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选题价值概说
就艺术水准而言,两部杨家将小说的确瑕疵较多,不堪卒读。余嘉锡(1884—1955)曾经这样批评杨家将小说的艺术缺陷:
杨家将事不如三国之多,故仅有三分实事,七分纯出于虚构。其人文学远不如罗贯中,故其运用史传,不能融会贯通,凭空构造,不能切合情理。元杂剧中之事,此两本皆有之,而鄙俚又甚焉。自大破天门阵以下(天门阵事,《杨家将演义》在卷四,《北宋志传》名南天阵,在卷七),牛鬼蛇神,无理取闹,阅之令人作三日恶。其词句虽颇明顺,然文言与白话并用,亦复雅俗不侔,固当等之自郐,不欲多所论列。
唐翼明(1943— )在引述余氏意见之后有进一步的发挥,他认为:
这两本书只是在《三国》《水浒》《西游》的影响下产生出来的一个杂糅的、粗糙的、没有才气的四流作品。就其演述国家大事、多谈战伐,借史实加以生发等特征而言,它颇像《三国》;但远不如《三国》那样叙事细密、条理清晰、合情合理,而且气势磅礴。就其写呼延赞、孟良、焦赞等人的落草为寇、占山为王、渺(藐)视国法以及杨怀玉的逼上太行而言,又显然有《水浒》的影子;但远不如《水浒》那样笔酣墨饱,泼辣生动,摹人写情,入木三分。就其掺杂迷信、时出鬼怪而言,又使人想起《西游》与《封神》。尤其是在破天门阵(《北宋志传》名南天阵)一节及《杨传》后十八回,真所谓“牛鬼蛇神,无理取闹”。杨文广、宣娘、八臂鬼王等人不仅呼风唤雨,还能上天入地、变来化去。但一点也不能唤起读者的兴味,如看《西游》时欣赏作者的诙谐浪漫、设想奇特、笔力恣肆,反令人可怜作者的心劳力绌和想象力的贫乏,正应了民间那句俗话:“故事不够,鬼神来凑。”读毕掩卷,使人觉得全书从头至尾充满着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浅薄。语言浅薄,刻画人物浅薄,描写世态浅薄,连主题都浅薄。
两位学者的评价不能说毫无根据。但只要我们承认,小说的艺术价值和它的研究价值不是一回事,那么,两部杨家将小说的粗糙鄙俚就不足以成为研究者漠视它们的理由。
材料不多更不应该成为回避问题的借口,何况有关杨家将小说的材料其实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匮乏。对于杨家将小说研究来说,将现有的这些材料综合起来考察,还是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去解决某些问题的。最为重要的是,杨家将小说本身很值得进行一番深入研究。它的研究价值可以约为数端:
第一,杨家将故事在民间的流传和影响丝毫不亚于三国、水浒、西游故事。和三国、水浒、西游等故事一样,经过长达千年之久的流播和发展,杨家将故事也积淀了大量民间的审美趣味、价值标准、宗教信仰、心理情绪和历史想象,成为了解中国古代民间社会的一个窗口。作为杨家将故事的集大成者,明代的两部杨家将小说无疑是这方面极好的研究材料。
第二,明代杨家将小说之中,《杨家府演义》的鄙俚拙朴正是它保留了较多早期话本和平话痕迹的体现,《北宋志传》在整体风格上则趋于历史演义小说一端。它们的同异,对于研究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演进轨迹不无裨益。可以这么说,与《三国》《水浒》《西游》等小说相比,明代两部杨家将小说更为典型地代表了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由讲史向历史演义演进的过渡形态,研究价值不言而喻。
第三,一个故事流传愈久愈广,它吸纳各种外来材料的机会就愈多,产生歧异的概率也就愈大。这是世代累积型长篇通俗小说一般都有令人困扰的版本问题的原因所在。而版本问题又牵涉到故事演变和小说成书这两个重要问题。明代两部杨家将小说的内容既有相同的地方,也有很多差异,代表两种不同的版本系统。杨家将故事历经千年的流传,在各地形成不同的故事系统。理清这些不同版本系统、不同故事系统之间的关系,分析这些故事系统在杨家将小说成书过程中彼此施加给对方的影响,有助于我们认识同一故事题材在不同时期不同区域的嬗变轨迹,以及中国古代世代累积型小说成书过程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