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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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开刃(上)(2)

“你当然不知道。就算你知道也不会有任何区别,因为那时候我丈夫正舞着剑想杀你。男人就是这样,”她补充道,“从来不管最佳解答,只管寻求最简单的回应。”她把绷子拿到嘴边,咬断最后一英寸的线,动作干净利索,活像老鹰,“就因为你,土地改革法案、奴隶法案,很可能还要加上济贫法案,这些法案在这次会议期间全部无法通过,也许永远无法通过了。我猜你也许不在乎,但我在乎。这就是为什么,”她舔舔下一根丝线的线头,“你要去佩尔米亚。”

他睁圆眼睛。“请原谅,”他说,“但你的意思肯定不是——”

“正是。”她表情不变,而他突然如坠冰窟。“恭喜,”她接着说道,“你被选中代表共和国。”

他听不明白:“作为外交使节吗?”

她露出货真价实的微笑,不过这并没让他好受些。恰恰相反。“老天爷,当然不是。”

“这次前往佩尔米亚,是自大战开始以来第一次得到官方许可的正式访问,”主席说,“你能想象吧,光安排相关事宜就跟噩梦一样,但现在看来还真要成行了。据格里瑟流斯议员说,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最了不起的外交成就。”他拔下酒罐的塞子,“说实话,除了大战,这是我们和佩尔米亚人唯一的共同点。”

“我都不知道他们喜欢击剑。”

主席哈哈大笑:“他们痴迷于此呢,绝对的痴迷。甚至比咱们更甚。他们成天谈的就是击剑。格里瑟流斯说,走进鲁兹尔·毕耳的随便一间酒吧,里面的人肯定在聊全国赛的最新赛报。社会的每个阶层,从矿工到山地那些大贵族,人人都着了魔似的。佩尔米亚的每个小孩长大都想当剑手。”

苏伊达斯盯着酒罐。人家还没请他喝酒,所以他也还没机会拒绝。“这我倒从没想到过,”他说,“我猜是因为我们当时就没把他们当人看吧。”

“你参过战?我还以为——”

“童军,”苏伊达斯面无表情,“我在第十五军团。”

主席问也没问就倒了两杯酒。酒的颜色很红,就像另外那种红色液体;又清澈又丰满又莹润。他告诉自己,我会接过酒杯,但我不喝。

“总之呢,”主席继续说道,“不必我说你也知道这里头牵扯到多少事。如果成功——唔,谁知道呢?我们可能会被写进历史书里呢,你跟我两个。如果失败,我们很可能会挑起又一场战争。就有这么要紧。”

“噢,得了吧,”苏伊达斯说,“不过是击剑罢了。”

主席很慢很慢地转过身来,仿佛肩上扛了木头。“你想错了,”他说,“你一定要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半个参议院都想再打一仗。老天可怜我们,他们到现在都觉得我们能赢。他们以为佩尔米亚已经快跪下了,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推倒。”

“说不定确实如此呢。”

主席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我儿子本来在第七军团当上尉,”他说,“要是他还活着,上个月一号就该三十二了。看在老天份上,德泽尔,你上过战场,你知道那里什么样。”

苏伊达斯耸耸肩:“我反正是不急着穿回军装的。”

“还不止咱们这边,”主席把一杯酒放在苏伊达斯椅子旁的桌上,“佩尔米亚人也快绝望了。整个国家乱成一团,他们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苏伊达斯皱眉。只要能避免,他是尽量不去听新闻的。“是因为在科里斯·安鲁找到新矿那档子事吗?”

“完全正确,”主席用力点头,“当然了,还要过一阵子才会真正显出厉害来,直到合同过期的时候。那之后么……”他耸耸肩,“如果你夺走了整个国家的生计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过去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有些人说再没有比这更棒的事了——我们最老的死敌跪倒在地、饿毙街头。另外又有人说这是等在门口的大灾难:多少万愤怒的佩尔米亚人山穷水尽、孤注一掷。银行自然想要和平,贵族则说现在是干掉他们的最佳时机,七年前咱们就该这么干了。”他打个寒战,无助地摊开双手,“可我们自己难道是什么政治、社会稳定的楷模吗?眼下的局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其他人也都一样。但如果我们能稍微做点什么有益的事,任何事——嗯,该怎么做就很明显了,不是吗?”

