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轻云微月,孤城回望苍烟合
三日后,完颜宗旺应允我与皇姐顺德帝姬相见。
顺德帝姬已是完颜奢也专宠的侍妾,比其他宋女待遇好一点。
金兵带她来见我的这日,寒涩的风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她站在门口,含笑看着我,须臾,双眸泛起盈盈的泪光。
她应该是刻意装扮了一番,整洁的衫裙,发髻上只插着一柄银簪,相较以往富丽华美的打扮,清素得就像平民妇女。
我扑过去,与她紧紧相拥。
泪雨如倾,相顾无言。
我拉她进屋,在桌边坐下,问她的近况。
顺德的夫君蔡坚诚畏惧金人,对金人奴颜卑膝,极尽媚态。
为了博取金人的好感,他特意向金人说自己的妻子是赵吉宠爱的帝姬,如花似玉,美若天仙。
于此,金人点名要顺德帝姬。
在宫眷里,顺德帝姬和乐福帝姬是第一批被送入金营的。
她故意将自己的脸弄得脏污,逃过金兵的注意,前几日被发现了,就被金兵献给金帅。
那日酒宴,完颜奢也看中皇姐,当夜便强占了她。
第三日,父皇求见完颜宗瀚,恳求他放过顺德。
父皇说顺德已嫁人为妇,道:“上有天,下有帝,人各有女媳。”
可是,完颜宗瀚父子俩根本不听,完颜奢也携她离去。
乐福帝姬容貌甜美,必定也逃不掉被羞辱的命运。
顺德说,入营第二日,国相完颜宗瀚就点乐福前去侍寝,乐福死也不肯就范,被国相打得鼻青脸肿,后来还是被国相凌辱了。
乐福数次寻死,皆被人救下,完颜宗瀚命人严密看管着她,时不时地召她侍寝。
后来,乐福也放弃了寻死,整个人变得木讷寡言,目光痴呆。
心下怆然,我与顺德再次抱头痛哭。
柔弱女子从来命如飘萍,即使是尊贵的帝姬皇嗣,异国兵临城下,高傲的凤凰落架,一旦落在仇敌手上,命如草芥,被人随意羞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为什么我会遭遇如此?是蔡坚诚把我害成这样的。”顺德悲愤道,“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无力保护妻房,根本不配做男人。”
“你和乐福为什么会有如此遭遇?都是父皇和大皇兄的错!”她愤恨得双眸喷火,“数十载,父皇和大皇兄浸淫诗词画艺,不思朝政,任用奸臣,昏庸败德,大宋江山本已积弱,他们再那般不思进取、荒淫昏聩,就是明摆着将大宋江山拱手让人,金国不灭我大宋才怪。”
“皇姐,父兄原也不想……”我想抚平她的怒火。
“他们亲手将整个大宋推入火坑,让大宋万劫不复,他们愧对列祖列宗,不配当赵氏子孙!”顺德义愤填膺地抓住我的手。
“他们害得我们遭受金兵的凌辱,这样的父兄,我感到羞耻!”
“我委身金将,把他们伺候得舒舒服服,我有什么错?我利用自己的美貌和身躯,让自己活得更好一点,有什么错?母后和皇嫂凭什么骂我?”顺德凄厉地叫嚷着,不停地抹泪,可是泪水仍不停地往下掉。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顺德,愤愤不平,言辞激烈,由此可见,她真的气到了。
她委身完颜奢也,估计被太上皇后郑氏和朱皇后说了吧,如果她们知道我也委身完颜宗旺,她们也会鄙视我的吧。
我能理解皇姐的苦楚与无奈,想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也许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听她发泄罢了。
午膳时辰将至,我遣深红和浅碧去伙房烧几样菜来招待皇姐。
她们一走,我立即问她:“父皇被关在何处,过得如何?是否经常被金人折磨?”
“自然不好过,金人变着法子折磨父皇和大皇兄。”顺德抹去泪水,平静了一些,“父皇被关在金营的西北处,一间小屋子,简陋得很。”
“金人不让我们见父皇的,不过完颜宗旺对你应该不错,你可以求求他,说不定有点希望。”她又道。
“乐福在哪里?”
“她应该在完颜宗瀚的营寨,我不是很清楚。”
一时无语,我们长长地叹气。
我们是亡国奴,根本没有半分尊严,只能任人揉捏折磨。
用完午膳,金兵就来说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去了。临走前,我打开箱子,让她随便挑。
她惊奇地瞪大眼睛,问为何会有宫中旧物?
听闻我的回答,她寻思须臾,一本正经地说道:“皇妹,依我所见,完颜宗旺喜欢你。他并没有要其他女子,还让你住在他的寝房,可见他看重你,你要好好把握。”
我琢磨着她的话,完颜宗旺果真喜欢我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一直在折磨我,半个多月前还打伤我的腿,这就是喜欢我?
我嗤笑。
她挑了七八样饰物,依依不舍地离去。
既然她想取悦完颜奢也,这些珠钗美钿必定用得着。
这夜,完颜宗旺问我和皇姐见面是否开心。
我诚实以告:“山河变色,国破家亡,被你们金国将帅强收为妾室,相见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他微挑浓眉,“那倒不如不见。”
我叹气,“可不是?不过姐姐告诉我,完颜奢也待她尚可,我也放心了。”
“奢也待你姐姐,相较我待你,哪个好?”完颜宗旺忽然问道,眼中流露出期待。
“我不知。”我垂眸。
“为何不知?”
