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开刃(上)(3)
“你的事交由我处理,而不是世俗的法官,因为从技术上讲,性犯罪和亵渎属于教会管辖的范畴。”院长说,“当然,一般情况下我们会把自己的权威下放给世俗力量。他们让你等了很久吗?”
富兰特泽士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院长点头。“我的错,”他说,“他们派了马车来接我,不过如今我行动起来是慢得很了。那么多楼梯,”他扮个鬼脸,“不过现在我来了,你也来了。我猜你大概奇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是的。”
院长微笑着合上手里的书。是富兰特泽士那本《卧房的奥秘》,柯尔布罗送他的那本。“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本书了,”院长说,“先父有一本。我还记得有一次走进房间,他正好在看。他脸色通红,还大声斥责我进房间之前没有先敲门,过了好久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用食指把书推到桌子中央,“说实话,我都忘记它的内容多么温和了,跟如今自命为文学的那些东西真是没法比。一半篇幅都是对无敌骄阳三个面向之个体性所做的严谨辩论——其实写得很不错呢。有时我真想在布道时引用里面的话,而且不说引文来自哪里,看看哪些渊博的兄弟知道它的来处,不是很有趣吗?当然了,过去的人总是这样,无论写什么都会往里头加进大段大段的神学。”
他停下来。据富兰特泽士看,对方模仿昏聩的老头子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他保持沉默,最后院长终于看了看他。
“很不幸,”院长继续说道,“由于某些可笑的疏忽,这本书仍然在禁书名单上,真是荒唐,”他微笑着补充道,“因为都城几乎每个识字的人都曾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拥有过这本书,虽说我猜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大失所望呢。我们不可能因为你持有这本书就起诉你,我们会被哄笑声赶出法庭的。真要这样做的话那完全是浪费时间,同时还会害得执政官办公室难堪。”
富兰特泽士继续沉默。他确信人家指望他这时候会说点什么,所以他闭上嘴巴等着。
“所以呢,”院长接着往下讲,“本来你根本不会有任何麻烦,假使你没有当着两位证人对警备队队长撒谎的话。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犯罪呢,我相信相应的处罚是无限额的罚款、最高三年的监禁,或者二者同时。而且检控方无须在公审期间陈述原本的案件的细节,他们只需私下作证,能取信于法官就行。所以他们可以审判你,判你妨碍司法公正,而谁也不必知道最初之所以盘问你,原因其实是……嗯,其实有点像个笑话。要我说的话,这一法律实在是恶法,很容易被滥用,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立法者,所以我说了不算。我真是替你感到抱歉,”他说,“不过看来你是给困住了呢。”
富兰特泽士看着对方。他感到一股汹涌的愤怒,但它来得快散得也一样快;紧接着就是深深的恐惧,它盘踞在他心头久久不去。现在哪怕他想开口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可以先告诉你,”院长抱歉似地说,“你妻子,她显然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据我所知她被扣留在至高启示女修院。那地方阴沉得很,不过都是些正直体面的女人——就修女的水准来说。她不会有事的,不过我猜她大概非常焦急吧,替你担忧。关键在于,”院长看见富兰特泽士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他接着说道,“在于尽快让你摆脱如今的处境。你说是吧?”
“我究竟有什么,”富兰特泽士缓缓问道,“值得别人打我主意的?”
院长稍微坐直些。“在大战期间,”他说,“我相信你曾在卡努斐克斯将军手下任职。他是我的表亲,”院长的声音里多了某种东西,不是骄傲,更像是温情,“他对你的管理才能评价很高。”
“我不过是书记员。”
“哦,不止吧。书记员是不会升任少校的。”
“我组织补给运输队,”富兰特泽士抗议道,“选择路线、预估路上所需的时间,那之类的。只不过是文书工作,没别的。”
“而根据我那位表亲赫雷克的说法,你非常出色。他这人可不容易被打动,这你自然清楚。”
“他一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院长微笑起来,“那不过是他的习惯罢了。我记得他从小就特别的自命不凡。他曾经对园丁说教,直到人家忍无可忍把他赶走,然后他就跑到玫瑰花丛里藏着。对了,这事儿千万别跟人讲,他会气死的,而且他肯定能猜出是我漏了他的底。话说回来,”院长接着之前的话讲下去,“战争结束后,你在全国大赛赢了四块金牌。”
“三块。”
“抱歉,三块。但仍然很了不起。我相信这一记录直到最近才被打破,不过我得承认,我并不关注击剑。我们这类避世的修会是不该关注这种事的,不过如今的年轻人才不管,他们都对击剑感兴趣。当年我刚开始在蒙萨瑟尔当副院长时,他们定期拿冬季联赛下注赌钱。我禁止了这项活动,结果害自己变得非常不受欢迎。”
富兰特泽士瞪大眼睛:“跟击剑又有什么关系?”
“请耐心些,”院长说,“就快说到了。你跟你的朋友柯尔布罗合作的生意,现在如何了?”
“不差吧,我猜。”
院长挠挠头。“你们把生羊毛出口到西帝国,再进口成品。请你原谅,”他接着说道,“我不过是个神父,对于国际贸易之类的东西实在丝毫也不懂。我推想你在公司的股份是继承自你父亲,对吗?”
