开信。信的内容是怂恿他向小县出兵。
近来小县的海野栋纲仰赖上杉宪政之势,频频活动,经常入侵佐久郡。倘若置之不理,将危及佐久街道。因小县的动态与诹访有直接关系,故希望阁下将它视为共同敌人,一起消灭。担任先锋的晴信军马将在十日早晨以前到达甲州与诹访的国境,在那里与诹访军联合,越过大门岭,攻进小县。希望阁下能依此计划进行准备。
诹访赖重读完信虎的信后,嗤之以鼻。他的鼻梁高耸,鼻头很尖,面貌细长,双唇紧合,与他的鼻子非常相称,是个英俊的男人。然而,他的相貌虽然高贵得足以继承名族城主的地位,但他那高耸的鼻子下所挂着的冷笑,却显得过分自信。
“他要攻打小县而命我出兵,简直是岂有此理!本来我方就比他更早出兵小县,去年即已越过大门岭,攻入小县;另外,七月底的时候,也曾攻进长洼城。换句话说,小县早就等于是诹访的领土,而他现在竟要和我方联合出兵,分明是要夺取我方已得的土地。我从来没有想到信虎是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甚至于接近痴呆!”诹访赖重回顾已经削发皈依佛门的千野伊豆入道如此说。
“在下也有同感。但自从弥弥公主嫁到此处后,诹访与武田已经结为亲家,似乎不便予以拒绝。不妨给信虎公回信将依计划出兵。由于他约定与晴信公子在国境会合的日期是十日,因此那天我们依照约定进兵那里,但在晴信公子未到达之前,留下人传话给他说:由于小县的敌情有异,故只好早一步进军。然后直接越过大门岭,进入长洼城,与长洼城的兵马一起向芦田城出击。至于以后的事就交给在下来处理。我将引入弥津元直,和小县诸城联络。这次战役的结果必然对诹访最为有利。”
千野伊豆入道似乎还意犹未尽,继续把嘴凑到赖重的耳边,低声述说自己的策略。
大约在派往诹访的使者回到在韭崎布阵的信虎身边的同时,今川义元所派的使者也来到信虎的阵营,传递义元的信。
“诹访侯和今川侯都是我的好女婿。”
信虎对身旁的甘利虎泰说。虎泰并不了解他的意思,只是点头表示附和。但虎泰趁信虎心情正好的时候,离开他而前往板垣信方处,告知此事。
“他说诹访侯和今川侯都是他的好女婿……”
信方喃喃自语,然后问虎泰信里面写些什么。
“诹访公的信可能是答应出兵小县;至于今川公的信,则无法猜测到底写了些什么,莫非领主要把晴信公子……”
虎泰说了一半便停住了。
“你也这么想吗?我和你有同感。有迹象显示老爷已经为放逐晴信公子的事和今川侯进行了联系。假如今川侯已经答应,那么事情就有麻烦了!问题是今川侯对晴信公子的委托又有何答复呢?”
信方眼神忧虑,将视线投向距离不远的寺院,即晴信的临时阵营。细雨依然不停地下着。
当天夜晚,一名年轻的僧人来到晴信的阵营,自称是京都三条家派来的使者。僧人坐在晴信的面前。
“莫非法师是……”
晴信一眼便看出他是在笛吹川上游川浦乡被释放的奸细,但他并不感到惊讶,反而表现出多年好友的样子,问候对方远到而来的辛劳,然后屏退左右侍从。
山本勘助将今川义元写的信放在晴信的面前。晴信并未立即打开,而是注视着山本勘助的脸。
山本勘助的眼神中并未流露出丝毫的动摇。山本勘助极力忍受晴信那慑人的目光,心想一旦自己无法忍受这种目光时,就是己身破灭的时候了。晴信的眼睛圆而大,茶褐色,如果不眨动,就像妖魔一般,令人惧怕。当这股令人惧怕的力量变成一股杀气笼罩在山本勘助的身上时,山本勘助企图以双倍的力量用力地顶回去。晴信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杀气也从他的眼中消失,露出睿智的光辉。晴信的眼睛上下眨动时,山本勘助觉得就好似全身被扫射过一般,并感到自己的心好似已经被晴信这轻轻一瞥所看穿。
“报出名来。”
“山本勘助。”
晴信深深点着头,打开今川义元的信。雨声中混杂着摊开卷纸的声音。
“你是否有意出仕于我?”