“你追捕我的时候射杀我,回来后打伤我的腿……我怕你一不高兴又打断我的腿或手,或者大怒之下扭断我的脖子……有时又觉得你待我不错,至少我比其他宋女吃得好、过得好。”
他揽过我,“只要你听话,乖乖地服侍我,我会宠你。”
我靠在他的肩上,寻思着如何向他开口,见乐福一面。
本以为他禁止我出房门半步,却是没有。
深红和浅碧时常劝我到外头走走,现下不像前些日子天寒地冻的,春风吹绿大地,远处的树翠绿翠绿的,梅花、桃花争相绽放,暗香扑鼻。
然而,在明媚的春光里,每日都有宋女自尽或是被金兵活活折磨死,死的都是抗命不从的烈女,有的尸首袒胸露乳,抛之于荒野,变成孤魂野鬼,惨状不堪入目。
所见所闻,比以往更加惨烈可怖。
这几日,完颜宗旺都是早出晚归,这日也是很晚才回来,我睡得沉,毫无知觉。
第二日一早,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似是不忍心惊醒我。
他正穿乌皮靴,我环住他的腰,嘟囔道:“还早呢,军中有要事么?”
他掰开我的手,“确有要事,还早,你再睡会儿。”
“嗯……陪陪我嘛。”
“晚上我早点回来陪你。”他拍拍我的手,示意我放手。
“不!”我一骨碌地翻身坐在他腿上,紧抱着他,睡眼惺忪地质问,“这几日都不见人影,元帅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湮儿,做什么咬我?”他缓缓地问,不阻止我咬。
我咬得不重,他自然不觉得疼,“原以为元帅是不一样的,没想到与别的男人并无两样,三心二意,见一个爱一个。”
话落,我意兴阑珊地起身,却被他抱住,他好笑道:“怎么?我有别的女人,你不高兴?”
我酸溜溜道:“我高兴,我高兴得要疯了,为你那新欢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如何?”
完颜宗旺的微笑愈发深浓,“那让她为你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如何?”
“不稀罕!”我不屑地转过脸。
“那现在我陪你,你可满意了?”
“不要,别人用剩的,我才不稀罕。”
“我本来就是别人用剩下的,我在会宁有妻妾八个,你是第九个。”他笑得别有意味。
我又愤怒又委屈地瞪着他,不屈不饶地推着他,他却越抱越紧,吻我的唇,越来越激狂。
颠鸾倒凤。
事后,我半趴在他身上,以指尖轻轻划着他的胸膛,“元帅可知,我有一个妹妹在国相的营寨。”
他微闭着眼,哑声问:“哦?叫什么?”
“乐福帝姬。”
“好像有这么个人。”
“我这位妹妹死心眼,前几日听顺德姐姐说,国相强要了乐福,乐福寻死觅活,如今形神痴呆。我担心乐福想不开,服侍得不好,国相怒火攻心之下一掌击毙乐福……”
“你想见她?”他支起身子,慵懒的神色消失无踪。
我立即坐起身,“顺德和乐福是我最亲厚的姐妹,我想开导开导乐福,如果她把国相服侍好了,也许国相会待她好点呢。”
完颜宗旺的目光就如他手中的箭,贯穿人心。
完颜宗旺没有应允让我与乐福相见,却在三日后带我到青城斋宫,说是带我出去走走,看看汴京南郊的旖旎春光。
虽是这么说,实际上是安排我与乐福相见。我无心欣赏陌上风物,一心想着快点见到乐福。
他弃马与我一同坐在马车里,面色平静,不过我猜测他必定心中有事。
突然,马车一晃,我控制不住地倒向他,他立即扶住我,顺手一抄,将我抱在他腿上,笑呵呵道:“投怀送抱的功夫越发好了。”
“才不是呢,马车不稳嘛。”
“湮儿,回到会宁,我就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你了。”
“你是皇太弟嘛,政事繁忙,自然不能时刻陪着我了。”我暗自估摸着,他究竟想说什么?
“其实,我妻妾不止八个,究竟有多少,我也不清楚。”完颜宗旺紧盯着我,期待着我的反应。
我更觉得迷糊,他想试探我是否真的在乎他有多少妻妾吗?还是别的?
我怅惘地别开目光,“我只是众多侍妾中的一个,这也怨不得元帅,只怨我命不好。我们大宋男子也是妻妾成群,我司空见惯了,如果我还是金枝玉叶的帝姬,还可管制驸马不纳妾,可是……”
我敛了酸楚之色,就像受尽欺负的小媳妇那样,“只要元帅心中有一处小小的地方留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狐疑地问:“你甘愿认命?”
泪水终于滑下来,我道:“国破家亡,我认命,我是亡国奴,是元帅的女人,只要元帅记得我半分好,我别无所求……”
“湮儿,回到会宁,我一样会宠你。”完颜宗旺抚着我的背,抚慰着我,“假若你一心一意地待我,我会看得到,假若你的心在我身上,我也会感受得到。”
“我的心已成碎片,要恢复到以前的完好无损,还需时日。”我坦诚道,含羞地低眉,“现在我还不敢说很喜欢元帅,不过……我已离不开你……”
终于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他要我的心,要我不再喜欢阿磐,要我喜欢他,对他一心一意。
如此回答,没有大话空话、虚情假意,而是将整颗破碎的心袒露在他面前,夹带着些许假情假义,八分诚挚,二分虚假,如此,这虚情假意就变得真实可信。
果然,听了这话,完颜宗旺没有起疑。
他太过精明,我的心思不够他猜,跟他说话,我如履薄冰,必须转弯三道,步步谨慎,绝不能行差踏错。
无论怎样艰难,我也会坚持下去;无论多么厌恶自己,我都要坚持下去!
