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节
1
在白山黑水之间,队伍快速前行。陈幺妹穿梭于队伍里,前后照应着。她已经是连长了,负责这个队伍的诸多事情。
何芝的肚子一天天长大,孙芋也跟着来。从目前来看,队伍里有了两名孕妇,还有没有?真的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怀孕的本人,但是她不会告诉别人。不过也不是永远的秘密,孩子总要长大。
因为圆圆是生过孩子的,相关的经验多一些,所以由她来照顾何芝和孙芋。刚刚下过一场大雨,路上一片泥泞,又粘又滑,不时有人滑倒,弄得满身泥水。圆圆要搀扶何芝,何芝说:“没有事的,我走得好。”
何芝早些年就在井冈山打游击,打仗的经验很足,但是作为一个战斗中的女人,她却显得幼稚和冒失。打仗的人怎么能怀孕,加上又碰上了长征,是好玩的吗?不过似乎也不奇怪,女人总是甜蜜与苦痛并存的命。
童主任策马而来。童主任仿佛是盯着何芝和孙芋而来的,没下马就问:“有问题没有?”两人异口同声又铿锵有力:“没有。”
童主任半信半疑,但还是将头点了几下,又对陈幺妹、圆圆等周围的同志说:“她俩的身体比较特殊,正孕育着革命的种子。所以,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大家都要给予特别关心,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
童主任只长头发不长胡子,心特别好也特别细,待人友善,有求必应。所以,就有了个绰号,叫童菩萨。但大部分的时候,同志们还是叫他童主任。毕竟是在部队,事事都应该有别于地方。
同志们响亮地回答童主任:“是!”
长征路上,常常是情况说来就来了。上空突然窜来了几架敌机,怪怪地响着,接着扔下一批批炸弹,地上卷起漫天泥石。“卧倒!”队伍里速递着这样的嘱咐。战士们选择有利地形卧倒,有一部分战士举起枪,射击敌机。
红军长征史,也就是战斗史。据史料显示,长征路上,仅中央红军就渡过了24条河流,爬过了18座高山(其中5座终年积雪),占领过62座城镇。几乎天天都有战斗,师规模以上的战斗就达千次之多。
在战士们的射击下,敌机窜走了,但部队后面又响起了敌军追击的枪声,且越来越近。
陈幺妹立即命令道:“一排跟我阻击敌人,二排三排由季桂青副连长指挥,保护队伍前进。”季桂青对陈幺妹说:“连长,我来阻击敌人。”陈幺妹不容置否地命令道:“执行命令!”“是!”
部队坚强迅速地向前挺进。忽然,卫生队里抬着X光机的男战士倒在了地上。他在此之前,就中了敌机炸弹,已经受伤,挺了一会,实在再也挺不住了。季桂青跑过来,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困难,但还是握住了抬扛,并与另外的同志抬起了800多斤的X光机。仿佛一切都落在牙齿上,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
一条河横在了前面。河面上蒸腾着青烟样的冷气。放眼望去,远近都没有桥,没有别的过河办法,季桂青于是对战友们说:“蹚水过河!”
战士们说:“是!”
在下河坡时,季桂青双腿一软,险些连人带机翻了下去。满满赶紧跑过来,挽住了季桂青的胳膊。满满和季桂青一起抬起了抬杠。
河水真的很凉,流过去的时候,像刀片刮着骨头。她们在河流里摇晃,但没有倒下。季桂青关心地问:“满满,冷吗?”满满答道:“有点,但是我吃得住。”
季桂青忽然看到从满满的身边浮起缕缕血丝,心里一惊:“满满,你受伤了?”满满说:“没有啊。”季桂青问:“怎么有血,是从你身上浮出来的?”满满才有所意识,脸上露出几许羞涩:“桂青姐,你不要再问了,反正我不是受伤。”季桂青也就懂了。懂了的季桂青,心里又多了几分难受和疼爱。
季桂青环望蹚水过河的女兵,心里五味杂陈,有一种欣赏,欣赏她们在水中的铮铮傲骨。但更多的是一种痛,这样的经过,给她们带来的可能是生命深处的伤害,是作为女人的丧失与毁灭。
满满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冒出冷汗。季桂青愈加着急,就对满满说:“你松开手,不要抬了。”满满不依:“看样子你也很累,我松开了,你一定吃不住的。”季桂青说:“但是,我现在跟你不同,就是累也不会出大问题。”满满说:“我不怕,我们一起挺过这关吧。”
忽然,从不远的地方飞过来一个声音:“桂青同志,我来帮你。”季桂青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男战士跳进河里,飞快地跑过来,脚下的河水溅得老高。到近处细看,是汪光四。汪光四不由分说地从她俩手里抓过了抬杠。于是,她俩陡地身子一轻,仿佛从很深的水里浮出来了。
季桂青有点惊诧:“你怎么来了?”汪光四说:“我们部队从这里经过,我看到了你,就想过来帮你一把。”季桂青又问:“跟领导请示了吗?”汪光四说:“哦,还没有。一看到你,我什么都忘记了。”季桂青生气了:“你这是开小差,是违反纪律,怎么行?”汪光四说:“等会回去后,再跟领导作检讨。检讨与请示差不多,都是个态度和面子问题”。季桂青问:“你总是这样吗?”汪光四说:“不是,是在遇上了你以后。”季桂青内心虽然有些感动,但也觉得有点乱套,就说:“你立刻回去。”汪光四说:“把你们送上了岸,我立马就走。”季桂青确实是很严肃地说:“下次再不许这样了。”
汪光四临走的时候,向季桂青行了军礼,又那样诡谲地一笑。这样的笑,看似诡谲,实则意图明显。汪光四还说:“桂青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我始终在你的身边。”季桂青心里一阵慌跳,跳得熟悉而又陌生。
战友们都上了岸。岸对面,枪声依然震耳,硝烟如雾。战友们脸上愁云密布,内心肝肠寸断。
2
在枪声和硝烟里,陈幺妹和战友们英勇不屈地打击敌人。打了一阵,敌军陈尸一片,红军战士也有较大伤亡。毕竟敌强我弱,红军战士渐渐趋于劣势。
陈幺妹回头望去,大部队已经过河,暂时进入安全位置,于是她命令多多等人:“我在这里阻击敌人,你们带着伤员撤离,回到大部队里去。”多多说:“连长,我们一起打吧,坚决把敌人打下去。”陈幺妹说:“不行,敌人太多,这样打下去,我们的伤亡更重,甚至会全军覆灭。听我的命令,撤!”