“对,”富兰特泽士突然有种想说话的冲动,就好像说话能对他有好处似的,其实他心里明白多半不会,“生意是他和柯尔布罗的父亲搞起来的,那是大战之前的事了。我父亲死了,柯尔布罗的父亲退休了,就由我俩接手。我们一辈子都在干这个,当然,我俩去参战的那段时间除外。”
“所以你认识柯尔布罗已经有……?”
“从小就认识。”
“你跟他一直相处愉快?”
“我猜他就跟我的亲兄弟差不多。自然的,他娶了赞茜以后我们的关系稍微有些变化,但也没变多少。”
“啊,对,”院长点头,仿佛两人刚刚来到了某个有趣的关键点,“她是朗伽贝家的人不是吗?贝纳特·朗伽贝的小女儿。”
“没错。”
“对于商人来说,这门亲事是很不错了。”
富兰特泽士耸耸肩:“他们家在大战里损失了很多钱,我感觉他们似乎挺乐意把她嫁出去了事。当然,柯尔布罗和赞茜彼此非常相爱。”
“你知道,朗伽贝的兄弟,就是那位议员,不久之前被杀了。”
富兰特泽士点头。“大家都很震惊,”他说,“倒不是因为赞茜跟她叔叔有多亲近。不过那样一个人,竟然在自己家里被人刺死……”
“为了保护他女儿的荣誉,”院长皱起眉头,“依你看应该如何处置杀死他的年轻人呢?”
富兰特泽士耸耸肩。“我真的说不好,”他说,“吊死他也不能让议员起死回生啊。”
“你教我吃惊。我还以为你希望看到正义得以伸张呢。”
“这个么,反正已经抓住他了。”不知为什么,富兰特泽士觉得自己应该小心斟酌接下来的话,“我相信他会得到公正的审判,相信法庭会尽力而为。”
“你对我国司法系统的信心着实令人感动。”
“呃,我确实对司法系统有信心。或者曾经是有的。听着,抱歉打断你,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请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会做的。我只想离开这儿。”
然而院长似乎并没有听他说话,也可能他有点耳背。“米赫尔·朗伽贝是激进派,”他说,“你同意他那些计划吗?”
富兰特泽士露出迷惑的表情。他才刚刚被人用捏造的罪名逮捕、又被一个老疯子盘问了半天,怎么还能指望他记得清那些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的时事呢?“总的来说同意吧,我猜,”他说,“比方说,禁止奴隶制,感觉很合理。”
“继续。”
富兰特泽士想了一会儿,他仿佛一位将军,麾下的部队刚刚被敌人大肆屠戮一番,现在要收拢活下来的士兵。“我国有大约两打左右的贵族拥有制造羊毛布的工厂,产量高、质量低,”他说,“他们有大约一千名左右的奴隶使用手摇织布机,几乎无须支付额外费用,原材料也由他们自己生产,所以他们可以降低毛利,通过大批向西帝国出口赚钱。但是西帝国没有奴隶,他们有的是机器,可以完成一百个人的工作量,却只需要一个人去操作。我们本应该买入那些机器,但是做不到,因为买入这些机器不挣钱、因为那些大地主有他们的奴隶工厂。如果能消灭奴隶制,你就能从贵族手里拿走羊毛布的生意。事实上,面对帝国的竞争,这是唯一能将羊毛布生产留在这个国家的方法。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最终我们将无法出售布料,只能卖出生羊毛,而那是不会持久的,相信我。我们会陷入跟佩尔米亚一样的困境,说不定更糟。”
“有意思,”院长喃喃道,“继续。”
富兰特泽士想停下来,想回忆一下最初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但现在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溺水的人控制不住要舞动手臂。“还有一点,”他说,“我们有论千、论万的奴隶,基本上都靠大麦面包过活,而大麦是从西帝国进口的。这就让贸易平衡问题更加恶化。放这些人自由、把非军事区的农场给他们,他们不但可以自给自足,还能生产出可供出售的剩余农产品,这样你就朝着解决贸易逆差问题前进了一大步。除此之外,一旦我们有人住进非军事区,我们就有了很好的理由去防卫它,或许佩尔米亚人就不会老想着要入侵那里了。眼下那里空荡荡的,几乎跟沙漠一样,而我们没法把自己人送过去——我们在大战里失去了太多男丁,连自己原有的农田都不够人种,更别提殖民非军事区了。消灭奴隶制就能一举两得,而且不必从国库花出去半个铜板。”
院长噘噘嘴唇。“很有新意,”他说,“你处理这些问题时完全没有借助任何道德上的论据。在我这个行当会听到太多关于善恶的观点,有时简直看不清问题的症结究竟何在。谢谢你,”他站起来,身体稍微有些踉跄,于是伸出一只手扶住桌子。“抽筋,”他说,“久坐不动对我来说实在难受。”他吃力地缓步走向房门。“我想就这些了,”他打开门说,“目前就这些。”
富兰特泽士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他问:“我可以走了吗?”