抵达青城斋宫营寨,完颜奢也迎接了我们,完颜宗瀚在帅帐前等候我们。
我站在一侧,徐徐浅笑。
完颜宗旺与完颜宗瀚低声说话,应该是说我想见乐福的事。
完颜宗瀚先是诧异,看我一眼,接着恍然了悟,最后赞同地点头。
看来,完颜宗旺说服了国相。
金兵引我们来到乐福住的屋子,房门打开,一股呛鼻的霉味扑面而来,完颜宗旺与我不约而同地掩鼻。下一刻,我看见炕上坐着一人,衣衫脏破,容白如雪,目光呆滞。那未施粉黛的脸消瘦得可怕,下颌尖削,与宫中那位天真烂漫的乐福帝姬判若两人。
忍着痛,我缓步走过去,艰难地唤了一声,“乐福。”
她好像没有听见,不为所动,就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乐福,是我啊,你看我一眼。”我慌得握住她的手,却惊得缩回手,因为她的手冷如冰雪。
我焦急地叫了几声,摇着她的身子,她仍然呆呆的毫无反应。
乐福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她连我也不认得了吗?
我惊恐、无措地看向完颜宗旺,他走过来,轻拍我的肩安慰我,“慢慢来,你说一些你们以前的事,也许就好了。”
我拍着乐福的脸,说着宫中旧事,好一会,她的眼珠子才微微动了下。
她漆黑的眸子本是灵动如珠,如今却是毫无生气,就像两口枯井。
乐福的目光终于转向我,散乱的目光慢慢凝聚在一处,突然,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抱住我,“皇姐……”
她“呜呜”地哭着,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惊天动地。
完颜宗旺向我摆手势,然后走出去。
想当初,我在举目无亲的金营,乍然见到六哥,也是这般哭得天昏地暗。
我感同身受,心痛如绞,本想安慰她,想不到自己也哭了。
相拥而泣良久,我为她拭泪,她慢慢平静下来。
乐福瘦如骨柴,脸白得吓人,嘴角处有风干的血渍,手臂上有多处淤青,应该是被完颜宗瀚毒打留下的。眼见如此,我又心痛又怜惜,握紧拳头。
金人都是禽兽不如的恶魔,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下得了手,完颜宗旺打伤我的腿,完颜宗瀚对乐福拳打脚踢,令人发指。
“皇姐,你怎么也在金营?我听说你离京南下……”
“此事一言难尽,如今,我们都是金帅的女人。”
“皇姐,我好怕……我不想活了,可是金贼不让我死,我死不了……”乐福痛泣道。
“死,其实并不难,最难的是活下去。”我低声道,以鼓励的口吻劝她,“乐福,听我说,我们都被金人掳来,沦为阶下囚,沦为金人泄欲的女人。事已至此,没得选择,我们不能死,反而要为自己好好筹谋,把金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教他们离不开我们,就像妲己、褒姒、杨贵妃那样,迷惑他们。”
“啊?迷惑她们?”她震惊得眼睫一颤,紧接着蹙眉道,“可是金人不一样,是禽兽,根本不像我宋男子……”
我抚着她的脸,压低声音以防屋外的金兵听到,“完颜宗瀚也是男人,只要你胆大心细,学着父皇和大皇兄那些妖媚的嫔妃狐媚的样子,掌握火候,就能抓住他的心。一旦抓住他们的心,我们就可以做很多事,在他们允许的范围内为所欲为,甚至有朝一日,我们可以复仇。”
她质疑地问:“真的可以么?”
我道:“总比你现在痴痴呆呆的强,你这样就能避开完颜宗瀚的凌辱吗?还不是任他宰割?”
乐福有点了悟,眸子恢复了些许灵气。
我继续劝道:“乐福,到了这个境地,我们再也不是金枝玉叶的帝姬,而是最卑贱的亡国奴,我们就当自己是最无耻最卑贱的风尘女子,只要把他们伺候好了,我们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反正已经是金帅的女人了,多一次少一次,有何区别?”
她面色怔忪,似乎想通了一切,又好像没有明白。
“皇姐,你对完颜宗旺……”良久,她凑在我耳边问道。
“我要迷惑他,让他喜欢我,然后,我要他万劫不复。”
我要完颜宗旺万劫不复。
先前,我并没有这么想过,只想着重新得到他的宠爱,借此可以对父皇多一点照拂。
乐福颔首,眸光微凝,“还是皇姐聪明,好,我也要让完颜宗瀚万劫不复。”
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她再不是方才那个心如死灰的亡国奴,而是娇美动人的乐福帝姬。
忽然,乐福想起什么,在我耳畔低声道:“皇姐,你知道吗?六皇兄在河北积极部署呢。”
六皇兄?
我被这句话震得呆呆的,一瞬间竟反应不过来。
六皇兄就是六哥?
她说什么?六哥在河北?六哥还没死?