多多等战士扶着伤员撤离。陈幺妹一边向敌人射击,一边将敌人引向另一个方向。在树林里跳跃的陈幺妹,像一只美丽的长颈鹿。敌人跟着她边追边打,子弹从她的身边飞过,前面掉下一片片树叶。
陈幺妹的子弹打完了。于是,敌人嚎叫着:“抓活的,活的赏钱多!”敌人逼近了陈幺妹,她捡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迎击着敌人,多个敌人在她的棍下头破血流,倒地翻滚。忽然,一个匪兵从背后抱住了她。她灵机一动,将背包带解开,敌人抱着空背包扑倒在地上。她脱身跑走。
前面是个陡坡。她爬了几次,都退了下来。她想这坡她是爬不上去了,她将落于敌手。一群匪兵向她围了过来,张牙舞爪的,仿佛就要手到擒来。她干脆转身面对敌人,举起木棍,准备作最后的决斗。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连长,接住!”
是多多,她就在山坡上。在山坡上的多多,扔下一根绳子来。这就是她爷爷送给她的棕绳。陈幺妹死死抓住绳子,双脚蹬住山坡。多多等几名战士迅速将她拉上了山坡。敌人眼看抓不住活的了,又举起枪来。
“幺妹,别怕,我来了!”这时,一阵粗重而沙哑的声音传过来。陈幺妹望去,一名戴着红军帽、穿着红兜肚的男兵端着机枪冲过来,对着敌人一阵猛扫。幺妹认出,那名男兵就是她的父亲陈大哈。她情不自禁地呼喊起来:“爸爸——”
敌人的枪口掉转过去,朝着陈大哈射击。陈大哈一边奔跑,一边射击,将敌人引向别处,他还喊道:“幺妹,我想见你,等着我!”
陈幺妹等女兵的眼泪在流淌。
战斗的火浪烘不干她们的眼泪,因为她们的眼泪太年轻。
3
夜来了,队伍宿营在这片林子里。大雨刚刚过去,草地上还溢着水,残留在树叶上的雨珠,也不断地朝下滴落。夜里的风总是凉的,林子里一片寒冷。
因为太累了,一些战士坐在草地上背靠着背或者背靠着树干睡觉。有的睡不着,有的半睡不醒的,有的干脆睁着眼巴望天亮。战斗中的夜晚,难有梦乡。
何芝和孙芋不敢坐下来,怀孕的女人最怕的是凉水。她俩背靠背站着,互相当床,能睡着就睡着,不能睡着,就互相给点温度。温度也是一种能量,能给人注入相当的力量。
陈幺妹走到她俩跟前,把自己的蓑衣解下来铺到地上,说:“两位大姐,夜太长了,总站着不好,把蓑衣垫在一起,还是比较防潮的。”何芝推辞说:“你自己用吧。”幺妹说:“我年轻,身体也好,受得住。”孙芋说:“我们也熬得过的。”陈幺妹又说:“再说,童主任也下了命令,要保护好你们。如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童主任会批评我们的,因为你们身上还有革命的种子啊!”
几人相视一笑,就按照陈幺妹说的做了。
夜越往深处里走,寒冷就来得越凶猛。而那抹能给人带来温暖和振作的光亮,却仿佛故意藏得那么遥远,遥远得仿佛不会再来,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站着睡觉的还有人,比如满满。
满满的情况,季桂青已经跟陈幺妹说了。陈幺妹挨近满满,想说点什么,但是说什么呢?其实她也跟满满样来了状况,最后说:“满满,我陪你。”于是,就跟满满靠在了一起。
陈幺妹闭起眼睛使劲睡,就是睡不着,又感觉满满也没有睡着,就问:“满满,你怎么不睡着?”满满反问:“你为什么不睡着呢?”陈幺妹说:“这也是一门功夫,可能还没学到家。我们要好好练,以后站着睡觉的日子一定很多。”满满说:“好的,我跟你学。”两人笑了。
陈幺妹忽然想到一件事,就问:“满满,出发的时候,你奶奶送你的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满满顿了一下,然后神情神秘地说:“不告诉你。”陈幺妹紧追不放:“肯定是好吃的,你一个人想吃独食。”满满哈哈笑了两声,最后还是没有告诉她。陈幺妹蒙她:“你不说我也知道,留着你自个好生用。哈哈!”
这个时候,多多也过来了,靠在她们一起。陈幺妹问:“多多,你为什么不睡?”多多答道:“不告诉你。”陈幺妹没有再问,满满也没问,都放在心里吧。
女人的秘密其实是一条条伟大的河流,因为它萌动、滋润和奔涌着生命。
又冷了一些,还是睡不着。
陈幺妹想起白天打阻击的惊魂一幕,于是说:“多多,我要谢谢你,不是你用那根绳子救我,我现在见了阎王老子。”多多说:“连长,你不要这样说,要不是你掩护,我们都没命了。要谢谢你才是。”满满说:“好好,都不要说谢了,都是战友,生死与共,互相救助都是应该的。”
满满又问多多:“你那根棕绳子呢?”多多答道:“系在腰上。”满满就学着多多爷爷的样子说:“闺女,好好系上,系死结坨……”
都笑起来了。这一笑,忽然觉得身子暖和了些,没有先前那样冷了。
笑,也许是最温暖资源。
第二节
1
敌机在空中盘旋,扔下一个又一个炸弹。胡师长带领部队钻进密林。密林古木参天,深不可测,敌机胡乱轰炸一阵后,怏怏而去。
在一处歇息的时候,胡师长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想起来后陡地汗毛一炸:“机要员龙长英呢?”
大家四处张望,就是没有看到龙长英的影子。
胡师长立即命令警卫班长:“你带人去寻找,如果她被敌人抓住了,要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出来,如果确实无法营救,立即全力将她击毙。”警卫班长立正回答:“是!”