“那倒还不行,”院长回答道,“不过你可以在这边走廊里等,而不是回牢房去等。算是前进了一步吧,相信你也同意的。”
一个卫兵走进来站在富兰特泽士跟前。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乖乖站起身。他的左脚麻了,酸胀的感觉让他大皱眉头。他走向门边,正因为不敢一瘸一拐,所以越发痛得要命。这时他停下脚步,因为有一个问题他非问不可,无论会有什么后果。他问:“你们怎么知道能在我家找到违禁品的?”
院长朝他露出灿烂的笑容。“这个呀,”他说,“真是好问题。再见。”
人家给他们换了个房间坐。这间屋子曾经充当过武器库,至今仍有打磨过的橡木地板,闪闪发亮、满是磨损的痕迹。墙上贴着浅色橡木板,窗户的位置很高,正好可以让清晨的阳光射进来。不过有人往屋里放了椅子,又装了一个壁炉。壁炉是灰色石头砌成的大家伙,上面刻着行会的徽章,雕工相当糟糕。在房间尽头有一块大板子,用金色的小字刻了几十列姓名。季若特猜测那是过去在某些比赛中获胜者的名字,不过他也懒得去看。
因为有了一起受罪的情谊,他们终于度过了阴郁沉默的阶段,只不过彼此依然不怎么说话。那姑娘把自己的书借给了奥多(季若特认出书名,那是两百年前的史诗,写的是东帝国统治阶级中发生的禁忌之爱,里面充满襟怀磊落的肝肠寸断,作者本人从未去过东帝国),现在奥多正坐在屋子尽头的角落读着。那姑娘找到了一摞书写用的白纸,她认认真真地把每张纸折成某种抽象的动物,折好后再一点点撕成碎片。苏伊达斯正在做每天日中的练习,让人烦透了。季若特又一次琢磨起门外到底有没有卫兵这件事。可就算没有卫兵他又能去哪呢?再说他又靠什么挣饭吃?
苏伊达斯做完了五十个一组的单臂俯卧撑,现在开始做跳跃运动。这似乎终于超出了伊瑟姿的忍耐限度,她喝道:“你非这么不可吗?”他停下来瞪她,然后突然咧嘴笑了。
“抱歉,”他说,“只不过呢,当我感觉一塌糊涂的时候,我就运动。”
“这正好可以解释你为什么这样健康,”伊瑟姿说,“我投票我们出去走廊上找人,要求他们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回事。如何?”
苏伊达斯说:“愿意的话你尽管去。”
“好吧。你怎么说?”她并没有特别朝着任何人发问,“你,”她转向奥多的方向,“浴紫而生的先生,你怎么说?”
奥多从书上抬起眼睛。“我们可以去,”他说,“如果你觉得会有用的话。”
伊瑟姿弹弹舌头:“你呢?抱歉,我没听清你名字。”
“季若特。还有,不,我并不觉得这么做能有任何用处。”
“行。我们就都坐在这儿等着老死好了。”
“或者饿死,”季若特说,“我不知道你们怎样,反正我是饿了。”
“那不就得了,”伊瑟姿站起来,“咱们去替年轻的季若特大人找吃的,免得他日渐消瘦。这地方肯定有厨房什么的。”
奥多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不告而取。”
“谁会来阻挡我们?”伊瑟姿哈哈大笑,音调很高,声音刺耳,“我们是整个共和国最棒的剑手。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一路杀进厨房。”
“现在还不到中午呢,”苏伊达斯说,“太阳透过窗户的角度,”他解释道,“我一直在观察。据我看现在离中午还有一个钟头。”
“随你们便好了,”伊瑟姿坐下来,手臂环抱胸前,怒冲冲地盯着地板,“他们至少该给副象棋什么的。”
奥多抬起头。“请原谅,”他说,“你下棋?”
“下啊。怎么?”
“我口袋里有一套。你知道,那种小的旅行装。”
季若特有些吃惊。象棋是东帝国一个边远省份制作的,白棋用象牙,黑棋用的是某种硬度不可思议的木头。你可以把全部棋子放进一只手的掌心里。每个棋子底部都有一根小木头,可以插进方格中央的小洞。这样的象棋倒也能买到二手的,价钱比都城中心区域的一栋房子略便宜些,只不过它们在市场上并不常见。
伊瑟姿冲他瞪眼,几乎控制不住要暴跳如雷:“见鬼,你怎么不早说?我们跟傻子一样呆坐了那么久,本来可以下象棋的。”
“我没想到会有人愿意跟我下。我的棋艺不大好。”
“好极了,我不喜欢输。”
苏伊达斯说:“我来跟赢家下。”
“可以。不过得有点彩头。五个诺米斯玛塔怎么样?”
苏伊达斯皱眉:“抱歉,我没有五个诺米斯玛塔。”
“没关系,你可以欠着。你呢,季若特?你来吗?等我干掉这两个之后?”