晴信话语洪亮地对山本勘助说道。
“山本勘助愿效犬马之劳。”
山本勘助回答说。他心想这是他由衷的心意,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奉今川义元的命令,是从正门投帖进来的间谍。他之所以想效命晴信,只是被晴信眼睛的威严及有如洪钟般的声音所折服。
当山本勘助回答愿意在有生之年效犬马之劳,俯伏在晴信面前而再度抬起头时,他又恢复了今川义元派来的间谍身份。在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混乱及苦闷。他脸色略带苍白地说:“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派我执行。”
“这也不急于一时,你暂时退下休息。如果有事,我会遣人宣你过来。”
晴信的眼中带着笑意。山本勘助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失败,他心想晴信或许已经知道他是今川义元派来的卧底。
山本勘助从晴信的面前退下后,在为他所安排的仓库一隅睡觉。经过一夜痛苦的噩梦之后,次晨,晴信召见了山本勘助。
“你对诹访是否了解?”
晴信以洪亮的声音问他。
“略知一二。”
“既然如此,你现在立刻前往诹访,调查诹访赖重的动向。不必将细节一一报告给我,只要严密地监视诹访侯,等战事告一段落后再回来报告。”
这天雨已经停了。一刻之后,假扮樵夫模样的山本勘助已经往诹访和甲州的国境出发。
晴信的军队在五月十日午时左右来到上茑木,诹访赖重的弟弟赖高率人马在此迎接。由于晴信与赖重在前年弥弥公主嫁到诹访时,曾有过一面之缘,因此这时也不需要一番拘束的问候,两人便坐在宽板凳上,面对面地看着对方。
“赖重侯的军队到哪里了呢?”
晴信故意装作一无所知似的问道。
虽然两军约定将联合起来,一起越过大门岭,但其实诹访军是表面假装来迎接晴信,而自己早已向大门岭进军。赖重这种奇怪的军事行动,早有哨探向晴信一一报告过了。
“原来是想迎接晴信公子一起越过大门岭的,但是今天早上接到长洼城派来的使者急报,说长洼城内有人做敌军的内应。”
赖高看来是个胆小怯懦的人,与态度强硬的哥哥相比,显得略逊一筹。他的话中还带着几分畏怯。
“您是说赖重侯已经急忙赶往大门岭去了,是吗?在军事上能够随机应变,确实令人敬佩。而且这是常有的事,我不会介意的。”
晴信虽然这样说,内心里却对诹访赖重的举动有所戒备。
(我一向不喜欢他那种动辄以出身神氏、贵为名门而表现出来的高傲态度。他对诹访周围的领主们,总是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甚至鄙视别人为一时暴发的土豪,所以在妹妹弥弥出嫁时,他才会要求那种过分的嫁妆。)
晴信的视线从赖高身上移开,望着附近的景物。沿着狭谷开辟出来的水田,反射着金色的光芒。温暖的和风,夹带着肥沃的黑土气息,拂过青葱的稻田。
(原来这里是属于甲斐的。)
晴信从田陌瞭望到森林,接着又从森林望到八岳山广阔的山麓,心中想着送给妹妹弥弥的嫁妆,就是位于甲六川与立场川间的境方十八村。晴信现在坐的设有板凳的上茑木,正是十八村的范围之内。
“弥弥好吗?”
晴信突然问赖高有关妹妹的近况。虽然他早已知道妹妹的情况,但当他问这话时,心中充满了一种怜恤。霎时,晴信对这个背信忘义的赖重擅自领兵越过大门岭的行为非常气愤。然而,他又想到将变成寡妇的弥弥。他仿佛看到那个沉默寡言、身体孱弱而又相貌平凡的妹妹,正伫立在赖重的墓碑前,脸上不带一丝泪痕。
“那么我也该赶路了,以免落后赖重侯太多。”
晴信下令前进之后,嘱咐诹访赖高也把这件事告诉随后到来的父亲信虎。
天文十年五月十一日,晴信越过大门岭。道路两旁的麓梨花盛开着白色的花朵。晴信在那儿做片刻的休息。他觉得那花儿散发出来的香味,虽然甜蜜,却带有一丝的寂寥。望着满山遍野的白花,花儿的香味使晴信忆起了阿谷。他恍然大悟,阿谷的肌肤原来就像甜美的麓梨花。
晴信伸手触摸麓梨花的树干,觉得十分阴冷。这时,阿谷的味道即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三条氏那冰冷的感觉。在出兵的前日,晴信曾到三条氏的居室。
“明天早晨要出征?”