“六皇兄河北相州开设元帅府,招兵买马,扩充军队,叶梓翔亲自布防,欲断金人退路,说不定能救出我们。”乐福激动地手舞足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消息太让人震惊。
“去岁十二月,我无意中听大皇兄和皇嫂说的。”
乐福择要道来,六皇兄北上金营议和,行至磁州时遇上磁州守臣王泽,王泽劝他不要前往金营,因为七皇兄赵颖至今被金人扣押不还。再者,金兵势如破竹,再次兵临城下易如反掌,何须与我宋议和?议和只不过是诱六哥前往金营罢了,假若六哥前往,便是落入虎口再难回来。
于此,六哥听从王泽的谏言,留在磁州。
想不到,金帅完颜宗旺要定了六哥的人头,派精骑追杀六哥。逃亡途中,六哥遇到相州知州严竣,原来,王泽早已飞鸽传书严竣领兵前来相救,六哥这才逃过金兵追杀,在相州安顿下来。
十二月中旬,汴京势危,赵恒得知六哥在河北相州,数位文武守臣颇为拥戴,便派死士携密诏前往相州亲手交给六哥。密诏封于蜡丸之内,拜六哥为河北兵马大元帅,拜叶梓翔为中山府元帅,王泽与严竣为副元帅,命他们尽快率勤王之师回京御敌。
原来,赵恒早就知道六哥的行踪,却骗我说不知道,将我送给金帅。他第一次被金人囚禁的时候,也不肯告诉我真相,故意隐瞒我,他为什么这么做?担心我传递消息给六哥吗?从而完颜宗旺欠他的人情就没了?
真相竟是这样的。
心口冰凉。
后来,金兵查探到六哥的行踪,完颜磐为情所伤,养伤三日即领兵追击六哥。乐福听父皇说,六哥中箭,所幸偏离了心口,李容疏医术高明,救了六哥一命。而金人都以为,六哥已被完颜磐一箭射死。
想不到妙手神童李容疏早已离京,追随六哥而去。
我不明白的是,六哥与叶梓翔为何不立即挥军南下与金兵力拼?是兵马粮草不足吗?还是基于金兵士气如虹不宜硬拼?或是他们制定了更好的退敌战略?如今,他们在哪里?兵马又在何处?金兵是否探知他们的行踪?
我不得而知。
六哥没有死,我狂喜,却必须克制着心澜潮涌,否则被完颜宗旺瞧出心思就大大不妙了。
再三叮嘱乐福想开点,不要激怒完颜宗瀚,好好保护自己,然后,我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刘家寺营寨。完颜宗旺瞧着我的欢颜,以为我是因为与最亲厚的妹妹相见而开心。
那次酒宴,我与完颜磐见过一面,此后在营寨见过三次,不过都是远远的一瞥。
我望不见他是喜是悲,他也看不见我的表情,我只认得那是他的身影,众多金兵中,他的身影萧疏孤涩,在料峭的春风中化成一道冰冷的剪影,那时那刻,我的心中悲酸弥漫。
这日,深红和浅碧陪着我在营寨随处溜达。
金兵凌辱宋女的情景,处处可见,猥亵得不堪入目,或是凄惨得令人不忍再看。
在这些或抗命不从或曲意承欢的宋女中,有我的姐妹、亲人,也有文武大臣的贵女,更有秦楼楚馆的倡优妓女。昔日亲人在这般不堪的境地里相见,凄楚在目,痛苦在睫,悲痛无奈不能言。
越看越是心情沉重。
我宋太祖英明神武,终结了前朝遗留下来的割据乱世,太祖与太宗两朝掳掠异国宫眷至汴京,任意凌辱他国国主,淫人妻女;想不到,太祖与太宗的后辈,昏庸无能至此,不仅断送了大宋皇朝,甚至无法保护妻女亲人,任她们被金人淫辱。
天下之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历史循环皆是如此。
大宋赵氏的辉煌与惨败也会被后人载入史册,让后人说三道四:淫人妻女,其后人、妻女也必定被人淫辱。
忽然,不远处奔来一个宋女,上身仅着翠绿抹胸,下着丝裤,仓惶地朝我这里奔来。
这宋女发髻凌乱,神色惊惧,洁白的身上有多处瘀伤,令人心生恻隐。
眼见宋女直直地冲过来,深红连忙拉我闪到一侧,“帝姬当心。”
两名金兵追上来,凶恶地叫嚷着,扬言要打死她。
宋女散乱的头发遮住容颜,不过依稀可见她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就在我面前,她转身面对金兵,紧握银簪对着自己的脖子,涕泪纵横,凄厉地叫道:“不要过来!”
金兵凶相毕露,慢步上前想要夺下宋女手中的银簪。
宋女步步后退,惧怕得浑身颤抖,绝望之下,银簪刺入咽喉。
金兵抢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手,夺下银簪,一个巴掌掴下去,打得宋女跌倒在地,嘴角流血。
金兵咒骂不止,宋女吐出一口鲜血,血中有两颗牙。
下一刻,金兵拽起宋女,又要再打。
我认出来了,这宋女是父皇最年轻的妃子,云妃,仅比我年长六岁。
“住手!”我忍无可忍地喝道,深红为我翻译。
“这宋妞更漂亮,兄弟,上!”
浅碧为我翻译,我看见金兵目露淫光,朝我走来。
深红和浅碧立即挡在我身前,扬声喝道:“滚开!也不睁大眼睛瞧瞧我们是谁。”
金兵哈哈大笑,“你是伺候大爷我的女人。”
说着,他们分别伸手摸向深红和浅碧的脸。
深红立即拉着我后退,浅碧又惊又气,步步后退,怒道:“我是元帅的侍女,你再上前,我让元帅治你的罪。”
两个金兵对一眼,犹疑着问道:“你是元帅的侍女?那她呢?”