季若特想了想:“五个诺米斯玛塔。”
“对。”
“行。”
伊瑟姿只用十二步就解决了奥多,不过季若特觉得他并没有认真下。他从一个沉甸甸的绿色真丝钱袋里数了五枚诺米斯玛塔出来。苏伊达斯拒绝参加,让伊瑟姿非常愤怒。为了维护和平,季若特挺身而出。他坐到迷你棋盘前,他的对手摆出标准式开局。
他想把这盘棋拖长,但欺骗从来不是他的强项。等他吃掉她的后(是为了自卫才吃掉的;她缺乏技巧,却很有攻击性),她已经明显要输了,但她还是继续战斗;最后季若特忍无可忍,使出一招简单明了的将军。她看着他,她的脸像牛奶一样白,嘴唇抿成细到极点的一条线。她把奥多的五枚诺米斯玛塔推到桌子对面给他,然后起身去窗边站着。
大家沉默良久。后来苏伊达斯说:“愿意的话我来跟你下,不赌钱。”
管它呢,他喜欢下象棋,而且精于此道。他发现苏伊达斯棋艺很高明:他极其谨慎,有时候速度慢到令人发狂,但他的防守很难破解,尽管季若特好几次灵光闪现,使出了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妙招。到最后他故意输掉了。苏伊达斯感谢他跟自己对弈,但从他说话的方式就能听出他并不打算再来一局。两人把棋盘留在桌上,奥多完全没有想去把它收起来的意思。
季若特肯定是睡着了。醒来时他一阵惊恐,有片刻工夫,他确信站在门口的人肯定是刽子手,至少也是等着听他临终告解的牧师。然而新来的人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那是个老头子,靠一根拐杖撬动身体往前走。季若特不假思索就能做出的动作,他却需要那么多的努力和决心才能完成。他暗想,换了我的话,我会愿意费这么大的力气,只为让自己前进五码吗?
“女士们、先生们,”那人的音调又高又干又脆,他说话很轻柔,为的就是让听话的人必须闭嘴才能听见,“你们不认识我,我叫辛巴图斯,我是蒙萨瑟尔的院长。”季若特看见奥多抬起头来,“你们即将参加的这场巡回比赛,我是始作俑者之一。不必担心,”他继续说道,“我不会跟你们布道的。我来是想介绍你们认识吉勒姆·富兰特泽士,他好心同意担任你们的教练兼领队。”
佩尔米亚并不是一个笃信宗教的国家,考虑到它的历史,这完全可以理解。他们在山里有几座东方教化修道院,里面有些个阴沉沉的老头子仍在背诵《七经》;此外首都还有一座火神祭台和一座无敌骄阳神殿,主要是为方便外国人。总的来说,佩尔米亚人对神圣没有太大兴趣。有些略微歇斯底里的神秘主义小教派会定期横扫东帝国,这样的教派偶尔也会在某些较小的矿区爆发,人家也便随它们自生自灭。在主要矿区则决不允许发生这类事情,因为矿区越大人口也越多,要避免引发动荡、影响产量。
所以卡洛扬主管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数。他是地位很高的董事会成员,负责核心矿区的七个主矿。然而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公开尊奉神圣之火,还非常虔诚。广为大家接受的说法是,他是在邱斯柔讷上学期间染上了这一习惯,当时那是东帝国排名第三的好大学,他被送去攻读数学和自然哲学。他从不隐瞒自己的信仰,也很乐意跟大家讨论道德和灵性方面的问题,但他也从未听凭信仰干扰他作为公司官员的职责,从未试图说服同事们皈依。每年他都把收入的四分之一捐给穷人,又在火神祭坛供养了一个牧职的用度,还戴了一枚刻着信仰标志的印戒。但也仅此而已。
不过卡洛扬倒确实会去参加在祭坛举行的礼拜仪式,这么一来刺客的工作就相对简单了。早晨的仪式结束后,参与者被要求列队走过祭坛的阶梯,在经过火盆时向盆内抛洒一把香。之后他们就从那扇窄门离开大楼,窄门象征的是真正属于信徒的道路,这象征的一部分就在于那扇门一次只能供一个人通过(正如没有任何导师或牧者能拯救另一个人,每个信徒都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找到真相)。于是乎,当卡洛扬在他六十三岁生日那天早晨走出祭坛大楼、进入新鲜的空气,平时跟在身旁的保镖便会落后他一到两步的距离,对于杀手而言这样的机会已经够了。杀手上前一步,用来自梅尊廷的左手用匕首刺入他的右耳。有两个保镖追上去,但杀手轻而易举就在水果市场拥挤的小巷里甩掉了追兵。卡洛扬当场身亡。
他的死引发的第一反应是震惊。公司的主管都有保镖,因为他们职务的性质决定了他们任何时候都可能遭到攻击。然而在所有的董事会成员中,卡洛扬是绝大多数人眼中最无害的一个。他不属于任何固定的派系,又没有继续往上爬的野心,也没跟任何人结下生死大仇,另外他还广受矿工的喜爱和尊重,作为董事会成员这是很稀罕的。
由于上述原因,最明显的嫌疑犯自然就是“美与善”,所有人都能想到的、可能想伤害他的就只有这群人——仅仅因为卡洛扬是个公正而有荣誉感的人,心里装着公司和工人双方的利益。由于答案实在太过明显,很快矿场营地和小酒馆就出现了另一种意见:如果有人企图制造出“美与善”想闹事的假象,卡洛扬正是完美的目标——毕竟不可能再有别人想杀他,所以肯定是“美与善”了。嫌疑很快集中到董事会身上,因为很多人都疑心他们在暗中谋划、要全力对军事贵族的残余力量发动最后的总攻。西部矿区爆发了几次暴动,执政官派出“蓝皮肤”之后,“蓝鸟”矿死了三个矿工。东帝国方面决定将这次谋杀解读为由反宗教情绪所驱动,据此提出正式抗议,并要求彻查,还要求由火神教会的三位副主教充当观察员。与此同时,雷森家族发表声明,基本等于是说谣言属实,他们掌握了证据(但并未主动把证据与大家分享),并呼吁老战士们聚集到家族位于希尔文的城堡,准备保卫城堡、对抗公司的进一步侵犯。起先董事会别无他法,只能请大家注意谋杀的工具来自梅尊廷,表明此事有共和国或西帝国参与,或者二者都有份。不过这一假设完全没能引起公众的兴趣。