警卫班战士沿着来路寻找。敌机是跟着部队一路轰炸而来,地面像是被翻耕了一遍,泥浪滚滚,而且一部分地方被倒伏的树木覆盖,又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得眼睛都难以睁开。寻找工作极为艰难。
战士们展开“地毯式”搜寻,同时一路大声呼喊龙长英的名字。一阵时间过去了,没有迹象。又一阵时间过去了,还是没有。战士们想,龙长英要么牺牲了,要么被敌人抓走了。于是,大家握紧枪把,指头勾住了扳机。
正在这时,突然从战士们面前的泥土里立起一个人来。其满身是泥,形似如刚出土的秦俑。战士们一惊,定睛一看,认出她就是龙长英。
龙长英是被敌机的炸弹卷起的泥土埋下的,埋得严严实实。开始她觉得心口闷胀,接着呼吸越来越困难。她想她可能完了,但将电台抱得更紧。然而,这时出现了奇迹。天下起了大雨,雨水顺着露在外面的电台天线竿流下来,渐渐流出了一道水沟。龙长英舔到了雨水,呼吸到了空气,又慢慢恢复了力量,然后用手一点一点地扒开身上的泥土……
战斗是残酷的,但奇迹总有出现。
……
此时,久经沙场的胡师长也激动不已地拥抱住满身泥水的龙长英,说:“我宁愿掉我的脑袋,也不能丢了你。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师,而你的肚子里有千军万马啊!”
2
机要室的电台发出嘀嘀嘀的声音,神秘而真切。龙长英坐在电台前,凝神倾听着,眼睛一眨一眨。虽然她已年近四十岁了,但长长的睫毛仍如松针样敏捷地弹跳。是的,战斗会让人始终保持敏捷和弹性。
忽然,龙长英脸上涌起兴奋的红潮。她迅速地将电文交给鲁参谋。鲁参谋看了电文后,又迅速地走进里屋,将电文交给胡师长。胡师长接过电文一看,兴奋地一拍桌子,对政委和参谋长说:“机要室破译了敌人的一份电报,是张振汉发给徐源泉的。”
张振汉是国民党军某王牌师的师长,炮兵出身,擅长炮兵作战,并且此人刚愎自用不可一世,多次扬言要活捉贺龙。
胡师长又说:“张振汉明天上午九时出发,经曾堡增援宣恩。”
政委一拍巴掌:“太好了!我们要好好部署这场战斗,一定要活捉张振汉。”
群情激奋,跃跃欲试。
战斗终于打响了。张振汉部队受到突然打击,开始如坠五里雾中,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醒悟过来后,知道是中了红军的埋伏。于是张振汉命令部队进行反扑,实行突围。他们用大炮向红军阵地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红军阵地上山崩地裂,树林、石块、泥土都在燃烧。红军战士伤亡惨重,情况十分危急。
胡师长在指挥所从望远镜里看到这些,心急如焚。好好的一个作战计划,开始也非常顺利,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发生逆转。胡师长一边观望,一边思考应对方案。就在这个时候,望远镜里出现一名穿着红兜肚的战士,端着一篓子手榴弹,冲向敌人炮群。胡师长仔细看,那名战士正是他非常熟悉的投弹手陈太平。
陈太平接近敌人炮群,将一个又一个手榴弹投出去,一门门炮成为哑巴,火力迅速减弱。但是,敌军的机枪步枪火力集中到陈太平身上,他受到了严重的阻挠。此时,如不将敌军的火力压下去,时间一长,敌军的大炮恢复进攻,战局依然不可收拾。于是,胡师长提前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全线出击,拿下战斗,活捉张振汉!”
红军战士如潮水奔涌而下,敌人节节溃退,死伤无数。
张振汉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在漫山遍野“活捉张振汉”的喊声中,他的参谋长和一群卫兵簇拥着他,躲到一处凹地里。张振汉挥舞着手枪,指挥部下作最后的抵抗。突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右臂,他痛得惨叫一声。参谋长一边指令卫兵给他包扎,一边对他说:“师座,我们今天恐怕是走不了啦!”
张振汉犟着头颅说:“走不了,就死在这里。”参谋长继续劝他:“师座不要打了,我们没有多少人了。”张振汉推开参谋长,挥着抢:“不成功,则成……”
张振汉此话尚未说完,就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顶着了他的脑袋。他扭头一看,是一个戴红军帽、穿红兜肚的红军战士。该战士就是陈太平。
不可一世的国民党军王牌师的师长张振汉被活捉了。
后来,张振汉被红军的宗旨、精神和行为所感化,极力拥戴和帮助红军,在红军与国民党军谢彬师的战斗中,建立了战功,消灭了该师,活捉了谢彬。并且,他跟随红军走完了长征,到达陕北。这是后话。
活捉了张振汉的红军战士们高兴万分,欢腾雀跃。
3
这是数日来的一次大仗,是个大胜利,师部举行了祝捷大会。
散会后,胡师长将陈太平夫妇拉到一边,对他们说:“这次战斗胜利,你俩是大功臣,在会上已经表扬了你们,不过,我还要给你们一个大奖。”
夫妻俩同声说:“谢谢!”陈太平又问:“奖什么?”
胡师长说:“奖你俩睡一晚。”
夫妻俩习惯地立正答道:“是!”忽然,总觉得蹊跷,愣着看师长的神情。
在一旁的政委对师长说:“这个奖不能奖。部队有规定,长征没有结束,夫妻不能在一起。”
胡师长说:“我还没有说完嘛。你们只准睡,不准脱衣服。”
政委便笑了。
但是陈太平接受不了:“师长,这也叫做奖吗?”师长说:“是的,我说是就是。”陈太平又说:“我怕忍不住。”师长说:“忍不住也得忍。”陈太平说:“师长,你不是说还我一个儿子吗?不脱衣服怎么还?”师长说:“我有办法的。”陈太平还想争取:“师长……”师长制止道:“去,出了问题,老子毙了你。”
胜利后的夜晚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树叶掉到地上的声音。战士们真的太累了太困了,太需要睡觉了,而只有胜利之夜,才是最好的家最好的床铺。
陈太平不想睡,上床就对龙长英动手动脚。龙长英捉住他说:“不行,师长有命令。”陈太平说:“这个命令可执行可不执行,又不是打仗。”龙长英说:“师长的命令与打仗都有关,必须执行。”陈太平说:“就是那个了,师长也不知道。”龙长英说:“要是怀上了怎么办?你躲得过去?”