三条氏问。晴信回答这次小县的战役很快就会结束,最久也不会超过两个月。
“两个月已经够长了。虽然我是无所谓,不过对阿谷来说可就十分漫长喽!我看,你不妨到阿谷那边与她好好地相聚一番。”
三条氏的大脸明显地露出妒意。
“要不要找阿谷是我的事,不用你来指挥。”
晴信把她的话顶了回去。但这时他已无心和三条氏共榻而眠了。
“当然啦!一个将继承武田家业的人,要和哪一个女人睡,我根本无权过问。”
“你说什么女人……阿谷是我正式的侧室,而且身世清白。”
晴信一面与三条氏争辩,一面意识到自己与三条氏的年龄差距。一个比他年长三岁的女人,在各方面都比他来得厉害。他心想如果继续争辩下去,也许会惨败。
“阿谷本来是个健康的女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你说什么?”晴信抬高了嗓门。
“她有病,而且是明显的肺痨。她的脸色白得透明,过午就会泛红,有时还会咳嗽。”
三条氏的话就像利刃一般地刺向晴信。听她这么一说,好像也有几分事实。
“你说阿谷患有肺痨,要我不要和她接近?果真如此,为何不坦白说出来?你刚才还说这两个月对阿谷来说十分漫长,叫我到她那边聚一聚;但这会儿你又中伤她患有肺痨,简直不像是有教养的女人所该说的话。”
晴信说这些话时,三条氏的脸色显得非常难看。因为她一向自以为是个有教养的女人,但这会儿对方却提出了实际的证据,证明她并非如此。在她那扭曲的表情中,一双眼睛充满了憎恨。
她的双手颤抖着交叉在膝盖上。由于过分的颤抖,她手中的布条已被扭成两段。
大门岭和一般的山岭不太一样。它是沿着和缓的坡道上升,然后在山岭又沿着平缓坡道下降。
走下岭头之后,便到了长洼城。
长洼城本来是诹访赖重攻占的城池,因此即使赖重提前进攻也意义不大。问题是:赖重以后将采取什么行动呢?
根据大门岭所得到的情报,赖重正挥军向芦田城进攻。假如诹访的军队开进那里,海野平原就等于被诹访所平定。换句话说,他们已不需要远道的甲斐军前来征讨。
晴信的军队走下大门岭。下了漫长的山麓来到海野平原,眼前豁然开朗。这儿没有一点儿血腥味,洋溢着和平的气氛。乡民们若无其事地在田里耕种。
哨马四处探听之后,发现海野的军队已为诹访赖重所败,现已向芦田城撤退。
“海野栋纲似乎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撤兵,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晴信问甘利虎泰的意见。
“有此可能。不过目前还看不出真正的情形来。最令人担心的是诹访侯的进攻过急。而且他只带了三千兵马,如果敌人从背后袭击,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们现在只有在他的后面赶去支持。”
晴信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
当晴信的军队接近芦田城时,诹访军与海野军正展开激烈的战斗。背山环海的芦田城和诹访的上原城有几分相似。地势相当险要,看起来不会如此轻易被攻陷。晴信带着数骑兵马前往诹访赖重的阵营拜访。赖重在一棵大树下扎营,坐在周围设有帷幕的板凳上。
“恭喜主公屡建奇功。”
晴信故意谦卑地说。其实这是他的外交辞令。
“些微小事实不足挂齿。只需再一日,便可攻下此城,请阁下好好休养。”
晴信沉默地直视厚着脸皮说这话的赖重。他对这位自以为出身名门的贵公子,有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心想,不久他就会遭到海野军的反击,遭遇惨痛的教训。
(赖重一向是不知礼节的男人,既然娶了我妹妹,就算年长,也是我的妹夫,但他却只顾坐在上座,也不会礼让。)
晴信走出赖重的阵营,仰望着芦田城。不久之前,还听到有人喊叫或箭羽飞射的声音,这会儿却突然静了下来。在城下走动的士兵身影依稀可见。
晴信回到营区之后,吩咐部属要慎防海野军展开全面反击。在他的阵营里,火堆一直燃烧到深夜。次晨稍早,晴信因为听到士兵们的呐喊声而醒过来。他原以为是敌军前来偷袭,后来才知道那是诹访军发出的胜利的欢呼声。海野军趁着黑夜,弃城逃往后山。
这场并没有遭到敌军顽强抵抗的战役还在继续。小县中有许多小型的城堡或城池,但无论攻打哪一座城,都没有遭受到强烈的抵抗,就像空气自然地泄掉一般,城里的士兵不知在何时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海野军如此胆怯令人生疑,同时,海野栋纲不知人在何处也是十分不寻常之事。
天文十年五月十三日攻下尾野山城;十四日攻下海野城;十五日,弥津城的弥津元直前来求和。次日,矢泽城表示愿意投降。
此时,晴信才知道海野栋纲为了向上野的上杉宪政求援,早已逃逸。
远征小县的战役,原先预料在武田、诹访和村上三氏的同盟军联合作战下,将与海野和上杉的联军有一场大决战;然而,奇怪的是海野和上杉都没有做全力的抵抗就撤兵了。虽然这一直是晴信百思不解的问题,但总之小县是被平定了,而战事也终于结束了。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弥津氏的城馆中举办了一场庆功会。
在这个聚会中,弥津元直的三女儿里美表演的小鼓,吸引了所有武将们的注意。虽然她还是个带着稚气的小女孩,并有一股娇憨气,但在众多的武将面前却能落落大方,一点儿也不显得拘束。她带着春晓般清新美丽的微笑,击鼓的时候,让人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当击鼓表演结束,即将开宴的时候,诹访赖重制止将要退下的里美,请她继续留下。
“你的意思是要把里美留在此处?”