浅碧照直说了一遍,金兵问的是我。
“她是元帅的女人。”一道沉朗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深红、浅碧和两名金兵转过头,我不敢转头,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完颜磐。
金兵有所收敛,严肃道:“大皇子。”
完颜磐又道:“元帅的女人,你们也敢动?以下犯上是不是?”
“属下不敢。”
“滚!”完颜磐怒道。
两名金兵立即转身离去,也不管云妃死活了。
深红道:“奴婢见过大皇子,谢大皇子解围。”
浅碧拉拉我的袖子,也屈身行礼。
她是元帅的女人。
在他的心目中,我的身份无法改变,他也无力改变,于是,承认也罢。
既然无法改变,我又纠结什么呢?又伤心什么呢?
我抬眸看向他,柔然一笑,“许久不见大皇子,大皇子一切安好?”
完颜磐一愣,目色变幻不定,不信,伤痛,柔情,苦涩,最后归于平静。
他淡淡一笑,那笑意并未抵达俊俏的眉眼,“谢帝姬关心,我很好。”
“深红,浅碧,日后出来走动,带上两名侍卫。”他吩咐道,眸光冷寂。
“是,奴婢会保护帝姬。”浅碧应道。
“春寒料峭,帝姬还是早些回去,仔细着凉。”完颜磐笑得无懈可击,疏离,冷淡。
“谢大皇子挂心,大皇子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有点冷了,先行一步。”
脸上的微笑,凝固如僵。
转身,迈步,步履轻缓,保持着惯常的优雅与从容。
我眨眸,泪花飞落。
与完颜磐偶遇一事,深红和浅碧必定会向完颜宗旺禀报,不过我并不担心。
当夜,完颜宗旺并没有提起这事,与平常一样待我。
他让我闭上眼睛,说要给我一个惊喜,我狐疑着闭眼,感觉他好像在我的脚踝戴上什么。
过了片刻,我睁眼看见脚上戴着鎏金桃花纹脚环,惊喜万分。
“元帅还保留着脚环?”昔日喜欢的饰物失而复得,我自然要表现得惊喜。
“这脚环和你脚踝上的桃花烙印很相配。”他拨弄着环上的铃铛,叮叮的脆响轻灵悦耳。
脚环本是一对,其中一只,完颜磐要去了,另一只……
第一次身在金营的时候,我竟然不知道他拿走了脚环,回宫后才发现脚上的脚环不翼而飞。
这是天意么?本属于我的一对脚环,这对叔侄一人一只,冥冥之中,上苍安排我要夹在这对叔侄中间不得安生吗?
上苍何其残忍!
这只鎏金脚环色泽闪亮,金光流转,看来他并非弃之一旁,而是时常把玩才保有这光亮。
他为什么还给我?有什么企图?
转念至此,我轻吻着完颜宗旺,勾挑着他,他立即反客为主,激烈而迷醉,混在口脂中的媚药慢慢渗入彼此口中,渗入四肢百骸,渗入躯壳骨血。
这是皇姐顺德向金营中的倡优妓女要来的媚药,前日我去看她,她悄悄塞在我袖子里。
这种媚药是勾栏瓦舍的风尘女子惯常用的劣质药粉,混在酒水中喝下去,或是与口脂混在一起涂于唇上,一沾口水,立即化开,药效显著。
顺德道:“这种媚药可让人神智迷乱,与平常的性情迥然不同,若要取悦仇敌,让仇敌欲死欲仙,媚药是上上之选。”
我明白她的感受,取悦仇敌是不得已为之,越是放浪形骸,就越觉得自己无耻卑贱,越觉得自己肮脏不堪,越来越唾弃自己。以媚药迷乱自己的心智,当时当刻便可心无旁骛地使出十八般武艺,让仇敌上天入地,尔后,再如何唾弃自己,也不会影响什么了。
这媚药果然很好用,完颜宗旺与我从未有过的激烈、缠绵,那两颗铃铛不停地发出清脆的轻响,奏出美妙动人的乐曲。事后,他趴在我身上一动不动,整个后背都是汗水。
我也累得不行,全身散架了似的,酸软得无力动弹。
“好重……”我想推他下去,却推不动他。
“湮儿,服侍为夫的功夫日有长进。”他满足地看着我,轻抚着我的眉眼。
我捂脸,暗自琢磨着该不该这时候提出要求。
完颜宗旺拿开我的手,连声低笑,“这么久了,还这么害羞。”
我不满地撅唇,“你不知你有多魁梧吗?我快被你压死了……”
他抱着我坐起身,贼贼地一笑。
我方才明白他根本不满足,不乐意地嘟囔道:“我乏了,我先睡了。”
“不许睡。”他的命令颇显温柔。
“我真的乏了。”我暗叹,这媚药果然厉害。
“乖……”
“爹爹还好吗?一日三餐吗?是否病了?”我闭着眼睛呢喃,像是在睡梦中问出来。
国破,城陷,在金帅面前,再叫“父皇”已经不合适了吧,在心中叫就可以了吧。
登时,完颜宗旺停止了所有索求,掐在我腰间的双掌猝然用力,“湮儿,此时此刻不是你挂念爹爹的时候。”
他的声音硬邦邦的,该是生气了。
我继续闭着眼睛,耷拉着头。
他拍拍我的脸,叫了两声,我顺势倒在他身上,装作睡着了。
我不能激怒他,只能让他以为我在睡梦中惦记着父皇。
由此可见,他不会应允我与父皇相见。
究竟要我怎样,他才会让我与父皇相见?