苏伊达斯并不觉得有什么明显的,但他管住了嘴巴。“我说不好,”他说,“如果那边的情形真像你说的那么糟……”

“这活儿的报酬是两万五千诺米斯玛塔。”

这句话好像迎面而来的一耳光让他闭了嘴。主席看着他微笑。“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他说,“不过我仿佛觉得你能用得上这笔钱。”

“对。”

主席缓缓点头:“那你是同意去了。”

两万五千诺米斯玛塔。“是的。”

“好极了。”主席皱着眉转开眼睛,“你能答应我真是高兴。如果你拒绝,我得到授权可以对你恐吓勒索、设圈套,万不得已还可以诬陷你谋杀之类。我知道,”他看见苏伊达斯张开嘴哑口无言,赶紧补充说,“跟我打交道的这些人,他们——这么说吧,你简直没法想象在文明社会还会有这样的人。天晓得他们能干出什么事,而我是一点也不急着想知道的。不过我猜,既然这次的事情如此重要……”他摇摇头,“我会保证你拿到钱。你出发去佩尔米亚的当天,钱就会存进银行以你的名字所开的户头里。你一回家就会得到授权,可以把钱取出来。或者,万一——嗯,万一事情不顺利,你还可以在遗嘱里把钱作为遗赠留给别人。我会亲自确保遗嘱被执行。”

苏伊达斯看着对方:“简直是发疯,我是职业的剑手,而不是——”

主席说:“我知道。”

银行决定没收金塔尖神殿,将它改建成自己的总部。不消说,这一决定在学院[4]和大众中都引发了强烈的愤怒。银行对此的回应是,这一举动完全合理,并且合乎逻辑。他们急需更大的办公场地,这是毋庸置疑的。十二年前学院借了银行七百万诺米斯玛塔,用于支付战争税并装备三个劫掠团。原本学院指望劫掠团能在战场上缴获战利品、掠夺被占的敌国城镇,借此获取丰厚的利润,谁知这三支部队在第一次正式交锋时就被消灭了。除此之外,学院支付战争税,作为回报得到了财政部发行的战争债券,而债券在“大崩盘”后价值暴跌、与垃圾无异。因此从现实角度看,学院无力在中、长期偿还借款。银行采取现实主义的态度,同意学院在之后二十年中仅支付年息,然而二十年的利息有五年都不曾支付,也就意味着妥协达成的协议无效。对于银行来说,唯一可信的担保就是学院的地产。银行持有九座首都大神殿的抵押权,他们找来第三方对九座神殿估价,金塔尖神殿价值五百万诺米斯玛塔。银行愿意接受神殿,以此抵消全部债务。又因为银行需要的是许多办公室而不是一个巨大的礼拜堂,因此银行别无选择,只能将神殿改建。不过他们非常乐意在合理的限度内尽量用一种和谐的方式去完成这件事:神殿的内部材料将大致保持不变,只是加入新的隔间。金塔尖神殿享誉整个文明世界,它那著名的湿壁画、浮雕和马赛克都不会遭受任何损伤或改造。每一年还会指定五个开放日,让大众可以入内参观,这可比教会长老们从来愿意许可的时间更多呢。最后,假如在今后五十年内,学院发现自己有能力偿还最初的借债外加取消抵押赎回权之前累积的利息,银行将把神殿物归原主,并在归还之前恢复神殿的原貌。他们感到自己的做法实在再公道没有了。

对此公众表示同意,学院则不敢苟同。通过第4/23号公民投票,支持移交神殿的选区占了十七比五的多数,移交正式生效。由于牧首拒绝签署移交文件,银行向法庭申请执行令,让土地登记处直接更改了登记。在银行正式接管的那天,三个修士企图把自己铐在羚羊门上点火自焚。其中两个也许是火绒匣子有问题,也许是决心不够坚定,不过第三个被严重烧伤了。还好现场有银行的护卫在,他们用自己的头盔从西玛库喷泉取水把火扑灭了。

建筑师计划将东回廊改作董事会的会议室,但至少需要十八个月才能交付使用,因此董事会暂时在礼拜堂聚会。礼拜堂里有出自老西奥法诺之手的绝美马赛克天花板,还有众所周知的糟糕音效。这天正好下着大雨,总共有四十六个水桶被拿进房间接雨水,避免进一步损坏镶嵌细工装饰的地板(据传为克里索法内斯的手笔,AUC[5]三世纪)。加在一起,那声音活像是畏畏缩缩的初学者在演奏巨型乐器。

第一个钟头处理日常事务:正式没收勒卡斯家和布勒米亚斯家抵押的地产,外加好几百处产权转让与抵押盖章生效,房子都归了现房客。接下来银行的主席与首席执行官米赫尔·兹米瑟斯宣布,卡努斐克斯家族已经支付了借款的最后一期本金与利息,其债务从此偿清。他亲手在赎回契据上盖下银行的印章,并派专门的信使将契据送给卡努斐克斯将军。

接到这一任务的信使骑马直奔浇灌者位于蓝水的乡间别居,途中只停下来一次,在银行位于脊口十字路的小站换马。他把契据和兹米瑟斯主席的附信一同交给管家,后者在收据上签了字。接着信使取道蒙萨瑟尔回城,在蒙萨瑟尔他去隐修院前门的“圣母领报之喜”喝了一杯,巧遇修院院长的酒侍,大战时两人在同一支部队服役。酒侍把听到的消息报告给院长,院长立刻书面通知了牧首的随侍牧师,后者又在座堂当晚的集会上把事情讲了出来。

“我只奇怪一件事,”其中一位司铎评论道,“就是他等了这么久才把这该死的债还清。谁都知道浇灌者借大战赚了不少,他肯定不缺钱。”