这件事在国家的每个角落、社会的每个阶层都引发巨大反响,乃至于调查官的报告反而没什么人注意,至少在佩尔米亚如此。调查官承认,关于杀手的身份、效忠的对象和动机,他都没有找到实质性线索。保镖们没能给出有用的描述——那人中等身材、中等体格、打扮普通、还戴了面具,他们唯一能拿得准的就是对方跑得特别快。在袭击发生前,没人注意到曾有可疑的陌生人在祭坛大楼外徘徊。此外,既然有杀手就要谈价钱、准备安全屋、还可能要洗钱——一大笔钱,但平时的消息来源在这些方面也一片空白。唯一的确凿证据就是凶杀武器;杀手把它留下了,据推测是不希望在自己离开现场后吸引别人的注意。武器本身很容易辨认,不过这类物品在佩尔米亚十分稀罕:决斗用的匕首,设计来握在左手里,主要用于挡开对手的剑。匕首的质量非同一般,表面精心雕刻了特殊的树叶与卷轴花纹,还有梅尊廷行会认可的标识以及一间著名铸剑公司的花押字。行会标识表明匕首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因此它本身就是一件珍贵的物品,不过单它自己价值会低很多——这类武器几乎总是成套出售(完全匹配的两把刺剑和两柄匕首,供决斗时使用),整套的价值大大超出各组成部分的价格。调查官只能推测这是偷来的,小偷多半对赃物的真正价值一无所知,而杀手之所以选了它,多半因为它比较难追查到自己身上——要是在市场的刀匠铺子买把新造的匕首,那就容易追查多了。然而过去十八个月里都城都没有类似物品被盗的报告,那些专门销赃的大户也没听说有人想出售这类东西。
谋杀发生后一周,尤瑞德·阿腾在“密会”发表演讲,把这份报告拿出来利用了一番。他说,那把匕首——请各位可敬的成员原谅他在这里一语双关——那把匕首是一条双刃线索。调查官查找都城里贵重匕首失窃的记录当然很好,只不过那里的人根本买不起这种东西,就算买得起也不想要。然而梅尊廷制造的决斗套装却正好是“美与善”的城堡或庄园那种地方喜欢用来彰显身份的东西;调查官有没有花心思写信给各家族的族长、问问他们装武器纪念品的匣子里,是不是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样?特庞·马萨弗对此做出回应,他指出许多“美与善”的传家宝都在大战期间或战后一小段时间被一贫如洗的家庭给卖掉了。除此之外,至少有两打城堡和更多稍小的家族曾被敌人占领和洗劫——自停战以来,这类掠夺品很可能已经多次转手。再说了,精美的西帝国古董也不是“善与美”独霸的,实际上这类古董极少出口到帝国边境之外,因此还有一种可能性,事实上这种可能性还更大些,那就是匕首是从外国获得的(在马萨弗看来,杀手和雇用他的人无疑也是来自外国)。无论如何,难道一个大家族的成员会使用或给人使用自己的传家宝去做这种事?尤其这还会造成那位可敬的成员向密会提出的那种牵扯,这实在是完全无法想象。
每周一次,共和国委任的驻佩尔米亚代表会把一个外交文件袋送给共和国议会,这天密会的议程报告也被装在文件袋里。离开都城之前,信使照例先到裁判官的办公室,包裹被仔细拆封、检阅、重新封好。之后信使走“老西路”穿越群山,在“三角隘”越过边境,再顺着大道穿过非军事区,来到共和国的C15中途小站,在那里他将文件袋交给第二链的信使,后者连夜骑行,过C14不入,在黎明前赶到了C13。第三链信使径直去了C10(C11和C12尚未重建),而第四链则马不停蹄,正好赶在晨会开始前抵达议会。
如此大费周章,然而反对派竟在官方信使抵达前整整两天就拿到了调查官的报告,因此得以用梅尊廷匕首的故事伏击外交部长,后者当时都还没来得及读简报呢。
“这就意味着,”蒙萨瑟尔的院长对由银行主管组成的特别委员会解释说,“他们肯定有一条直接的通信路径,至少比我们的要快两天。大概是从黑水以南的某个地方穿山而过,完全不走非军事区。”
“不可能,”一个主管反驳道,“所有山隘都有人把守。你不可能溜过边境,除非你是鸟还差不多。”
有人提供思路:“也许他们找到了一条过去不知道的通路。”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头一位主管回答说,“任何可能通过的地点都在大战期间被找出来了。而且,”他深有感触似的加上一句,“大多数都是被敌人找到的。”
“那就是他们跟某处的卫兵有交易,”另一个人说,“就像普洛马褚斯将军说的,但凡人类修筑的堡垒,都不足以抵挡一头被诺米斯玛塔压弯了背的驴。”
“最可能的解释是钱在某个点换了手,”院长柔声说,“假如果真如此,我们查出他们手法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我认为我们必须将它作为事实接受下来,不再为此纠结。”
“可是这简直叫人发疯,”有人说,“我们花了大笔钱在信使和兵站上,结果却要从对手嘴里得到消息。再说我们非得控制消息来源不可。如果民众知道了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事,我们还怎么组建协调一致的政府呢?”