说到这个,陈太平仿佛更加来神。他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做那事根本就是图好玩,没有往儿女的身上去想,结果,生了个小春。又那个时候,也是图好玩,结果,生了坨坨。那么现在集中心思往儿女身上想,是更加靠得住的。
总结起来,生孩子是最好玩的事,也是最大的事。有了一对儿女以后,特别是在有了坨坨以后,陈太平就觉得自己更像个人了,在屋场里走起路来衣角绊得人倒,真的是威风死了。但是,现在坨坨没有了,他老陈伤心绝气了好久。如果再不生出个儿子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陈太平就有点霸蛮起来。他说:“怀上了更好。”龙长英说:“你不怕师长毙了你?”陈太平说:“要死就死,只要能生出儿子!”龙长英耐心地劝他:“你不要着急,等革命胜利了,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陈太平说:“我等不了啦。”
忽然,屋外响起了枪声。枪声,宣告战斗。龙长英翻身要从床上爬起来,陈太平却拽住她。龙长英扇了他一个耳光。还在膨胀的陈太平只好提了一桶凉水,猛地浇了自己一身,然后提起枪,朝枪响的地方奔去。
第三节
1
像一条草绿色的飘带,女红军行进在一座高山的半腰间。她们的一侧是悬崖峭壁,另一侧则是万丈深渊。脚下的路其实也只是打柴人走出来的羊肠小径,路上多有沟坎和巨石阻碍,悬崖上也不时有大小不一的石头滚下来。
女战士们驮着粮食、药材等,紧急又很小心地向前行进着。长征路上不能有半点松懈,因为总是充满杀机。
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师的连长乔迈云指挥这次行动。她前后移动着,嘱咐着战士们,小心又小心。
整个队伍突然停顿下来。一名英武女兵朝乔迈云急跑而来。乔迈云辨出,她就是二排排长李小朵。李小朵在乔迈云面前立正行礼。军人的动作都是刀砍斧凿,任何时候都一个样。李小朵说:“报告连长,前面有一巨石挡在路上,队伍难以翻越。”
乔连长看了前面又看后面,想,只能进,不能退。于是命令道:“李小朵排长,你率你们排想尽一切办法,将巨石搬掉,为部队继续前进,打开通道!”
“是!”
“有信心吗?”
“有!”
没有听到过与之相反的誓言。但是红军战士也是人,人就不能万能。然而,每每的誓言,都是以生命作抵押的。生命总能成就奇迹。就是这一个又一个一批又一批生命的抵押,成就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
李小朵率领全排女战士站稳脚跟,手撑巨石,试图一把将巨石推向深渊。李小朵喊:“一、二、三!”巨石却丝毫不动,依然故我地横亘在红军前进的路上。
忽然,一名女战士“呀!”地叫了一声,大家去望,她胸间中了一箭。大家来不及挽她,她就倒进了深渊。大家再向上看,悬崖顶上,有数十个穿藏服的人还在对准她们拉弓射箭。
有一些女兵举枪欲还击,李小朵连忙制止道:“上级有规定,我们要讲民族政策,我们和他们都是兄弟姐妹,不能跟他们开战。他们射击我们,是因为受了国民党军的蒙惑,不明真相,误会了红军。如果我们跟他们交战,就会加深误会,我们的路就更难走了。”
李小朵说罢,就朝山上的藏人呼喊:“喂,藏族的兄弟姐妹们,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为了穷人的翻身解放作斗争的。你们不要误会我们,和我们一起打国民党反动派吧!”
但是,又一簇利箭射了下来,有两名女兵中箭倒地,跌下了深渊。
有一个女兵含泪对李小朵说:“排长,打吧,要不,我们会牺牲更多的战友的!”
李小朵说:“我们是会有牺牲,但只要我们坚持,就会赢得更大的胜利和收获。”
女兵说:“那怎么办?现在我们有牺牲,而路又没开通,大部队永远停在这个路上吗?”
李小朵说:“吹冲锋号,对天开枪,把他们吓走。”李小朵又命令道:“用刺刀掏空巨石下的泥土,让石头滚下深渊。”
有一个女兵发出质疑之声:“掏空了,石头滚下去了,那路就更窄了,更危险了!”
李小朵那种信心和坚定仿佛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我们有办法!”
包括刺刀,能用得上的一切钝器,都在撬着巨石下的石片与泥土。巨石在一点点地松动,倾斜。慢慢失去了基础支撑的巨石,终于滚下深渊,发出轰隆的一声巨响。
接着,李小朵对战士们说:“来,姐妹们,我们挽起手来,站在路边上,保护队伍前进。”
于是,路边上筑起了一道人墙。李小朵和战友们手挽着手,紧紧相连。这是一串生命的链条。这样的链接,没有挡不住的凶险。她们想。
利箭不断,飞石不断,战士们格外警惕地预防。但是,防不胜防。链条中的一名女战士的头不幸被飞石砸中,女战士的双腿一软,欲往悬崖下面滑。紧张中的李小朵命令道:“大家都把手拉紧,绝对不要松。”
那名女战士,还悬在半空中晃悠。旁边的两名战友死力想把她拉上来,但是因为力气不够,不仅没有效果,而且这两名战士双腿也在往下滑,往下滑……情况万分紧急,如果这两名女战士也滑下去,就会出现连锁反应,这根链条就会毁掉,也就是说,链条上的女战士都会栽进深渊。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排长李小朵掏出手枪,向天连射三发。旋即,战友们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那名悬在悬崖半空的女战士,被绷了起来。
枪声,就是战斗。战斗,就有敌人。在战斗中在敌人的面前,女战士们炼就了坚不可摧的筋骨。
大部队从她们面前经过。
这时,一名驮着粮食的战士,忽然被一支利箭射中,倒在地上,并向悬崖边滚去。但是,她被手挽手的女战友挡住了。女兵从身上拔出利箭,向战友们致谢!被致谢的女兵们仿佛没有看见,总是那样目光炯炯地观察着来自于四面八方的险情。
大部队的战士,一路向李小朵她们流下了致敬的眼泪。
2
部队刚刚翻过悬崖峭壁,忽然枪声四起,喊杀声震天。她们遭到了国民党兵的伏击。三面有敌,一面是水。女红军突围的惟一的一条路就是冲过河去。大山和河流总是红军战士战斗的场景。
敌人越逼越近,有红军战士倒在了敌人的枪下。
乔迈云立即命令道:“二排由林赐香副连长指挥,保护运输队伍过河。黄平沅副连长带领三排加强运输力量,保证一点物资也不能落下。一排跟我阻击敌人!”