“因为税,”他的一个同事提供思路,“跟非国家机构借的战争贷款,在偿还利息时享受基本税率的税收减免。这种事我还当你知道呢。”

司铎耸耸肩:“反正也无关紧要。我倒想看他们把老头赶到大街上去。走不出五码他们就会被暴民绞死。”

院长皱起眉头,他和将军是拥有共同高祖父母的表亲。“卡努斐克斯家、弗卡斯家、再加上巴达内斯家最老的那支,如今的老世家差不多就只剩他们了。而弗卡斯家也远不如从前,我听说在大战快结束那段日子,他们被迫卖了不少地。”

副院长说:“猜猜是谁买去了。”

院长说:“这我倒没听说。”

“正是呢。表面上看一切都规规矩矩、正大光明,但其实何必打那麻烦呢。如今还有谁能买它?谁都没钱。”

另一个司铎哈哈大笑,他是个体格硕大的秃子,留了一把长长的黑胡须。“银行也一样没钱,”他说,“至少不是银行自己的钱。钱全是从西帝国借来的,利率叫人咋舌。如今的情形再明白不过,可谁都不愿承认。我猜他们都在担心,一旦承认自己就非得做点什么不可了。”

“在这一语境底下,他们是指谁呢?”院长柔声问,“从实际的角度看,如今银行就等于是政府。难道他们会为了手续不规范这种事追究自己吗?这我实在无法相信。”

大个子司铎无助地挥动双手:“要是人民真正理解眼下的局势……”

院长朝他微笑。“我亲爱的兄弟,”他说,“你向来有种天赋,能以如此简化的视角去看待复杂的问题。在处理教义问题时这是很有用的利器,但你最好还是别碰政治和经济吧。人民如今的处境比过去一百年里都要强呢。”

一阵短暂而难堪的沉默,然后副院长说:“短期看或许的确如此。”

“胡说。”院长闭起眼睛,片刻后重新睁开:“我们真的不能允许自己去贬低对手的成就。银行的动机纯是一片好心,同时在公共福利方面,他们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了我们和我们的贵族朋友有史以来所做的一切。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一片好心,”有人重复他的话,“总的说来我是不大相信的。”

“当真?”院长给对方一个困惑的眼神,“我确信他们的动机简单又直接。他们借给贵族数千万诺米斯玛塔,好让贵族能有钱打仗;后来银行意识到我们快输了,而假如我们输掉战争,所有借款都不必偿还,而他们就完了。他们还能怎么办呢?难道不是只能取消抵押的赎回权、让贵族破产、接管实质的政治控制权、尽快结束战争?噢当然了,这样做需要极大的勇气和相当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但客观看来他们也只有这条路可走。接下来,曾经当权的特权阶级失去了一切,自然要反扑,银行便做了唯一合乎情理的选择:他们花钱买到了普通民众持久的爱。他们把土地的终身保有权卖给过去的佃农,又因为农民是不可能有钱买土地的,他们便提供两百年的抵押贷款,资本偿还延迟七十年开始。从现实角度看,农民等于是把过去交给山顶大家族的租金转而交给银行;一切似乎都没变,同时一切都永远改变了。这是每个政治家的梦想,而他们找到了一种不流血的方法把事情悄悄办成了。对于兹米瑟斯和他手下的人,我实在抱有最高的敬意,真希望他们是我们的同伴,而不是死对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们指望弗卡斯家、指望我的表亲赫雷克领头反抗,把银行家从金色塔尖赶出去,我怕你们要等上很长时间呢,这期间你们倒不如做点有用的事。”

在他头顶的圣幛正中央,月之女神脸颊上那唯一一滴银色的泪珠反射出十二盏铜油灯的亮光。油灯置于围绕低处“苦路”的基座上,过去本来是纯金的,不过那是在修会也被征收战争税之前。院长坚持说铜灯更亮,因为铜的反光效果比较好。

“政府很软弱,”大个子司铎插话说,“这是谁都晓得的。他们在议会拿不到多数,所有一切都只能靠全民公决,这样治国是行不通的。只需要遇上一件坏事他们就会失去民众的支持,议会也会通过不信任案,他们就出局了。这事三百年前曾发生在左纳拉斯,它还会再发生。问题在于在此之前他们还会造成多大伤害。”

“请你先定义什么叫伤害,”院长平静地说,“因为很显然,在政治上他们已经被束缚了手脚,除了他们已经做的,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了。他们犯了一个错,以为一旦获得权力,就能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一样长此以往幸福地生活下去。然而权力的本性就在于它是一个持续的进程。而且,正如我刚刚所说,他们实在也做不了什么。”

“就是这样他们才会把一切毁掉,”大个子司铎固执己见,“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强大的政府。”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声嘶力竭的意思,便停了一停,“要是他们犯个错、都城的人起来反对他们……”