院长忧伤地笑笑:“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去适应,若有机会就想办法让对方信誉扫地,”他说,“散布几个一看就知道是编造的故事,再让人以为它们出自对手的消息来源,只需如此就有可能稍微恢复平衡。但这是你们的专业领域,我并不在行。我更关心消息本身,而不是它传播的途径。”他停下来,目光缓缓扫过坐在他周围的那些人,“我想在座的诸位应该与刺杀事件无关吧。”
屋里一丝声音也没有。院长点头道:“我基本确信你们与此无关,不过这种事情上我们还是彼此开诚布公比较好。”
“在我看来,”一个年老的主管说,“这件事对我们来说近乎灾难。任何动摇佩尔米亚政府的事——”
“卡洛扬没那么重要,”一个年轻人打断他。
“的确,但他是温和派。而你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打赌,一定会有一个极端派的人来取代他,”有人回答说,“也许是鹰派,也许是鸽派,这取决于谁能更好地将这团乱子变现。从这份报告判断,很可能会是军方占上风。似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对手粗劣的诡计,企图借此令军方信誉扫地。”
“这就是让我担心的地方,”院长说,“就我个人而言,我倾向于相信幕后黑手就是美与善。他们的回应太迅速、太一致,在我看来那肯定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除非是他们自己安排了刺杀事件,否则他们不可能事先知道主管会被杀。在这类事情上我个人的想法比较简单,我总是去怀疑从中获利最多的一方。问题在于,我们有什么办法来应对呢?”
这个问题又引出一阵沉默,最后某人说:“似乎没什么可做的,不是吗?”
“噢,办法总是有的,”院长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比方说我们可以逮捕某个人,告诉佩尔米亚人说我们抓到了凶犯,他也认罪了。我们再安排他在逃跑的时候死掉,或者在自己的牢房里上吊自尽。然后我们就极其恳切地向佩尔米亚政府道歉,并承认杀手是叛变的情报官员,说是他自作主张干了这件事,而我们已经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确保这类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之后的一两周会吵得沸反盈天,但过段时间佩尔米亚人就会产生一种印象,认为我们是真心想要和平,并且也足够诚实,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当你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时候,人家就会尊重你,哪怕其实你并没有做这件事。”
又是一片死寂。然后有人问:“我们可以这么干吗?”
院长哈哈大笑。“当然了,”他说,“不过我觉得现在的情形还不必如此。这一招最好还是留待真正需要的时候再用吧。”
“不过想法倒是不错,”有人说,“我们可以陷害某个人,比方说安德拉珀迪扎将军,甚至于浇灌者。一石二鸟。”
院长微微皱眉,说话的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浇灌者是院长的亲戚。“我建议不要过度玩弄小聪明,”院长轻声说,“否则可能在国内造成不幸的影响。另外还有一点:针对一个非主体作假证与针对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做假证,这完全是两码事。我们千万别忘了,这类事情要是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就我个人而言,”他接着往下说,“我倾向于让这次的事件自行消散。很有可能佩尔米亚人最终会抓住犯人,如果这样的话,事情无疑会自然解决。我们要做的是在另一些更安全的方向上增加努力。”
“唔,”有人说,“你指的是击剑巡回比赛。”
“这次巡回比赛必须成功,如今它的重要性更甚以往,”院长说,“我们手头有一个机会可以直接与佩尔米亚人民接触,而不是通过他们那些分裂内讧、闹得不可开交的代表。从我们这方的观点看,我们拥有巨大的优势——即便在七十年的战争过后,草根阶层对我们的敌意也依然十分轻微。”
大家都瞪眼看他,有人问:“你确定?”