元直脸色大变地说。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要他女儿出来陪酒是个无礼的要求。至少弥津家是主动求和,不应该向他提出这种要求。
“我要她留下就得留下,你知不知道弥津家和诹访家有什么关系?”赖重说。
弥津家本来是诹访的旁支,而他的话带着强迫性,言外之意表示赖重是本家,他所吩咐的,岂可不从?
“里美只是个小孩子。”元直显得十分气恼。
“赖重公,如把里美小姐强留在此,确实有些不妥。不妨另外设席举行诗会,让里美小姐也列席参加。”
晴信从旁插嘴进来。因为他听说弥津元直精通诗歌,因此想必他的女儿里美也会作诗,因而出此计策替对方解围。
“哦!没想到晴信公子也会吟诗!我听说甲斐的武士,除了骑马玩枪外别无专长……算了!里美小姐的事以后再说。”
赖重露出一脸的不高兴。虽然诗会只是随便捏造的借口,但既然晴信为了里美而出言相劝,这时把她强留在酒席上,似乎不妥。赖重愤然离席。接着,晴信也起身离去。
由于两位主宾离席而去,弥津元直慌忙地随后跟去。因为这场风波,酒宴开席之后,气氛仍显得十分不融洽。
“无论晴信多大年纪,也是个不识时务的呆子。”
当信虎用破锣般的嗓子批评晴信时,酒席上已开始觥筹交错,欢声畅饮。
追在赖重后面而来的弥津元直,向赖重连连道歉后,却在走回城馆时,与晴信不期而遇。晴信带着开朗的笑容说:“这里的二期耕作似乎已进入状态了?”
他指着从脚下延伸远去的麦田说。
“蒙您挂怀,二期耕作最近终于完毕了,这样我们就能有个稳定的收成。”
晴信望着弥津元直那张和蔼的脸,心想他绝不是一个爱好兵马厮杀之人。
“为了诹访家的事,阁下必定非常担心。”
元直频频低头行礼。“诹访侯就相当于我们的主人……”他哽咽地说道。这就是小豪族的悲哀。这天夜里,山本勘助突然出现在晴信的阵营之中。
“在下已经调查清楚有关诹访家的事了。”山本勘助说,“诹访赖重的总管(首席家将)千野伊豆入道,最近和弥津元直在小县的各豪族间走动。由此看来,这次海野一族之所以不战而退,可能是诹访与海野间也定有密约。诹访赖重很可能是利用弥津元直来当爪牙。依我的猜测,海野一族这次虽然不战而退,但等到村上、武田和诹访的兵马撤回之后,会再卷土重来。”
然后山本勘助把自己调查的证据一一向晴信禀告。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他们的密约中,可能包括割让芦田城。”晴信频频点头后说,“辛苦你了,不过还有劳你即刻赶到骏河,把这次战争的经过详细地向今川义元报告,并请他派约百名人马前来迎接。”“迎接什么人?”
“你只要这样说他就会明白。”
晴信绷着脸说。山本勘助离去之后,晴信在烛火下专心地作诗。大约半刻之后,他作好了一首诗,然后将它誊好,再召大月平左卫门进来。
“今晚我要派人把这封信送到里美小姐那儿,我命你潜伏在里美小姐的房内,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然后回来报告。”
“到里美小姐的房内?”大月平左卫门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必惊讶。以你的功夫,潜进防卫更森严的城馆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你只要静静地观察,千万不可惊吓到她,因为她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晴信也在心里笑了。她的确是个重要的女人,可能会成为地位仅次于阿谷的女人。晴信口中吟诵着为里美而作的诗:
鼓音深扣征夫心,
最是难忘击鼓人。
这不能算是一首绝妙的情诗。当他出声吟诵的时候,眼前浮现出鼻子高耸的赖重打量着里美与露出冷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