“又来了,”院长黯然道,“指望奇迹发生。虽说在处理一般性事务时我常常建议大家祈祷,但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我却不愿依赖它。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你打算向谁祈祷。我忍不住觉得你的祈祷垫是朝着我那位表亲赫雷克的方向呢。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想靠他是没有指望的。军队不会替我们收拾这个烂摊子。近代历史里的所有灾难,只这一件不是军队的直接责任,我可以向你们担保,军队丝毫不想卷进来。”他低头瞟了一眼自己的指甲,当天早上他在葡萄园干活,没时间收拾整理,所以指甲很脏,而且参差不齐。“我建议你把祈祷留给无敌骄阳,毕竟我们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至少明面上是这么说的。”

有位年老的司铎,之前一直没有开口,这时上身前倾,把双手整整齐齐叠放在大腿上。“我们目前的处境确实很糟糕,这我同意,”他说,“不过他们的处境就比我们强吗?这难道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的建议是,既然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失去了这么多,为了避免可怕的浪费,最后这一里路一定要继续走完,如果是下坡就尤其应该继续走。”

院长朝他微笑:“许多人都抱着这一看法,无论在议会内、外。我听说这样的人在银行内部都有一两个呢。”这话让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但院长却抬起一只手,“这叫我想起了阿托奇斯国王与神谕的故事。”见大家一脸茫然,他点点头,“阿托奇斯国王向女先知请教,他应不应该与唐特·弗进行最后一场大决战。她回答说如果他决定上战场,他会颠覆一个伟大的王国。后来果真如此——他颠覆的是他自己的王国。据说他的遗言是关于预言如何模棱两可的说教,不过既然他的尸体至今没有找到,这遗言多半是后人杜撰吧。如果我们挑起另一场战争,我基本确信我们会摧毁一个伟大的国家,说不定是两个。这一确信可不足以令我去支持任何一种行动方案。”

副院长故意一板一眼地收好自己的文件。“总得有人做点什么,”他说,“总的说来我宁愿行动的是我们。我并不真的信任贵族,对银行我只有轻蔑,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敌人了;而他们眼下这种状态,根本无法就任何事情做出理性的抉择。从任何角度看这都不是理想的情况,但这就是我们如今的处境。就如巴温提乌斯在《绳子》中所说,如果你在海里要淹死了,又不会游泳,那么往下沉的时候干脆顺手抓条鱼。”

“事实上这是《两兄弟》里的话。”院长竖起一根手指,表示会议正式结束。但谁也没动弹,“我建议我们就此散会,两天后再聚。我并不认为到那时事情会有任何改变,不过总还是可以祈祷么。”

仍然没人动弹,于是院长就收拾好自己的文件走出门外。他穿过院子、爬上十七楼自己的小房间,瘫坐在椅子里按摩膝盖。每天都更困难一点点,哪怕只是走路、爬楼梯这样的寻常小事。相比之下,那些非同寻常的大事,比方说以和缓的动作引导一个国家的命运,那不过是孩童的游戏罢了。他伸手去拿放在书桌另一头的墨水瓶,稍一迟疑,又转而拿起自己那本《更高的虔敬》。这是他十四岁那年亲手抄写的,如今就嫌字太小了。不过书里的每个字他都铭记于心,所以看不清也没关系。他背诵了五篇次要短祷、奇异忏悔,外加针对迟疑不决的两段祈祷词。然后他掀开用铰链连在墨水瓶上的瓶盖,提笔开始写字:

辛巴图斯,蒙萨瑟尔之院长,救赎中的知己,寄语

布雷纳尔特·塔佩兹乌斯议员,向你致意。

他犹豫不决,便抬起头,稍微仰起脖子看向窗外。窗户修在墙上很高的位置(这是为了防止闲散和分散注意力),而且又对着马厩的房顶;要想看到背后的小山,你得站在椅子上才行,而这件事院长已经整整五年不敢尝试了。窗户两旁挂着古老的圣像,早已被过去几个世纪所点蜡烛的烟熏黑。清洁圣像是不对的。你只需要知道神圣的形象存在于灰尘和油脂底下就够了,要是当真看见它们,人可能会被它们的美引入歧途。院长叹了口气。当初是他硬缠着父母要加入修会的,因为他热爱素描和绘画、喜欢看美丽的图画。他在缮写室待了九年,他抄写装饰的迷你《弥撒经》至今仍被认为是世上最完美的版本。然而这时他却被调去了财务室学记账,免得他的灵魂被美彻底玷污、无法挽救。结果他记账竟比绘画更有才能,这当然完全是意外。奇怪的是,替修会节省和赚取大笔银钱,倒并不被认为是通向傲慢的致命诱惑。

毫无疑问你能解释

他停笔。塔佩兹乌斯议员出了名的虔诚,可他毕竟还是议员,大概不会乐意被人教训,哪怕对方是他在无敌骄阳中的神父。他把那张纸放到一旁——以后可以用它给书的封皮做衬里——另起一页。