林赐香说:“乔连长,我来阻击!”
乔迈云说:“执行命令!”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林赐香分明感觉到手骨一阵生痛。战斗中,战友的握别,分量总是沉重的。
河上的桥梁已经被敌人破坏掉了,河边只有一些木板在漂摆。看来队伍只有蹚水过河,但是,河水有大半个人深,而且水流很急,如果蹚水过河,不仅粮食、药材等物资会被水浸泡,而且战士还有被河水冲走的危险。战士们焦急万分。
后面的战斗愈战愈烈。
林赐香命令道:“二排的战士立即下水,收集河面木板,搭起人工桥,让运输队伍通过。”
说罢,林赐香就跳入河中,紧接着,全排的战士都跟着跳下去了。战士们的身躯激起滔天浪花。在浪花里,一条人工桥迅速横亘在河上。
战士们站在水中,排成两排,用肩膀扛着木板,木板连接着两岸。她们不仅要肩负运输队伍迅速通过的重压,还要经受河水激流的冲击。人工桥,实际上是生命之桥。
运输队伍的战士们驮着或者抬着沉重的物资,在桥上跑步急行。桥板一晃一晃,战士们跑得十分惊险。
桥面上跃动着几双小脚。小脚的战士们像其他战士一样,身负重荷,跑动的样子有些不同,但速度依然很快。毕竟是小脚,她们的艰难,藏也藏不住。
忽然,小脚姑娘王萃花脚下一歪,跌跪在桥上,差点摔下河去。一名战友将她扶了起来,并要帮她驮一部分药材。她说:“不,你身上的东西也很重。”战友说:“你脚小,走路要比我们难些。”王萃花说:“我已经磨出来了,没有事的。”
王萃花老家在一个小山村,家里很穷,所以六七岁的时候就给财主家里做工,什么事都做过,什么苦也吃过。真的是饱尝辛酸,历尽磨难。同时,她也练就了不凡的意志。
重新站起来的王萃花,又跟着队伍往前冲。她觉得身上的药材越来越重了,但她咬紧牙关坚持着。她眼前浮现出她人生中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一幕。她无辜地被财主家的家丁打得遍体鳞伤,于是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趁天黑冲出财主家,要逃离苦海。然而凶狠残忍的家丁紧追不放,并高喊着要打死她。在她又将落入虎口的时候,冲过来了一名红军战士。红军战士赶忙背起她,继续奔跑。家丁们舞刀弄枪地在后面追着。她听到了枪子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红军战士跑累了,也跌倒了。她要从他背上挣脱下来,但红军战士紧紧地抓住她不放,一直将她背到红军营地。是啊,要不是红军救她,她早就没命了。参加红军,报答红军,成为她终身的念想,就是死,她也决不后悔……
有一些战士上了岸。哦,王萃花也快了,离岸不远了。近了,又近了,岸上战友的手在向她伸来……而这时,她眼前突冒金花,头一晕,双腿一软,猛地栽入河中。栽入河中的王萃花只喊了“药材……”两个字,就被激流冲进了漩涡,然后被漩涡卷进了最深处,再没有出现。
岸上战友们的手,好久好久没有收回……
3
用肩膀扛着桥板的林赐香,又急又累,泡在水里的身子,到底是越来越重,还是越来越软,她真的也说不清楚。她朦胧感觉到自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了一个肩膀。她想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挺住。挺住,直到队伍全部过桥。
林赐香看前后左右的战友们,脸上的表情和神色各有不同,只有肩膀是一样的。看到这些,她的鼻子一阵发酸,真的想哭出来。她被战友们感动了。战友们各有各的身体状况,有瘦弱的,有生病的,有年龄小的,有年龄大的,但同时都必须付出同样超常的力量。
对面的一个女兵,引起了林赐香的重视。对面的女兵,其实还是个女孩,现在还不到十五岁,参加红军的时候只有十三岁。她要求参加红军的时候,部队首长说她年龄太小,拒绝了她。但是她就是要跟着红军队伍跑,翻山涉水搞宣传,征粮食,还打土豪。部队首长只好收下了她,并给她取了个外号叫红尾巴。虽然红尾巴在红军队伍里度过了两年,但还是个女孩,还没有真正长大。林赐香此时看到红尾巴脸色有点不对劲,乌乌的,嘴角也在流血。红尾巴体力支撑达到极限,现在在咬牙坚持。再坚持的结果很难想象。
林赐香立即大声呼道:“红尾巴,你赶快离开,上岸休整!”红尾巴似乎没有反应,林赐香又重复了一遍,红尾巴依然故我。林赐香没有再喊了,她知道一个人坚定的意念会将一切置若罔闻。
林赐香鞭长莫及,她的手无法伸过去挽住红尾巴。红尾巴是渐渐沉入水中的,沉入后冒起了一串串水泡泡。水流,带走了红尾巴的躯体,但那些水泡泡,始终在河面上鼓动。
林赐香和战友们在悲伤中,将肩膀挺得更硬。
过了,运输的队伍完全通过了桥梁,到达了对岸。河中的林赐香浑身一软,不想再动了,就这样与河水一起流去吧。流去,觉得更舒服一些。但是,她听到了枪声。枪声让她振作起来,她发出命令:“立即上岸!”