“相对确定,”院长轻声说,“而且我还花功夫研究了这个问题。我在私底下询问了村里的兄弟和城里的牧者,他们对大众的情感十分了解,我们永远难望其背。我尤其关注退伍士兵的观点,因为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实际上是由他们形成的。而在这方面我们实在非常幸运,因为佩尔米亚人选择了用雇佣兵打仗,而不是让自己的人民作战。假如你问某个老兵,他会告诉你说他恨死了阿兰姆·查塔特,以及要是由他说了算,他会把蓝皮肤全抓起来、从地球表面完全抹掉。不过老兵们真正见过的佩尔米亚人很可能都是难民,女人、老头、孩子。我们听许多老兵讲过他们如何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忍饥挨饿的村民,这类故事数量之多,简直叫人吃惊——依我看他们倒不一定真的给过食物,但既然他们这样讲,就表明他们心里是愿意的,而这就是关键。至于剩下的那些老兵么,很大一部分都对强奸和抢劫无力自保的女人感到内疚。大家的共识似乎是,大战是矿主和‘美与善’的错,普通佩尔米亚人跟我们一样都是受害者。”
有人说:“恐怕佩尔米亚那边的感受会有所不同吧。”
“我觉得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或者也有同感,”院长说,“至少在大战应该怪谁这件事上如此。在佩尔米亚那样一个阶级森严的社会,普通人对社会上层的怨恨通常都超过了对外敌的仇视;我坚信这就是我们之所以能停战的原因。在这一层面我们共享一个主要目标:摧毁我们各自国家的军事贵族力量、确保权力掌握在本国主要的商业利益手中。我相信我国东边的牧羊人和佩尔米亚的矿工有许多共同点:他们都怪罪自己的老板而不是外国人。除此之外,”他继续说道,“他们都痴迷于有组织运动。在他们相当悲惨的生活中,这几乎算是唯一的亮点了。”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表明在场的人即便还未完全信服也都已经屈服了。院长等了一小会儿,然后说:“说到这儿,我很高兴能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认定的教练人选,吉勒姆·富兰特泽士,已经好心同意加入击剑队,也就是说巡回比赛的队伍已经聚齐了人手。现在就只剩下——”
“富兰特泽士,”有人打断他,“这名字有点耳熟。”
“请接受我的祝贺,您的记忆实在超群,”院长说,“我羡慕您。如今我能记得头天晚上读的书放在哪里就不错了。正如我刚才说的,现在就只剩下巡回日期的最后细节,而这完全可以交给富兰特泽士和他手下的人去办。一旦细节敲定,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如果你是离开共和国朝非军事区走,那么所谓“大西路”当然要变成“大东路”。在都城东侧,柳条搭建的棚屋和半永久性的帐篷形成一条宽阔的边缘地带,凌乱不堪,大多数难民依然住在这里;然而一旦通过这片区域,大东路就缓慢而稳定地向上爬,穿过果园和育草的草甸,来到东部高原。此处曾是高山沼泽,后来花了大力气改造成贫瘠的湿地草场。仅有的树木是硬邦邦的荆棘,被风吹弯成可笑的形状;此外还有一排排紫叶山毛榉,一个世纪之前由一代乐观的改进派地主栽种。这些人先用土和泥堆出堤坝把土地分隔成小块,又把山毛榉栽进堤坝,指望它们能长成防风林。大战打到一半时,树根开始穿透堤坝侧面,渐渐将其撕裂。没有任何人想办法补救,因为谁都不在。雨水流进缝隙、冲走了泥土,风慢慢将山毛榉像烂牙一样撬起来推倒。如今大多数山毛榉都侧躺在地上,它们的须根依然埋在土里,所以它们仍然活着,但却都是向侧面长的,就好像摔倒在地的老头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走过高原后开始有小山起伏,很容易看出改进派的乐观精神在什么地方消耗殆尽。光秃秃的小山顶上只长了一点点帚石楠的木茎,而陡峭的山谷和冲沟又太过潮湿,除非是在干燥夏季中最热的那段时间,否则没法安全放牧。正因为如此,大路才沿着几乎从高原沼泽正中直穿而过的中央山脊修造,这一做法完全合乎情理。一百年前这里曾有许多小茅屋,四面用高高的山毛榉篱笆围住。这些小茅屋都是用草皮做顶,它们低矮的屋檐老早就延伸到地上、融入泥土中,最后留下一个个异常方正的长形草丘。等到房顶的木材朽烂,草丘会最终坍塌,露出熏黑的桌面或倒地椅子的两条腿在旅人眼前一闪而过。如今牧羊人会用马车载着移动小茅屋上来放牧,他们会在最容易切入泥炭层的地方停下,方便取煤烧火。高原沼泽地上只有一个地方一直有人住,就是兵站C9所在的那段路。人们在C9养了三匹马供信使换骑,站长还向旅人出售陈面包和淡而无味的啤酒,把这当作副业。战争期间C9是一座重兵把守的客栈,名叫“希望与坚韧”。驻扎在此的是第十七龙骑兵。这是一支纵深防御的骑兵队伍,任务是监视阿兰姆·查塔特和蓝皮肤的劫掠小队,有可能的话还要在他们回程的路上设下埋伏,因为那时候他们刚刚大获成功,又满载战利品,应该会比较的粗心大意。可是蓝皮肤从来没到过这么远——他们说这里太冷,再说也没什么值得抢的;而阿兰姆·查塔特又从来没有那么粗心大意,因此大多数时间那一百来龙骑兵就待在希望与坚韧里想尽办法保暖。如今只有牧羊人会来C9,此外还有浪漫的诗人和商人阶层教养良好的年轻仕女——她们搭乘配备齐全的马车,用炭笔和水彩记录荒原的野性之美。
“我替咱们弄到了许可证,可以在兵站住宿,”富兰特泽士抬高嗓门,好盖过车轮的隆隆声,“所以走运的话,今晚咱们就不必露营了。”