听说我的表亲赫雷克·卡努斐克斯完全偿清了他欠银行的债务,也不再有任何抵押。这一消息自然令我欢喜;同时我也略感困惑,因为听说不会追究他延迟分期付款所欠的利息,也不会处以罚金。你跟我一样清楚——比我更清楚,因为你是显赫的政治家,我只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修道士——假如我们想要和平,就必须控制住鹰派;而对于军事贵族,唯一可能控制他们的手段就是债务和留置权。我那位表亲赫雷克十分富有,他借着大战发了大财,又用这些钱改善自己的产业(科学种植之类的);也因此他拥有许多资产,现金却不多。他是可以、也应该通过延展性债务加以控制的,而这一能够左右他的方法现在是失去了。

当然,我倒并不认为我那亲爱的表亲是天生的危险分子,事实上我还相当喜欢他。我们一起长大,在击剑、单棍、射箭和摔跤上他从来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我们是极少会面了,但每逢有机会见面,我总不忘提醒他。拳击他比我强,但只是因为他的臂展稍长一点。现如今,作为无敌骄阳的勤勉仆人,我在总体上谴责他的血腥职业,同时却也赞赏他在保卫国家和真神方面扮演的角色。另外下象棋我也时常打败他,这件事他自然不愿让太多人知道,毕竟他可是名声卓著的战术家。

关键在于维护大原则。其他贵族成员想必也会对你的委员会提出类似的清偿请求,下次做决定时你无疑会牢记我刚刚提到的问题。

现在来讲讲另一件更加要紧的事。去年你好心赠我的玫瑰竟十分适应我们这里贫瘠的土壤,应昂·谢尔辛的牧首一再要求,我已经切了一株送给他。他是极称职的园丁,因此我很有信心,在我们有生之年,塔佩兹乌斯玫瑰将散播到整个西帝国全境,被全帝国的人欣赏。

他写完信、撒上细沙,将它放在那一叠待封印的信件上。他还有别的信要写(总有写不完的信、读不完的报告、查不完的账目和无数等他同意或驳回的请愿书),然而只是写这一封信他就已经筋疲力尽。他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只是笼统地想想。也许他正以一种隐秘的、有尊严的方式慢慢死去,死于某种完全可以接受的病症。这种事该去问医师兄弟,但他当然不能问。或者他可以去图书馆查查医书,但他同样放弃了这个念头:要查书他就得请图书管理员替他找到相关书籍再带来给他,这等于是向全教团宣布他出了毛病。最后他决定,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假定自己时日无多,同时热切盼望等来惊喜。尽管存在种种证据,但经过通盘考量,他还是推测自己不会马上就死。无敌骄阳(这个与他相伴一生的神祇显得那么熟悉,同时仍然基本无法理解)显然还有更多的工作要交给他完成,但又觉得有必要给本已经十分困难的任务进一步增加难度,所以又给他添了身体虚弱这一负担。称颂祂的名,见鬼。

晚祷时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可整个问答期间他都心事重重,还是副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意识到仪式结束了。他没有与修会的兄弟们一起在饭堂用餐,而是要了面包、奶酪和黑茶带回自己的小房间。为了让头脑清明,他任炉火熄灭,脱下长袍只穿衬衣坐着,直到浑身冰冷、双脚失去知觉。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于是他像打湿了毛的狗一样把心事甩掉,拿了些日常的报告翻看。有一份文件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议会外交分委会的会议记录。他把之前忘吃的面包和奶酪吃下去,茶已经凉了,于是他喝了点水了事。

在他书架的第二层有一本《模仿神圣》,又老又旧,模样很是凄惨。自制的木板书盒和猪皮封面多年里修过好几次,而且修书的那些人显然并非以装订书籍为业。在封面内页按农民的做法记着家谱,他父亲一侧九代人的出生、婚姻和死亡都记录在上头。最早的记录是用橡树瘿沾了油灯的煤灰写的,如今已经变作淡棕色,几乎难以识别。最后加的条目位于书页最靠右的位置,是他本人精妙的连笔草书,黑色墨水,大写字母是红色。由他添上的是赫雷克·卡努斐克斯的四个儿子:

斯法克特里乌斯(生于AUC 1577年)

柯尔特曼度乌斯(生于AUC 1579年,死于AUC 1598年)

斯特勒乔(生于AUC 1581年)

奥都勒森图鲁斯(生于AUC 1590年)

他掰着手指头做算术。小奥多今年该有——怎么,已经二十四了吗?对于他所打算的事,这年纪倒是正好合适。他上次见到奥多是在十二年前,奥多的半生之前。他记得那是个瘦弱、忧伤的男孩,虽然觉得冷却不肯表现出来;象棋下得不错;如果家里人允许他继续学习,或者能成为不算太糟的音乐家。一张寻常的贵族面孔,很容易遗忘,典型的贵族家庭小儿子。

啊,他暗想,可惜了,但也没办法。无论如何,至少还剩下斯法克特里乌斯(他对他一无所知)和斯特勒乔(在斗鸡和赛狗的圈子里很出名),他俩可以把家族的姓氏传下去。如果我自己有儿子,我会派他去;可我没儿子,所以只好拿小奥多凑合。再说了,一旦赫雷克决定了要做什么……