战友们坚挺着快死了的身体,艰难地爬上了岸。但是,还有两名女兵却没有上岸,而是随河水漂流而去。也许,她们早就牺牲了,只剩下了一个肩膀。
战友们朝那个方向望去,枪声越来越稀少了,乔连长她们怎么了?
4
开始的时候,乔迈云连长计划带领一排将追兵压下去,保证队伍过河,但是敌人太多,无法实现这一目标,于是改变战术,边打边撤,将敌人引向另一个方向。
此刻,乔迈云带领队伍占领了一个山头。山头后面是深千尺的河流。
一路打过来,敌我双方都伤亡惨重,女红军牺牲了20多名战士,现在扼守在山头的只有10多名了。敌人的进攻频频不断。女兵们宁死不屈,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敌军似乎铁了心,必须拿下山头拿下这帮女红军。
在打退敌军又一次进攻后,女兵们清理了一下枪支弹药,真的太少了。于是,她们搬来一块一块的石头,垒在阵地前沿。石头,她们将作为向敌人发射的炮弹。
黄昏的时候,敌人的又一次进攻开始了。敌人黄蜂般地向山头奔来,密集的子弹射向女红军阵地。乔迈云命令战友们稳住情绪,等敌人靠得最近后再开始还击,因为此战全靠这些石头了。敌人近了,又近了。乔迈云一声令下,女兵们使尽全力将石头推下山去。石头滚滚,所向披靡。敌人鬼哭狼嚎,连连败下山去。
但是,在女兵的阵地上,有两名女兵开始推不动石头,再一用力过猛,连同石头一起滚下了山坡。她们的身体连同石头一起,成为了打击敌人的武器。
……
夜幕覆盖了山头,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女兵们的目光闪亮。
乔迈云提着一篮子野菜,一路走过来,逐个逐个地发给女兵一把。乔连长说:“吃吧,明天还有战斗。吃了,才有力气。现在我们什么也没有了,但必须要有力气。”
女兵们没有擦一下野菜,就连同泥巴一起吃下去,泥巴也许更让人长力气。哦,明天的战斗什么样子?不知道。但是大家想,只要长力气,别说是泥巴,就是毒药也要吃。
乔迈云跟几个年纪较小的女兵靠在了一起。
乔迈云问一个名字叫作小芳的女兵:“已经夜了,怕吗?”小芳声音不大:“有点。”乔迈云说:“是吗?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就不会怕了。”
于是,乔迈云就讲了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
那时候,老家屋场里有人打赌,谁要是敢在祖坟山上睡一晚,他就给谁半担谷。乔迈云一时兴起,就说:“我敢!”
乔迈云是伴着妈妈的坟睡的。
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难挑的美人。妈妈爱上了村里的一个老实男人。但是,一个土豪却看中了妈妈,逼迫妈妈。在那关键的时刻,妈妈认为自己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就用手指捅穿了自己的处女膜,并将血肉吞进心里。最后,妈妈回到了那个男人的怀里,也就是爸爸的怀里。乔迈云刚刚出生,土豪以不可名状的理由报复妈妈,妈妈终于活生生地死在他的手里……
乔迈云想妈妈想了一夜,也哭了一夜,根本就没有想到鬼的身上去。
……
小芳听后,也就想起了妈妈,并且也讲她小时候的事。她说:“那时候,我晚上总是睡不着,总是哭哭闹闹。妈妈很着急,就按照乡里人的说法,到处贴一张小字条。小字条上面写的是: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小儿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小芳说完,自趣地一笑。
在旁边的另一个小战士小云问:“后来呢?”小芳说:“果真就好了啊!”但是,小云说:“不相信,你这是迷信。迷信忽悠人。”
旁边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小纤的女孩问:“你怎么知道是迷信?”
因为小云总记得自己的一件事,小纤这么一问,她就一阵耳热心跳的。本来不想讲,但是,明天天一亮,就会有战斗。战斗哦,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是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会轻松些。
小云说:“那个时候,我喜欢上了村里的一个男伢,但是又不敢做声,总是在心里想。于是,茶饭不思,而且晚上做梦,弄得床单总是湿湿的。我妈妈急了,请人来看,说我是中了邪,走了家。我妈妈就每天晚上喊:小云,回来睏瞌睡哟……连喊数遍,风雨不断。”
小纤迫不及待地问:“后来呢?好了吗?”小云回答得很干脆:“没好!”大家都笑了。小云说:“笑什么笑?要不是明天要打仗,我才不会说给你们听呢。”
深夜里,有人呢喃。细听起来,就是小纤:不要天亮,不要天亮……
但是,怎么可能。
敌人又上来了。女红军战士拿起没有子弹的枪和木棍,与敌人展开了肉搏战。小纤举起的是一根木棍,她连续打倒了几个敌人。在她又一次举起木棍,打向另一个敌人的时候,背后被捅了一刺刀。她喊了一声:“妈妈——”,便连同刺刀一起倒在地上。敌人抽了很久,刺刀也没有抽出来。她太年轻,肉铁紧。
最后的11名女红军战士,退到了山头的最边缘,再退一步就是深千尺的河流。
无数敌人,端着枪,龇牙咧嘴地向她们逼近。
乔迈云连长将手中的武器扔下山去,然后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整了整衣服的领扣。其余的战士也像她那样做了。女红军战士整洁得就像是衣锦还乡。
敌人继续逼近,逼近……
乔迈云挽住战友的手,一个挽一个,连接成紧密一体。
“妈妈——!”