过了两日,他与我一道用膳,突然道:“你爹爹想见你。”
我错愕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
“湮儿,不想与你爹爹相见吗?”
“想……可是我知道你不会应允的。”
“午后我带你去见他。”他继续用膳,好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谢谢元帅。”我激动得泪水盈眶。
他“嗯”了一声,不显喜怒。
他终于答应让我与父皇见面,是否得益于那媚药?
半个时辰后,我随着完颜宗旺行往营寨西北处。
巡视的金兵见到元帅,都恭敬地行礼,有的金兵看我一眼,却在元帅面前不敢放肆,仅仅是看一眼罢了。
我想走快一点,快点见到父皇,可是他步履缓慢,好像存心跟我对着干。
父皇被关押在西北处一间小屋子里,除了一张土炕,就是一张斑驳的案几,别无他物。
站在门口,一股混合了霉味与屎臭味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立即掩鼻,差点呕出来。
片刻后,我踏入屋内,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呛鼻。
昏暗中,依稀看得见土炕上坐着一人,曲着身子,披头散发,身上的粗布长袍脏得已经失去原来的色泽。而屋子的西侧,屎尿横陈,恶臭难忍,苍蝇乱飞。
我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泪水簌簌掉落。
父皇缓缓转过脸,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并不认得我。
年轻时候的父皇英俊洒脱、玉树临风,年过不惑的父皇仍然龙体康健、和润福相,如今,却是瘦骨嶙峋,双颊深凹,面容脏污,再不是俊逸轩澈的大宋皇帝。
未曾料到,父皇的境况竟是如此糟糕,如此不堪。
“父皇……”我跪倒在地,悲痛欲绝。
“你是谁?”他的眼睛死气沉沉,并不是在看我。
“儿臣是湮儿啊,父皇,儿臣不孝……”我握住父皇的手,泪水潸然。
“湮儿?”父皇审视我片刻,甩开我的手,“你不是湮儿,湮儿不在金营……湮儿在江宁……”
“儿臣真的是湮儿,儿臣回来了……父皇赏给儿臣一对鎏金桃花纹脚环,儿臣一直戴着,父皇还记得吗?”
“你真的是湮儿?”
我郑重地颔首,“父皇记得儿臣了吗?”
父皇伸手轻触我的脸,浑浊的眼睛流下泪水,“真的是你……皇儿……这不是做梦吧。”
我坐到炕上,抹去泪水,努力笑起来,“不是做梦,父皇,儿臣在这里。”
他忽然想到什么,“皇儿,你为何回京?你怎么这么傻……”
我道:“儿臣挂念父皇,便回来了。”
突然,父皇身子一僵,眼珠子凝定不动,用劲地推我,“走!快走!父皇不想再看见你!”
我错愕,不明白父皇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父皇怎么了?儿臣是湮儿啊……”
父皇起身将我推向屋外,破口吼道:“滚啊!父皇不想再看见你……”
“父皇……不要这样……”
“不要再来了……”
“父皇……”
父皇将我推至屋外,我站立不稳,向后跌倒,所幸完颜宗旺及时揽住我。
我冲过去阻止父皇关门,可是已经来不及。我用力地敲门,求父皇开门。
完颜宗旺在我身后道:“你父皇该是大小失禁,不想被你看见,才赶你出来的。”
大小失禁?父皇怎会大小失禁?
“父皇,开门啊……儿臣找大夫诊治你……”我更用力地敲门。
“你父皇不想亲人看见他难堪的样子,还是让你父皇安静一下吧。”完颜宗旺劝道,握住我的手臂,想要拉我离开。
“走开!不要管我!”我愤愤地甩开他。
“湮儿!”他使力拽过我,圈住我,“先回去。”
“我不回去!不回去……”我疯狂地挣扎。
完颜宗旺紧紧抱着我,让我无法动弹,“湮儿,冷静点!”
我发疯似的打着他的背,哭喊道:“是你把父皇害成这样的,是你……你是坏人……”
慢慢的,我软倒在他的怀里,昏了过去。
国破家亡,被掳至金营,从九五至尊到阶下囚,从天上到地下,从皇宫到破屋,这样沉重的打击,几个人能够承受?
父皇无法承受这种从天到地的打击,还要承受金人的折磨、喝骂与毒打,大小失禁也可理解。
醒来时,完颜宗旺说,他已命人为父皇换了一间房,给他沐浴更衣,并且派宫中旧侍伺候父皇起居。我欢喜得再次落泪,他摸着我的脸,“方才你那样哭闹,就像泼妇,真吓人。”
我窘得垂眸。
父皇的吃住情况有所改善,我也就放心了。
完颜宗旺愿意为了我而让父皇少吃点苦头,说明他多多少少是在乎我的。
然而,我心中雪亮,先前他一直不让我见父皇,今日才答应我,可见他处心积虑地让我亲眼目睹父皇的惨况,然后再为了我而让父皇过得好一点,让我对他感恩戴德,让我对他死心塌地。
他的心思,当真龌龊、险恶。
完颜宗旺笑道:“过几日,我带你回会宁。”
我一惊,面上却装作淡定,“只有我们回去吗?”
“我军十五万,班师回朝。”他握着我的手,似乎有所期待,“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我已是元帅的女人,元帅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我故作羞涩,“只是我担心,你府里的妻妾联合起来欺负我一个异族女子。”
我说“不愿意”,他就会放了我吗?他这么问,不就是想试探我?