(院长自然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但他时不时会梦到弗罗斯·维尔让被淹没的情形。水倾泻而下,速度之快、水量之大,哪怕城市并未被围成铁桶一般,也没时间疏散任何人。据保守统计,当时死掉的人有七万之众,然而那种估算方法并未把赤贫的市民、流浪汉、从周边乡下逃难来的人计算在内——基本上就是一切没有登记投票又不属于某个行会的人。梦中他站在集市的广场上——他从未去过弗罗斯·维尔让,但不知为什么却能清楚描绘出它的模样——他抬头看群山、看天上的云,只不过那并不是云,而是大片大片的水。水缓缓朝他落下来,就好像无数双没有形状的、扭曲的手,在威胁他同时也在哀求。每回做这个梦他都会命人替亡者专门做一场追思弥撒,点上蜡烛,启用完整的礼仪队,两支合唱团同时上场,外加双倍的救济金施舍给穷人。他不大确定做这些是不是真有用处,只能祈祷无敌骄阳能将所有这些事后的弥补转换成某种积极的结果。)

我们家族早该尽自己的一份力了,院长如此下了决心,然后又写了一封信。

经过三周的治疗,学院的医院宣布季若特·布锐埃纽斯伤势痊愈、可以出院。他遵照人家的命令前往击剑行会的会堂,有人在那里等他。一个打扮利落、穿行会号衣的年轻人领他去了他的房间,那是位于三楼的一间小屋子,只有一扇又长又窄的窗户,地上放了一张床垫,白墙很干净。床垫旁放了一摞衣服,他认出那是他自己的衣裳。衣服顶上是一把崭新的刺剑,一看就很贵。

他暗想,她是动真格的。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拿着刺剑杀出去逃掉,不过只片刻工夫理智就占了上风。只有傻瓜才会想要杀出击剑行会,再说就算出去了他又能去哪儿呢?

此情此景之下,他却仍然很想抽出剑来查看一番,不过他抵挡住了诱惑。他转而拿起衣服一件件叠整齐,然后就坐在床垫上等着。他等了好久,什么也没发生。真希望手头有本书,哪怕只是《圣歌集》呢。

过了好久才有人来,不是之前那个年轻人,不过那人穿着相同的号衣。对方领他原路返回,下了两层楼,来到一个宽阔的大理石平台。那人替他打开一扇镶板门,于是他走进门里。

门后的房间装饰极其精美,他这辈子见所未见。他猜想这里过去大概是小礼拜堂之类。墙上满是湿壁画,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都是常见的主题:骄阳的荣光、人成圣、最后的审判、第二次大分裂。假如他集中注意力,多半能识别出作画的艺术家都是谁,但此刻这样做似乎毫无意义。天花板是在金色背景上嵌的马赛克,露出无敌骄阳那毫无瑕疵的完美面容;日神的目光穿透他,看着某种比他更有趣的东西。屋里总共有五扇宽大的高窗,窗帘是紫色锦缎,绣着各种纹章。打磨光亮的橡木地板上铺了梅尊廷和东帝国的地毯,他简直不忍下脚;随便一张地毯都能买下一片不错的山间农场,连农场里的牲畜和谷仓里的一切全部包含在内。屋里还有四张椅子,椅子的腿和扶手细到极点,镀了金、配红丝绸软垫。一把椅子空着,另外三把上分别坐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姑娘,哪一个他都不认识。

其中一个男人约莫三十岁,比常人略高,胸膛厚实,细软的浅色头发垂到肩头,头顶处已经有些稀疏。他长着一张好看的方脸,下巴则显出性情中软弱的一面。他一只手上有道闪亮宽大的伤疤,从拇指和食指交汇处向内延伸一英寸。另外那个高瘦的年轻男子与季若特年龄相仿,正坐在椅子上低头看自己的手。此人深色皮肤,脸孔很窄,鼻子特别的长而直,还长了一双大耳朵。季若特进门时他抬头微笑,笑完就又低下头去。那姑娘大概是三人中个头最高的,上身长、肩膀宽、脸孔线条锐利、长相普通、沙色短发拢在耳朵后头。她穿着男式骑马装,衣服稍嫌太小了些,细瘦的手腕从袖口支出来,一双大手手指挺长。她先是冲他怒目而视,仿佛认定许多事情都是他的错;接着她又将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目光转向一扇拉着窗帘的窗户。

年龄稍大的男人缓缓站起身,就好像骑马太久双腿发僵似的。“我猜你是季若特·布锐埃纽斯吧,”他说。他的长元音带点口音,活像是镀银底下露出了青铜的光。

季若特点头:“这就是击剑队吗?”