这是她们最后的呼喊和表达,在那纵身一跃的瞬间迸发。
天凉了,
下雨了,
远方的亲人噢,
你何时把家还……
在长征路上的战斗中,牺牲了无数名女红军战士。她们中有的留下了姓名,但更多的成为无名烈士。
乔迈云连长和她的战友们随河水流走了。但流淌不朽,流淌最美。
第四节
1
在红二十五军的医院里,看护长谢仙群说:“敌人很快就要来袭击我们,大家马上作好伤员转移前准备。”
“是!”护士们回答铿锵。
梁团长病情很不稳定,高烧总在折磨他,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有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人瘦得像只空了的粮袋。护士赵会敏心里很着急,梁团长再不吃点东西,路上会出现什么情况,真的不知道。
此时,梁团长又在昏迷中。赵会敏执意喂了他一口饭,但又被他呕了出来。现在部队的粮食越来越紧张,战士们吃的是少有的玉米加野菜。玉米太粗硬,伤员们都咽不下去。
这次,梁团长又将赵会敏喂的一口玉米渣呕了出来。梁团长呕出了玉米渣,赵会敏就流出了眼泪。这样的情况,常常出现。
赵会敏将眼泪抹干,然后吃进一口玉米,慢慢嚼,玉米渣成了乳汁状。赵会敏再将嚼化了的玉米,喂给梁团长。嘴对嘴,一口,又一口……让人联想到母亲哺食婴儿的情形。
梁团长的喉骨一点一点滚动,再没有将食物吐出来。
赵会敏心里高兴极了。
忽然,梁团长喊出声来:“会敏,会敏……”赵会敏一阵激动,连忙回答:“梁团长,我在,我在这里,在你的身边。”
梁团长睁开了眼睛,转动眼珠看了看周围,最后停在赵会敏的身上。赵会敏一笑:“梁团长,你好!”梁团长也对她一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梁团长,忽然好像在尽量回忆什么,一会露出了有点羞愧的神色。他说:“赵会敏同志,谢谢你!”赵会敏说:“你不要这样说,是我应该这样做的。”梁团长又问:“我刚才说了什么胡话吗?”赵会敏说:“没有,那不是胡话,我很喜欢听,你以后就那样叫我。”
赵会敏双手捂住梁团长的手,柔柔地摩挲着。梁团长感到身子发热,一直热乎到了心里。梁团长脸色渐渐好起来,也显得精神多了。
屋里屋外,战士们匆忙地行动着。看到这些,梁团长问赵会敏:“是不是有了敌情?”赵会敏向他点了点头。
梁团长即刻就要起来,猛地往上一撑,但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血气一涌,又昏迷过去了。梁团长又说起胡话来,是在指挥战斗:“三营,从左面进攻,消灭敌人的左翼兵力;二营,从右面进攻,消灭敌人的右翼兵力;一营,跟我上,摧毁敌军的主阵地火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赵会敏很心疼,也很敬重。梁团长是身经百战的指战员,对战斗依然敏感,一听到枪声,全身的神经就绷紧了,就会全力以赴地参加战斗。他多次负伤,但是,他一次又一次从死神那里走出来后,依然盯着战场,依然英勇不屈地战斗。他的生命和战场连在了一起,战斗一次次让他倒下,又一次次将他唤醒,将他推向前方。
其实,梁团长还很年轻,还只有二十四岁。战斗给予他多彩的魅力,格外地影响人,感染人,吸引人。渐渐地,赵会敏觉得自己的心灵和生命,在与梁团长越来越紧密地相连,梁团长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她牵肠挂肚。
梁团长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希望重新看到梁团长战斗的身影,同时,也希望战争早点结束。革命胜利后,他们就会有一片新的天地,一个新的情景,一种新的生活。
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呢?
2
刘营长那次从病房里偷出去打仗,又挨了一枪。好在纪元元追赶及时,将他从战场上背了下来,要不,不知刘营长现在躺在哪里。刘营长目前出现一个令人头痛的症状,就是便秘,吃了东西拉不出来。天天都要蹲很多次茅房,但就是没有效果,人总是处在憋闷当中。
马上就要行动了,而刘营长肚子憋得难受,又要蹲茅房,但是说不定又是无功而返。纪元元焦急中想了个办法。她跟着刘营长说:“干脆我帮你抠。”
刘营长连忙说:“那不行。”刘营长现出难为情的样子,毕竟不是同一性别的人。
纪元元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讲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来让刘营长放下心上包袱。
纪元元在以前的一次战斗中,大腿处中了敌人的子弹,必须动手术取出弹头,而手术医生是男性。纪元元抓着自己的腰带,死活都不肯。
所以是女人,就是因为有很多秘密。这些秘密只能在自己眼里和心里,旁人特别是男人是不能看到和知晓的。在她的老家就有一些女伴,因为被男人偷窥了,就投河就上吊。
比如,有个女伙伴,天生丽质,冰雪聪明。她总是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除了脸与手外,不让别人看到一根毛发。但是,一次意外,她硬是被一个蓄谋已久的男人偷窥了。于是,她便跳进了河里。
真的是太可怕了。女人的生命,仿佛就在那一线之间。
受伤的纪元元,最后是医生用剪刀剪开了她的裤子,才完成了手术。以后回想起来,如果不做手术,不仅自己生命难保,而且还会影响部队的行动。行军打仗,就必须放弃一些老观念,要不就无法进行战斗……
此时,刘营长的思想有些松动,但还是有点为难地说:“那也太脏了。”
纪元元坚决地说:“我们医护人员心里没有脏的概念。”
是的,护士们的心里没有脏的概念,她们的每一个环境,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动作,都是圣洁和美丽的。
刘营长被打动了,心里满是感激。
她让刘营长又完成了一个战斗,又收获了一次胜利。刘营长舒畅了,又精神焕发地开始一个新的征程。
3
枪声已经清晰可闻。
陈小冬知道,军人都是枕着枪炮入眠,只要枪炮声一响,就会腾空而起。果然,胥师长迅速睁开眼睛,并要从病床上爬起来。但是,人没有爬起来,却是冒出了一身汗。
胥师长是胸脯受伤,失血过多,伤势很重。虽然做了手术,陈小冬为他输了血,但是药物越来越少,得不到良好的后续治疗,胥师长的伤情依然严重。
陈小冬轻声说:“首长,你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不要过于用力,要不会造成大出血的。”陈小冬的血与师长的流在了一起,这似乎使得她更能感觉得到师长血脉的搏动。