完颜宗旺笑得眼带桃花,“你是狡猾的母狐狸,是抓人咬人的猫,岂会被人欺负?湮儿,你无须担心,我会妥善安置你的。”
“可是,我只是元帅众多妻妾中的一个,一想到元帅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我……”
“你会怎样?”
“食不知味。”我抬眸,凄楚道,“元帅,我宁愿不要回会宁,因为在这里,元帅独独属于我。”
“你想独占我?”他靠近我,嗓音低哑。
我扬眉道:“如果我还是帝姬,一定不允许你纳妾,更不允许你碰别的女人。”
完颜宗旺开怀大笑,“原来我的湮儿这么霸道,也只有我才能受得了你这脾气。”
我板起脸,眯眼瞪他,“我警告你哦,如果你今夜和别的女人过夜,必须禁荤三日才能碰我。”
他揽住我,“我竟然要了一个母夜叉!母夜叉,为夫会好好爱你。”
霸道的话,独占的心思,在他看来,我喜欢他才会想要独占他。
他以为我已喜欢上他,自然不会再怀疑我。
如此,他应该相信我对他是一心一意的,我应该也得到了他的宠爱与信任。
在仇敌面前,我笑得越灿烂,就表示我对他的恨越刻骨。
金兵北撤,必定不会放了父兄和其他掳来的人,绝大可能与我一样,掳至会宁。
父皇不能去会宁,一旦去了,就再难回京。可是,说不去就能不去吗?
六哥,你究竟有何良策?
金兵北归,我想与父皇、顺德与乐福等人聚一下,于是在完颜宗旺心情甚好的时候提出来,他却说,国相完颜宗瀚将在青城寨设宴,宴请完颜宗旺、诸金将和父皇和大皇兄诸人。
届时,我可以见到父皇母后和其他姐妹,更可以见到嫔妃、王妃等等。
可以说,这是国相为父皇和大宋宗室而办的酒宴。
国相有这般好心?
后来,我才知道,并非好心,而是有心、有目的。
启程前两日,酒宴设在青城寨。
我坐在完颜宗旺身侧,乐福坐在完颜宗瀚身侧侑酒。
在座的金将都是战功显著的将领,完颜宗旺说他们都是宗室子弟。
阿磐也在座,独自饮酒,尤显得孤高清冷。
他根本不看旁人,自然也没有看我,我的目光也没有绝少落在他身上。
父皇和大皇兄赵恒被金兵带进来,坐在诸将中间,太上皇后郑氏和朱皇后分别坐在他们的旁侧。看见我与乐福分别坐在二帅身侧,他们难掩惊讶、悲愤与羞耻,垂目不语。
乐福双眸盈盈,有泪欲倾,我亦望着一脸难堪、羞愧的父皇,心中涨满了屈辱。
接着,金兵押着一批宋女进来,这些衣衫齐整的宋女,我大多认识,有宋宗室王妃、后宫嫔妃和出嫁的帝姬,还有五六个抱着乐器的歌伎。她们被安排坐在金国诸将的身侧侍酒,金将任意调戏,不仅污言秽语,还上下其手,公然行事。
六哥的母妃卫贤妃、康王妃陆氏也在其中,坐在一位虎目含威的金将身侧。
见此,父皇和大皇兄面颊涨红,更觉耻辱。
父皇起身道:“元帅,吾与犬子身有不适,还望元帅准许我等先行告退。”
当了三十年皇帝,父皇何尝这样低声下气地请求过他人?
难言的悲酸。
完颜宗旺道:“稍安勿躁,再过两日,我们十五万大军班师回朝,你们二位就要与家人分道而行,或许要到燕京、会宁才能再见面。国相设下此宴,是为你们着想,让二位与家人团聚,你们不要辜负国相的好意。”
父皇仍是推拒,“国相好意,吾心领,只是吾身有不适,真的……”
“爹爹,国相好意怎能不领呢?”我扬声道,“往后若要家人团聚,该是很难了,爹爹就当作与家人饯别罢。”
父皇看我一眼,终是坐下。
丝竹弦乐助兴,在一片悠扬的乐声中,金将一边饮酒吃肉,一边搂着宋女作乐。
蛮夷不堪入目的淫秽举动令父皇和大皇兄无地自容,他们不安地坐着,手足都不知如何摆放,根本无心举箸饮酒,一味垂首避目。
“二主不食不饮,是嫌弃本帅的宴饮吗?”国相完颜宗瀚忽然道,面有不悦。
“不是,吾身有不适,食欲欠佳。”赵恒一惊,匆忙应道。
“来人,服侍二主吃食。”国相冷冷下令。
当即便有两个金将起身,一人取了一块又粗又厚的熟肉强硬地塞进父皇的口中,另一人取了一壶酒扣住赵恒的嘴巴强灌。父皇和赵恒不堪其辱,拼命挣扎,然而,他们侍弄笔墨、声技的手,怎比得上金人的蛮力?他们无法挣脱金将的钳制,挣扎片刻便发冠散乱,衣袍不整。
我气得浑身发抖,豁然起身,怒道:“住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钦佩、赞叹的目光是宋人,惊讶、鄙夷的目光是金人。
那两个金将初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继续强行喂父皇和赵恒吃肉饮酒。
“住手!听见没有?”我怒吼,正要奔过去,手腕却被人握住。
完颜宗旺稍微用力,拉我坐下,接着喝止那两个金将,然后朝国相笑道:“国相,宋人与我们金人的口味大不相同,罢了,不为难他们。”
乐福见状,立即为国相斟酒,递至他唇边。
国相就着她的手饮尽杯中酒,倏地一把揽倒她,将口中酒喂进她的口中……
乐福羞愤,初时的呆愣之后便紧紧闭嘴,那酒水便从她的唇角蜿蜒流下。
国相一边制住她胡乱挥动的手,一边在她的脖颈、锁骨与胸脯啃噬。
乐福惨烈地哭叫着、挣扎着,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如何挣脱臂力强劲的金人?