那人咧嘴笑:“就是我们了。我是苏伊达斯·德泽尔,这位女士是伊瑟姿·布林伽斯,那边那位是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大人。”

高个年轻人嘟囔道:“请叫我奥多就好。”说完又转开了眼睛。他穿着美丽的灰色天鹅绒外套,左侧的翻领上有块印记,似乎是不久前撒了什么东西在上头。

“坐,”苏伊达斯指着空出来的那把椅子说。季若特暗想,也许他以为自己在驯狗吧。他坐下来等着。苏伊达斯皱皱眉,然后接着说道:“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你清楚吗?”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我们是国家击剑队,要去佩尔米亚巡回比赛,”他说,“大致就这些。”

苏伊达斯点头。“我们了解的情况也差不多,”他说,“只除了一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三个其实都不算是志愿参加的。你呢?”

季若特看着对方。他当然听过这人的大名,不过从没见过他击剑。德泽尔是西帝国的姓,但他的口音纯是都城人。看上去,这人的可靠程度跟一座摇摇晃晃的绳桥差不多,不过鉴于如今的形势,季若特倒并不因此就反感对方。

他说:“我是被人鼓励加入的。”

“他杀了一个议员,”那姑娘说话了。她嗓音低沉,但毫不含糊,“不是吗?”

季若特张开嘴,不过似乎发不出声来。

“所以据我猜想,”那姑娘继续说道,“不来你就得上绞刑架。你选没选对现在还不好说。”

苏伊达斯满脸茫然,随后就好像没听见她说话一样接着往下讲。“我是队长,算我活该。我还不知道你是使什么的。是剑盾吗?”

季若特摇头:“刺剑。”

“噢。那我们就是两个刺剑、一个长剑、一个女士小剑。”他耸耸肩,“水准如何?”

季若特想了想。“唔,”他说,“反正是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

姑娘说:“否则也不会让他来了。”

季若特看得出来,苏伊达斯越来越烦那姑娘了。苏伊达斯问:“我倒不记得在比赛里见过你的名字。”

“我没参加过,”季若特回答道,“父亲不准,说是会害我无心学业。”

“所以你其实没有比赛水准的经验?”

“没有。”

“好吧。”苏伊达斯点点头,“越来越妙了,算了。”他发现自己站着,似乎意识到并没有这个必要,于是重新坐下,“她说的是真的吗?”

“是,”那姑娘大声应道。

季若特点头,又补充道:“其实也算是自卫。”

“算是,”苏伊达斯跟着念了一遍,“好吧,反正不关我的事。”说完他坚定地修正道,“不关我们的事。似乎等会儿会有人来告诉我们些什么。他们应该不怎么着急,因为我们已经在这儿很长时间了。”他望着天花板皱起眉,“依我看,既然要做队友,那我们就应该尽量互相了解了解。”

那姑娘大声问:“为什么?”

苏伊达斯做个鬼脸:“我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你会觉得她烦人,”他说,“不过一旦你稍微多了解她一点,你会发现她烦不烦人都一样。那么从我开始吧。我是苏伊达斯·德泽尔,我三十岁——”

姑娘喝道:“我们都知道你是谁。”

“行吧,”苏伊达斯缓缓转身,“那你来。”

姑娘说:“见你的鬼去。”

“谢谢,很有帮助。你?”他看着那个瘦削的年轻人,季若特发现他在努力阻止自己皱眉,“唔,说说吧。”

瘦削的年轻人作势起身,旋即改了主意。“我是奥多,”他说,“我父亲——”

苏伊达斯打断他:“我们知道他。”

“对,当然。那个,我二十四岁,我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大战时战死了。我似乎要负责使长剑,不过我其实不怎么行。我哥哥斯特勒乔——”

“就没人觉得奇怪吗,”那姑娘径直打断他,像针穿过布那么容易,“为什么他们要派浇灌者的儿子参加亲善使团?要么是开玩笑,要么他们其实是想挑起另一场战争。”

奥多脸涨得通红把头转开,苏伊达斯瞪着眼没说话。接下来是漫长而痛苦的沉默,怎么看都像要永远持续下去似的。最后那姑娘说:“好吧,反正我是觉得奇怪的。你们剩下的人也不是什么多机灵的最佳候选,一个谋杀犯、一个醉鬼——”

“还有一个你,”苏伊达斯说,“的确。看得出来,咱们肯定能相处愉快。也许我们最好还是静静坐着等人来吧。”

“随你高兴,”那姑娘斥道。她拿出一本书,季若特发现她看书时几乎伸直了胳膊。苏伊达斯叹气,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奥多背对着所有人。季若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努力想研究墙上的画作,然而他的注意力总是滑开,活像光滑的鞋跟踩在冰上。

过了仿佛永远那么久,门开了。一个长胡子的光头男人走进来,他穿着某种袍子,像是出席特定场合的正式着装。他走进门,看看他们四个,然后(季若特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表情变了)明显地蔫下去。但此人显然拥有坚定的意志,他清清嗓子,微笑着说:“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击剑行会。”