她分明还记得当时输血给师长的情景。师长打仗总是冲杀在第一线,所以有个外号叫“赤膊师长”。那次战斗受伤后,仍然挺着指挥战斗,直到打败敌人,才昏迷过去。总是这样,敌人不败,他的眼睛就不会闭上。在手术台上做手术时,陈小冬的血一点一点地流进师长的血管里,师长渐渐地苏醒过来。然而苏醒过来的师长,看到是别的同志的血液在救他,于是就一把拔掉了输血管。拔掉后,又立即昏迷过去了。陈小冬哭了。当医生将她的血液与师长的生命再一次连接后,她在祈愿,血流快点,流多点……
陈小冬输血后,由于缺少补养,加上缺少休息,身体也虚弱起来,常常出现晕眩的情况。她瞒着同志们,坚持工作。她要像师长那样,战斗不取得胜利,就决不倒下。
但是,眼下师长说:“我的伤口可能会流血,战士们却是在战场上牺牲。我要起来,我要和战士们一起战斗。”
陈小冬按住师长:“首长,同志们会打败敌人的。”
陈小冬哭了,眼泪将她的面色洗得更加发白。
胥师长粗大的喉骨滚动了一下,他说:“小冬同志,我理解你。但是,我们红军战士流血不流泪,一定要坚强。”胥师长又要撑起来,陈小冬连忙将他按住。
这时,陈小冬突然眼前一黑,产生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身子也像要倒下去。师长看到了,惊诧地问:“小冬同志,你怎么啦?”小冬稳住自己后,很歉意地一笑,说:“首长,我没有什么,只是听到了枪声,心里有些着急。”
确实,外面的枪声又近了。
师长说:“看来敌人来得不少,我军面临很大的压力。我必须起来。”
师长甩开陈小冬按着他的手,猛力往上一撑,终于坐起来了。然而,尚未愈合的伤口处,随即喷出一股血来。师长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这些,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丝毫没有停止站起来的动作。然而那么艰难,他几次都失败了。陈小冬一边扶住他,一边叫来了医生。
医生跑过来,进行急救,给师长胸脯伤口止血。但是,药棉用完了,师长仍然血流不止。医生很着急,没有药棉就很难止住血。
喜欢哭的小冬忽然有了一个办法,她脱下自己的棉衣,然后将里子布撕开。医生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扯出棉衣里的棉花来作药棉,为师长止血。医生受到了感动和启发,他说:“小冬,你为师长输了血,身子很虚弱,加上现在又是冬天,天气很冷,你不能这样做,就用我的吧。”
陈小冬摁住了医生,说:“你是医生,伤员可以没有我,但不可以没有你。”小冬又说:“情况紧急,医生同志你不要再争,您就听我的一次安排吧!”
白白的棉花,一片片贴上了师长的胸脯。师长伤处慢慢地变了样子,变得很白很纯。
而此时,脸色苍白的陈小冬,也显得更加好看起来。
4
在枪声临近营地的时候,部队出发了。
风很大。被风吹起的泥沙,打得人睁不开眼睛,气温很低,脸与手像被刀在刮。担架员抬着伤员艰难前行,护士们也前前后后地跑动,照顾伤员。
谢仙群在跑动中,忽然摔了跤,膝盖跌伤了,血顺着裤腿流到了脚背。她没顾得上看一眼,爬起来继续看护伤员。
由于条件困难,有的伤员盖的被子已经破烂了,有的很单薄,有的甚至没有盖被子。在风里的伤员咬着牙,顶住寒冷。一股风将一名伤员的被子吹翻了。谢仙群连忙跑过去,帮他重新把被子盖好。伤得很重但还能说话的伤员很感激地说:“谢谢你!”谢仙群点头一笑,是一种回敬,也是一种安慰。
她又前后巡望,护士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在好好地照顾伤员。她很满意,也很感动。为了鼓舞伤员和战友,她号召说:“我们一起唱支歌。”她起了个头,于是歌声嘹亮在这一片寒冷里:
红军强,
红军强,
千难万险无阻挡,
行军路上打老蒋。
……
谢仙群一边唱,一边脱下自己的棉衣,盖在一名没有被子的伤员的身上。其他的护士也照着她的样子做。伤员们推都推不脱,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在长征路上,女战士和男战士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是男战士的泪流得更多一些。
夜来了,队伍宿营在一片野地里。
谢仙群带着护士们将帐篷搭好,然后将伤员安置进去,一一把事情做好,不让伤员有什么不妥。休息好,也是伤员康复的良药。
没有足够的帐篷,护士们总是露宿在外面。露宿的夜晚,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此时,护士们三个两个地背靠背坐着。很久,冷得总是睡不着。谢仙群就说:“小时候,妈妈跟我说过,一个人就是一个火炉,几个加起来就是个大火炉,聚在一起就不冷了。来吧,同志们,我们都抱在一起。”
其实,人所有的能量都是从心里发出的。心连在了一起,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和战胜。
突然下起了雨,渐渐地瓢泼而下。护士们躲到了树下。长征路上,树就是战士们的斗笠和蓑衣。大自然,给了女红军战士很多的包容。
谢仙群忽然发现,地面上出现积水,积水满进了伤员的帐篷里。她急忙去用手围着帐篷刨地沟,将水排开。女护士们也都冲进雨水里,跟着谢仙群干起来了。
是一双双纤细的手,应该是在家里温暖的火膛边穿针引线,绣织自己心爱的物品的。可是,眼面前,就是在这一双双纤手之下,一条条地沟出现了,将雨水排向了离帐篷很远的地方。
女兵们的行为没有感动上苍。雨借风势,风助雨威,搅得这里一片天翻地覆的样子。住着伤员的帐篷的门被掀开了,风和雨一起卷进了帐篷,伤员又要受到再次的创痛。
见此,谢仙群号召大家:“快,站到帐篷门口挡住风雨,不让风雨打进去。”
于是,女兵们都伫立于帐篷门口。
此时,女兵又是一道墙。她们挡住了风,挡住了雨,挡住了寒冷。
谢仙群问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儿陈小冬:“儿,冷吗?”女儿说:“妈妈,我不冷。”妈妈说:“我不相信,你的棉袄是空的,怎么不冷呢?”妈妈将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要穿在女儿身上。女儿不肯:“妈妈,我不要,你会冷的。”妈妈坚持着,说:“谁让你是我的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