诸位金将见之,哈哈大笑,也纷纷仿效,放大胆子欺负身侧的宋女。
完颜宗旺揽紧我,要我不要轻举妄动。
父皇面如土色,悲愤得蠢蠢欲动。赵恒亦如此,如坐针毡。
我祈求地看着完颜宗旺,希望他为乐福解围。
“国相,听闻康王妃陆氏歌喉美妙,便让康王妃唱一曲为国相助兴吧。”完颜宗旺笑道。
“哦?那便唱一曲助兴。”闻言,完颜宗瀚放开乐福,乐福立即坐在一侧,慌乱地整着衣衫,悄然饮泣。
我看乐福一眼,暗叹一声,接着责怪地看着完颜宗旺,他只是拍拍我的手,不语。
六嫂陆氏坐在那魁梧的金将身侧,始终垂首低眸,突然被点名,惊得身子一颤,恐惧地抬起一双妙目,迎上二帅凌厉的目光,立即低眸,不肯听命唱歌。
那金将也催促她唱歌,她就是不唱。
国相讥笑道:“宗旺,她不从你的命令。”
完颜宗旺悠然威胁六嫂,“你若不唱,国相一怒之下,可不是方才服侍你家公公和大伯吃肉饮酒那般便宜了。”
无奈之下,为了公公和大伯,六嫂抹去屈辱的泪珠,启唇清唱:
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陪奉尊觞。
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化兮速死为强。
六嫂歌喉清丽,唱得此歌悲绝回绕,似人断肠,引人落泪。
听闻此歌,所有宋人无不悲伤,完颜宗旺似乎听得其中深意,面色冷冷,完颜宗瀚却是不解其意,乐得大笑,命六嫂上前奉酒。
六嫂自然不肯奉酒,便再次开口唱道: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入草莽兮事何可说。
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
六嫂双十年华,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此时唱得肝肠寸断,泪珠盈睫,妙目楚楚,风姿如柳,国相见之,色心又起,要她奉酒。
她不肯,兀自垂目抗命。
乐福已是惊弓之鸟,但是见六嫂这般羞愤,便上前侑酒,曲意承欢。
如此,国相才放过六嫂。
我悄声问完颜宗旺,卫贤妃旁侧的那金将是谁,他说是盖天大王完颜宗显。
本想问问卫贤妃和六嫂是否已被金将纳为妾,却又不好开口,便作罢。
这次宴会,金人吃得很尽兴,宋人却是万般耻辱。
次日,深红和浅碧帮我收拾行装,屋中杂乱,我信步出门,随意走动。
忽有一名金兵靠近我,低声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心神大震,这是叶梓翔所作词《蝶恋花》中的一句。
我蓦然转身,盯着眼前这位穿着金兵服饰的士兵,“你是谁?”
“小的是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钩吻含有剧毒,能毒死人。”
“你是……”
这位“金兵”警惕地眼观四路,接着将折成小小的细绢塞在我手里,随即匆忙离去。
我慌张地将细绢塞在衣袖里,寻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展开细绢匆匆阅过。
兰陵王
春恨
卷珠箔,朝雨轻阴乍阁。阑干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
东风妒花恶,吹落梢头嫩萼。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怕杯勺。
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障泥油壁催梳掠。
曾驰道同载,上林携手,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信飘泊?
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璧月春如昨。
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这是叶梓翔的笔迹,是叶梓翔的词作。
没错,这细绢与上次的那细绢是一样的质地,散发出淡淡的梨花香。
可是,他为何让人捎给我一首词?
未及我多想,远处走来一列金兵,我不慌不忙地收起细绢,刚走两步,就撞上一人。
完颜宗旺扶住我,皱眉问道:“湮儿,怎么了?”
“没事,我在这里……想看看父皇。”
“这么远,怎么看得到?”
“即使看不到,望着西北方向,我就安心一点。”
他不再多说什么,送我回房。
深红和浅碧不在屋里的时候,我就拿出细绢琢磨着这首词究竟有何深意。
叶梓翔费尽心思地将这首词送至我手中,不可能只告诉我他对汴京的怀念、对我的牵挂吧。
叶梓翔也颇有能耐,竟然在金兵中安插耳目。
这首词一定藏着什么机密。
然而,我还没想出个究竟,三月二十七日,驻扎刘家寺的八万金兵拔营北上。
启程时,金兵烧毁汴京城郊的房屋与田野,臭闻数百里。
我站立于清寒的风中,回望汴京城。浓雾弥漫,苍烟聚散,汴京城被浓浓的烟雾笼罩,再也无法看清。汴京城,已是一座萧条肃杀的空城,繁华散尽,风流消弭,只有烟草纷飞,风絮凄迷。
悲痛翻涌,怆然涕下。
汴京,我一定会回来!
注释:该唱词乃宋钦宗朱皇后所作,本文借用。
注释:作者不才,借用张元干《兰陵王》,该词借“春恨”抒发故国之思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