苏伊达斯明显认识他,奥多多半也见过他,那个布林伽斯家的姑娘则完全当他不存在。他往前走了两步,发现自己没有椅子可坐。奥多立刻跳起来去墙边站着。新来的人略一迟疑,然后走过去坐下,他还把椅子挪了挪,好让自己隔开几英尺距离面对其他人。季若特断定这人是天生的教书先生。

“我的名字,”新来的人说,“叫基弗雷兹·巴达内斯,我是行会主席。当然,你们中有些人是认识我的。”他躲避苏伊达斯目光的动作像舞蹈家那么利索,“首先我想感谢你们参加这个计划,我代表行会感谢你们,实在的,也要代表共和国感谢你们。”他说这话时满脸一本正经,季若特对他的敬意大幅攀升,“你们将要着手的工作,它的重要性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毫不夸张地说,未来的和平就在你们手中。它就有这么重要。”

毫无疑问,这恰好就是最不该说的话。苏伊达斯冲着天花板眉头紧锁,奥多的一张脸白得像鬼,而布林伽斯家的姑娘则把书翻到下一页。季若特竭尽全力保持纹丝不动。

“我本来希望能把你们的教练兼领队介绍给你们认识,”主席接着说道,“可惜眼下是办不到了,所以目前你们只能先拿我凑合。喏,我敢说你们都有很多问题,我会竭尽全力为你们解答。”

他停下来四下看看。自打世界诞生的那一刻起,恐怕还从没有过这样彻底的寂静。

富兰特泽士结束工作回到家,发现有个警备队的队长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椅子里,椅子背后还站了两个武装卫兵。队长没有起身,斯帕吉雅不见踪影。

“吉勒姆·富兰特泽士?”

“是我,没错。”

“你被捕了。”队长竖起一根手指,两个卫兵就像象棋的棋子一样往前移动,站到与富兰特泽士并肩的位置。

“请你再说一遍?”

“作为公民,”队长看着富兰特泽士的肩膀上方开始背诵,“你有权向裁判官提起申诉。假如三十天内你的申诉未被处理,你有权向本市行政官提起申诉。你必须如实回答我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否则将被指控妨碍司法公正。明白?”

富兰特泽士盯着对方:“我做了什么来着?”

队长点点头,仿佛刚刚收到了行动信号。“持有淫秽刊物,违反AUC1471年之《性犯罪与亵渎法案》。”他伸手从身后拿过一本书。是柯尔布罗送给他的结婚贺礼。

富兰特泽士问:“这个?”

“据法案第七条,它属于被禁止的文档。”队长脸上毫无表情,富兰特泽士几乎确信对方是在强忍着不笑出来,但他知道不是。

“可是谁都有——”富兰特泽士说到一半停下,“不是我的,”他说,“从没见过这东西。肯定是某个仆人的。”

队长露出略不赞同的神情:“我们扣留了你的佣人质询,”他说,“另外还有你妻子。”他停顿片刻,给对方时间理解这话的含义,“我真心希望你会对我们的调查予以充分配合。”

富兰特泽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真正的恐惧——说起来,上一回还是在大战期间呢。他立刻识别出了这一情绪,他知道它会让他的音调变高、很可能还会让他浑身冒汗,症状类似轻微发烧,只不过进程快得多。他绝对无法撒出令人信服的谎话。他说:“是我的。”

队长再次点头。“当然是了,”他说,“你的生意伙伴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你的。他在衬页上题了字。我必须请你陪我一起去警备队,你会在那里被正式起诉。”

他们让他坐进密闭的马车,谁也没说话。等到了警备队(他压根不知道那是在哪儿,真可笑,明明他在都城生活了一辈子),人家先搜身,虽然非常礼貌,却也十分彻底。他们收缴了他那把象牙手柄的迷你削笔刀,然后领他走下一层石头阶梯,来到一个两旁排满牢房的长走廊。他能听到有人在不断砸门,大概是某个犯人吧,可其他人都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他们把他关进一个白色的小房间,纸盒子那么大,有石头窗台,可是没有窗户。

牢房里冷得要命。肯定就是因为冷他才浑身发抖,只不过这似乎很难解释他为什么还在出汗。

他坐到窗台上,后来另一个队长开门叫他跟自己走。他由队长和三个卫兵押着回到走廊、爬上四层楼、通过一条天花板很低的通道、走进一扇门里。

那个房间跟他的牢房一样白,一样没有窗。屋里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穿修士服的老头,正借着放大镜读书。他抬头微笑,很客气地向队长道谢,仿佛把对方当成侍应生。队长走出门外,随手关上门。

“吉勒姆·富兰特泽士,”老头说,“快请坐。我就不站起来了,请你见谅,如今我的膝盖不怎么好使。我叫辛巴图斯,是蒙萨瑟尔的院长。”

富兰特泽士迟疑了一秒钟。那人又老又虚弱,而且屋里只有他俩。有那么半秒钟功夫,他琢磨着要不要卡住那老傻子的脖子、把他当成人肉盾牌逃出去。这主意简直蠢到无法形容。他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