没人答话,富兰特泽士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责任,于是心满意足,夸张地把眼一闭,尽量缩进自己的座位里。其实也缩不进去多少,因为对于他这样个头的男人来说,靠头是太低又太窄了。这并不奇怪,马车的设计是为搭载四位年轻女士,外加她们的颜料、画架和野餐篮,而他们却往里塞进了五个大男人和一个高大的姑娘,装备则都用绳子捆在车顶上。除了农场和送货的马车,这是唯一能找到的带轮子的交通工具。富兰特泽士声称,他们有它非常走运。
第六个旅客正在读书。季若特对此感到万分的崇敬和景仰。刚刚上路的时候他也想读书来着,可是马车一路碾在石头和坑洼上颠簸、急冲,害他直想吐,因此过去的九个钟头他都只是眺望窗外的景色。但是那第六个人——富兰特泽士说他是政治官员,此外就再也没有进一步的介绍——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座位上,脖子上围了一条暖和的围巾,似乎全身心沉浸在书里。伊瑟姿好几次窥探他书脊上的书名,动作几乎不加掩饰,可惜字母实在太小了。那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而且他个头又矮又小、手指也是又短又小,所以座位和靠头对他来说高度正合适。等他们出发三个小时以后,正好遇到凶猛的冰雹,这时他拿出一个上了釉的小锡罐,把里面浅棕色的蜂蜜蛋糕请大家吃。只有富兰特泽士拿了一块,对此他似乎完全不觉得受了冒犯。他自己也吃了一块,然后把罐子塞到座位底下,后来再也没有拿出来分享。季若特暗觉可惜。因为除了那个罐子里的蛋糕,马车上似乎再也没有别的食物。
又开始下雨了,季若特忍不住想到他们的换洗衣服、击剑装备、鞋子和其他物品,全都塞在六个大帆布袋里捆在车顶上。他告诉自己说,等到了兵站会有一堆暖暖和和的大火,他们可以烤干东西,还能买或者借一张防水的油布。他有点疑心,疑心这属于他时不时会对自己许下的那种不会实现的诺言,但他决定暂时不去想它。富兰特泽士在假装睡觉,政治官员在读书,苏伊达斯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好像是在辨认写在指甲上的很小很小的小字。奥多坐着,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似乎可以无限期地保持这个姿势——而且这个姿势让他几乎消失了一般,就好像是披上了童话故事里的魔法斗篷。伊瑟姿在抠自己左手背上的痂。据富兰特泽士说,巡回比赛要持续三个月。尽管季若特对于无敌骄阳赐予自己这样奇妙的第二次机会充满了理所应当的感激之情,因为他毕竟是把自己的人生搞到了几乎走投无路的地步,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去关押死刑犯的牢房稍微住段时间,然后再快步走向绞刑架,说不定那样的生活其实更适合自己。
马车突然往前一冲,一声闷响,季若特发现自己跪倒在马车地板上,脑袋垂下贴着富兰特泽士的大腿。车不动了。“什么鬼……”伊瑟姿质问道。政治官员的座位靠门边,他探头看向窗外,然后叹气道:“看来我们似乎失去了一个轮子。”
富兰特泽士发出轻柔的呻吟。苏伊达斯已经站起身,正优雅地从季若特背后爬向车门——刚刚马车突然停下,他却并没有被甩到车厢对面,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他扳了扳门把,门没动;于是他往上爬,从窗户荡了出去,动作极其迅速而优雅,完全无法分析。
“没错,”季若特听到他大声喊话,“靠人行道那侧的前轮脱落,看来轮轴断了。我们完了。”
政治官员皱着眉头把书放下(先用手帕当书签标记了位置),然后伸手握住门把——他动手时门很容易就开了。他走下马车,随手关上门。
伊瑟姿问:“现在怎么办?”
季若特并未对富兰特泽士生出多少好感,但还是忍不住替他难过。他脸上的表情活像是倒霉的猎人,以为射中了兔子,却发现那其实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跪在灌木丛背后。“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说,“离我们最近的就是兵站。但我猜他们那儿也不会有人能修理轮轴的。”
“你需要铁匠,”奥多说——季若特吓了一跳,那声音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得先把轮轴拆下来、把它重新焊接、再敲直、最后装回去。或者如果断裂的位置太短,你可能得重新打一根。有一年夏天我们去乡下的房子度假,路上就遇到了这种事儿,”他解释说,“我们困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里整整三天。”
“三天,”伊瑟姿脸上的表情仿佛她刚刚被判了死刑,“我绝对不可能——”
“最近的铁匠多半在都城,”富兰特泽士轻声说,“也就是说我们得有一个人拿着轮轴走回去。”
“那剩下的人又怎么办?”伊瑟姿冲他发火,“坐在这儿饿死吗?”
“走去兵站吧,我猜,”富兰特泽士说,“至少兵站里肯定干燥暖和。我得送信回都城,让他们告诉佩尔米亚人我们要迟到一星期。这下一切都搞砸了,原定的日程铁定是泡汤了。”
“借过,”季若特站起身,他也没能打开门,于是从窗户往外爬。看苏伊达斯爬窗好像很简单,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