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人们常说,从事文史研究,最好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作基础,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回想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在农村生活的情形,当时农民自给自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产生活方式,可能与两千多年前秦始皇时代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差别不大。虽说已经有了报刊、书本、广播、电影等,但农民的主要文化娱乐方式还是看戏、听书。祖辈父辈们津津乐道的,既不可能是《诗经》《楚辞》、李杜诗歌、韩柳文章,更不是“十三经”或“四书五经”,甚至不是《三国》《水浒》《西厢》《红楼》,而是《说唐》《说岳》《杨家将》《薛家将》等,以及更为俚俗的《五美图》《十美图》之类。这种见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它让我知道,中国普通民众最欢迎也受影响最深的,究竟是哪类文学作品。
我的家乡处于洞庭湖平原,并不算是最偏僻落后的地区,其他地方的情况可想而知。20世纪中叶犹且如此,几百上千年前的状况不难想见。在整个社会中,精英毕竟是少数,普通民众总是大多数。因此精英文化有如冰山一角,大众文化才是潜伏在水面以下的巨大冰山,是一个民族文化的主体。中国古代绝大多数普通民众一字不识,他们主要通过接触通俗小说、戏曲等,获得基本的历史文化知识,构建自己的人生观、历史观和价值观。我们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必须对古代民众文学艺术生活的真实图景有准确把握。近代以来,我们以为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已经实现了文学观念的根本转变,对古代戏曲小说等通俗文学给予了足够的关注。实际上我们真正重视的,还只是古代戏曲小说中那些比较接近精英文学的作品,而对于数量更多、形态更丰富、内容更复杂、风格更通俗的小说、戏曲、说唱艺术作品,仍然很少理会。
陈小林君这本著作所研究的“杨家将故事”,就属于这种情况。它虽然在民间广泛传播,但它所获得的重视程度远不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客观地指出它“盛行于里巷间”,但认为它“文意并拙”;余嘉锡、唐翼明等研究者花了较多功夫勾稽其故事来源和版本等,却几乎将它贬得一无是处。实际上,杨家将故事属于通俗文学,对于它的结构、语言、情节和人物形象等,不能用精英文人雅文学的标准来要求,而应以通俗文学本身的规律来衡量。陈寅恪先生的《论<再生缘>》,就为我们树立了研究这类通俗文学的一个典范。就思想内容而言,杨家将故事讲述杨氏一门五代忠勇报国,忍辱负重,舍生忘死,男子阵亡殆尽,佘太君百岁出征,穆桂英阵中产子,最后是“十二寡妇征西”。放眼世界,有哪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学作品,描写它的将士为了维护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慷慨赴难,前仆后继,能达到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境界?这样的艺术形象和情节,在中华民族抵御外侮、保家卫国的漫长岁月中,又产生了何等强大的激励作用?仅此一点,我们就不能不许之为“一个伟大的作品”。从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史的角度看,杨家将小说吸收了其他小说、戏曲、说唱、传说等来源的各种故事元素,没有经过高水平文人的精心加工,保留了早期历史演义小说的诸多特征,正好可以成为我们考察中国古代小说发展演变过程的一个典型样本。
杨家将故事头绪纷繁,本书设计了一个由文本形态的比对到历史过程的考索的精妙结构。第一章考察了现存杨家将小说各种版本之间的关系。第二章集中探讨杨家将小说的成书过程。这是本书最重要的部分。以往研究者一般仅从麟州杨业祖孙故事的演变,来考察杨家将小说的成书过程。卫聚贤、付爱民、常征、小松谦等开始关注播州土司杨氏与杨家将小说的关系,但只是将它视为羼入杨家将故事的一个因素。本书在他们的研究成果基础上,更为全面深入地探讨了播州杨氏故事与杨家将小说的关系,以及明朝万历年间的平播之役对杨家将小说编刊的影响,把播州杨氏和杨家将小说的关系,提高到可与麟州杨氏和杨家将小说的关系相提并论的高度,从而提出杨家将故事可分为“三个系统”:一个是以麟州杨业祖孙故事为主的西北系统;一个是以播州杨氏故事为主的西南系统;在这两者之外,还有一个由西南系统分化形成的讲述杨文广平闽(福建)的子系统,即东南系统。前两个系统相互交叉,又衍生出许多支流,可分两大类群:一是以西北系统为主,羼入西南系统的因素;一是以西南系统为主,缀以西北系统的段落。上述分析和概括是否符合杨家将故事演化的历史事实,还有待讨论,但这一见解无疑是富有新意的。第三章分别考察了杨家将故事与三国故事、隋唐故事、五代故事、狄青故事、水浒故事、岳飞故事、神魔小说故事等相互影响渗透的关系,进一步展现了杨家将故事的世代累积型特征。第四章详细描述了杨家将故事在后世戏曲、小说、说唱、题咏等方面的影响,让我们了解这一故事在中国社会特别是下层民间的传播和影响是何等广泛而深远。第五章力图以个案研究为基础,探讨中国古代历史演义小说的生成与演进的规律。全书结构严谨,材料丰富,条理清晰。特别值得肯定的是,作者突破学科的界限,运用历史学、民俗学、民族学的研究方法,以期对杨家将小说的成书过程这一疑难问题作出新的解释。本书充分吸收了其他学者的相关研究成果,力图在此基础上有所推进,堪称研究杨家将故事的一座里程碑。
陈小林君曾在浙江大学向我问学。他为人纯朴笃厚,读书治学沉潜务实。毕业后在出版社工作,在承担繁重的编辑任务的同时,不废学术研究。现在他的著作通过评审,获得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的资助,得以正式出版,这是学术界对他的研究成果的肯定。我为之感到欣喜,兹聊书数语,以志庆贺。
廖可斌
2018年6月28日于燕园